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諸父
- 世界墳墓中的安娜·尹
- (波)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 6836字
- 2021-09-30 09:06:15
電梯正把我送往反方向。此前,我們一路往下,現在我徑直爬升。這將是一趟漫長的旅途,安娜·尹的諸父所住的府邸在城市的最高處,那里也是城市最好的區域,空氣最清新,陽光最充足。每抵達一層,每換乘一次,都會有人命令我出示通行證或別的什么證明,登記證件號碼,確認無誤后才肯放行。那些身披皮夾克的人還會直接翻看我口袋里的電梯票,核實票上的行程,讓我報身份證號,我憑記憶脫口而出。
電梯轎廂里,乘客們摩肩接踵,快到我那層時,我用手肘推開擁擠的人群,電梯門嘶的一聲敞開,氣流把我吸了出去。我朝扶梯走,去換乘下一趟電梯,我身后跟著一個小屁孩,他還送給我一塊威化餅,我十分感激,吃了起來。在站臺上,我喝了自動售貨機里的水,水嘗起來有股鐵銹味,與周圍的東西一樣。
樓層越高,人們的臉頰就越通紅,手也越潔凈,水的味道也越甘甜。離太陽越近,懸掛在半空中的公眾花園也越多,售票處前總是人頭攢動,為了限流,每位游客可游覽不超過十五分鐘。
在安娜·尹諸父的宅邸里,穿堂風一直吹個不停,用人的紅色大衣也一直隨風飄拂,噼里啪啦地響,叫人急促不安。但是,穿堂風可謂是奢侈品,因為這說明屋子能接觸新鮮空氣。書桌上,石像鎮紙壓著一沓沓文件。風把厚厚的電話簿里的每一條電話號碼都過目了一遍,它還會在夜里撥號,朝話筒呼哧地喘氣。微風撩起大衣的下擺,忽上忽下,頗具戲劇性。辦公室里,紛繁嘈雜,信使們腳下踩著輪子,傳遞著信息,而信息也依托信使,在辦公室帝國里暢行無阻——它們是世上最自由的靈魂。真叫人羨慕。那些活在底層的、被灰溜溜的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人,不知多渴望在下輩子能化作信息,這樣他們就能被攜帶、被錄制、被柔軟的文件袋保護著,還可以在信封里環游世界,偶爾想放松下,還可以變身為透明的電脈沖,沿著電纜快速移動。
安娜·尹的諸父家財萬貫,無所不能。他們的房子雄偉壯觀,這是一座大玻璃房,房頂的天線將云層底部切開,無數個窗戶宛如碩大的鏡頭,將城市每處細節都盡收眼底。管家、用人小心翼翼地打理這座房子,幾百個清潔工辛勤勞作,每個辦公室因此一塵不染,每個窗臺均有專門的園丁來照料窗臺上的微型花園,而這些利立浦特人[3]種的水果香氣撲鼻,使我的感官暫時失靈。屋里的小噴泉保持空氣濕潤,池子里的金魚真的是金子做的,它們在水里撲騰、游弋。房子里還有用薄如輕紗的塑料紙粘成的籠子,里頭的蝴蝶顫動著翅膀——人們在閑暇時,可以用蝴蝶翅膀上絢麗多彩的圖案拼拼圖。烏龜在草坪地毯上匍匐爬行,四處摸索——龜殼的屏幕匯報著城市的股票行情。
一位眼睛閃爍、下肢焊連著降噪滑橇的用人把我領進諸父的辦公室,這兒是他們午餐后享受工作樂趣的地方。辦公室里的穿堂風依然強勁,桌上整齊的書籍被風掀開,不停地翻著頁。諸父坐在各自的辦公桌旁,他們的公司實在太大了,從一張辦公桌走到另一張辦公桌,往往得走上好幾個小時。
離我最近的父親是“智能構成百科式監管部”的主任,這是公司的核心部門之一。我耐心地靜候傳喚。女秘書可以算是半機器人了,她年輕的身體和椅子長在一起,臉上掛著友善的微笑,眼睛注視著我,眨也不眨一下。終于,該我進去了,一進門,就看見父親癱坐在扶手椅上——其實,他已經隱退了,不再插手公司業務,為了表彰他對公司所做的貢獻,公司仍為他保留了榮譽職位。這一職位反倒讓他對工作更有熱情,更不愿意放棄老本行。他表情嚴肅,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像一朵陳舊的蘑菇,皺巴巴的。他的身體軟綿綿的一團兒,快要塞不進辦公桌椅了。他坐在這個位置上,太久不起身了。如果他能早點意識到這個問題就好了。我站在他面前,頭頂只夠得到他的腰間。我簡要地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每一位來辦事的人最多只能說兩句話,這是公司的規矩。
“你的女兒安娜·尹需要幫助。她為了見姐姐,一不留神跑到地下去,現在回不來了。”我如此說道。
我猜,他的反應一定很大。我說的這兩句話,仿佛兩顆炮彈,直擊他的心頭。
“一不留神……”他那張統治者般的嘴巴嘟嘟囔囔,重復著這個令人難堪的詞語。因為過于頻繁地發號施令,他的舌頭早就腫脹不堪。“她什么時候留過神了。我受夠這個詞了。每個人都喜歡拿它來當借口,仿佛他們不知道做事情本該小心一樣。做事情不懂得深思熟慮的人,應當自食其果。行動的理智如同語言的秩序,是生存的語法。”
他的身體在躁動,松弛的皮膚如波浪般起伏。
“人們應該始終如一地對生命進行變格,時刻注意保持詞尾的一致。遇到不確定的事情時,應該去翻翻詞典,詞典是智者智慧的結晶。凡事都先思考,再行動。在踏上旅途前,得確保買了返程票,定了電梯的位置,買了保險。”他氣憤地說,“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個地下國度里沒有開設我的代表處,我們既沒有大使館,也沒有代理人。難道要我親自出面嗎?”他嘲諷著:“說真的,我現在忙得不可開交,不僅自己被弄得很忙……還把別人弄得很忙。”后一句話是他思量片刻后補充的。“被動型動詞和主動型動詞,我這樣說,是為了讓句子顯得更完整。”他又回到剛才的話題上,“她給我們添的麻煩還少嗎?這已不是一兩次了。實不相瞞,她就像使用不當的詞語一樣,凈會添麻煩。”他試著給我舉例,嘴里還默念著罵人的話,但最后他還是忍住了。“我幫不了她。”這是他最后的決定。
我禮貌地感謝了他的這十四句話。但這還沒完,當我快回到門口時,父親突然氣急敗壞,臉頰因怒氣而顫動。他吃力地站起身來,用手扶著辦公桌。
“每個活著的生物都必須死亡,此乃自然法則。其中的邏輯其實很簡單。‘每個’是指向整體的、無條件的限定詞。‘活著的’指的是能產生感覺的,與世界建立某種聯系、進行某種能量交換的。‘生物’即‘存在’,但僅限于活著的存在;可以說,生物是能產生感覺的存在,即某種不因周圍環境所發生的事件感到陌生的存在。‘必須’這個詞有點難解釋,但是大多數人都懂,這詞帶有命令的語氣,指向一個亙古不滅的定律,而一切公理自始至終都建立于這條定律之上;這個詞表述的是某種無條件的、不可辯駁的必然性。‘死亡’,眾所周知,指的是結束我們所說的‘生命’,劃清生物學進程的界限。親愛的,死亡意味著遵循萬物腐敗定律,回歸到本初的成分。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他停頓了一下,“意味著永遠地離開城市。”
哎,我受夠了他自以為是的長篇大論了,我不再數他說了多少個珍貴的詞語。我在浪費時間,在對牛彈琴,仿佛在用草葉開鎖,用羅勒葉切面包,把電燈泡擰進鳥巢里,往兩塊石頭之間插計算機軟盤。盡是徒勞。
我站起身來,只聽到他嘴里迸出一句不可違抗的命令:“送客!”這個感嘆號的語氣如此強烈,以至于我的額頭像被什么東西撞出了一個包。
我是妮娜·舒布,我是每一位講故事的人,拖著沉重的身軀,我一步一步地往第二位父親那兒走去。這里氣候炎熱干燥,酷暑難耐,我在熱得滾燙的金屬平臺上蹣跚前行,平臺上方的空氣長了皺紋,起伏不平,像硬邦邦的百褶裙一般。我踏上快速自動人行道和扶手電梯,在高低平臺間穿梭,穿過一道道無聲無息的自動感應閘門,它們如同血盆大口,將我吞噬,但它們并不屬于任何一具軀體,任何一個肚子。
不知不覺,夜幕降臨,空氣轉涼,四周是讓人舒適的昏暗。在膽小柔弱的城市燈光下,一盞充滿自信的氖燈映入眼簾。這是第二位父親的辦公室,一個冷冰冰的殿堂,一個個顯示器如同教堂耳堂里的小祭壇,環繞著整個城市。
我站在第二位父親的辦公桌前,他看起來年輕些——他把腳泡在流經整個辦公室的、散發著芳香的小溪流里,翻開一本厚絨封皮的本子,寫著筆記。紙張往兩側翻開,因享受而變得疲軟,想合都合不上。本子記錄著父親的金點子。當他抬頭瞥見我時,他興高采烈地站起身來。
我直入正題:
“你的女兒需要幫助。她為了見姐姐,跑到地下去,現在回不來了。”我吸取教訓,沒再提及“一不留神”這幾個字。
紙張上的鉛筆軌跡中斷,筆尖停留在字母“i”上方的小圓點上。
“她走之前,有留下掃描件嗎?”父親問道,關懷備至,在那一刻,我就意識到,這又會是一段難熬的對話。他的目光投向遠處的廣袤空間,接著說:“我們正在致力于開發這樣一個項目,我們想真正地改善人類悲慘的命運,因此,我們打算通過一種特殊的手段,來延長人們的壽命。方法很簡單,只需要把人掃描到一張磁盤上,然后再把掃描件傳輸到,唔……比方說,天堂。我甚至現在就可以把我的女兒送到天上去,挑一片最豪華的、四星級的,僅對我們最好的客戶才開放的天空,送給她。”
“她需要幫助,我們得立即把她從地下救出來,”我如此回答道,“她跟我說過,如果她有任何不測,我都可以向你們求助。你們知道具體需要做些什么。”
他抬起眉頭,手指轉著鉛筆。
“能做什么?”他盯著玻璃屋頂,若有所思,“很遺憾,看來這就是故事的結局了。非常可惜,這么有前途的孩子,說沒就沒了。真是愚蠢至極,毫無想象力可言。她曾經擁有這里的一切,只有她想不到的,沒有她得不到的,就算得不到,她也會搶過來,她真是個負心女。當人自找麻煩時,還能指望別人幫助?善良的女子,你是怎么想的呢?”他提了一個問題,但并不想得到回答,“我一直在她身后,替她彌補她犯下的錯誤,收拾爛攤子。然而,我不再年輕,偶爾也會有力不從心之時,盡管如此,我還是像牛一般兢兢業業,盡己所能,維持好人力資源部的秩序。”
噢,像牛一般,這話倒不假,有時候他甚至更像一頭精力充沛的公牛。
他那巨大的實驗室名叫“等價物”。“等價物——讓每個人都能存在。”當市民開始不斷掀起動亂時,這個想法便在他的腦海中成形。這是他將革命扼殺于搖籃的工具。如今,每個人一生都需要進行一次掃描,然后將掃描件保存在磁盤里,掃描過程僅需四秒。然后,“等價物”會把掃描后的人傳送到天堂。
“確實如此,”他繼續說道,“這是多么偉大的計劃啊!”他抬起手,我的視線被引向四周的窗戶,它們都有顯示器的功能。從屏幕上能看到在漂亮噴泉周圍的草地上踏青的人,他們身著白如雛菊的襯衫,天空湛藍,一塵不染,河水清澈見底,甘甜可口。真希望“存在”能像其他資源一樣,得到合理公平的分配。正因為如此,城市的每一位居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定期為未來的生命繳納基金,若訂購無限期套餐,還能享受一定優惠,所謂無限期,指的是直到公司倒閉為止。但公司永遠都不會有倒閉的一天。公司甚至還為那些對產品體驗有較高要求的用戶提供額外服務。永世長存的后宮內鑲嵌著美輪美奐的馬賽克,這里生活著一群天國美女。她們的乳房如蘋果般渾圓,臀部曲線如瓷碗般婀娜。還有一群天國美男,他們臉上長著傲人的大胡子,胯下碩大的陽具足以滿足女性的一切欲望。酒桶里裝滿了葡萄美酒,人人都可以敞開肚皮,盡情暢飲,這時酒已不再傷身。還有裝滿頂級印度大麻的水煙筒。不僅如此,還有健康飲食型的天堂,那里的環境也是最好的,因為一切都是純天然的。客人們可以在蔚藍的田野上打太極,暢飲樺樹分泌的瓊漿玉露。他們越活越年輕:只要多付點錢,就可以改變時間的流向,享受時光倒流的服務。我們的服務應有盡有,能滿足每位顧客的需求。
還有一些天堂,里面的人都住在透明的圓球里,就像是青蛙的胚胎一樣,他們從不離開圓球,在陸地上馳騁,在海洋里暢游,球與球之間會輕輕碰撞,其樂融融,空氣蕩漾著連珠般的笑聲。還有家庭式天堂,專為渴望溫情的顧客設計,那里有人類家庭,穿著潔凈的衣裳,露出皓齒,在開滿紫羅蘭的山谷里漫步。每個人都說:“我愛你。”每個人聽到的回答都是:“我也愛你。”這就夠了。而且,顧客還能根據自身需求,加一點錢,就能自由搭配想要的天堂,畢竟大家都說,人死后,最怕的就是無聊。
“所以,她到底有沒有留下掃描件?”他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問題,“如果有的話,我會給她一個最好的天堂。她在那里會當一個潔凈無瑕的女神,穿梭于低頭禱告的蟻民之間,身穿天藍色的羽裳,穿著細高跟,將蛇頭踩在腳下。她還會口吐芬芳的玫瑰花瓣。所住之處盡是雪石與象牙、美玉與明珠。”
也許,我眼前的這位高貴的老先生在做白日夢,因為他的眼神越發迷離。最后,他沉默了,為自己所設想的場景而感動不已。我不禁露出了憐憫的微笑。他就是個滿嘴牢騷的卑鄙之徒。
我是妮娜·舒布,我是她的摯友,我單槍匹馬,向黑夜進發,尋求救援。但我卻是那么孤立無援,甚至連月亮也在云里躲躲藏藏。在這昏天黑地之中,每個房頂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危機四伏,那上面有無數看不見的天線和電纜,放眼望去,像是一個機場緊挨著另一個機場,濕滑、漆黑的跑道縱橫交錯。透過房頂透明的天窗能看見城市的夜生活,城市看起來像是活生生的軀體,無數交通要道織成一張動脈網,而穿梭不斷的電梯的玻璃外殼則勾勒出它的靜脈。這副軀體由數不清的細胞構成,細胞里人聲鼎沸,里面有人奄奄一息,有人呱呱落地,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悲愴淚下,有人爭吵不休,有人握手言和,有人歡聚一堂,有人眾叛親離。每時每刻,正與負都在相互抵消,終會化作規律振動的圓滾滾的〇。由一體化部門管轄的稍縱即逝的大自然定下的鐵律,誰都逃不掉。
第三位父親是一位聰明絕頂的“賬房先生”,雖然他擁有過目不忘的超能力,但是他做事情仍是那么循規蹈矩,把所有數據記錄在虛擬的賬目表里。他的大腦以光速運轉,加減乘除,皆不在話下。他還從不睡覺,因此,當我妮娜·舒布在天蒙蒙亮時,站在他面前,他方才完成了一夜的核算工作。
眼睛發光的仆人拎來了一張小板凳,請我坐下。我忍著淚水,含著悲痛,向這位父親述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此時的我,早已疲憊不堪,心力交瘁,肚子還空空如也。然而,我要考慮的是如何說服他,否則,還有誰會伸出援手?妮娜·舒布,別再浪費時間了,振作起來吧!
“你的女兒需要幫助。她為了見姐姐,跑到地下去,現在回不來了。”我說道,“你能不能有點人性,你怎么忍心讓自己的女兒在那里多待一刻?你怎么忍心讓自己的心肝渾身沾滿污泥、發霉發臭、爬滿蛆蟲?你怎么忍心讓自己的骨肉化作一文不值的塵埃?”我話未說完,便淚流滿目。淚水滲入我身體深處,刺戳著我的心臟,把它變成一塊羊毛氈。
我滿懷希望地盯著他的那張大臉。
第三位父親深吸了一口煙,煙圈兒從他的耳朵里冒出來,把他疲倦不堪的近視眼熏得直流淚。他為何不做任何反應?他聾了嗎?還是瞎了?還是心不在焉?他的秘書把他身上的灰塵撣走——日常洗漱活動,還更換了算盤的電池,噢,打印表格用紙不夠了,稍等片刻,立即補上。
聽說,他得了一種罕見的疾病——他的大腦在向內坍縮,一幅幅圖像不斷從腦海中竄出來,嵌入到他龐大身軀的深處,并在那兒組合成許多非物質的微小世界。大腦的主人反倒成了死皮賴臉的客人,成了揮之不去的靈魂。他既不能觸碰大腦里的任何物品,也不能享用自己制作的食物,不能坐著,更不能躺著。他明明在自己家里,卻像個無家可歸之人。慢慢地,那反復的、強烈的存在感讓他疲憊不堪、精疲力竭。
在沉思默想了許久后,我決定再次向這位年紀最大的父親發話。他邊翻看著會計賬簿,指尖邊在字里行間劃動。他能一刻不停地做著四則運算,為自己新創造的編碼而沾沾自喜。
“我求你了!我妮娜·舒布雖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人,但求你不要讓自己的女兒就這樣死去,不要讓她離開我們,你找找看你的賬簿里有沒有什么寬宏大量的條款,求求你把安娜·尹從墳墓的牢籠里解救出來吧!”
但我的話攪亂了他的冥想,他怒形于色,說道:
“如果我在計算的過程中,擅改計算規則,那我還算是個會計嗎?”
他再次沉默許久后,補充道:
“安娜·尹總是那么不謹慎,對于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來說,即使她有神性,她的胃口也太大了些,她從不知足。她從沒少給我們添麻煩。我們建造了一種優美的、符合邏輯的、不斷完善的結構。你看看——”他對我說道。他一揮手,一幅錯綜復雜的樹形圖就呈現在我眼前,圖中的矢量和五彩線條縱橫交錯,使人眼花繚亂。“浮游生物在這兒,而人在這兒。”他目光所指向的區域亮了起來。“這是一種優美的等級制度。一物降一物,這樣我們的世界就不會變得過度擁擠。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是萬物不斷完善自我的動力。只有身體更強壯、跑得更快、變得更聰明、更能適應環境,才能勝出。稍有不慎,就會慘遭淘汰。誰要有愚蠢的想法,游戲便會提前結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不用勞神費力地去干預一切,系統會一直自我更新,最強壯的、最能適應環境的人才能存活下來,才能有機會不斷繁衍后代,直到我們喊停。”他彎下身子看著我,臉上掛著善意的微笑。“真是精妙的構思啊。難道還有比這更完美的規則嗎?而她呢,安娜·尹、尹·安娜,她只會不知所措。她不僅反社會,還反神性。她就是個小偷、酒鬼,我知道我在說什么。她就是個騙子、賤人、癮君子、潑婦。她老覺得自己還缺點別樣的體驗,她究竟在尋找什么?她為何要踏上這段危險的旅途?她可不能凌駕于規律之上。我的表格里已經沒有她的容身之處了。”他看了一眼手上的文件,“正如我所看見的,就在今天晚上,她已經被剔除了,她的身份證號碼已經失效。可惜啊,畢竟我曾愛過她,她是我所有孩子中能力最強的。親愛的,我很遺憾。”
此刻我已明白,希望已落空。我想把會計搖醒,但我已渾身無力。他身旁的仆人用懷疑的眼光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你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我低聲說道。
一團團煙霧,如輕飄飄的流水,在辦公室里流蕩,他的身體慢慢淹沒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