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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劊子手(2)

他微笑著,慢慢地接著道:“現在我已想到最有趣的一個。”

花香滿園。

公子羽背負著雙手,徜徉在花叢中。他的心情很好,他相信他的屬下一定可以完成他交代的任務,殺人的任務。

可是他自己卻不殺人的。從來都不殺。

靜夜,夜深。

傅紅雪不能睡。不睡雖然痛苦,睡了更痛苦。

——一個人睡在冰冷堅硬的木板床,屋里充滿了廉價客棧中那種獨有的低賤卑俗的臭氣,眼睜睜地看著破舊齷齪的屋頂,翻來覆去地想著那些不該想的往事。

——沒有根的浪子們,你們的悲哀和痛苦,有誰能了解?

他寧可一個人游魂般在黑暗中游蕩。

有的窗戶里還有燈光。

窗戶里的人還在干什么?為什么還不睡?是不是夫妻兩個人在歡愉后的疲倦中醒來,正用晚飯時剩下的菜煮泡飯吃?是不是孩子們在半夜醒了,父母們只好燃起燈替他換尿布?

這種生活雖然單調平凡,其中的樂趣,卻是傅紅雪這種人永遠享受不到的。聽到了孩子的哭聲,他的心又開始刺痛。

他又想喝酒。

酒雖然不能解除任何痛苦,至少總可以使人暫時忘記。

前面的暗巷中,有一盞昏燈搖曳。

一個疲倦的老人,正在昏燈下默默地喝著悶酒。

他擺這面攤已有三十五年。每天很早就要開始忙碌,買最便宜的肉骨頭熬湯,鹵一點大家都可以吃得起的下酒菜,從黃昏時就開始擺攤子,直到凌晨。

這三十五年來,他的生活幾乎沒有變動過。他唯一的樂趣,就是等到夜深人靜,客人最少的時候,自己喝一點酒。只有在喝了一點酒之后,他才能進入一個完全屬于他自己的世界。一個和平美麗的世界,一個絕沒有人會吃人的世界。雖然這世界只有在幻想中存在,他卻已覺得很不錯了。

一個人只要還能保留一點幻想,就已很不錯。

傅紅雪到了昏燈下。

“給我兩斤酒。”

只要能醉,隨便什么酒都無妨。

面攤旁只有兩三張破舊的木桌,他坐下來才發現自己并不是唯一的客人,還有個身材很魁偉的大漢,本來正在用大碗吃面,大碗喝酒,此刻卻停了下來,吃驚地看著傅紅雪。

他認得這個臉色蒼白的“病鬼”,他曾經吃過這病鬼的苦頭,在那個戴茉莉花的女人的小屋里。

仗著幾分酒意,他居然走了過來,賠著笑道:“想不到你也喜歡喝酒,這么晚了,一個人出來喝酒的人,酒量一定不錯。”

傅紅雪不理他。

大漢道:“我知道你討厭我,可是我佩服你,你看來雖然是個病鬼,其實卻是條好漢。”

傅紅雪還是不理他。他臉皮再厚,也不能不走了,誰知傅紅雪卻忽然道:“坐!”

一個人就算久已習慣了孤獨和寂寞,但有時還是會覺得很難忍受,他忽然希望能有個人陪在他身旁,不管什么樣的人都好,愈粗俗無知的人愈好,因為這種人不能接觸到他內心深處的痛苦。

大漢卻喜出望外,立刻坐下來,大聲叫酒:“再切一條豬尾巴,兩個鴨頭。”

他又笑道:“只可惜鴨頭是早已被人砍下來的,讓我來砍,一定更干凈利落。”

賣面的老人也有了幾分酒意,用眼睛橫著他,道:“你常砍鴨頭?”

大漢道:“鴨頭、人頭我都常砍。”

他拍著胸脯:“不是我吹牛,砍頭的本事,附近幾百里地內只怕要數我第一。”

老人道:“你是干什么的?”

大漢道:“我是個劊子手,本府十三縣里,第一號劊子手,有人要請我砍他的頭,少說也得送我個百兒八十兩的。”

老人道:“你要砍人家的腦袋,人家還要送銀子給你?”

大漢道:“送少了我都不干。”

老人道:“你憑什么?”

大漢伸出巨大的手掌,道:“就憑我這雙手,和我那把分量特別加重的鬼頭刀。”

他比了個砍人的手勢:“我一刀砍下去,被砍的人有時候甚至還不知道自己的腦袋已掉了。”

老人道:“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人家憑什么要送銀子給你?”

大漢道:“因為長痛不如短痛,由我來砍,至少還能落個痛快。”

老人道:“別人難道就沒法子一刀把腦袋砍下來么?”

大漢道:“你還記不記得上次跟我一起來的那小伙子?”

老人道:“他怎么樣?”

大漢道:“他也是個劊子手,為了要干這行,用西瓜當靶子,練了好幾年,自己就覺得很有把握了,來的時候根本就沒把我看在眼里。”

老人道:“后來呢?”

大漢道:“等到他第一次上法場的時候,他就知道不對了。”

老人道:“有什么不對?”

大漢道:“法場上的威風和殺氣,只怕你連做夢都想不到,一上了法場他兩條腿就發軟,砍了十七八刀,那犯人的腦袋還連在脖子上,痛得滿地打滾,像殺豬般慘叫。”

他嘆著氣,又道:“你想想,一個人被砍了十七八刀還沒斷氣,那是什么滋味?”

老人的臉也已發白,道:“由你來砍,就只要一刀?”

大漢道:“保證只要一刀,又干凈,又痛快。”

老人道:“砍腦袋難道還有什么學問?”

大漢道:“這其中的學問可真大極了。”

老人忍不住把自己的酒也搬了過來,坐在旁邊,道:“你說來聽聽。”

大漢道:“那不但要眼明手快,還得先摸清楚被砍的是個什么樣的人。”

老人道:“為什么?”

大漢道:“因為有的人天生膽子大,挨刀的時候,腰桿還是挺得筆直,脖子也不會縮進去,砍這種人的腦袋最容易。”

有了聽眾,他說得更高興:“可是有些人一上了法場,骨頭就酥了,褲襠里又是屎,又是尿,連拉都拉不起來。”

老人道:“他趴在地上,難道你就砍不下他的腦袋?”

大漢道:“砍不下。”

老人道:“為什么?”

大漢道:“因為頸子后面的骨頭很硬,一定要先找出骨節眼上的那條線,才能一刀砍下他的腦袋。”

他接著道:“我若知道挨刀的犯人是個孬種,我就得先準備好。”

老人道:“準備好什么?”

大漢道:“通常我總會先灌他幾杯酒,壯壯他的膽子,可是真把他灌醉了也不行,所以我還得先打聽出他的酒量有多大。”

老人道:“然后呢?”

大漢道:“上了法場后,他若還不敢伸脖子,我就在他腰眼上踢一腳,他一伸腦袋,我就手起刀落,還得盡快拿出那個我早就準備好的饅頭來。”

老人道:“要饅頭干什么?”

大漢道:“他腦袋一落,我就得把饅頭塞進他的脖子里去。”

老人道:“為什么?”

大漢道:“因為我不能讓脖子里噴出來的血濺到我身上,饅頭的大小剛好又能吸血,等到法場的人散了,那饅頭還是熱的,我就乘熱把它吃了下去。”

老人皺眉道:“為什么要吃那饅頭?”

大漢道:“因為吃了能壯膽。”

他喝了杯酒,又笑道:“干我們這行的,人殺得太多了也會變得膽寒的,開始時只不過晚上睡不著,后來說不定就會發瘋。”

老人道:“是真瘋?”

大漢道:“我師父就瘋了,他只干了二十年劊子手就瘋了,總說有冤魂要找他索命,要砍他的腦袋。有一天,他竟將自己的腦袋塞進火爐里去了。”

老人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道:“今天你喝的酒我請客。”

大漢道:“為什么?”

老人道:“因為你賺這種錢實在不容易,將來你一定也會發瘋的。”

大漢大笑:“你要請客,我不喝也是白不喝,可是我絕不會瘋。”

老人道:“為什么?”

大漢道:“因為我喜歡干這行。”

老人皺眉道:“你真的喜歡?”

大漢笑道:“別的人殺人要犯法,我殺人卻有錢拿,這么好的事,你想能到哪里去找?”

他忽然轉頭去問傅紅雪:“你呢?你是干哪一行?”

傅紅雪沒有回答。他的胃又在收縮,仿佛又將嘔吐。

黑暗中卻忽然有人冷冷道:“他跟你一樣,他也是個劊子手。”

長夜已將盡。

黎明之前,總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時候,這人就站在最黑暗處。

大漢吃了一驚:“你說他也是個劊子手?”

黑暗中的人影點點頭,道:“只不過他還比不上你。”

大漢道:“哪點比不上我?”

黑暗中的人影道:“對你來說,殺人不但是件很輕松的事,而且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大漢道:“他呢?”

黑暗中的人影道:“他殺人卻很痛苦,現在他晚上就已睡不著。”

——開始的時候晚上睡不著,后來就會發瘋。

大漢道:“他已殺過不少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以前的不算,這十七天他已殺了二十三個。”

大漢道:“他殺人有沒有錢拿?”

黑暗中的人影道:“沒有。”

大漢道:“又沒有錢拿,又痛苦,他還要殺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是的。”

大漢道:“以后他還要繼續殺?”

黑暗中的人影道:“不但以后要殺,現在就要殺。”

大漢立刻緊張,道:“現在他要殺誰?”

黑暗中的人影道:“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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