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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漕渠三月三

  • 自成風景
  • 陳忠實
  • 7934字
  • 2021-09-30 14:14:29

【吾鄉 中國文化、民俗里的負載與共性】

從京城來的三位電視記者向我提出,要拍陜西地方戲秦腔演出的盛況,還想拍關中民間的文化娛樂方式。我真有點犯難了,據我所知,秦腔作為西北五省尤其是陜西關中地區的名牌大戲種,至少在十年前就已經退出了西安各家劇院的舞臺,包括一些大腕級的名角也都流落到適時而興的“秦腔茶社”里去被尚有秦腔戲癮的人點唱,原先幾乎每個縣都有的秦腔劇團的演員們也都流散了,說來真是令人傷感的。如我一樣還喜歡聽聽秦腔旋律品品秦腔韻味兒的人,要想在西安某家劇院看一場名家大腕的演出,還是很難覓到機會的。至于民間的文化活動,他們三位來得也不是時候,清明都過了,民間文化娛樂集中展示的春節的氣氛,早已冷卻了,農民們已經從春節的歡樂和慵怡中清醒過來,進入田野進入果園開始新的一年的勞作了。然而三位遠道而來的記者仍不死心,讓我再想想辦法,再三申述作為這個專題片的地方文化氛圍和土壤是不可或缺的。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區文化館一位搞攝影的朋友不經意間告訴我,渭河岸邊的漕渠村農歷三月三日適逢古廟會,有秦腔劇團的演出,有當地青年男女的秧歌表演,有鄰近幾個村莊的鑼鼓隊湊興。遺憾的是高蹺被取消了,據說出于安全的考慮,怕人群過于擁擠而摔傷了表演的人。三位北京來的年輕記者聞訊竟歡呼起來,真是應了“起得早不如趕得巧”的俗話。這樣一來,關于秦腔演出和地方文化娛樂特色的東西便全部都可以得手了。

三月三日一早,我便陪三位年輕人上路了。我所存活的白鹿原下的灞河川道,其實只是渭河平原的邊緣地帶,南岸是古原的北坡,北岸是驪山南麓縱橫起伏的丘陵或者說山嶺,中間蜿蜒著以柳色愉悅纏綿過古代離人的灞河。車行不過十余公里,便駛出雖然原青嶺秀卻也顯得狹窄的河川,進入坦蕩如砥氣勢恢宏的渭河平原了。那情景如同從一個細桿喇叭里鉆出來,進入一個四野再無遮攔的令人舒展也令人驚悸的開闊境地。這是我跟著班主任到灞橋趕考初中第一次走出灞河河川時發生的感受。這種純粹由地理地形造成的心理感受,一直延續到今天重復到現在。每一次走出家鄉灞河川道時都像鉆出喇叭細桿兒,每一次回鄉也就有從敞開的喇叭口里鉆進細桿的感覺。我喜歡走出那個細桿兒似的河川享受無邊原野的氣度和舒展,也更喜歡重新進入那個狹窄的灞河河川感受南原北嶺動態的生動和變幻莫測的氣象,甚至包括那一份狹窄造成的拘束。鉆進來拘束一段時日,鉆出去舒展暢放一回,我的心理秩序和心理感受便處于某種動態的顛簸里,自我感覺真是好極了。

無邊無際的麥子剛剛努出穗兒來。滿眼都是飽滿豐腴的青春的綠色,成熟的含羞帶嬌的女子就是這種氣韻。籠罩著村莊的泡桐織成一片又一片淡紫粉紅的花云。天雖然陰沉著,依然罩不住大地青春的氣象。

我要到漕渠村去趕三月三日的廟會了。我的心里竟然激動起來了。我已經有許多年沒有進入這種關中農民狂歡的廟會場合了。我在少小時候接受過狂歡的場景留下難以磨滅的記憶。現在的鄉村廟會與我過去逛過的廟會的氣氛會有什么變化嗎?淡了還是濃了?三位京城來的年輕的文化人,至少懷著一種獵奇的興奮,在我則是對一種古老儀式的溫習和膜拜。大約還有一公里的路程,我聽到了一聲火銃的震響,像是遠天云層里奔突的沉悶而又撼人心腑的雷聲。火銃是一種最具聲威最具張力的爆響器,它蘊聚鞭炮家族炸響時的熱烈之外,便是深沉如地出的震撼。這應該是民間慶典或狂歡場合里最具煽動性的響器了。即使極陰郁寡淡的人,也會在火銃的爆響里昂起頭來。

廟會是漕渠村的廟會。

漕渠村在一道淺坡下。漕渠村是個大村子,自古就是一個大村子。村里有一座古廟,供奉著佛家的一位神靈,何年建廟何年立神已經無考,所有關于廟堂的文字典籍,以及廟堂內栩栩如生的神像、精美的壁畫和梁棟上的彩繪,都被后來屢屢發生的一次火過一次的“革命行動”掃蕩凈盡了,后來連三月三日的古廟會日也被禁止了多年。古廟能夠存留下來是一個奇跡,說穿了卻屬無意,僅僅是貧窮的生產隊需要用它做庫房而沒有被摧毀。有形的東西破壞或消滅十分容易,只有無形的傳說卻能依賴當地人的嘴巴流傳下來。可以推斷的是,三月三日的廟會是建廟之初就擇定了的,廟會的歷史也就是古廟的歷史,同樣是悠久古遠得不能再古遠悠久了。還可以推斷的是,建廟立神的最基本的也是最原始的用意,便是崇拜,或者說是尋求和平安寧所需要的一個祈禱偶像。于是,在渭河南岸廣闊的沃野和星羅棋布的大小村莊之中,便形成了以這個古廟為中心的朝拜圣地,三月三日便成為十里百村鄉民寄托祈愿和狂歡的盛日。

漕渠村村莊的歷史肯定比古廟的歷史更為久遠,這是常識而毋庸置疑的。一個漕字已注釋了這個村子令人敬畏的歷史。西漢王朝設都長安,為解決急驟繁榮急驟膨脹的城市吃糧問題,開鑿了黃河、灞河、渭河連通長安城的一條可以浮船運糧的運河。關中人卻稱它為渠,可見當地人的自大和狂妄了。為了逛好漕渠村的古廟會,我專意兒查閱了《辭海》。漕渠詞條下準確無虞地注釋著這樣的內容——

漢唐時自長安(今西安市)東至黃河的運渠。創始于西漢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在大司農鄭當時主持下,發卒數萬人,由水工徐伯督率開鑿。渠傍南山(秦嶺)下,長三百余里,三年而成,漕運大便,渠下民田亦頗得灌溉之利。初以灞水為源,其后鑿昆明池,又穿昆明渠使東絕灞水合于漕渠。東漢時尚可通航。北魏時已無水。隋開皇初改自長安西北引渭水為源,浚復舊渠通運,定名廣通渠,但習俗仍稱漕渠。唐時通時塞。天寶初陜郡太守韋堅、太和初咸陽令韓遼兩度修復,壅渭水作興成堰,傍渭東注至永豐倉(即隋開皇中廣通倉,仁壽末改名)下合渭入河,規制略如隋舊。末年遷都洛陽,渠遂堙廢。

哦喲!這個漕渠村的歷史至少可以前推到公元前129年西漢元光年間。甚至可以設想元光年間開鑿漕渠之前這個村子就存在不知多少年了。現在仍保存著這個村莊的子孫們用嘴傳留下來的當年的盛況,西漢初年漕渠開鑿始成,除了為長安城運輸糧食,包括渠下村民農田的灌溉,更有各種商船通過漕渠進出長安,漕渠村當時已形成一個周轉碼頭,南北商賈,車船互轉,客店飯館買賣鋪店,成一時之盛,漕渠村成為渭河南北廣大地區的一大商埠。而古廟肯定在幾百年后才形成心靈祈禱的圣地,有佛教進入中國的時間限定出來一個大致的歷史輪廓。

我在即將進入漕渠村的時候,感到了這個村莊古遠的歷史對人的威壓。如果不是《辭海》作證和指點迷津,縱然在這個村子的古廟會逛過十回,我也只會以為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廟會而已,關中鄉村類似的古廟會多不勝逛。從《辭海》的詞條里可以看出,漕渠的開鑿便形成漕渠村水陸碼頭的繁榮,而敗毀于王朝滅亡之后的亂世;漕渠的再度浚通和漕渠村的重新繁華,又是隋和盛唐的時代,堙廢的結局正好是大唐王朝的沒落。這條漕渠的興衰簡史,正好注釋了從西漢至唐的中國歷史的起落,自然可以想見如漕渠村的鄉民的饑飽寒暖了。哦!我的關中,我的渭河平原,單是保存有2000多年的漕渠村這個村名,就夠我咀嚼不盡了。我家門前的灞水,曾經是漕渠初開時的水源,我在敬畏的同時,頓然又有了一種溝通歷史溝通地域的親近感。

漕渠村倚靠著的南面的那道淺坡,亦因漕渠而得名為漕渠坡,一道雖然低淺卻聲名遠播的坡。狹義的漕渠村單指這個自然村,而泛義的漕渠村則指漕渠坡下的大圍墻村、小圍墻村、宋家村、陳家村、王家堡、米家堡、田鮑堡、陶家村、萬盛堡、宋家灘等十數個大小村堡,散落在渭河南岸的平原上,綿延十余里,通稱十里漕渠。站在漕渠坡頭遠眺起來,以稠密的村樹和村樹的綠葉籠罩下的房脊和屋墻組成的村莊,依次漸遠,或大或小,坐落在綠色蒼郁的麥田之中。我忽然想起,前年曾在臨近入渭的灞河河道里,掏沙取石的農民挖出來一條大船的遺骸,距離漕渠村不過十余里,又是怎樣令人頓生想象的一條謎一樣的古船啊!

一位做豆腐買賣的中年農民笑嘻嘻地告訴我:“下了漕渠坡,盡是豆腐鍋。”這兒盛產豆腐。漕渠坡下的豆腐遠近聞名。據說這兒做成的豆腐燒了燴了不僅不爛,而且鮮嫩異香,做成臊子,澆到面條里,豆腐飄浮在上而不沉底。更具商家利益的是,同樣10公斤黃豆在別處通常只能做出20公斤豆腐,在漕渠村卻能產出30公斤,甚至35公斤。這個額外的利潤,對于那些常年經營豆腐生意的豆腐客(主戶)來說,是“天賜良水”令其竊自得意的幸事。除去公社化時代的極左政策施虐造成的蕭條不計,漕渠坡下無以數計的豆腐作坊自古至今生意興隆,現在更是許多農戶賴以掙錢過日子的把穩的門路。豆腐客戲言:漢家爺江山敗了,唐家爺江山也敗了,爺們感念修漕渠占了農人的田地,再沒啥可補償了,就賜給咱漕渠人一井好水,讓咱做豆腐過日子……爺們還是有良心的。云云。

我頓然失笑了。頓然從悠遠的極富想象的漕渠村的歷史煙云里清醒過來。頓然抖落了不無酸漬氣味的幽思。頓然輕松地接受了這恩賜給豆腐客們的一眼好井……

農歷三月三日逢著廟會的漕渠村,展示著一個純粹屬于農民的世界。

漕渠村的正街和各條小巷,現在都擁擠著農民。南北走向的公路與通往漕渠村的大路正好構成一個“丁”字,從公路的南面和北面,騎車的步行的男人女人源源不斷涌入漕渠村。絕大多數尤其是中年以上的農民,幾乎沒有任何修飾,與擁擠著的同類在街巷里擁擠。在這里,沒有誰會在乎衣服上的泥巴和皺褶,沒有誰會譏笑一個中老年人臉上的皺紋蓬亂的頭發和荒蕪的胡須。女人們總是要講究一些的,中老年女人大都換上了一身說不上時髦卻干凈熨帖的衣褲。偶爾可見描了眉涂了唇甚至在黑發上染出幾綹黃發的女孩子,盡管努力模仿城市新潮女孩的妝飾打扮,結果仍然讓人覺得還是鄉村女孩。無論男人或女人,無論年齡長者或年輕后生,無論修飾打扮過或不修邊幅的,他們都很興奮,又都很從容自信,在屬于他們的這個世界里,絲毫也看不到他們進入城市在霓虹燈下在紅地毯上在筆挺的西裝革履面前的拘束和窘迫。他們如魚得水。他們坦蕩自在。他們構成他們自己的世界。

我在這條長長的街道里和支支岔岔的小巷里隨著擁擠的人流漫步。我的整個身心都在感受著這種場合里曾經十分熟悉而畢竟有點陌生了的氣氛。這種由純粹的農民匯聚起來的龐大的人群所產生出來的無形的氣氛和氣場,我可以聯想到波瀾不興卻在涌動著的大海。我自然聯想到我的父輩和爺輩就是構成這個世界的一員或一族。我向來不羞于我來自這個世界屬于這個世界壯大于這個世界,說透了就是吮吸著這個世界的氣氛感應著這個世界的氣場生長的一族。我現在混雜在他們之中,和他們一起在漕渠村的大街小巷里擁擠,盡管我的穿著比他們中的同齡人稍微齊整一點,這個氣場對我的浸淫和我本能似的融入,引發了我心里深深的激動。這一刻,我便不由自主地自我把脈,我其實還是最容易在這個世界的氣場里引發心靈悸顫的。

村街兩邊擺著小飯攤、農具、種子、鐵器、服裝、搪瓷和塑料廚具餐具,以及不可或缺的老鼠藥,舉凡農民生產生活所需用的一切東西,現在都擺置在村街兩邊供農民選購。最令我動心的是那些傳統小吃攤子,仍然保存著在我少不更事時見到過的那種老式饸饹擔子,幾乎原樣未改地擺在這里或那里。攤主抓起一把紫紅色的饸饹,在案板上反復彈著,拋進敞口淺底的花邊瓷碗里,用小勺挖鹽用木勺撩醋用小木板挑辣椒的動作像是一種舞蹈。我小時候跟隨大人去廟會的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坐在矮條凳上接過攤主送過來的那一碗饸饹。更奢侈一點兒,還會有臨近攤位的油鍋上遞過來一個油餅或油糕,久久盼望趕廟會的全部目的就在這時實現了。現在,饸饹攤子和油鍋前,男人和女人隨意地在小條凳上坐下去,包括他們牽引著的男孩和女孩,接過饸饹或油餅油糕,吃罷了抹了嘴就又摻和到人流里去了。我的根深蒂固的關于吃饸饹的記憶就是這種形式。我后來在一些飯店的豪華餐桌上也吃到這種被學者研究出可以防癌可以降血壓的所謂綠色食品,卻總是嘗不出廟會上攤子主人舞蹈似的動作之后的那種香味,更不必說那高得嚇人的價碼了。

我敢說,坐在這個攤子前品嘗的男人或女人,如果他們知道自己掏六七毛錢就可以享到的口福,城里人在大飯店卻要花幾乎一斗麥子的錢才能吃到一碗,準會嘲笑發了財的城里人傻得不會花錢了。

秧歌隊扭過來了。這是經過費心操練的一支頗為壯觀的秧歌隊伍。純一色的農家姑娘農家媳婦,還有一些堪稱大娘輩兒的農家女人,一律的紅綢衫綠綢褲,一律的粉紅色剪花別在右耳上方的黑發里,手里舞著一律的大紅綢扇子,一律的弓前殿后左扭右擺的舞步,一律的優雅,從村子中間的大街里自西向東扭過來。她們可能剛剛放下鋤頭或給豬呀雞呀添過食料,換上這一身艷麗的服裝就結隊扭起來了。她們的公婆她們的丈夫(或未婚夫)她們的孩子,此刻就擁擠在街巷兩邊的人群里看她們舞蹈。她們同樣具有強烈的展示自己表現自己的欲望。她們或歡欣或自信或妖媚或沉穩或嬌羞的眉眼里,都透見出這種展示自己風姿的欲望。

秦腔戲的戲臺搭在村莊背后的一片空地上。我是循著樂隊的響聲拐進小巷尋到這里的。一個用木頭搭建的戲臺,橫額上標明長安縣劇團。我一眼便可看出來,臺上正在演唱著的是《鍘美案》中的“殺廟”一場。這是這部堪稱秦腔經典劇目中最為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戲劇藝術上來看也應是最為精彩的一章。一個被主子差遣來殺人的差官韓琦,一個懷著滿腹委屈的鄉村女人和她的一雙兒女,兩個人的沖突兩個人的命運在一座小小的廟堂里展示得淋漓盡致波瀾起伏,堪稱戲劇創作上的絕妙一筆。我曾經無數次地看過這部戲劇,尤其喜歡這精彩絕倫的一折。我在小小年紀初看這部戲時,大約也就只看懂了這部戲的這一折,僅只是劇情而言。從劇情的發展和劇中多個人物的命運的轉化來看,“殺廟”這一折正好是這部戲的關捩。我早已從這部戲的情感里跳了出來,而進入一種藝術創造和藝術表演的欣賞中了。

臺下幾乎是純一色的中老年農民。臺前的人坐在自帶的小凳上,兩邊和后邊的人站立著,幾乎全都是上了年歲的人。清脆的梆子聲緊密的扁鼓聲從響亮的板胡纏綿的二胡聲中跳蹦而出,敲擊著在臺下看戲的農民的耳膜和胸膛。他們自小就接受這種樂曲曲調的敲擊。他們樂于接受這種時而強烈時而委婉時而鏗鏘時而綿軟的旋律的撫慰。他們并不太在乎是否完全聽明白了那些唱詞。我也習慣于接受這種旋律的敲擊和撫慰。我也不太在乎是否完全聽清楚了那些唱詞,主要的是接受這種旋律的敲擊和撫慰。

下雨了。一把一把五顏六色的傘撐開來,在短暫的一陣騷動后,很快又平靜下來。我此刻才發現與我同行的三位北京來的記者正跳上戲臺的左角,支起攝像機的三角架,隨之就把鏡頭對準了正處在殺人與自殺兩難中的“韓琦”,又把鏡頭調整過來對著臺下的農民觀眾。

我在來去戲場的路上看到了兩頂就地搭起的巨大的帆布帳篷,離地大約一尺透著空當。有小孩子趴在地上往里邊窺視。我問一位男孩看見了什么。男孩嘻嘻笑著說,光腿。從那個全封閉的神秘的帳篷里傳出震人的音樂,偶爾發出一兩聲女子的尖叫。帳篷開口處坐著一位男青年用電喇叭做著廣告,招徠誘惑圍觀的男女進去觀賞,語言像是刀刃上的游魚。不時有人花一塊錢買票入場,幾乎是純一色的男青年。一位站在門外的小伙子和一位剛剛走出帳篷的小伙子搭話:

“里頭弄啥哩?”

“跳舞哩。”

“跳啥舞哩?”

“扭尻子舞。”

“穿沒穿衣裳?”

“穿著哩。”

“穿的啥衣裳?”

“不好說。”

“這有啥不好說的?”

“你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不知值不值得花一塊錢。”

……

搞不清這些就地支帳票價一元的演出團隊來自哪里,只是可以肯定絕不是渭河岸邊的人。誰家的女子要是在那神秘的帳篷里跳光腿舞,可能不需半天就臭名遠揚難尋婆家了,誰家的老少都要被指指戳戳閑言碎語了。這些演出團體游牧一樣流動在鄉村里的集鎮上,逢著某村的廟會更是賺錢的最好時機。他們和古老的秦腔對臺。他們在鄉村里傳播什么沖擊什么,他們一般是不會從“意義”上考慮的,只是更多地爭取那一元錢的門票所包含的利益。愿意花一元錢進帳篷去的鄉村青年,自然是為了看看扭尻子舞蹈以及除他們的媳婦之外的女人的光腿。應該說與城市里富麗堂皇超級豪華的歌舞廳里的看客們的原始目的并無二致,只是演出的水準和票價相差太遠了。

現在該去聽鑼鼓了。鑼鼓隊在村委會門口擺開著架勢。這是一支遠路而來的鑼鼓隊,按習俗的說法是前來送香火的。送香火的鑼鼓隊的多少,成為某個廟會盛大景況的重要標志。龍旗前導,鑼鼓敲打,響炮放銃,最具聲望的老者端著裝滿紫香黃裱的木盤,浩浩蕩蕩又肅穆端恭地一路走去,把香火送進廟門,跪拜,點蠟,上香,焚燒黃裱,再叩頭。廟門外的廣場上,常常擺開十余家從各個村子趕來送香火的鑼鼓隊,對著敲,看看誰家能把逛會的人吸引過去的最多,自然是優勝的標志了。這是新中國成立前后的盛景,我留下這樣的印記是無法淡漠的。現在的漕渠村廟會上,只有兩家鑼鼓隊。我覺得悅耳好聽的這一家占據著村委會門前絕好的地盤。一位兩腮凹進牙槽的精瘦老頭握著鼓槌兒,眼睛上扣著一副茶色石頭鏡子,這是我印象中最深刻的那種既富于靈性而又有點倔強執拗的老頭形象了。他不看任何人,也用不著看鼓面兒,微微偏著頭發稀疏亮著紅光的腦袋,兩手兩把溜光的木質鼓槌兒,在米黃色的牛皮鼓面兒上敲出風擺亂花一樣的鼓點兒。鼓是鑼鼓隊的指揮和靈魂。銅鈸和大小銅鑼在鼓點兒的指揮下變換著交響著,一個好的鼓手常常成為一方地域里受人欽敬的名人。

這樣的鑼鼓隊現代被命名為“長安鑼鼓”。流行在秦嶺北邊渭河平原的鑼鼓曲譜源自唐代,被現在的一些搞民間文化的音樂工作者發掘整理出來,頗多搶救國寶的意味。在我的印象里,整個關中稍微像樣的村莊都有一支鑼鼓隊,諸如我的生地蔣村新中國成立時不過30余戶的小村子,同樣有一套鑼鼓響器,這是整個村子在合作化以前唯一的公有財產,靠一家一戶捐贈的糧食置備起來的。每到逢年過節,村里的鑼鼓隊就造起聲勢來,把整個村莊都震動起來顛簸起來,熱烈的鑼鼓聲灌進每一座或堂皇或破舊的屋院,把一年的勞累和憂愁都抖落到氣勢磅礴震天撼地熱烈歡快的鑼鼓聲中了。可以肯定的是,鄉村鑼鼓這種民間音樂,是我平生里接受的第一支旋律。豈止是我,在那個時代生活過的鄉村人,出生后焐在火炕被窩里的第一個春節到來時,就被這種強烈震撼的鑼鼓聲震得在被窩里哭叫起來,鑼鼓的敲擊聲響從此就注入血液。

現在在漕渠村村委會門前演出的這支鑼鼓隊,是一支真正的民間鑼鼓隊,除那位顯示著執拗自信的鼓手老頭兒,還有四五個抓著臉盆一樣大小的銅鈸(當地俗稱家伙),五六個左手手指上掛著碗口大的銅鑼右手執著短粗鑼槌兒的青壯年農民。令我遺憾的是,這支精當的鑼鼓隊里缺少至少兩三個敲那種比蛋糕稍大一點的銅鑼的角色。缺少小銅鑼而突出了大銅鑼,顯然是一支以瓷硬為風格的鑼鼓隊,而那種以大小銅鑼為主體的鑼鼓隊的風格被稱為“酥”。酥在演出風格上的突出特點是細述婉轉。然而這個缺少了小銅鑼作點綴作調節的鑼鼓隊,敲出一曲又一曲傳統的也許真是自唐代流傳下來的鑼鼓曲調。這樣原始的曲調在我尚未識字之前就聽過許多回了,時而如瀑布自天覆傾而下,時而如清溪般流淌;時而如密不透矢的暴風驟雨,時而如疏林秀風;時而如洪流激浪一瀉千里,時而如蜻蜓點水微風拂柳。在這樣急驟轉換的奏鳴里,我的心時而被顛得狂跳,時而又被撫慰,鑼鼓的聲浪像一只魔女妖精的手,把人撩撥得神魂激蕩而又迷離沉醉。我又一次驗證了自己關于鄉村鑼鼓的記憶和感受,依然保持著那份敏感那份融洽而沒有隔膜和冷漠。也許應該是我的生命之樂。

我沉浸在鑼鼓聲中。這一幫由老漢壯年和青年組成的鑼鼓隊,沒有化妝沒有統一服飾,也沒有由專業樂界行家導演訓練出來的統一動作和表情,他們敲到得意時,有的咬牙有的瞪眼有的搖頭晃腦,各見性情。常常使我產生錯覺,把他們的臉孔和我兒時印象中的我村的某個人重疊起來混淆起來。

我沉浸其中,我已經多年沒有接受這種生命之樂的沖撞和震顫了。人的五臟六腑也許需要這種純屬民間的樂器來一番沖撞和洗涮的。無論如何,在民間鑼鼓的樂曲里,我心中沉積著的污泥和濁水,頓然掃蕩清除了,獲得的是清爽和輕松,好繼續上路。

我還會再去尋求這種純粹民間的鑼鼓,為生命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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