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書筆在這家醫院里面的影響力可謂冰凍三尺，絕非一日之寒，如今他雖然已經退居二線，但是康德松卻分明感覺到自己依然是一個沒有多少決策權的傀儡。因此，尋找到一個切入口破冰而出就成了他如今最大的愿望。

康德松的內心充滿著郁悶與壓抑，以至于如此地迫不及待。所以，他的怒不可遏是假的，試圖借此機會樹立個人威信才是他最真實的目的。不過現在最為難的卻是醫院的辦公室主任劉連東：這樣的事情應該是我的職責范圍嗎？思量許久之后才拿起電話給姜彤撥打：“姜院長，我有些事情想請教下您，不知道您什么時候有空？”

姜彤說他正好剛剛回辦公室，劉連東馬上就去了。姜彤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說：“你是辦公室主任，院長副院長的行蹤你應該隨時掌握。”

劉連東苦著一張臉說道：“我就是覺得這個辦公室主任不好當啊，所以才想來找您討教一些經驗。”

其實姜彤也是像劉連東現在這樣一天天熬過來的，只不過做辦公室主任的時間長了，在處理很多事情的時候也就形成了一種慣性，歲月的積累也確實讓他擁有了不少感悟和經驗性的東西，此時見劉連東苦著一張臉的樣子，一下子就笑了起來，說道：“其實做辦公室主任也不難，那就是要學會察言觀色，隨時揣摩準確每一位院長的真實想法。”

劉連東不住叫苦：“我哪來那樣的本事啊？姜院長，您還是讓我回后勤科上班吧。”

自從被提拔成了副院長，姜彤在無形中也多了些領導的威嚴，他嚴肅地對劉連東說道：“讓你來做這個辦公室主任是經過我們再三考慮后才決定的，現在哪一樣工作好做？我在這個辦公室主任位子上的時間也不是一兩天，并沒有覺得有多難，關鍵的是你要用心，不要怕困難。明白嗎？”

劉連東在心里唉聲嘆氣，說道：“那好吧，我盡量把自己的工作做好。”隨即就將眼前的事情講述了一遍，問道：“姜院長，您說這件事情怎么辦？”

聽到劉連東的講述之后，姜彤的心里頓時明鏡似的，沉吟著說道：“辦公室主任不但要完成院長交辦的所有事情，還應該在有些事情上做一下提醒。比如眼前的這件事情，似乎本應該由醫院的紀委去調查……劉主任，你知道該怎么去做了吧？”

劉連東道：“現在是董書記兼任的紀委書記，可是我先前的時候根本就沒想到這一點，所以也就沒有向康院長建議……”

此時就連姜彤也覺得這個人不大適合做辦公室主任了，腦子實在是太笨，慍怒道：“你不知道再去請示一次啊？”

劉連東這才反應過來，急忙道：“我馬上就去。”

見到劉連東畏畏縮縮的樣子，康德松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問道：“又怎么了？”

劉連東小心翼翼地道：“那個……卓越的事情，是不是應該讓紀委去查最好？”

康德松不耐煩地道：“隨便哪個去查都可以，但是必須得盡快把情況搞清楚。”

姜副院長的辦法果然有效，劉連東暗暗松了一口氣，說道：“那我馬上去給董書記講。”

康德松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并不能事事都管得了，同時也發現自己在這件事情上確實過于性急了些，在心里嘆息了一聲，朝他揮手道：“去吧。”

董奇運看完了舉報信后覺得這件事情很奇怪：一位設計院的副院長為何要舉報卓越這樣一件事情？而眼前這封舉報信的內容含糊其詞，這其中究竟隱藏著什么樣的內情？此外，董奇運非常清楚康德松的意圖，此人雖然剛剛坐上醫院一把手的位子不久，但其勃勃野心已經逐漸顯露出來。董奇運當然不會甘心自己手上的權力徹底被康德松掌控，更不希望一位優秀的年輕醫生成為某個人掌控權力的犧牲品，所以，在做了短暫的分析與思考之后，董奇運就即刻帶著一位工作人員去了設計院。

“你的舉報信我已經看過了，本著實事求是、把問題搞清楚的原則，所以我們特地來向你了解事情的前后經過，希望宋院長能夠詳細告知我們所有的情況。”在做了自我介紹之后，董奇運對宋珍貴說道。

宋珍貴的情緒有些激動，說道：“當初你們那位姓卓的醫生來找我我對他可是非常客氣的，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把我的個人資料泄露給那些心懷叵測的人，而且據我所知，他提供給對方的竟然是一整套名單……”

董奇運越聽越覺得糊涂，急忙打斷了他的話，問道：“卓越為什么來找你？他提供給誰名單？什么樣的名單？”

宋珍貴這才將當時卓越找他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接下來又說道：“我是試管嬰兒，當然會全力支持他的這個項目，可是沒想到后來一個叫林武的人來找到我，要我加入一個什么慈善組織，他告訴我說這個慈善組織里的人都是試管嬰兒。這個人給我帶來了一份委任書，讓我做什么副會長，不過前提條件是要繳納二十萬的會費，說是要做一個特別大的房地產開發項目。這筆錢我倒是拿得出來，不過我怎么就覺得他們是在搞非法集資呢？于是我就問了這個人具體的情況，果然發現他所說的那個什么項目到目前為止竟然還什么都沒有。我問他是從什么地方知道我是試管嬰兒身份的，他告訴我說是你們醫院一個姓卓的醫生提供的名單，而且這個姓卓的醫生也因此不需要繳納會費就當上了副會長……”

董奇運越聽越覺得驚訝，頓覺事情更加復雜了，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什么不向警方報案呢？”

宋珍貴回答道：“我并沒有遭受任何的損失，因為我當時就回絕了那個姓林的。不過我想到這件事情很可能會讓不少的人上當受騙，所以才以這樣的方式提醒你們注意。”

董奇運道：“謝謝你以這樣的方式及時提醒了我們，不過這件事情我們還需要進一步調查，如果卓越真的做了那樣的事情，我們不僅要立即向警方報案，而且還會對他做出相應的處理。”

宋珍貴點頭道：“這樣就好。其實我對小卓的第一印象挺好的，實在沒想到他為什么會干出這樣的事情來。”

從設計院出來后董奇運首先就給湯知人打了個電話，詢問她卓越的那個調查項目究竟是怎么回事。湯知人聽聞此事后大吃一驚，不過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說道：“他確實找過我說要做這個方面的調查，不過我一直持反對的態度。我沒想到他的好奇心那么強，竟然私底下拿到了那份名單。不過我了解卓越這個人，他不可能為了私利去做出那樣的事情來，很可能是被人利用了。”

董奇運問道：“你為什么要反對他做那項調查？”

湯知人道：“原因很簡單，因為卓越本身就是從我們醫院生殖技術中心出生的試管嬰兒之一。外科醫生有一個不成文的慣例，那就是在一般情況下不會給自己的親屬做手術，關心則亂嘛。畢竟我們每個人都有心理上脆弱的時候。試管嬰兒技術存在著許多醫學倫理方面的問題，一旦他知道了自己的事情也就難免會產生出某些與眾不同的想法，我是擔心他會因此而在這項技術上過于冒進，我可不希望他最終變成一個科學界的瘋子。”

董奇運似乎有些明白了，不過卻不以為然道：“那樣的可能性似乎并不大吧？”

湯知人回答道：“他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年輕醫生，我也是為了防患于未然。其實現在想起來，他這樣的苗頭似乎已經有了，因為前不久他就問過我一個這方面類似于哲學上的問題。”

董奇運不明白：“什么意思？”

湯知人道：“試管嬰兒說到底就是一種生殖輔助技術，但是如果從業者忽然產生出自己有著上帝一般創造人類的瘋狂想法的話，那就太危險了。當然，在一般情況下我們大多數從業者不會那樣去想，然而越是聰明的人反而恰恰更容易陷入那種瘋狂的想象之中，所以，我真正擔心的其實是這個。現在看來我很可能做錯了，早知如此，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采取隱瞞的方式，而是應該讓他知道真相，然后再加以疏導。”

董奇運想了想，道：“這件事情很可能已經引發出了一起犯罪案，為了穩妥起見，你那邊馬上找卓越了解一下具體的情況，我隨后就到你的辦公室來。”

對于像湯知人這樣在全國都非常有名的專家，董奇運也必須保持最起碼的尊敬，絕不會輕易讓她去醫院的行政辦公樓，其實，他剛才的話就是將這件事情的調查權交給了湯知人，如此一來，無論調查的最終結果是什么，康德松也就不大可能只手遮天。

然而湯知人卻并沒有想那么多，她只是一位專家，根本就不會去揣摩醫院管理層的那些彎彎繞繞，在與董奇運通完電話后她就直接把卓越叫到了辦公室。當卓越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就劈頭蓋臉地問道：“告訴我，你是從什么地方得到我們醫院所有試管嬰兒的檔案名單的？為什么要將這份名單泄露出去？”

卓越的腦子里面“嗡”的一下，本能地就回避了前面的那個問題，回答道：“我沒有泄露出去啊，名單就在我手上呢。”

湯知人發問的時候就開始注意著他臉上的表情，發現他似乎并沒有撒謊，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說道：“可現在的問題是，有人已經把你給舉報了。設計院的宋珍貴你認識吧？就是他舉報的你，說你將那份名單交給了一個叫林武的人。你告訴我，這又是怎么一回事情？”

卓越更是驚訝：“林武？他手上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名單？”隨即，卓越將錢文學和林武的事情詳細對湯知人講述了一遍，歉意地道，“湯主任，這件事情是我做得不對，當時我對這個項目實在是太感興趣了……”

湯知人朝他擺手道：“我知道你為什么非得要去做這件事情，說到底還是因為你內心里面的叛逆，我不讓你去做你卻偏偏要去……不，也不完全是因為你的叛逆，可能是你的求知欲太強了。”說到這里，她忽然問道，“那個雷達的話可信嗎？”

卓越本來已經感到渾身不自在，此時聽湯知人忽然問起這件事情，想了想后回答道：“我覺得他沒有必要向我撒謊，因為他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告訴我的。”

湯知人看著他，問道：“如果錢文學和林武手上的名單確實是真實的，那你覺得他們最可能是從什么地方得到的？”

這一刻，卓越忽然想起錢文學曾經對他和雷達進行利誘的事情來，瞬間就想到了一個最大的可能，不過他卻不想說出來，搖頭道：“我不知道。”

湯知人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淡淡地道：“你應該是知道的。好吧，這件事情我們暫時放一下，我問你，現在你還想繼續在生殖醫學這個領域干下去嗎？”

卓越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回答道：“為什么不呢？我喜歡這個學科。”

湯知人依然在看著他：“有個問題請你實話回答我：如果你具備了一定的條件，比如說，當你掌握著豐富的醫學研究資源，接下來你最大的夢想是什么？”

卓越更是糊涂了，回答道：“當然是去進行這個專業最前沿的研究了。湯主任，您……”

湯知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繼續問道：“如果那樣的研究有違醫學倫理，甚至是現有的法律呢？”

卓越愣在了那里，思考了片刻后才回答道：“我當然不會去觸碰法律和醫學倫理。湯主任，難道您不相信我是一個有原則的人？”

湯知人仿佛沒有聽見他剛才的回答，說道：“好了，就這樣吧，接下來你將這件事情的經過詳細寫一份材料，今天之內必須交給我，包括你保存的那個保安偷盜東西的錄像資料。”

這一刻，卓越忽然感到有些惶恐：“湯主任，我……”

湯主任朝他揮手，道：“去吧，后面的事情我來處理。”

卓越剛剛從湯知人的辦公室出來迎面就碰上了董奇運，卻并沒有意識到他是為了自己的事情而來，急忙恭敬地朝他打了個招呼。董奇運看了他一眼，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然后就直接進了湯知人的辦公室。卓越分明從這位以前的副院長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威壓，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官架子真大呀……

對于剛才湯主任找他談的事情，卓越的心里并沒有多少的惶恐，事情的真相就擺在那里，而且還有錄像和雷達可以做證，不過他心里還是感到很不安——剛才湯主任為什么要問自己那樣一個問題呢？

“什么個情況？”董奇運一進去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湯知人道：“情況不是你們以為的那樣……”

董奇運聽完后感覺到有些驚訝，問道：“這個卓越，他為什么不去報案？”

湯知人道：“這其中的原因很簡單呀，卓越是私自在做那項調查，而且他也不想醫院里有太多的人知道他是試管嬰兒的事情。其實說到底還是他太過在意自己是試管嬰兒這個事實，他做那樣的調查也是為了搞清楚試管嬰兒與其他人究竟有沒有什么不一樣。”

董奇運問道：“那么，試管嬰兒和其他人是不是完全一樣呢？”

湯知人回答道：“從理論上講，試管嬰兒無論是身體狀況還是性別比例的構成，與自然受孕出生的人都是一樣的，但由于世俗觀念以及試管嬰兒對自身的認識不足，有一部分人可能會因此產生某些心理上的問題。不過，畢竟試管嬰兒技術興起的時間并不長，從統計學的角度上講，對試管嬰兒的身體、心理狀況進行科學有效的評估目前還不是時候。”

董奇運詫異地問道：“為什么？目前試管嬰兒的數量已經足以支撐起統計學需要的案例了啊。”

湯知人回答道：“數量當然是足夠了，可是時間還遠遠不夠。到目前為止，第一代試管嬰兒大都還健康地活著，而真正要了解一個群體的狀況必須等到第一代試管嬰兒都去世之后才可以，比如他們的平均壽命年齡、多發性疾病類型、智商、婚姻狀況、后代的健康等等，將這些數據拿去和自然生產的人群進行比對，這樣得出的結論才更有價值。”

董奇運本身也是醫學專家，此時經過湯知人如此解釋之后頓時就明白了，點頭道：“確實是這樣。湯主任，其實這也是你不讓卓越去做那項調查的原因之一，是嗎？”

湯知人點頭道：“是的。可以這樣講，在我們醫院的年輕一代醫生中，卓越絕對是屬于最優秀的那一類。董院長，其實你應該清楚，現在的年輕人大多都比較浮躁，而且還太過現實，年輕一代的醫生們大多在外面找外水，打牌賭博，喝酒娛樂，真正做學問的極少。但卓越不一樣，他不但聰明，而且能夠沉下心來看書做實驗，所以我不希望他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那項并沒有多少意義的調查上面。”

董奇運問道：“湯主任，你認為究竟要如何才能夠解決我們年輕一代醫生中存在著的這些問題呢？”

湯知人卻搖頭說道：“解決不了。整個社會都是如此浮躁，而且現在的年輕人經濟壓力又是那么大。房子、車子、孩子讀書等等，醫生不是農民工，他們對自己的消費水平有一個比較高衡量的標準，而醫院給他們的待遇遠遠不足以滿足他們的這些需求。醫學研究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而且在短時間內根本不可能獲取到應有的回報。你說，現在的年輕人還有幾個能夠耐得住那樣的寂寞？”

董奇運嘆息著說道：“是啊，不過這個問題總得要解決才是。”

湯知人忽然笑了，說道：“解決不了的，做學問全憑自己去努力。而且我認為你們也沒有必要為了這樣的事情而擔憂。我們是三甲醫院，有著豐富的、源源不斷的病源，所以，年輕一代醫生今后要成為一個有著基本水平和能力的醫生是沒有任何問題的，至少他們的醫療技術水平肯定會比下面縣市級的醫生高許多。這個世界上真正的專家本來就不多，頂尖的科學家也就更少了，任何行業都是如此，處于金字塔頂端的人畢竟只是少數。”

董奇運深以為然，問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必須要保護好、愛護好像卓越這樣的年輕醫生？”

湯知人點頭道：“是的。他實在是太優秀，以至于我才對他產生出過度的擔憂。不過現在看來，也許是我太過杞人憂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