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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大師與琴童(2)

鐘大師不聞不問,遠方又有琴聲一響,他額頭竟有冷汗滾滾而下,等到琴聲再響時,這高雅沉靜的老人,竟忽然從榻上一躍而起,只穿著一雙白襪,就沖了出去。

一陣風從門外吹來,琴上的斷弦迎風而舞,就像是這古琴的精靈已復活,也想跟著他出去,看一看遠處是誰在撥琴?

傅紅雪也跟了出去。

琴弦斷了,人老了,就連這小園中的花樹,仿佛也在這一瞬間變得憔悴了。

這究竟為了什么?

長巷盡頭,是條長街,長街盡頭,是個市場。

現在正是早市的時候,市場中擁滿了各式各樣的人,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聲音。

人都是俗人,聲音也是俗聲,這不俗的鐘大師,到這里找尋什么?他足上一雙點塵不染的白襪已沾滿泥垢,呆呆地站在那里東張西望,就像個失落了錢袋的小家主婦。

聞名天下的琴圣,怎么會變成這樣子?

傅紅雪本不是多話的人,此刻卻忍不住問:“大師究竟要找什么?”

鐘大師沉默著,臉上帶著種奇怪的表情,很久才回答:“我要找一個人,我一定要找到這個人?!?

傅紅雪道:“什么人?”

鐘大師道:“一位絕世無雙的高人。”

傅紅雪道:“他高在何處?”

鐘大師道:“琴。”

傅紅雪道:“他的琴比大師更高?”

鐘大師長長嘆息,黯然道:“他的弦聲一響,已足令我終生不敢言琴?!?

傅紅雪又不禁動容:“大師已經知道這個人在哪里?”

鐘大師道:“琴聲自此處傳出,他的人想必也在這里?!?

傅紅雪道:“這里只不過是個市場?!?

鐘大師嘆息道:“就因為這里是市場,才能顯出他的高絕?!?

傅紅雪道:“為什么?”

鐘大師目光遙視遠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因為他的人雖在凡俗之中,一心卻遠在白云之外,凡俗中的萬事萬物都已不足影響他的心如止水?!?

傅紅雪沉默,慢慢地抬起頭,忽又大聲道:“大師說的莫非就是他?”

市場中有個肉案。

無論什么樣的市場中,都有肉案的。

有肉案就有屠夫。

無論什么地方的屠夫都會顯得有點自命不凡,總覺得自己比別的攤販高貴。

因為他能殺戮,因為他不怕流血。

這屠夫正在切肉,肉案旁還有個很高大的砧板,砧板下斜倚著一個人。

一個懶懶散散的白衣人。

地上又濕又臟,有很多主婦都是穿著釘鞋來買菜的,這個人卻不在乎,就這么樣懶懶散散地坐在泥地上。他膝上竟有一張琴。

他仿佛在撫琴,琴弦卻未響。

鐘大師已走過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身揖到地。

這個人卻在看著自己的手,連頭都沒有抬。

鐘大師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稱弟子:“弟子鐘離?!?

白衣人淡淡道:“莫非是琴中之圣鐘大師。”

鐘大師額上忽又冒出冷汗,囁嚅著道:“君子琴弦一動,已妙絕天下,為何不復再奏?”

白衣人道:“我怕?!?

鐘大師愕然,道:“怕?怕什么?”

白衣人道:“我怕你一頭撞死在你那焦尾琴上?!?

鐘大師垂下頭,汗落如雨,卻還是忍不住要問:“君子來自遠方?”

白衣人道:“來自遠方,卻不知去處。”

鐘大師道:“不敢請教高姓大名?!?

白衣人道:“你也不必請教,我只不過是個琴童而已?!?

琴童?像這樣的人會做別人的琴童?誰配有這樣的琴童?

鐘大師不能相信,這種事實在令他無法想象,他又忍不住要問道:“以君子之高才,為什么要屈居人下?”

白衣人淡淡道:“因為我本來就不如他。”

傅紅雪忽然問:“他是誰?”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是誰,你也應該知道他是誰的?!?

傅紅雪的手又握緊他的刀:“公子羽?”

白衣人笑道:“你果然知道?!?

傅紅雪忽然閃電般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誰知鐘大師竟撲過來,用力抱住了傅紅雪的臂,大聲道:“你千萬不能傷了這雙手,這是天下無雙的國手。”

白衣人大笑,揮刀剁肉的屠夫,忽然一刀向傅紅雪頭頂砍下。

肉案旁的一個菜販,也用秤桿當作了點穴镢,急點傅紅雪“期門”“將臺”“玄樣”三處大穴。

提著籃子買菜的主婦,也將手里的菜籃子向傅紅雪頭上罩了下去。

后面一個小販用扁擔挑著兩籠雞走過,竟抽出了扁擔,橫掃傅紅雪的腰。

忽然間,刀光一閃,“咔嚓”一響,扁擔斷了,菜籃碎了,一桿秤劈成兩半,一把剁肉刀斜斜飛了出去,刀柄上還帶著只血淋淋的手。

籠中的雞鴨飛出來,市場中亂得就像一鍋剛煮沸的熱粥。

砧板下的白衣人卻已蹤影不見。

人群涌過來,屠夫、菜販、主婦、賣雞的,都已消失在人叢中,琴聲卻又在遠處響起。

傅紅雪分開人叢走出去,人叢外還是人,卻看不見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聽見了琴聲。

琴聲是從哪里傳來的,他就往哪里走,他走得并不快,這虛無縹緲的琴聲,任何人都無法捕捉,走得快又有什么用?

他也不放棄。只要前面還有琴聲,他就往前面走,鐘大師居然在后面跟著,雪白的襪子已破了,甚至連雙腳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漸高,他們早已走出了市場,走出了城鎮,暮春的微風,吹動著田野中的綠苗,遠處山巒起伏,大地溫柔得就像是處女的胸脯,他們走入了“她”的懷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聲仿佛就在山深水盡處。

青山已深,流水已靜,小小的湖泊旁,有個小小的木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幾,卻沒有人。

琴弦上仿佛還有余韻,琴臺下壓著張短箋:

刀缺琴斷,月落花凋,公子如龍,翱翔九天。

空山寂寂。

鐘大師面對著遠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緩緩道:“這里真是個好地方,能不走的人,就不必走了,不能走的人,又何必走?”

傅紅雪遠遠地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鐘大師又沉默了很久:“我已不準備走?!?

傅紅雪道:“是不想走?還是不能走?”

鐘大師沒有回答,卻回過頭,面對著他,反問道:“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紀?”

他滿頭白發,臉上已刻滿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跡,看來疲倦而衰老,比傅紅雪初見他時仿佛又老了許多。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問的話:“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才不過三十五六。”

傅紅雪看著他的倦容和白發,雖然沒有說什么,卻也不禁顯得很驚訝。

鐘大師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看來一定已是個老人,多年前我就已有了白發?!?

他笑容中充滿苦澀:“因為我的心血已耗盡,我雖然在那琴上贏得了別人夢想不到的安慰和榮譽,那張琴也吸盡了我的精髓骨血。”

傅紅雪明白他的意思,一人倘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樣事里,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似的。

——你要的我全都給你,你所有的一切也得全部給我,包括你的生命和靈魂。

鐘大師道:“這本是件公平的交易,我并沒有什么好埋怨的,可是現在……”

他凝視著傅紅雪:“你是學刀的,你若也像我一樣,為你的刀付出了一切,卻忽然發現別人一彈指間就可將你擊倒,你會怎么樣?”

傅紅雪沒有回答。

鐘大師嘆了口氣,緩緩道:“這種事你當然不會懂的,對你來說,一把刀就是一把刀,并沒有什么別的意義?!?

傅紅雪想笑,大笑。他當然笑不出。

——一把刀只不過就是一把刀?又有誰知道這把刀對他的意義?他豈非也同樣和魔鬼做過了交易,豈非也同樣付出了一切。他得到的是什么?

世上也許已沒有第二個人能比他更明白這種事,可是他沒有說出來。

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里,連吐都吐不出。

鐘大師又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樣,你我既能相見,總是有緣,我還要為你再奏一曲?!?

傅紅雪道:“然后呢?”

鐘大師道:“然后你若想走,就可以走了?!?

傅紅雪道:“你不走?”

鐘大師道:“我?我還能到哪里去?”

傅紅雪終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這里是個好地方,他已準備埋骨在這里。對他說來,生命已不再是種榮耀,而是羞恥,他活著已全無意義。

“錚”一聲,琴聲又起。

窗外暮色已深了,黑暗就像是輕紗般灑下來,籠罩了山谷。

他的琴聲悲凄,仿佛一個久經離亂的白發宮娥,正在向人訴說著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縱然有歡樂,也只不過是過眼的煙云,只有悲傷才是永恒的。

一個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無論誰到頭來難免一死。

人活著究竟是為什么?

為什么要掙扎奮斗?為什么要受難受苦?為什么不明白只有死才是永恒的安息?

然后琴聲又開始訴說著死的安詳和美麗,一種絕沒有任何人能用言語形容出的安詳和美麗,只有他的琴聲才能表達。

因為他自己本就已沉迷在死的美夢里。

死神的手仿佛也在幫著他撥動琴弦,勸人放棄一切,到死的夢境中去永遠安息。

在那里,既沒有苦難,也不必再為任何人掙扎奮斗。

在那里,既沒有人要去殺人,也沒有人要逼著別人去殺人。

這無疑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傅紅雪的手已開始顫抖,衣衫也已被冷汗濕透。生命既然如此悲苦,為什么一定還要活下去?

他握刀的手握得更緊。他是不是已準備拔刀?拔刀殺什么人?

——只有他自己才能殺傅紅雪,也只有傅紅雪才能殺他自己。

琴聲更悲戚,山谷更黑暗。

沒有光明,沒有希望。

琴聲又仿佛在呼喚,他仿佛又看見了滿面笑容的燕南飛和明月心。

他們是不是已獲得安息?他們是不是在勸他也去享受那種和平美麗?

傅紅雪終于拔出了他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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