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終于找到了那個武警站,它的外墻上寫著紅色的標語:能吃苦!能戰斗!能奉獻!
大門旁的崗樓里,站著兩個筆直的武警哨兵,看上去都沒我大,其中一個伸手示意我們止步。
我說:“我們來辦通行證?!?
他說:“你們要去哪里?”
我說:“404。”
他看了看旁邊那個武警:“你知道嗎?”
那個武警搖了搖頭。
我心里一涼,趕緊說:“就是東北林區。”
他皺了皺眉,然后說:“登個記?!?
接著,他拿出一本登記簿遞給了我,我在上面填寫了我和Asa的身份信息,交給他之后,又問:“我們要去哪里辦???”
他說:“你去行政科問問吧。”
我和Asa走進武警站,找到了行政科,里面有個窗口,只有一個武警在值班,他長得眉清目秀,軍銜是中尉。我趴在窗口前,說:“您好,我們想辦兩張去404的通行證。”
中尉似乎沒聽過這個地方:“哪里?”
我一字一頓地說:“404?!?
他說:“你去隔壁問問老霍吧,他負責辦理邊防證件?!?
我和Asa只好退出來,又走進了隔壁,這里只有一個年紀稍長的武警,他正在捧著缸子吹茶梗。我說:“您好,我們要辦兩張去404的通行證?!?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Asa:“404?”
我趕緊說:“對對對!”
他抻了個懶腰,嘀咕了一句:“還真有人去那種玍古的地方……”
我一下就看到了曙光!玍古是東北話,很不主流的意思,他至少知道這個地方!
他接著說:“你們等等啊。”
然后,他走到一個堆滿資料桌子前,像玩華容道一樣移開了桌面上的東西,真的找到了三排紙張,有紅、綠、黑三種顏色。他拿過來分別看了看上面的文字,對我們說:“綠色是臨時的,15天。紅色是長期的,6個月。黑色是公務人員的,不限時間。你們要辦哪種?”看來他對這個業務也不熟悉。
我貪得無厭地說:“給我們辦黑色的吧?!?
老霍點點頭,打開了電腦:“提供一下你們的軍官證或者警官證?!?
Asa說:“您別聽他的,我們辦兩張臨時的就行,我們是游客。”
老霍白了我一眼,又說:“那就出示一下身份證。”
我們提供了身份證,他劈里啪啦地打了會兒字,然后就開始打印了。我緊緊盯著那個打印機,生怕它突然出現什么故障。謝天謝地,這臺打印機雖然很老了,但它很敬業,終于艱難地吐出了兩張通行證……
我接過通行證,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又問這個老霍:“您知道怎么去404嗎?”
老霍看了我一眼:“我又沒去過?!?
Asa說:“您在這里辦理通行證,怎么會不知道怎么去?”
老霍喝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說:“海關的人都出過國嗎?”
我拽了Asa一下,接著問:“那我再問一下,這里為什么沒有派出所呢?”
老霍說:“你問這個干什么?”
我說:“既然是個鎮子就應該有派出所啊,假如有人打架了……”
老霍說:“你以為我們部隊解決不了打架的事兒?”
我趕緊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老霍吹了吹茶梗,接著說:“這里不是鎮子?!?
我一愣:“那是什么?”
老霍說:“這里是個大社區,安置了很多回遷的農民?!?
我終于明白了,又問:“那這里屬于遼寧還是吉林?”
老霍答非所問:“我們部隊跟地方是兩個體系。”
好吧,看來我只能把這個問題掛起來了。
我道了謝,跟Asa走出了武警站的大院。
外面的太陽好極了,我的心情也一派燦爛。實際上直到這時候我都不能確定這個武警站到底屬于什么性質,內衛?黃金?森林?水電?交通?邊防?警衛?消防?
我低頭看了看手上的通行證,忽然有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它們很簡陋,就像大學宿舍的學生卡,要不是蓋了武警站的章,我甚至覺得它是偽造的。相比之下,北京的進京證就太高大上了。
之前在我的想象中,404這個地方多少有點嚇人,但是當我接近它之后,它卻剝去了神秘的光環——外圍有武警的審批,內部有留守人員的把守,有什么好怕的?我看了看我和Asa滿滿當當的行李箱,感覺那些戶外用品很可能有一大半都用不上。
可是,它究竟在哪個方向呢?
我又打開了導航,輸入了“北京”,我發現導航在這里只能標記地點,卻不提供路線,是個GPS盲區。
恰恰在這時候,一輛三輪車全身抖動著開到我們旁邊停下來,司機是個大爺,他穿著一件薄棉襖,腰間系著一根武裝帶,戴著臟兮兮的口罩。三輪車后面本來是拉貨的斗,被他改裝了一下,罩了一層塑料布,就成了車廂。大爺粗聲大嗓地問:“你們上哪疙瘩啊?”
在這個網約車風行的時代,東北的載客車輛還在遵循著最古老的拉客方式:上前搭話,然后講價還價……
我四下看了看,街道上好像也沒有更好的交通工具了,就說:“我們要去404?!?
大爺拍了拍身后的塑料布:“上來?!?
我有些驚訝:“您知道?”
大爺說:“我年輕的時候是開大車的,東北就沒有我不知道的地場!”
我抬腿就要上車,Asa卻拉了拉我,然后問:“多少錢?”
大爺說:“按時間算,去404得兩個鐘頭,一百五。后面有畫片兒,你們可以掃碼支付?!?
Asa說:“您要是繞路開一天的話,我們還得按包車算錢嗎?”
大爺說:“大兄弟,我們這疙瘩沒人能算得清公里數!”
這時候塑料布里傳出了一個女孩的聲音:“要上就上,倆大老爺們,廢話怎么這么多!”
我愣愣地看了看大爺,小聲說:“您還帶了個……秘書?”
大爺笑了:“這閨女也是去404的,你們正好搭個伴兒?!?
我和Asa互相看了看,終于爬進了這輛“計時車”。
車上的女孩穿著短款的醬色皮夾克,黑色皮褲,腰上的肉露出來,白生生的,就像剝了一半的蝦。她背著一個桔黃色的背包,看上去就像古代的包袱,款式真的很酷。我們上來之后,她把一只豹紋行李箱拽到了腳前,然后就低頭去玩手機了??瓷先?,她算是個通俗型美女,有點像我的一位前女友(這不是顯擺,我的前女友們都挺好看的)。
大爺喊道:“車上有褥子,冷的話就把簸拉蓋兒(膝蓋)捂上啊?!?
褥子被我壓在了我的行李箱下面,我挪了挪,Asa想把它抽出來,立刻飄起了很多灰塵,女孩在鼻子前扇了扇,不滿地瞪了Asa一眼,Asa朝她抱歉地笑了笑,又松手了。
三輪車開動之后,女孩終于把手機收起來了,我趁機想跟她搭搭訕,她卻戴上耳機開始聽歌了,這相當于拒絕跟你聊天,我只好作罷。
時間是上午十點多,太陽越來越刺眼了。那么大的藍天上只有一塊云彩,很孤獨。有多大的天就有多大的地,黑土一望無際,沒什么秘密,就像東北人爽直的性格。
走出一段路,女孩終于把耳機摘下來,似乎想瞇一會兒,我見縫插針地說:“聽口音你是北京來的?”
女孩倒來了句東北話:“咋地?”
我說:“你也去404旅游?”
女孩說:“對啊?!?
我說:“我叫小趙,他是Asa,我們也是從北京來的。你怎么稱呼?”
女孩說:“叫我四爺?!?
說著,她從背包里掏出幾罐啤酒,也不問我和Asa,直接扔過來兩罐。Asa把啤酒還給了她,輕聲說:“謝謝,我不喝?!?
四爺又朝外面喊道:“大爺,您要不要來一罐?”
我連忙制止:“哎哎哎,別讓他酒駕?!?
大爺說了句什么,聽不清。
四爺把啤酒打開,自顧自地喝起來。
我也跟著喝起來:“你是怎么來的?”
四爺說:“坐火車唄?!?
我說:“你知道路線?”
她說:“說起來話長了。”接著她問我:“你們是怎么來的?”
我說:“說起來話也長了。”
四爺并不在意:“那就甭說了?!?
三輪車突然顛簸起來,輪子下響起了“沙沙”的聲音。我撩開塑料布朝外看了看,我們駛上了一條細長的沙土路,兩旁變成了一望無際的蘆葦,比三輪車還高,嚴嚴實實地擋住了陽光,風一下變冷了。我想起了老電影《沙家浜》,這片蘆葦里就算藏進千軍萬馬也不會被人發現。
四爺喝下兩罐啤酒之后,雙手抱住膝蓋打起盹兒來。三輪車顛得就像活塞,她竟然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半個鐘頭之后,重新開上了柏油路,兩旁依然是無邊無際的蘆葦蕩。
中途大爺停過一次車,他從車下拎出了一只臟乎乎的塑料桶,給車加了油,然后繼續朝前開。四爺睡得不舒服,她迷迷糊糊地搬過我的肩膀,直接靠了過來。
這是我和四爺的第一次身體接觸。
離404越來越近,我也越來越不安,上一次有這種緊張感還是我等高考成績的時候。
三輪車終于停下了,大爺喊道:“到了?!?
我叫醒了四爺,然后三個人先后跳下車去。路邊有一塊歪歪扭扭的石碑,上面寫著紅漆字:三七支路。
大爺指著前面說:“那座房子就是404哨卡了,我不能再靠前了,要被抓的?!?
500米開外果然有一座白房子,它立在道路旁邊,在綠植的映襯下十分顯眼。路中央攔著一道路障,并不是欄桿,而是很原始的鐵絲網,這種東西我只在戰爭電影里見到過。
我們給大爺支付了車錢,他吐著唾沫數了數,又拿出20塊錢還給了我們:“一小時五十分鐘,沒到倆小時,收你們一百三。”
大爺開著三輪車離開之后,我們拎著各自的行李箱,朝著那座白房子走去。我轉頭看了看四爺,說:“我幫你拿吧?!?
四爺擺了擺手:“我沒那么弱。”
她雖然跟我前女友長得挺像的,但性格遠不如我前女友溫柔。
風吹過來,空氣中有一股蘆葦特有的清新味道。
很快,白房子里就傳出了動靜,三個武警陸續走出來,沿著路障站成了一排,他們身上的配槍讓我更緊張了,那應該是95式自動步槍。
這種荷槍實彈的陣勢堪比邊防。
至此我徹底相信了,此地絕對是404。
我們走近之后,其中一個武警中士朝我們敬了個標準的軍禮,說:“此處不準通行?!?
Asa說:“您等等。”然后他掏出通行證舉向了對方,對方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說:“對不起,軍事演習期間任何人都不得進入。”
我一下就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