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出非洲 Out of Africa(中英雙語)(雙語譯林 壹力文庫)
- (丹麥)凱倫·布里克森
- 11624字
- 2021-10-25 17:03:12
一個原住民男孩
卡曼特是個基庫尤小男孩,是一個棚民家的兒子。通常我跟棚民的孩子們都很熟,因為他們既為我在農場工作,也常在我房子周圍的草地上放羊,一心認定那里可能有好玩的事發生。而卡曼特一定已在農場住了好幾年,我才遇到他;我猜他多半是深居簡出,像一只受傷的小獸。
一天,我騎馬穿過農場的原野,無意中撞見他,他正在給家里放羊,是個肉眼能看到的最悲慘的小東西:頭很大,身體卻瘦小得怕人,膝蓋和手肘都高高地突出來,像木棒上的結節疙瘩。他的雙腿長滿了深深的膿瘡,從大腿一直爛到腳跟。在廣闊原野上,他看上去格外弱小,讓人深為震駭:這么多痛苦竟都被集中在這一小點身上。我停下來和他說話,他沒理我,甚至像沒看見我一樣。那是一張扁平、瘦削、痛苦卻有無限忍耐力的臉,雙眼無神,像死人一樣黯淡??瓷先?,他像沒幾星期活頭了,你仿佛即將看到禿鷲,那永遠與死神如影隨形的大鳥,在他頭頂上那慘白燃燒的空氣中盤旋。我叫他第二天早上到大宅來,我試著給他治治看。
幾乎每天早上九點到十點之間,我給農場上的人們看病。就像所有江湖醫生一樣,我有一大堆病人,通常,每次在我屋外候診的,少則數人,多則一打。
基庫尤人對于各種不測都安之若素,所有的意外都視同尋常。這方面,他們與白人大為不同,后者往往盡力躲開那未知的噩夢和厄運的襲擊。而黑人呢,與命運和平相處,將自己的一生都放在命運女神手掌心,任她揉搓;某種意義上,他們的家就是命運的化身,棚屋里熟稔的黑暗,深深的泥土地是他們牢牢扎根的地方。面對生活中的一切變故,他們都能若無其事。我覺得,在雇主、醫生以及上帝身上,他們所尋求的稟賦首推想象力。也許正是由于這種渴求,哈里發哈倫·阿里·拉希德才能如此長治久安,在非洲人及阿拉伯人心中,他是最理想的統治者。和他在一起,誰也不知道還能祈求什么,另外,你也根本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當非洲人談及上帝的諸般品格,就好像在述說《一千零一夜》或者《圣經·約伯記》的最后幾章;這般天性,如此無窮無盡的想象力,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因為他們這樣的性格特點,我在農場中以“醫生”身份受大眾歡迎,或者說是聞名遐邇。我第一次出發來非洲時,與一位出色的德國科學家同乘一船,這是他第二十三次來非洲,為了進行昏睡癥的醫療試驗,隨船還帶了一百多只小白鼠和豚鼠。他告訴我,他與原住民打交道最大的困難,并非對方缺乏勇氣——恰恰相反,事實上,面對疼痛或者大型手術,他們向來面無懼色——而是他們極其不喜歡常規無趣的事物:重復的療程和規范化的操作都在此列。這位偉大的醫生對此百思不得其解。而當我本人了解原住民之后,他們的這一特性竟成為我最喜愛的事物。他們擁有真正的勇氣:對危險純粹完全的接受與認同——當命運宣告,這是生命最真實的答復;當天堂發言,這是大地深處的回響。我有時想,在原住民內心深處,他們最害怕我們賣弄學問;在書呆子手里,他們會郁悶至死。
我的病人們都等在我屋外的一個石頭鋪砌的平臺上,三三兩兩蹲著——骨瘦如柴的老人咳得撕心裂肺、淚眼汪汪;年輕清瘦的小伙子們動不動就打架斗毆,黑著眼圈,嘴巴上青一塊紫一塊;媽媽帶著發燒的孩子,小寶寶們像打蔫的花朵一般,無力地垂頭靠在媽媽的肩頸上。我經常治療嚴重的燒傷,基庫尤人晚上都圍在棚屋中心的火堆入睡,燃燒著的木柴或者炭塊有時會崩塌,滾落下來——有時當藥物用盡,我發現,蜂蜜治燒傷的效果也不錯。平臺上氣氛活潑愉快,還有三分刺激,像歐洲賭場里面似的。興奮的竊竊私語聲匯成低低的音浪,我一踏出門,聲音戛然而止。但這安靜里孕育著無限可能性,此時此刻,似乎任何事都可能發生。不過他們都默不作聲,等我自己挑選第一個診療對象。
我對醫學其實所知無幾,僅限于一般人在急救課程上學到的那一點兒。但幾次幸運眷顧,我偶然治好了一些患者,令我名聲大振,四里八鄉都知道我精于醫術,即使我犯下了若干災難性的醫療過錯,也絲毫無損我的威名。
如果那時的我能保證我的病人們個個痊愈,誰知道求醫的人群會不會縮小?我將被公認為專業卓著——活脫脫就是一位來自洛維亞手到病除的名醫——但原住民還會相信上帝與我同在嗎?他們對于上帝的了解,來自大旱年境,來自晚上在草原上游蕩的獅子,還有房子前后徘徊的花豹——孩子們正單獨待在房子里,以及那密密麻麻的蝗群,不知從何處而來,所到之地,片葉不留。同樣,他們了解上帝,也來自那些讓人難以置信的快樂時刻:蝗災只是過境,沒有停留;春雨來得早,雨量豐沛,萬象更新,每一塊田的每一棵植株都花朵累累,果實充盈。因此,這位“賽華佗”,當原住民生命中那些真正息息相關的大事發生,到底不過是個局外人,只能旁觀。
讓我意外的是,我們初遇的第二天早上,卡曼特就出現在我房外。他站在與其他三四個病人略略有些距離的地方,腰挺得直直的,那半死的臉,仿佛在說:不管怎樣,他對生命仍有點滴戀眷之情,現在他下定決心要抓住這最后一次機會,活下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表現得像一位模范病人,約好的時候他一定準時來,從不出錯。告訴他隔三四天來一次,他也總是嚴格遵約行事。對原住民來說,準時是很難得的。治療膿皰較為疼痛,他以一種我不曾領略過的堅忍態度承受著。在各方面,我都可以把他當作其他病人的榜樣,但我沒有,因為與此同時他讓我心里非常不安。
我極少極少遇到這樣的原始生命:一個與世隔絕的人,以堅定的、宿命般的逆來順受,將自己閉鎖起來,完全摒棄周圍的生活。我問他,他就答,但他從不主動開口,也從不抬頭看我。對自己遭遇的一切,他全不自憐。其他孩子清傷口或者包扎時往往哭哭啼啼,他多半報以淡淡的輕蔑笑容,那笑里有輕視,也有“對于痛苦我比你們知道得更多”,他也向來不正眼看他們。對運命之手的觸摸,他不抱任何指望,那雙手已經觸過他了,他太知道那殘酷。面對痛苦,他靈魂中的堅毅,是古代勇士才有的。一件事無論有多糟糕,也不會讓他吃驚:他的生命經歷、他的處世哲學,令他時刻等待著那最糟糕的。
這一切匯成一種宏大的氣度,令人想起普羅米修斯的信念宣言:“痛苦是我的一部分,正如仇恨是您的?,F在把我撕成碎片吧——我不在乎?!币约啊鞍。朐趺礊殡y我都可以,您是萬能的。”這樣的氣度生在一個體格如此瘦小的人身上,真讓人難受,讓人灰心沮喪。我暗自思忖:當上帝面對這么個小人兒的英雄氣概,到底應該作何感想?
他第一次看我并主動開口說話的情景,我一直記得很清楚。那時我們認識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剛剛棄用第一種療法,改用一種新療法,在書上看來的熱敷法。我急于求成,把敷劑弄得太熱,當我啪一下把它按在他腿上時,卡曼特開口了:“姆薩布?!辈⑸钌羁戳宋乙谎?。原住民用這個印地詞匯來稱呼白人女性,但發音略有不同,意思也不太一樣,把它變成了一個非洲詞。在卡曼特嘴里,這是乞求,也是警告,仿佛一個忠實的老友,在勸誡你別做傻事。從此時起,我看到了希望。我很有當醫生的雄心壯志,也很抱歉敷劑燙痛了他。但我又很高興,他看向我的第一眼,是這個原住民孩子與我之間默契的開始。這個受苦受難的孩子瞻望未來時,除了苦難還是苦難,但這一次,在我手中,他等待的不是苦痛。
治療一直在進行,他的狀況卻始終不見好轉。很長一段時間,我堅持給他的腿洗呀包呀,但病魔有威,我能力有限。一次又一次,傷口好像有一點點起色,隨即膿瘡又在新的地方爆發。到最后,我決定送他去蘇格蘭長老會傳教團醫院看病。
僅此一次,我的決定讓他覺得生死攸關,藏了無數的可能性,卡曼特陡然有了壓力——他不想去。他的過往、他的人生哲學,都使他從不反抗任何事,但當我驅車把他送入傳教團,把他放在醫院的長排建筑前,被完全陌生神秘的環境包圍,他禁不住瑟瑟發抖。
蘇格蘭長老會傳教團是我的近鄰,在農場西北二十千米處,海拔比我們所在處高一百五十米。而法國天主教傳教團在農場以東十六千米處,地勢平坦,海拔比我們所在處低一百五十米。我與兩家教會都沒有共鳴,但私下里和雙方的交情都不錯,很為他們之間的戰火硝煙覺得遺憾。
法國神父們都是我的至交。我經常在星期日早晨和法拉一道騎馬過去做彌撒。部分是為了有機會重說法語,部分是因為去往傳教團的騎乘之旅實在愉快。路很長,要穿過林業部原來的金合歡種植場,在清晨的空氣里,它們散發著松脂般新鮮熱烈的氣味,聞之令人精神一振。
無論在什么地方,每當我目睹天主教堂那獨特的景致,都禁不住心神震蕩。神父們親手設計了教堂,并在原住民教眾的協助下,一磚一瓦地修建成功,他們對此十分自豪,而且自豪得有理有據?;疑拇蠼烫茫谒麄冏约铱Х葓@的正中央,頂有鐘樓,下有陽臺和臺階,廣闊的院落在四周鋪開。這座咖啡園是本殖民地歷史最悠久的一座,打理得井井有條。庭院兩側是帶拱頂的餐廳和女修道院,還有學校和磨坊,都依河而建。要前往教堂,得先騎馬穿過拱橋。教堂以灰色巨石壘成,從橋頂策馬前行時,遠遠看去,畫面簡約整潔而氣度非凡,仿佛是在瑞士南部或意大利北部。
當彌撒結束,和氣的神父們在教堂門口排成一行等我,邀我穿過庭院,步入寬廣陰涼的餐廳小酌一杯;跟他們交流,真是賞心樂事,關于殖民地上的大小事,他們都是百曉生,最偏遠地方的八卦都無所不知。同時,在親熱輕松聊天的偽裝下,他們也能挖出你嘴里的最新消息,就像一群毛茸茸的褐色小蜜蜂,為了花房里的蜂蜜,圍懸在花朵上方周圍——還真像,考慮到他們都留著厚厚的大胡子。不過,雖然對殖民地的日子頗為樂在其中,他們在海外的每一天還是沿用法式生活習慣。對神奇造物的安排,他們既溫柔服從,也發自內心地敬奉。若不是這未知權威將他們留下,你知道他們不會出現在這里,不會有帶著鐘樓的灰色巨石教堂,也不會有拱廊、學校、漂亮咖啡園的一枝片葉,甚至整個傳教團。只要一紙調令,他們每一個人都將把殖民地上的一切拋在腦后,以最快的速度奔回巴黎。
我在教堂和餐廳出出進進,法拉在門外牽著兩匹小馬。回農場的路上,他注意到我的逸興昂揚——他本人是虔誠的穆斯林,滴酒不沾,但他把彌撒和飲酒認作我信仰中兩項同樣舉足輕重的儀式。
法國神父們有時會騎著摩托車到農場上來,與我共進午餐,給我講拉封丹寓言,也對咖啡園的建設給出實實在在的建議。
我跟蘇格蘭長老會傳教團就沒這么熟了。從那里看向四周,滿眼都是基庫尤鄉村景色,山清水秀,但傳教團本身給我無知鄉愿的感覺,仿佛他們沒什么腦筋。蘇格蘭長老會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要讓原住民穿歐式服裝,而這個,我覺得,從任何角度來說,都對他們毫無裨益。不過傳教團有一家相當出色的醫院,我在非洲時,醫院由仁慈聰敏的精神科醫生阿瑟博士主持,拯救了農場很多人的生命。
卡曼特在蘇格蘭長老會傳教團醫院待了三個月,其間我只見過他一次。那次是我騎馬去基庫尤火車站經過傳教團,有一小段路緊貼著醫院院子。我瞥見了卡曼特的身影,在院子里,他獨個兒站著,跟其他一些三三兩兩的康復病人保持著距離。這時他已經好轉了很多,都能跑能跳了。一看到我,他就奔向柵欄,在柵欄的那一側緊跟著我小跑,直到路的盡頭,就像圍場上的一匹小馬駒,當你騎馬從它身邊經過一樣。他的眼神追隨著我身下的小馬,卻不說一句話。柵欄拐彎處他不得不停下來,我一邊打馬前行,一邊回頭看去:他呆呆站著,一動也不動,高高抬著頭,凝視著我的背影。樣子與你離開它走遠時的小馬駒真是一模一樣。我向他揮了幾下手,起初他完全沒反應,然后他的手臂突然筆直舉得老高,就像抽水機上的把手一樣,不過他的手只舉了一下。
卡曼特在復活節那天早晨回到大宅。他交給我一封院方的信,信里說明他恢復良好,可以算是永久痊愈。他一定多少知道些信里的內容,我讀信時他專注地盯著我的臉,但他沒有問,他腦海里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赝ǔ6枷喈斃潇o,帶著一種內斂的尊嚴,但這一次,滿腔歡欣之情藏都藏不住,他整個人神采飛揚。
所有原住民都天生擅長制造戲劇化的效果??厥孪劝央p腿用舊繃帶細細綁起來,一直綁到膝蓋上,就為了給我一個驚喜。很明顯,這輝煌的時刻,他不是看到了自己的好運氣,而是全心全意地將其當作他能帶給我的巨大快樂。他或許還記得我在他身上大費周章,迎來一次又一次失敗,曾有多少沮喪。他也知道這治療效果好得足以令人贊嘆。慢慢地,慢慢地,從膝蓋到腳跟,他一寸寸解開腿上的繃帶,肌膚一片片露了出來:雙腿完全光滑,只留著幾處淺淺的灰色疤痕。
卡曼特不動聲色,以他的莊重風范盡情享受我的目瞪口呆和喜笑顏開。隨后,他又告訴我:他皈依基督了,“我現在與您一樣”。他的話再次讓我喜出望外。他補充道,他覺得我應該給他一盧比,因為基督就是在今天升天的。
他暫時告辭,去看望族人。他母親是一個寡婦,住得離農場很遠。他向她打開心扉,把那些醫院里接觸到的陌生人與陌生事給他留下的印象,統統都說給她聽。事后從她那里聽說了這件事,我深信,他把那一天當作與舊日生涯一刀兩斷的分水嶺。離開母親的棚屋之后,他就來到大宅為我做事,仿佛理所當然,本來就屬于這里。從那時起,他一直留在我身邊,為我服務,直到我離開這片國土——歷時十二年。
我第一次遇到卡曼特時,看他像只有6歲,但他還有一個兄弟模樣是8歲左右,兄弟倆都說他才是老大,所以我猜漫長的疾病抑制了他的生長,很可能他當時是9歲。他現在長高了,卻還是給人小矮子的印象,可能因為身體某些地方有畸形,雖然很難明確指出究竟是哪些地方。他七棱八角的小瘦臉漸漸長圓,走起路來也很輕快,我不覺得他難看,不過很可能,我用的是造物主看萬物的眼光。他的腿還是細得跟棍兒似的。他一直都是一個夢幻般的形象,一半是小丑,另一半是惡靈,只需極輕微的修飾,他就可以成為巴黎圣母院尖頂上的雕像,冷冷地看穿下界。他內里有小火焰,正熊熊燃燒。如果世事如油畫,他會成為畫上不尋常的、濃墨重彩的一筆,因此在我家的那一角畫面上,他是最栩栩如生的筆觸。他腦子始終不算十分清楚,至少在大部分時間里,白人多半覺得他是“怪胎”。
他是個好想事兒的人?;蛟S長年病痛深深發展了他獨立思考的天性,眼見的每一件事,他都會思前想后,最后得出自己的結論。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自己的方式與世隔絕。即使他和別人做一樣的事,也從來是用不一樣的方式。
我為農場上的人們開設了夜校,請一位原住民校長教課。校長都是我從傳教團找的教眾,所以我在非洲期間有過三位校長——天主教的、英格蘭圣公會的以及蘇格蘭長老會的。對于肯尼亞的原住民教育,宗教界相當保守。據我所知,除了《圣經》和贊美詩之外,沒有任何一本書籍被翻譯成斯瓦希里語。我曾打算翻譯《伊索寓言》,覺得對原住民會有助益,但始終抽不出時間來完成我的宏圖大業。不過即便如此,學校仍然是農場上我最愛的一處地方,是我們精神生活的中心。教室狹長,是用波紋鋼皮搭成的舊谷倉改建的,在那里,我度過了許多美好的夜晚。
卡曼特總與我同去,卻從不加入到課桌后的孩子們中間,他寧愿站得與他們遠一點,仿佛刻意捂住耳朵拒絕聽講。來上課聽講的孩子們顯得那么心甘情愿,他為他們的幼稚單純嗤笑不已。但當他一個人待在廚房里的時刻,我看到他在默寫,動作很慢,筆畫顛三倒四,那些他在學校黑板上細細觀察過的字和詞一個一個落在紙上。即使他愿意與大家打成一片,我也不覺得他做得到。在他生命的早期,有些東西已經扭曲或者鎖死,因此對他來說,正常的事物反而是不正常的。他清楚意識到自己的孤單。真正的小矮人,都有一種靈魂深處獨有的自高自大,他發現自己與全世界格格不入,而他堅持認為:是世界的錯。
卡曼特在錢的事情上是很精明的,他幾乎不花錢,還同幾個基庫尤人合作買賣過很多次山羊,都賺到了錢。他早早就結了婚,而婚姻在基庫尤世界里耗資極其巨大。在他結婚前后,我聽他發表過哲學家般的高論:錢就是身外之物,毫無用處。他講得頭頭是道,頗有自己的見地。他把自己與周圍的事物用一種特殊的關系聯結起來:他主宰這關系,也確實沒覺得這關系有什么了不起。
他天生缺乏對人的敬佩之情。他能懂得動物的機靈,常常嘖嘖不已,但自我認識他以來只聽過他開口贊揚一個人的通情達理,那是一位幾年后來到農場的索馬里少婦。他有一種微帶嘲弄的笑容,隨時隨地都會浮現,特別是面對其他人的自負和豪言壯語時。所有原住民都抱著內在的幸災樂禍態度,事情越是搞砸,他們越是喜形于色。這本身就是一種傷害,令歐洲人十分反感。而卡曼特把這種特征發展到罕有的完美境界,甚至成為一種特殊的自嘲,他能拿自己的不幸沮喪找樂子,就像對待其他人一樣。
我曾在一些老年原住民婦女身上見到這樣的特質。她們被許多磨難煎熬過,宿命已變成血脈的一部分,無論遇到什么,對命運的任何撥弄,她們都接受,都認同,視命運女神為自己的小姐妹,怎么胡意妄為都理所應當。有一段時間,我讓用人們在星期日清早向老婦人們分發鼻煙——原住民稱為“淡巴菰”——那時我自己還未起身。因此每星期日,我的房子周圍,會來很多奇形怪狀的客人,使得那里像一個養雞場,聚滿羽毛凌亂或者光禿禿的老母雞;她們小聲的嘀咕聲——原住民很少大聲喧嘩——通過開著的窗戶,灌進我的臥室。一個星期日早晨,情況卻有所例外,基庫尤人聊天的低語突然提高成為聲浪,笑聲四濺如瀑布,準有什么有趣的意外在門外發生了,我把法拉叫進屋想問個究竟。法拉不想說,后來才告訴我,是他忘了買鼻煙。于是那一天,老婦人們大老遠過來,卻如她們自己所說,空手而歸——啥都沒有。這場不幸的意外后來竟成為基庫尤老婦人們的趣事笑柄之一。有時,我在玉米田的小路上遇到某位老婦人,她會直直地站在我面前,伸出一只皮包骨頭、彎曲變形的手指指著我,蒼老黧黑的臉上堆滿笑容,所有的皺紋都被拉扯,彼此交疊,像有一根看不到的線操縱著。她是要提醒我,那一次她和老姐妹們為了鼻煙緊走慢走到大宅,卻發現我忘了買,鼻煙末都不見一點兒——“哈哈,姆薩布!”
白人總說基庫尤人不懂感恩。但卡曼特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他甚至親口說他對我負有責任。從我們認識之后,多年來,只要看到我需要幫忙,他就會放下手里的活計過來為我效勞,雖然我根本沒開過口。我問他為什么這樣做,他說,如果不是我,他早就死了。他還有另一種方式來表達謝意,對我總是格外好心好意,特別樂于給我幫助,也許最合適的一個詞是:百般包容?;蛟S是因為他一直牢牢記得我倆同屬基督教。在這個愚人世界,我想,對他來說,我是最愚不可及的那個。從他來為我做事、與我憂戚與共那一天起,那雙警醒的、富有穿透力的雙眼,就一直盯著我,對我所有一塌糊涂的處事方法,他心里都給出不偏不倚的清楚評價。我相信,在最開始,我寧愿招惹麻煩上身也要為他治病的行為就被他視為一種無可救藥的怪癖。但他始終對我滿懷同情,興趣盎然,并竭盡所能引我走出蒙昧。有些時候,我發現他會用很長時間思考、做準備,只為了能把觀點闡述得清清楚楚,我理解起來會比較容易。
卡曼特最開始在大宅負責喂狗,后來在我給人看病時幫手。幫手期間我發現他相當手巧,雖然單看他手的形狀可看不出來。于是我送他去幫廚,給我的老廚師埃薩當學徒。埃薩被殺后,卡曼特接替了他的職位,到我離開非洲之前一直是我家的廚師。
原住民通常不把動物當寵物,但關于這個,就像在其他事情上一樣,卡曼特再次與眾不同。他是一個權威的養狗專家,與狗兒們簡直心靈相通,經常跑來告訴我狗兒們盼著什么、望著什么、每時每刻的所思所想。他養的狗從不長虱子。不知道多少個午夜,我們被狗的咆哮聲驚醒,我與他一起借著防風燈的光線,一只接一只摘掉狗兒們身上的食肉大螞蟻——“薩?!?。薩福們總是成群結隊,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所向無敵。
卡曼特在傳教團醫院住院的時候一定觀察得細致入微——甚至對待治療也一樣,既不先入為主,也不敬而遠之——因此他是個細致縝密、頗有創造性的醫療助手。他不在診室幫忙后,也會經常在我看病期間驀地從廚房現身,打斷我的治療,提出行之有效的建議。
但作為一個廚師,他又是另外一種人物,無法將他歸入任何門類。造化在這里一步飛躍,忽略了優先秩序,直接給了“才能”和“天賦”,于是事情變得既神奇又不可理喻,就像天才身上常常發生的那樣。在廚房,在烹飪的世界里,卡曼特擁有天才的一切稟賦,甚至包括天才的厄運——空擁才能卻無力施展。如果卡曼特生在歐洲,由明師親手培育,他多半會變得遠近皆知,很可能在歷史上留下怪才之名。不過,在偏遠的非洲,他也是相當有名的,對廚藝的態度充滿大師風范。
我自己對烹飪很有興趣,我第一次回歐洲時就曾拜一位名餐廳的法國大廚為師,因為我覺得在非洲燒一手好飯好菜,是件叫人愉快的事。大廚佩德羅先生,被我對烹飪的熱愛打動,特許我和他一起進入餐廳后廚參觀學習。當我發現卡曼特熟悉的廚者精神后,那份摯愛又一次占據了我。在我看來,我與他的合作前景不可限量。我覺得沒有什么能比原始人對我們的烹飪藝術的天賦更神秘難測的了。這啟迪我用另一種眼光看待我們的文明:歸根結底,文明很可能是天授的,是一種命中注定的事物。我覺得我就像迷失的人,只因為顱相學學者向我指出神學雄辯術在人腦中的位置便重拾信仰:如果能證明神學雄辯術的存在,那么神學的存在當然也能借機得到證明,最終,就能證明上帝是存在的。
在處理所有的廚房事務時,卡曼特都驚人地敏捷熟練。每樁廚事絕招和最耗工耗力的活計,在他那雙黧黑彎曲的手里都不值一提。舉凡煎蛋餅、烙酥皮餡餅、調各種醬汁和做蛋黃醬,這雙手生來就會,無師自通。他有一種特殊的才能,做什么都舉重若輕,如同傳奇故事:圣嬰基督用黃泥巴捏小鳥,一揮手,小鳥就展翅高飛。他不屑于精密工具,仿佛對專物專用很不耐煩。我給他的打蛋器被束之高閣,蒙塵生銹,他用一把修草坪的剪草刀來打蛋白,而打出來的蛋白輕盈如云、高聳如塔。作為廚師,他眼光獨到,極富洞察力,一眼就能認出全養雞場最肥的那只母雞,雞蛋在手心慎重地掂幾下,馬上知曉是何時生出來的。為了改善我家的餐飲水平,他費了不少腦子,詳詳細細安排過。他居然用了一些法子,從朋友的偏遠鄉村的雇主那里為我弄到一些優質的萵苣種子。這些種子是我苦苦尋覓多年而徒勞無功的。
對于食譜,他記性極佳。他不會讀書寫字,也不懂英語,烹飪書對他毫無用處,但他把學到的一切都儲藏在他那顆丑陋的大頭里面,以一種自己獨有的系統分類。這系統到底如何運作,我完全摸不著頭腦。每當有事發生,他就會把當天菜肴以這件事命名,稱某醬汁為“閃電劈樹”,另一種是“灰馬之死”。他從來沒把兩道菜搞混過。唯有一件事是我試圖讓他記住但屢告失敗的,就是宴席中上菜的順序。于是每當我請客,我必須給我的廚師畫出一張餐單來:頭盤是湯,次之是魚,第三份是鷓鴣或朝鮮薊……我不太相信他這一缺點真是由于他記性差,我覺得,在他內心,一定認為凡事不可求盡,這種細枝末節不必浪費時間。
與技藝出眾者共事,真讓人心里痛快。名義上廚房是我的,但合作期間,我感覺不僅是廚房,我們所共同完成的一切事務,其實都盡在卡曼特一手掌握中。他透徹了解我所有的期許,有時我還沒說出口,他已經完美地把它們變成現實。他如此精益求精,我卻始終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或者為什么能這樣。對我來說,這簡直匪夷所思,一個人能把一樁藝術完成到登峰造極的程度,卻不懂得這項藝術的真諦,對它除了鄙夷之外,別無他感。
對一道菜應該是什么滋味,卡曼特一無所知。雖然他改換了信仰,與現代文明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在內心,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基庫尤人,對自己扎根其中的本民族文化傳統無限忠誠,視之為一生中唯一值得的生存之道。做飯時,他有時候也品一下味,隨即涌上滿臉的難以置信,仿佛一個巫婆從她煮著肥皂水的大鍋里啜了一口。他的最愛是祖輩代代相傳的玉米餅,有時候,他還會腦子進水,給我奉上基庫尤大餐——一塊烤番薯或者一團羊油——就像馴養過的狗,雖然已與人類共同生活了很長時間,有時還會帶一根骨頭放在你腳前當作禮物。我覺得,在他心里,從頭到尾都把那些我們為了美食而自找的麻煩視為絕頂愚蠢。有時我想引他說出心里話,不過雖然在很多事上他對我直言不諱,但在另外一些事上卻選擇守口如瓶。所以我們倆肩并肩在廚房里做事時,對烹飪的重要性各有見解,而求同存異。
我送卡曼特去穆海迦俱樂部學習,每當在朋友家里嘗到新美味,也打發卡曼特到人家廚房里鉆研。當他學徒期滿,敝宅的餐桌在殖民地也算是內外知名了。這使我不勝欣喜。我渴望自己的藝術有人欣賞,和朋友們在一起吃飯也很開心??貙澝蓝紵o動于衷,卻記得每一位常來我家的朋友的口味?!拔乙獮椴死た茽栂壬霭拙茽Z魚,”他口氣沉重地說,仿佛說的是一個精神錯亂的人,“烹魚的酒是他親自送來的?!睘榱说玫綑嗤囊庖?,我請我的老朋友、住在內羅畢的查爾斯·布爾佩特先生來吃飯。布爾佩特先生早年間是一位偉大的旅行家,與菲利亞·福格相差一代;他周游過世界,嘗盡各地美味佳肴,只要還能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從不考慮未來。五十年前的體育與登山書籍詳述過他作為運動員的豐功偉績,也記錄了他在瑞士和墨西哥登山的情況。有一本記載著名打賭事件的書叫《來得容易去得快》,在里面你可以讀到,他如何為了打賭,穿著晚禮服,戴著高帽,游泳橫渡泰晤士河——而且不久后,他還有更羅曼蒂克的壯舉,那就是在赫勒斯滂
里暢游,就像勒安得耳
及拜倫勛爵
一樣。他能來農場與我共進晚餐,我特別高興。有機會為你十分欣賞的人獻上親手烹制的美味,是一種特殊的福分,令人喜不自勝。作為回報,他對每樣食物都略加點評,又對天下大事高談闊論了一番。他還告訴我:在世界的任何角落,他都不曾吃過更愉快的一餐。
威爾士親王曾賞光赴農場做客,在席間對坎特伯雷調味汁給予高度嘉許。這是唯一一次,我向卡曼特轉述客人對廚藝的溢美之詞時,他表現出很大興趣,聽得全神貫注。對原住民來說,國王是很了不起的,他們也很喜歡談起國王。幾個月后,他還想再聽一次,就突然問我,用的句子像法文初級閱讀課本里面的:“蘇丹王子
喜歡那種豬調味汁嗎?他全吃光了嗎?”
在廚房之外,卡曼特也處處向我展現美意,根據他自己對當下禍福的判斷,隨時準備施我以援手。
一天晚上已是午夜過后,他突然默默地走進我的臥室,手里提著一盞防風燈,仿佛是在巡夜值勤。當時他一定才來大宅不久,印象中年紀還很小。他站在我床邊,一雙碩大的招風耳像一只迷路的黑蝙蝠,誤打誤撞進了臥室。他手里拎著的燈又使他像一簇磷火。他非常鄭重地說:“姆薩布,我認為你最好起床。”我從床上坐起來,被弄糊涂了,心想如果真有什么大事發生,該是法拉來通知我。我第二次開口叫他離開,他還是不肯動?!澳匪_布,”他又說了一遍,“我認為你最好起床。我想上帝他老人家來了?!碑斘衣牭竭@話,起了床,并且問他為何這樣說。他一臉嚴肅地帶我走進朝西臨山的餐廳。透過落地窗,我看到一幅奇異的畫面:一場燎原大火正在熊熊燃燒,從山頂一直燒到平原上,所有的野草都燒著了。從大宅看去,大火幾乎是一條豎線,是一頭正在行走的巨大生靈,向我們迎面而來。我佇立不動,凝視良久,卡曼特在我身側一起觀看。我猜他被嚇壞了,想安撫他,便開始向他解釋。但我的話,他顯然不以為意。將我喚醒,已經完成了他充盈心間的使命。“好吧,”他說,“可能吧。但我想你還是起床比較好,萬一真是上帝來了呢?”
注釋
[1]哈里發哈倫·阿里·拉希德(約764—809):阿拉伯歷史上阿拔斯王朝第五任哈里發,也是最著名的一位。執政期間,阿拉伯帝國空前繁榮。
[2]昏睡癥:又名“非洲錐蟲病”,是一種流行于非洲撒哈拉南部的寄生蟲病,錐蟲通過采采蠅的叮咬入侵人的神經系統特別是大腦后,病人會不斷陷入昏睡狀態,直至永遠醒不過來。
[3]洛維亞:古希臘地名,當地名醫盛會,現在意大利。為了照顧讀者,后文將“洛維亞來的名醫”統稱“賽華佗”。
[4]姆薩布:印度語和斯瓦希里語中的敬語,意為“夫人”。在基庫尤語中發音為“姆薩比”,故法拉稱她為“姆薩比”。其他用人兩種稱呼都有,不再一一注明。
[5]拉封丹(1621—1695):17世紀法國詩人及寓言家。
[6]復活節:每年春分月圓之后的首個星期日,在三月二十二日至四月二十五日之間。
[7]在作者寫給家人的信中,此事不是卡曼特所為,而是一位名叫哈利瑪的索馬里女孩同她開的玩笑。有人認為“卡曼特”這一形象是農場上多位有色人種融匯而成,所以雖然她說的是“卡曼特”,但可能是指其他人。但也有人認為這只是普通的記憶失誤。
[8]盧比:肯尼亞、埃塞俄比亞、印度等英屬殖民地當時使用的貨幣。
[9]顱相學:18世紀提出的一種假說,認為人的心理與特質能夠根據頭顱形狀確定。目前已被證實是偽科學。
[10]菲利亞·福格:《八十天環游地球》男主人公,沉默寡言,不愛與人交往,因為在俱樂部里打賭,從而在八十天里環游了地球。
[11]赫勒斯滂:現稱為恰納卡萊海峽,是連接馬爾馬拉海和愛琴海的海峽,屬土耳其內海。
[12]勒安得耳:希臘神話里,女祭司赫洛與青年勒安得耳相愛。他每夜泅過赫勒斯滂與她相會,她在塔樓上高擎火把為他引路。一個暴風雨之夜,火把熄滅了,勒安得耳溺水而死。赫洛看到他的尸體悲痛萬分,跳水自殺身亡。
[13]拜倫勛爵(1788—1824):英國著名浪漫主義詩人,在1810年橫渡赫勒斯滂。
[14]威爾士親王:后來的英王愛德華八世(1894—1972),但在位時間不長,因要娶離過婚的辛普森夫人而自愿退位,成為溫莎公爵。
[15]蘇丹王子:指威爾士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