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北原之約
- 九州亦無路
- 夏夜飛雪.
- 4725字
- 2025-08-13 10:28:19
北境:雪原
晝邈的發絲被寒風帶起,雪花落在撲朔的睫毛上,十日之期已到,他一定要帶言儒生回去,萬年執念,終于可以畫上句點了。
感受到特殊氣息波動,晝邈扭頭。
手持樹杈,風塵仆仆的秣谷從緩坡爬了上來,身后留下了一串串腳印,晝邈看著對方狼狽的模樣微微皺眉,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使用靈力,卻獨以人力攀爬,多此一舉!
但他無意追尋秣谷的行為動機,他來了就說明他不再排斥自己帶他回魅族的決定。
秣谷坐在雪地上視線飄向遠處,伴隨著身體氣力消耗大口喘息。
晝邈的腳步隨著踏雪聲咯吱作響,彎腰伸手想要扶起對方“為何不用陣法?”
秣谷抬眸看了他一眼,晝邈僵在空中的手指尖落上雪瓣,雪花在指尖的溫度中消散。
“現在做不到從南部瞬間移動至北原!”秣谷探手從身側抓起一把雪,隨著指間傳來的聲音,被攢成雪球,伴隨著手臂揮起,拋物線劃向了深不見底的峽谷。
晝邈扯起嘴角,將懸在空中的手收了回去。
兩人一站一坐,雪花飛揚,晝邈余光看向肩頭的飛雪緩緩開口“我第一次見您時,也是這樣的大雪,但現在魅族已無雪景了!”
“不一樣,人族的雪會為山巒大地覆上銀裝,待到光照之時再次消融,匯成泉水溪流,所經之處滋養土壤,屆時草木榮發,生靈綿延!”秣谷的眼睛穿過皚皚白雪看到了稷山國東部草原,此時正值七月,草長馬肥,隱隱約約恍若薛秣牽著馬站在光中沖他揮手大喊,他聽不到對方的聲音,讀不出他的唇語。
晝邈沒有反駁,因為魅族的風雨雷電自然之景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場幻影,不會有草木因此而生,也不會有魅者因而產生情緒“您這十天做了什么?”晝邈垂眸打量著秣谷,眼神瞟過他的頭頂,黑絲之中竟然摻雜了白發,他不由得皺眉,那是秣谷作為人的證明嗎?
“吃飯,喝酒,睡覺,喂雞,帶娃……”秣谷敘述著這些天他的重復生活,乍一聽好像要做很多事,再一聽卻發覺無非都是瑣事,日子仿佛流水賬一樣循環往復。這十天是這樣,過往的一萬年卻比流水賬還要乏味無趣,可就在這樣不足樂道的歲月里他認識了善良的薛秣,為薛秣他愿意拋棄過往無上的身份和榮耀,只為幫他完成藥師之夢。
后來他將自己徹底活成秣谷,準備去實現薛秣游醫的暢想或者說身為秣谷想要的自由時,又遇到了龍楚。
如果說毀掉藍瞳帶著對薛秣之死的愧疚,沖動和難以釋懷,那重返古剎,抱起躲在床角哭泣的龍楚時,他已然做過了取舍和深思熟慮,他愿意舍棄自由,留在古剎繼續做藥師,只為陪著龍楚長大,看著他從懵懂孩童成為稚氣少年,從少年一步一步成為現在獨立,自由肆意的小修士!
“聽起來還真愜意,人族也不錯!”晝邈的言語里帶了一絲羨慕,他的萬年……好像也沒什么可說的。
秣谷撐地站起伸了個懶腰。
晝邈平靜的臉上浮現了一絲雀躍,他終于肯回去了,萬年的找尋有了著落,自己的心仿佛也有了歸宿。
秣谷揚起笑意,伸手竹子化劍,晝邈溫柔的笑容逐漸僵硬“您這是何意?”
秣谷最后看了一眼南部,手握劍柄遞向晝邈“這里!”另一只手揚起指向自己的額間,藍色圖騰出現,那是魅主的印記“將靈力凝于劍端,刺向這里,此處乃魅者命門,我亦是如此!”這是魅族之人的弱點,只有言儒生知道,他甚至沒有告訴晝邈,強者需要忘記身上的弱點,才不至于被抓住把柄,所以曾經身為魅主的他,將這個秘密一直藏了下來,而六界之內也不會有人知道強大恐怖的魅族也有弱點。
秣谷嘴角帶笑,眼里滿是赴死的淡然。
晝邈眼眸泛起遲疑,他往前湊了半步,聲音發飄“你……你說什……什么?”其實每個字都釘在了他腦子里,只是自己不敢信,不信他竟然為了不跟自己回去,愿意付出生命。
這就是他給自己的答案?
晝邈的眼神聚焦在那柄泛著寒光的兵刃上“這就是你的答案?”雪落在晝邈撲朔的睫毛上,世界像被罩上了層毛玻璃,他用力眨了眨眼,想看清眼前的人,卻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這人陌生到讓他心間泛起酸澀。
“對,殺了我或者毀掉我的圖騰,褫奪我的元靈為你所用,供你驅使!”秣谷的眼底帶上深沉,魅者藍瞳若是毀掉,便可以驅使對方的元靈為己所用,這是另一個秘密,原本他作為魅主應當永久隱藏這些,但他知道晝邈在意魅族民眾,他會和自己一樣帶著這個秘密直至消亡。
他也清楚晝邈難以從萬年的執念中脫身,世間難有兩全法,他如萬年前一樣再次選擇了死。
要么慷然赴死,要么任其抹掉自己存在過的痕跡和記憶,成為供晝邈驅使的元靈,這是秣谷能想到的最決絕,也是最輕松的贖罪方式了!
回去,是不可能的,他回不去了,偏執的瘋子不會因為年月推移而有所改變,骨子里依舊是瘋子,萬年之前如此,現在亦是如此。
晝邈視線突然變得模糊,不是哭,是眼球被血壓撐得發脹,看什么都蒙著層紅霧,他第一反應是否認“不可能!”他在心里吼了一聲。
隨即又被更大的茫然淹沒“為什么?為什么不愿跟我回去?人族有什么好,就因為有你帶大的一個孩子嗎?”
晝邈發狠般一把打掉秣谷手里的長劍,大手拽住秣谷的衣領,隨著手指渡上藍色的光圈靈力,他真想死死扼住對方的喉嚨,逼他跟自己回去!
“是!我不愿意回去,我也放心不下龍楚,所以命給你,要么帶走沒有記憶的元靈,要么帶回這具人的尸骨!”秣谷毫不避諱內心所想,他其實多少不想死,最起碼目前不想死。
他想活著守護龍楚,他不認為天道良善,神明悲憫,他看到的是有人篡改了他的孩子的命運,所有人將他養大的小孩推上了一條不歸路,話語堂皇,理由充分,他怕他的龍楚下場比龍復還要萬劫不復。
晝邈喉結劇烈滾動著,卻發不出完整的音節,只有嗬嗬的氣音從齒縫擠出來“住口!”他如同被捏住喉嚨的困獸。
晝邈手指已經繃緊,舉起的另一只手卻在空中僵住,對方額間藍色的印記似乎也在提醒著他這人是將他捧上高位之人,沒有他也沒有今日的自己,晝邈紅著眼眶松開秣谷的衣領。
他如同被扔進幽暗的深海,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嗆咳,喉嚨里發出破風箱似的嘶鳴和質問“那……那我呢?為何你當年不愿對我稍加辭色,為何復活之后不愿見我一面?我在漫長的萬年踏遍各族,只為尋找一絲你還活著的證明,你被困于混沌之虛,我又何嘗不是受刑萬年,即使步入神明,我也無法光明正大走出魅族,他們敬我,又何嘗不忌憚我?
我也想過放棄,放棄這虛無的權利地位,可是這是你給我的,我得守著;我也有過好友,有過想要溺愛保護的小孩,可是我沒有選擇,我得承擔做魅王的責任,我只能親手封印那個唯一會來尋我的橫刯,我只能冷冰冰對待阿謠,然后又如你一般帶出另一個魅子,妄想讓他成為新的晝邈,去接替這頂沉重的王冠,你憐薛秣,你愛龍楚,何人憐我,愛我?”晝邈呼吸越來越急,鼻翼張得老大,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的抽痛,像有人用鈍器在里面攪動。
他不是不能接受言儒生的寡情,他只是不能接受他翻天覆地的轉變,巨大的親情差異讓這個坐在王座上看遍了戰爭、生死的魅王開始存疑和崩潰,伴隨著“嘭!”一聲,他的膝蓋重重砸在了雪里,他連的執念都不配擁有嗎?
秣谷默默咬緊了后槽牙,太陽穴突突直跳,像有根針在里面一下下鉆,可是錯過的愧疚注定無法彌補。
秣谷伸手,在晝邈肩上拍了拍“抱歉!”
晝邈的眼淚打在雪地暈染開來。
兩人一高一低宛若當年從藍血林中掙扎求生而出的魅子和那位面無表情身著藏藍色華貴長袍的魅主。
刺骨的寒風掃過兩人,原本溫和的雪瓣被狂風席卷成為白色漩渦,似乎要將他們吞沒。
撐在雪地中的指骨傳來涼意,晝邈看著身前眼淚暈染開的花紋,心死般閉上了眼睛,他這一生過于可笑,他的執念到頭來卻是一場空,他敬愛之人寧愿選擇死亡也不愿意重拾那個身份,他背著叛徒之名封印了唯一對他敞開心扉之人,他親手帶大的孩子現在也正他的這條路,偏執瘋狂,無疾而終!
藍瞳重開,時間再次停滯,這次包括秣谷也被定格,此刻的世界只有晝邈一人,他緩緩走進三萬年前,從他被選為魅子進入藍血林的那刻起。
【“代號四十七!”魅者的高音在林間回蕩,藍葉緩緩墜下,落地成花,藍色的花——窺素,可起死回生,但卻救不了任何一個魅者。
殺伐,掠奪,保命,躲避……
藍血林中千年拼殺,他爬了出來……
天階之穹“日之出入,以夜為界,邈若山河,神高馳之!叫晝邈吧!”
他有了屬于自己的名字。
“從此刻起,無需向任何人行禮,……你不一樣,你是我萬中擇千,千中擇優而出的魅王!”
他有了至高無上的地位。
“我可以喊你師父嗎?”
“不要對任何人產生情感,叫我主上!”
他沒有了作為普通生靈的感情。】
晝邈站在時空領界點看著掐著自己脖子的言儒生,而另一面的秣谷正溫柔蹲在一個稚童跟前耐心詢問:
“你愿意讓我成為你的師父嗎?”
晝邈的喉嚨仿佛被再次扼制,自己八千年得到的溫存遠不如龍楚一日所得,言儒生八千年對自己開口言語的次數還不如秣谷給龍楚講的某個睡前故事。
他的幼年只敢遠遠看著言儒生,而龍楚卻可以在他的懷里長大。
“為何偏我是那魅王,為何偏偏是我!”晝邈發抖的指尖緩緩穿透時間屏障,想要觸碰秣谷,卻在無限接近時,消散不見。
晝邈喉結不自覺上下滾動,身為王的自尊和教條讓他下意識想壓下喉間的哽咽,卻泄出更重的氣音,像被堵住的風箱。
此刻的他站在浩瀚無邊的時空里,萬年時間如白駒過隙般在他身側一閃而過。
他第一次覺得藍瞳并非祝福,而是枷鎖,將他的靈魂永遠困在了魅王的高位,他以為做好魅王就能換他回來,可現實卻將他們的回憶撕成碎片,他的心臟承受著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原來比起不能接受死別,一方有意的生離才更加痛徹心扉!
他揚起清瘦的面容,抬指蹭過滾燙的眼角,沾了滿手的濕意,連帶著鬢角的碎發都被濡濕。
“我帶不走你了!”隨著淚水止住,清冷無奈的聲音在偌大無邊的空間回蕩。
“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晝邈和龍楚都像一顆種子,在不同的時間被同一個人埋在了土壤里,本應生息相同,然命運之手,卻只為一邊傾注溫存,另一旁任其枯萎,被呵護的那棵長成了漫山的桃花,絢爛奪目,另一個落地成了窺素,聽起來珍貴無比,卻飽含背棄的風霜和世人的覬覦!
藍瞳散去,時間繼續!
隨著一聲嘆息,風掀起晝邈的衣袍,也掀起他壓抑之后釋然的雙眸,他的眼里再無希冀,平靜地如同萬年不變的藍血林,這是他自從登上魅王之位第一次失控,也是唯一一次,他原本以為在那個人跟前,自己也可以做一回孩子,可惜,他們認識在了錯誤的節點!
言儒生教他不要存人欲,現在看來,他確實不該存人欲,一切皆已塵埃落定!
“我認錯人了,返途還望珍重!”當晝邈的執念不復存在時,言儒生教他的那些反而讓他以最快的速度抽離了困住自己的執念,原來他早就成了另一個言儒生,也是可笑!
藏藍色的衣襟和長發被風雪席卷而起,修長的身影下是孤獨到極致的靈魂,如果靈魂也有顏色,那晝邈的靈魂必然一半如寒冰幽藍,一半如腥血壓抑!
秣谷看著地上腳印漸行漸遠,雙指一動,掉在地上的長劍一擊穿過了他的額頭,伴隨著痛苦倒地。
晝邈回眸間閃過慌亂和困惑,原本相悖的腳步開始往返,卻在靠近對方時戛然而止。
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經不逼他了,他為何執意這般。
靈劍化為竹子,綠色的竹節染上血色,秣谷踉蹌起身,伴隨著額頭藍色靈印的徹底消失,他長達十幾萬年的神識靈力都凝聚在了竹節之上,自此他不再擁有永恒生命,也從此刻開始,他將要承受普通人族的生老疾病,痛苦掙扎,按他現在四十多歲的年紀,可能勉勉強強再活二十年左右,他靈力也在快速削弱,當年給薛秣修復的這具身體,會漸漸出現不同的傷口。
額頭上的血順著鬢角往下淌,滴在秣谷的白衫上,洇出一片血色。
秣谷揮手,竹子緩緩飄向晝邈。
晝邈扯起一抹牽強的笑,他早該料到的,早該料到他費力隱藏身份,就不再愿意回魅族了,他料定自己不嗜殺,不會動龍楚一分。
從始至終十日之約就是他為了徹底斬斷與言儒生的一切,三次,三次的殞命,言儒生現在徹底死了,留下的只有秣谷,而自己所有的不甘也只能化為一場虛無,除了放手,他別無選擇。
晝邈伸出手,竹子落在掌心,靈神附著在了他的身上,綠竹消散,就像萬年前墜入混沌之虛的魅主,多年前自毀藍瞳的言儒生,如今又毀掉靈印和神識的秣谷!
伴隨著一聲絕望壓抑的嘆息,晝邈后退一步,轉身離開。
多情自古傷離別!
世間再無言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