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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沙士頓重游隨筆

許久不見了,滿田的青草黃花!

你們在風前點頭微笑,仿佛說彼此無恙。

今春雨少,你們的面容著實清癯;

我一年來也無非是煩惱踉蹌;

見否我白發駢添,眉峰的愁痕未隱?

你們是需要雨露,人間只缺少同情。——

青年不受戀愛的滋潤,比如春陽霖雨,照灑

沙磧永遠不得收成。

但你們還有眾多的伴侶;

在“大母”慈愛的胸前,和晨風軟語,聽晨

星駢唱,

每天農夫趕他牛車經過,談論村前村后的

新聞,

有時還有美發羅裙的女郎,來對你們聲訴她

遭逢的薄幸。

至于我的靈魂,只是常在他囚羈中憂傷岑寂;

他仿佛是“衣司業爾”彷徨的圣羊。

許久不見了,最仁善公允的陽光!

你們現正斜倚在這殘破的墻上,

牽動了我不盡的回憶,無限的凄愴。

我從前每晚散步的歡懷,

總少不了你殷勤的照顧。

你吸起人間暢快和悅的心潮,

有似明月鉤引湖海的夜汐;

就此荏苒臨逝的回光,不但完成一天的功績,

并且預告晴好的清晨,吩咐勤作的農人,

安度良宵。

這滿地零亂的栗花,都像在你仁蔭里歡舞。

對面樓窗口無告的老翁

也在飽啜你和煦的同情:

他皺縮昏花的老眼,似告訴人說:

都虧這養老棚朝西,容我每晚享用莫景的溫存:

這是天父給我不用求討的慰藉。

許久不見了,和悅的舊鄰居!

那位白須白發的先生,正在趁晚涼將水澆菜,

老夫人穿著藍布的長裙,站在園籬邊微笑。

一年過得容易,

那籬畔的蘋花,已經落地成泥!

這些色香兩絕的玫瑰的種疇在八十老人跟前,

好比艷眼的少艾,獨倚在虬松古柏的中間,

他們笑著對我說結婚已經五十三年,

今年十月里預備金婚;

來到此村三十九年,老夫人從不曾半日離家,

每天五時起工作,眠食時刻,四十年如一日;

莫有兒女,彼此如形影相隨,

但管門前花草后園蔬果,

從不問村中事情,更不曉世上有春秋,

老夫人拿出他新制的楊梅醬來請我嘗味,

因為去年我們在時吃過,曾經贊好。

那灰色墻邊的自來井前,上面蓋著栗樹的濃蔭,

殘花還不時地墮落,

站著位十八的女郎,

他發上絡住一支藤黃色的梳子,襯托著一大股

蓬松的褐色細麻,

轉過頭來見了我,微微一笑,

脂紅的唇縫里,漏出了一聲有意無意的“你好!”

那邊半尺多厚干草,鋪頂的低屋前,

依舊站著一年前整天在此的一位襤褸老翁,

他曲著背將身子承住在一根黑色杖上,

后腦僅存幾莖白發,和著他有音節的咳嗽,

上下顫動。

我走過他跟前,照例說了晚安,

他抬起頭向我端詳,

一時口角的皺紋,齊向下頜緊疊,

吐露些不易辨認的聲響,接著幾聲干涸的咳嗽,

我瞥見他右眼紅腐,像爛桃顏色(并不可怕),

一張絕扁的口,掛著一線口涎。

我心里想阿彌陀佛,這才是老貧病的三角同盟。

兩條牛并肩在街心里走來,

賣弄他們最莊嚴的步法。

沉著遲重的蹄聲,輕撼了晚村的靜默。

一個赤腿的小孩,一手扳著門樞,

一手的指甲腌在口里,

瞪著眼看牛尾的撩拂。

一個穿制服的人,向我行禮,

原來是從前替我們送信的郵差,

他依舊穿黑呢紅邊的制衣,背著皮袋,手里

握著一疊信。

只見他這家進,那家出,有幾家人在門外等他,

他捱戶過去,繼續說他的晚安,只管對門牌

投信,

他上午中午下午一共巡行三次,每次都是刻板的

面目;

雨天風天,晴天雪天,春天冬天,

他總是循行他制定的責務;

他似乎不知道他是這全村多少喜怒悲歡的中

介者;

他像是不可防御的運命自身。

有人張著笑口迎他,

有人聽得他的足音,便惶恐震栗;

但他自來自去,總是不變的態度。

他好比雙手滿抓著各式情緒的種子,向心田里

四撒;

這家的笑聲,那邊的幽泣;

全村頓時增加的脈搏心跳,歔欷嘆息,

都是他盲目工程的結果,

他哪里知道人間最大的消息,

都曾在他襤舊的皮袋里住過,

在他干黃的手指里經過——

可愛可怖的郵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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