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這一等，就是三天。

第三天，第一縷陽光落在昆侖山頂時，最后一絲仙靈氣息被坑里的沉香吸收完畢。

包裹著身體的黑殼突然顫動了一下，隨后如同青煙一般，緩緩消散，露出渾身泛著玉石光澤的少年人。

——金丹以后，修士衰老會變慢，所以沉香此時依舊是英姿颯爽的清俊少年郎，并且不會再長大了。

坐在一邊的楊戩轉頭，看了一眼未著寸縷的沉香，腦子里卻怎么也沒辦法將這個少年人，與當年襁褓中哭泣的嬰兒聯系起來。

他此時才確切的明白。

沉香已經長大了。

又過了一會兒，沉香忽然小聲地抽泣起來，整個人一抖一抖的，似乎還陷在夢境之中。

楊戩眉頭輕皺，不在意自己的白衣是否被污泥沾染，半跪在沉香身側，小聲地呼喚到：“沉香？沉香？醒醒。”

沉香眼睫顫動掙扎了片刻，緩緩睜開眼。

入眼，便是披著晨曦金霞，長發微卷，白衣黑紗，滿臉擔憂地楊戩。

一如既往的溫柔，與當年盛夏，在柳樹下為他打扇的那個人影緩緩重疊了起來。

但一轉眼，又是他吊在黑水獄時的狼狽模樣。

沉香恍惚了許久，手指動了動，似乎想伸出手去觸碰，看看眼前這個人，是否是真實存在的。

但他最終沒能抬起手來，只是怔怔地看著這張溫柔而熟悉的臉，生怕這一切只是他的一場夢。

沒有撿到東皇鐘，也沒有回到過去。

只是深深地看著楊戩的模樣，從嗓子里溢出一聲細微的哽咽：“舅……舅舅？是你嗎？”

“嗯，是我。”楊戩伸手，想拉他起來：“快起來。”

“對不起……”沉香眼中溢出濃郁的自責與哀痛：“舅舅……對不起。”

楊戩眉頭皺得更深，伸出二指探在沉香眉心。

知道他只是被心魔劫震懾心神，還有些分不清幻境與真實時，楊戩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氣。

好在不是在心魔劫中傷了心神。

于是面上越發溫柔：“已經沒事了，都是假的，沉香，醒過來吧。”

“假……的？”沉香似乎是思索了片刻，忽然伸手，抓住楊戩還未收回的手。

入手確實是記憶中的溫熱，心底的那根弦才終于松開，眼底的陰郁與掙扎也隨之消失，恢復了清明。

“舅舅，你怎么……怎么會在這里。”沉香坐起來，發現自己的衣服都被天劫轟成了灰燼，面不改色得從東皇鐘里摸出來一件外袍披上，低著頭不敢去看楊戩。

楊戩此時也起身，但沒有立即回答他，只道：“我在玉虛洞等你。”

說完，就離開了山頂。

沉香坐在坑里，用手敲著額頭，腦子有些過載。

舅舅怎么突然跑這兒來了？并且看他的樣子不像才到，顯然已經知道自己渡過成仙劫，修成了元仙。

怎么一下子，事情就成這樣了？

沉香嘆了口氣。

本來，他還想著，等成仙以后，再暗中出手去幫舅舅掃平一些障礙。

現在全都暴露了……

算了，還是想想怎么跟他解釋吧。

抓掉了一把頭發以后，沉香站起來。

念起咒訣，匯攏土屬性元氣，將被炸平的山頂修復成原來的樣子，收起已經破損的陣基。

然后招來一汪清泉洗了個澡，換好衣服才慢吞吞地往山下走。

然而，走得再慢，玉虛洞和山頂的距離卻是不會變的，走一步就少一步。

……

楊戩穿著與沉香初見時的那身白衣，外面罩了件黑紗，背在身后的手上捏著一把鋼骨墨扇，在萬仞孤峰之側如青松一般站得筆直，目光有些遙遠。

在他的身前，是薄紅一片的滾滾云海。

沉香深呼吸幾次，恢復了幾分鎮定與氣度，然后才抬腳走到楊戩的身旁，與他并肩看著面前的景致。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沉香轉過頭，看著楊戩的側臉：“舅舅，你怎么來了？”

“我若不來，豈不是錯過了你的第一聲祝賀？”楊戩側頭，看著身邊與自己身高差之不多的少年郎，嘴角浮起一絲笑意：“沉香，恭喜你，渡劫成仙。”

沉香愣了一下，原本他以為楊戩第一句話應該是質問自己的，沒想到……

沉香挑眉，一句話脫口而出：“舅舅難道不是來抓我回劉家村的？”

楊戩收回視線，看著云海中露出來的隱約山頭：“你既然走出來了，便關不住了。就算抓你回去，也于事無補。”

沉香歪過頭：“所以，舅舅打算怎么辦？”

怎么辦？

楊戩陷入了沉思。

老實說，他還沒有想好到底該怎么辦。

帶在身邊？放任不管？還是關起來？

……似乎怎么做都不妥。

沉香也沒有繼續逼問，手中金光閃過，一條黑色細犬出現在兩人腳下，正是被沉香關起來的哮天犬。

哮天犬乍一看周遭景致變化，愣了一下，尾巴下壓，隨時準備撲咬。但下一刻就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主人。

這一打岔，便什么惡狠狠都沒了。

哮天犬搖著尾巴湊到楊戩腿邊：“主人！！！”

楊戩有幾日沒有見到陪伴了自己幾千年的狗兒，伸手摸了一把毛茸茸的狗頭，嘴上卻絲毫不饒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蠢東西。”

“汪汪。”哮天犬一見到主人滿心都是開心去了，能聞到主人的味道，湊在主人的身邊，而不是在那個沒有主人氣息的、該死的鬼地方，就算是挨主人的罵也是甜味的！

沉香見此，不禁想到了楊戩與哮天犬的最后結局，心中涌起一股悲痛，但很快便被他壓了下去，面帶微笑地看著一人一狗帶著幾分溫馨的互動。

錯了，都錯了，當時他們的眼光竟連一條狗都不如。

哮天犬一轉頭，看到沉香，下意識地防備起來，弓著背，毛發炸起，嗓子里發出“嗚嗚”的咆哮聲。

沉香收起不合時宜的情緒，笑著說：“怎么，舅舅都不抓我了，你還想抓我？”

“汪？”哮天犬一愣，地看了一眼楊戩，看到楊戩確實沒有動手的意思后，整條狗都陷入了迷惑。

這，是發生啥了？

楊戩拍拍哮天犬的狗頭，看著沉香，收起面上的溫情：“沉香，你到底怎么了。”

氣味、氣息、法力波動乃至從寶蓮燈上傳來的信息，一切的一切都顯示沉香不是別人偽裝的。

魂魄與軀體也百分百契合，不是有人奪舍重生。

但沉香的所作所為，實在讓他心底有些擔憂。

就在剛才，他分明從沉香的目光中，恍惚看到了女媧大神看他時的影子。

都是那樣的憐惜與悲痛。

宛如看到了未來將會發生的某些事情一樣。

令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