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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未衣

葬禮的祭事上那個少女著一身白色的喪衣,雖然不緊湊,但白色的喪衣給少女蒙上一層神秘感,宛若窈窕的鬼魅,不免讓人想到聊齋里的聶小倩。少女頭上頂著麻布制的喪帽,她的神情無為所動,又像是在哀傷,又像是在沉思,左手持著竹節(jié),右手搖著喪鈴,少女拘作著腳步,在人們祭拜的時候腳尖一點,鈴聲一動,像是在牽引著人們。

少女約莫十八九歲的光景,一頭黑發(fā)垂過肩膀,是個亭亭玉立的美人,但理應不該出現(xiàn)在祭事上的少女卻不知如何現(xiàn)身在這葬禮之上。

人們屏息望著逝者的遺照,腦中回想著逝者生前的面容。至親者哭訴著死者生前的苦痛,哀嚎著生前的可憐。之后隨著少女的連續(xù)的鈴聲與鑼鼓的齊鳴,死者的直系親屬開始祭拜,人們虔誠的跪在逝者靈前的草席上,而少女從旁守望著。直系親屬跪拜著少女便輕舞鈴聲,在禮堂里回響,少女用空閑的左手給祭拜者遞上折斷的香火,暗喻著生命的夭折,但少女從頭到尾都沒有絲毫多余的動作,或者說多余的動作看起來都那么自然。

而我作為旁系親屬只需要在禮堂的旁邊默然站著,只需要在葬禮的最后前去跪拜,當然站立的途中娛樂活動或者是打晃是不被允許的,在此百無聊賴的境遇下我只得默默揣摩著這位少女,猜測這是何人。

所不認識的少女讓這個并不讓我哀傷的葬禮開始沉重起來,雖然說沉重也只是讓人覺得“啊,這果然是葬禮呢”的樣子。她的鈴聲仿佛有神奇的魔力,蓋過了鑼鼓,喇叭,薩克斯的聲音,讓人覺著這鑼鼓,喇叭,薩克斯的聲音都過于吵鬧無序,而只有鈴聲在嘈雜的哀嚎中清遠而悠揚,我似乎感受到被剝離悲傷的純粹的死亡。

那少女似乎也在看向我,或許是因為我盯著她的時間太久了,一剎那,她的臉有些微紅,但很好的掩飾過去了。這是葬禮。

自小我便害怕葬禮,這件事還要從小時候去參加一戶遠房親戚的葬禮說起。那時候還大約還是8歲,在葬禮的途中逝者

的棺蓋還未釘緊,又在某人踢到了祭臺而后的一系列的意外下,棺材從祭臺上斜向的滑落了,棺蓋隨之也從倒下的一側滑落下來,滾到地上。所幸逝者依然安詳?shù)奶稍诜狡踔校]有接觸到一方土地。但在孩童的我的眼里,死亡并不是什么離別的傷感,那方契中的人兒與沉睡著的生人無異,似乎逝者還在與我打著招呼,喚著我的乳名。

但此情此景下,我又被隨行的長輩拉開了,并用手捂著我的眼睛。出了這種事情下,葬禮就草草收場了。但是日夜晚我開始高燒不退,父母帶我去診所看病,醫(yī)生卻說我這是普通的感冒,打了幾瓶吊拿了些藥后便回家了,但幾日后仍不見好轉,依然高燒,家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急的團團轉,到處求醫(yī)問藥,求神拜佛。

直到后來,有資歷的長輩說我這是被逝者的怨靈纏身,要解決的話只能去逝者靈前向逝者的討要一點香火灰,然后口服下去。奶奶急忙去討香火灰了,可服用后卻并不見效,次日另一家起了喪事我才突然退燒,并像一個無事人一樣活蹦亂跳。在那以后家人盡量避免讓我參加喪事,我從而也害怕起葬禮了,總覺得逝者具有把生者拉進深淵的力量,直到家父逝世。

我是一路隨著先父的遺體回家的,先父的遺體被白布裹著,我坐在他身旁,路途中白布滑落了幾次,我又輕輕地扯上去,仿佛是在給他整理儀容,他的身軀隨著車子晃動著,但我感覺先父就是安靜的躺在橫板上,再也沒感受到逝者的行動。或許被安上了逝者名稱的人就被剝奪了行動。

又在家父的遺體邊守靈了七天,我從未覺得逝者如此安靜,在逝者附近能獲得無比的心安。

從那以后,就算有人家舉辦喪事,我也心靜如水,在葬禮上表現(xiàn)的過于平靜,背后卻總是被人指責說,這個孩子太無情了啊。但我卻無論如何都擠不出半點眼淚,我只是覺得自己的感情被拖進一片虛空,然后像是在火爐里被燃燒殆盡,與尸骨不同的是,我的感情最終灰也沒剩下。

之后母親也改嫁了,我也就順理成章地輟學了,在讀大學的城市混沌了幾年,找了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如今也過的自由自在。如果不是這個親戚突然逝世,我可能也不會再次回到故鄉(xiāng)更不會到山野里這個親戚家,以前也受到不少這個親戚的照顧,可人走后卻也并沒有覺得太過惋惜。

只是這個主持葬禮的少女我從未見過,便小聲問起來旁邊的一個熟人。

“你說這個女娃啊,這是一家道士的侄女,這個女娃也命苦,從小父母便走了,現(xiàn)在被她叔父拉出來做祭事。”

“女的做祭事聞所未聞啊。”

“誰知道呢,不過據(jù)說請過這位女娃的家里都對這個女娃很滿意,說是這位女娃的鈴聲能安魂。”說著我這位熟人聳了聳肩。

我頓時受了驚嚇一般抬起頭來,目光直視那位少女,“莫非這位少女已然從事這個許久了?”

“那倒沒有,也就一年多了。”

我張著嘴“啊啊”的說了下,“沒在讀書嗎?”

“讀完了初中就不讓她讀了。”熟人嘆了口氣,“今年也才16歲啊,那孩子。”

我吃了一驚,少女還這么年輕。少女從容的動作和出現(xiàn)的位置讓人誤解她的年齡,又或許成長總是突如其來。

“她叔父家本來打算把她嫁出去,人家都找好了,是個傻子的人家,沒人敢要的,不過還好現(xiàn)在法律不允許,只得養(yǎng)她到十八歲,說是嫁出去,其實就是賣媳婦。”

隨后忙完便是祭事結束了。在應付完親戚后,我瞧見角落里那個做祭的少女蹲在門樓的一旁花叢里,小心的逗玩著一朵黃色的大繡球花。她的眼睛在四處流轉著,看到我向我露出了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我也回了一個莫名曖昧的笑容,然后靠著朱漆刷好的大門盯著這位少女。

太陽還沒下山就已經(jīng)開始坐位吃飯了,這種宴席開的時間意外的很早。

吃完飯?zhí)焐呀?jīng)不早了,說是不早但其實也是在鄉(xiāng)村而言,尚黃昏,但對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名來說,確實不早了。我原本是要在這家過夜的,等明天安葬后再回N市,但心里也無法寧靜下來,時間也不少,所以我只是沿著山路朝著下山處走,一路花草相連,心情意外的輕快了起來。

在山路岔口的一家小雜貨鋪的木屋邊,我突然想到煙已經(jīng)抽完了,邊走到窗沿邊喊著:“有人嗎?買東西啦。”

出售物品是在這個窗口,窗沿上釘了一塊乳黃色的橫板,用來擴充擺放商品的空間,木板上擺著一些零零碎碎的零食和日用物品,當然也有正門能進去,可以依稀看著有老舊的玻璃柜里面擺放著一些日用品,不過我出于對這里的陌生感,選擇在窗口交易。

雖然說是木屋,但其實大部分還是粘土和青磚做的老房子,一眼望去像是遺留的老房子,透過窗臺還能看到屋子內(nèi)的幾個角頂撐著布滿蟲啃食的小孔的木梁。

“來了來了。”里面?zhèn)鱽砝掀牌湃鯕獾穆曇簟?

但老婆婆走到窗前我也著實被嚇了一跳,老人家的右半邊臉淤腫的,一個個老年斑像是用印章印上去似的,另外半邊臉是干癟的,毫無肉色。

“嚇到你了吧,不好意思啊。”老婆婆的口齒不太清楚,可能患有面癱,說話的時候只有干癟的那半張臉鼓動著。

我擺了擺手,稍微展開了一個不算太難看的笑容,“啊啊,沒事,奶奶,你這有什么煙,給我來一包。”

“啊,煙啊,只有這個五塊的白沙的了。”老婆婆右眼在不斷翻白眼,不受自己控制般,左眼渾濁的眼球上蓋了一層白翳。

“哦哦,那就麻煩您拿一包白沙了。”

老婆婆從窗戶底下拿出白沙煙,手遞過窗戶,我翻找了一下錢包,反正沒有五元的紙幣,也沒有零錢,但我看老人的手在顫顫巍巍的舉著,不太好意思讓人家等著,只好掏出一張十元紙幣,交到她手里。

然后一聲輕微的鈴聲驚醒了我,我循聲望去,正好瞧見了那名少女在依著山路往下走,已經(jīng)換下了那身喪衣,一路上一只手拿著一朵黃色的繡球花另一只手拿著一個紅色的大塑料袋,蹦蹦跳跳的,袋子里隱約傳來輕微的鈴聲,與剛剛靜若處子的少女完全不一樣。

我連忙拿過煙,對窗口里的老婆婆說:“奶奶,您別找了,留著自己買點東西吃吧。”

說完我便匆匆地去追那個少女,老婆婆還在后面用沙啞的口氣叫著我:“這可怎么行,太客氣了,太客氣了。”

我回頭招了招手,“保重啊!”

“下次來玩啊。”老婆婆喊了一聲,我也回頭應了一聲,“好啊。”

不一會兒,少女注意到我在朝著她跑來,就立在我前面一段路,一動不動了。

“啊啊,今天辛苦你了。”

“啊,你是葬禮上的那個城里人吧。”

“啊哈哈,什么城里人不城里人,以前我也是在這住過的。”

“哦。”少女點了點頭,在我身邊靜默的走著,腳步輕輕的,也只有鈴聲清亮的敲動著。

我別過頭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正在低著頭一片一片地剝繡球花的花瓣。

花瓣墜落在下山的水泥臺階上,又被微風吹向一邊的泥土上。我把口袋里的煙拿了出來,拆開包裝在外面的透明塑料紙,嘩嘩的聲音,驚到了一旁的少女,她連忙從褲子上的口袋里拿出打火機給我點起火來。這或許是少女下意識的反應,卻讓我觸動不已。

我能聽見煙點著的滋滋聲,和少女塑料袋里輕微的鈴聲。

我和她打趣地說:“難道你也抽煙嘛?帶個打火機。”

“不,不是,這是給我叔父帶的。”說著她臊紅了臉,頭別到一邊去。

我大致能猜到這個打火機應該是從祭臺上順手拿的,不過我也沒說破。

“啊。那你父母呢?”我壞心眼的問道。

少女沒回答,不過大概感覺到了不回答的尷尬于是岔開了話題,“其實我還挺喜歡做這種事的。”

“做什么事啊?”男人的壞心眼驅使著我欺負這個柔弱的少女。少女并沒有回答,躲在水泥階梯上的一角,揉著繡球花的枝椏。

我自顧自的走了一段路才發(fā)現(xiàn)她沒有跟上來,于是就回頭尋她。發(fā)現(xiàn)她蹲在我剛剛走過的地上,一言不發(fā)。

“肚子疼嗎?要不要我背你?”我無厘頭的冒出這句話,我無法去透露我知道她父母逝去的消息,我騙了她,讓我自己都有些想不到。

“啊…嗯。”少女的聲音混在山野的鳥鳴聲中有些聽不清楚,但我還是聽出了她答應的意思。

于是我把燃了一半的煙頭踩滅,順勢蹲了下來,少女那雪白的臂膀繞上了我的脖子,但拿著花的手不好穿過來,少女隨手把它扔到路旁邊去了,塑料袋掛在少女的手中,遠遠看來就像掛在我脖子上。

“天色快黑了自己一個人下山不會怕嘛?”

“不怕,不怕嘛,走多了就不怕了。”不過轉而問我,“你現(xiàn)在下山去干什么啊?”

“啊,我打火機上山的時候掉了,我現(xiàn)在來找。”

少女的一只胳膊抽了回去,從自己褲子口袋里拿出剛剛給我點火的打火機,把手垂過我的胸前。

“吶,送給你。”

“你不是說給你叔父帶的嘛?”

“給給你了,拿著嘛。”

“好嘛好嘛。”我接過少女遞過來的打火機,匆匆塞到上衣口袋里。這是少女滿懷的心意,我別過頭還能看到少女通紅且剔透的臉頰。

山路還有漫漫一半,我背著少女那柔軟的身軀向著山腳下走去。少女的腳踝連帶著一點點小腿在我腰前散露了出來,潔白且纖細的小腿讓我心生邪念。

“會不會很重啊?如果太累的話請放我下來吧。”

“不會,挺窈窕的。穿裙子可能意外的很好看哦。”我能感受到她的身姿。

“我沒有裙子。”少女散漫地回我一句,之后就沒說了。

“那我給你買一條嘛,啊不,一條也許不夠換著穿呢,畢竟夏天快來了呢。”我開玩笑的說著。

“啊,啊。那么貴的東西,算了,不能要嘛。”少女開始低頭想了想,又劇烈的搖了搖頭。

“要的要的,好看的很呢。”

我笑了笑,看著染紅的少女的臉,像是在山遠的那邊溫暖的光,夕陽在淪陷。樹影慢慢滑動,碎影像蟲子一樣在草地上挪動。

少女的視野內(nèi),這片景色是什么樣的呢?可能在她的眼里,那些細碎的樹影可能是更美好的東西,螢火或是繁星之類的,哦對,夏夜的天空中,這兩樣東西都會出現(xiàn)的對吧。

我開朗地想著,身體在靜靜的感受著少女的柔軟,仿佛少女身體里溢出來的除了**的某些東西,溫暖著我。

“好看嗎?”這是少女沉默了許久的回答,卻像是用一種恍然的語氣質(zhì)問我,除了肯定并沒有其他選擇。

“是的,難得一見的好看。”

“那么你愿意娶我嘛?”少女的拳頭在我胸口握緊了,粉嫩的手讓人只能贊嘆少女的芳華。

我罕見地心動了起來,但只要想到少女可能是在向被安排的命運抗爭時,我又對自己產(chǎn)生厭惡感,少女的感情純粹而自然,而這種自然卻毫無依據(jù),理所應當,讓我不免想到我應該騎著一騎白馬,去盛大地隆重的接應她。但我只是用單純的語言欺騙了女孩,將她推向被堵住光線的洞口。

“可以嗎?”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詢問少女還是在否定自己,但我確實地去問了。

“請你帶我走吧…”少女的聲音在我耳邊消失,雖然幾近是貼在我的耳根邊。

“嗯?”即使聽到的是真切而溫暖的呼喚,但一閃而過的詫異讓我產(chǎn)生了疑問。

“帶我離開這里吧,哪里都好。”少女扯動柔軟的聲帶,卻只發(fā)出了凄冷悲涼的呼喚,如果我是一只游蕩的亡魂,我可能會遵循少女的意愿和祈禱,而我只能讓這種呼喚在一片山林里悠揚清越的傳播。

“你不是挺喜歡做這種祭事的嘛?跟我走了以后就不能主持喪事了。”

“不做了嘛,不做了嘛,我害怕啊,我不想做啊,太痛苦了,你帶我走吧。”少女流動的聲音仿佛卡住了,在時間的轉動里顫抖著,全然沒有那個白衣少女的樣子,一切黑暗仿佛籠罩這個少女身上。

“我不想做這種事啊,我討厭每個人都那么悲傷的表情,自己的親人死后都那么悲傷的話,那時候的我又算什么,看著爸爸媽媽葬禮卻不為所動的我算什么啊”少女在我的左肩上小聲啜泣著,一滴滴淚水浸透了我的襯衫,我只感覺到輕松起來。承擔了太多別人的情感,所以在倒下的瞬間已經(jīng)被壓得不能動彈了嗎?

“帶我走吧,你是個好人對吧,我以后會服侍你的,怎么都好,帶我走吧。”

我默許著少女在我的肩上小聲的啜泣,少女在朝著山林扔出她內(nèi)心的包裹,也在將我的罪惡從我外殼中刮落,無意中又開始注意到少女袋子里的鈴聲。像是巨大的古鐘在我的心頭擺撞。

少女哭罷,我也是一聲不吭。我在等待哭聲能將我喚醒,喚醒我沉睡了多年的感情,將冰冷的感情抽出我的靈魂。

或許再艱難點,帶她走也不是不可以。我也只是嘆了口氣。我或許想,但現(xiàn)在只是把少女放在天平上一邊,另一邊衡量的是,我的整個生命和其背負的所有靈魂。正因為如此,所以稱量的毫無意義。

這山林之中,少女的哭啼聲與夏蟬的聒噪再難分辨,天旋地轉,視線模糊,少女的姿態(tài)融入這山林的盎然生機之中。

處于死亡的間隙里的少女,此刻又在生命里屹立,我終究是分不清那個葬禮上宛若死神使者的少女,還是如今這個滿懷生機的少女。

我的生命被慰藉,但我卻無法拯救這個慰藉了我的少女。

“我?guī)闳ノ壹野伞!鄙倥謴土颂煺媾c活力的聲音,仿佛帶著一個重要的人回家,我卻是一個不堪的人,但此時被少女的清靈的聲音牽引著默默地點頭。

下山的路不好走,少女默默地滑下了我的背脊。

但在她滑下去的時候我卻感受到更沉重的東西爬上了我的背后,那是一種不存在的錯覺,或許是責任,或許是其他的我將要面對的感情。

少女遠離著我的手拎著袋子,另外一只手在我相并著搖擺著。額頭的細汗將她的細發(fā)搓揉成一股股,在微光下,美極了。

她的手在擺動著,偶爾會在靠近的距離下蹭動我的手背,她的手冰涼的,卻在這將夏之時帶來舒適,但一瞬間害羞使她將手緊緊的縮回去,生怕那瞬間會被我緊緊抓住,但不一會兒又輕巧地擺動起來。

我為少女的小心機心動不已,也宛如珍寶一般去欣賞她的側顏。她注意到的我的視線,想扭過頭掩蓋害羞,但卻想把自己展現(xiàn)給我的樣子,染紅了她雪白的脖頸,像是抹上了一層脂粉,好看極了。

我終究是抓起了她的手,她手心的細汗與我的細汗交融在一起,我能感受她微微的顫抖。

少女輕輕笑了起來,我堅信那是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跳動著不安與躁動。害怕失去的幸福,對我來說何嘗不是呢。

她現(xiàn)在在看著我,我也撇過頭去,去看著她的眼睛。在天空蓋上木紅色的幕布后,明亮而清澈的黑色瞳孔。

“給我拿著吧。”我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拿她另一只手中的袋子。

她鄭重的點了點頭,像是在交接什么重要的東西,充滿了儀式感的遞給了我。

少女的鈴與其他的一些法器此刻也落入我的手中,少女的生命仿佛就在這里面。但或許不是她的生命,是那些逝者的生命。但逝者是沒有生命的。

我們只靜默在沉霞之中,像兩個孑孑獨立的生命,支撐著走下山去。山林的聲樂還在奏響,許是恭送,許是歡送。

下了山,一路上倒是遇到不少她的熟人,她試圖輕輕的掙脫我的手,但捉弄人的怪心思讓我卻愈發(fā)的牽緊,害的她臊紅了臉,好在她的熟人也只是露出曖昧的笑容,不,那或許更像是欣慰和哀嘆的笑容。但我沒有追尋著別人的眼睛進入別人的世界的習慣。

我不是一個溫暖的生命,她卻比我更冰冷。但我也曾想過,不是她確而冰冷,而是我還沒感受到她的溫暖。

我懷著這樣的感動,聽她去介紹她的一切。這片山,這片土地,這里的一切一切。這些小的一雙眼睛就能望的盡的地方,曾是她的一切,也或許今后也是她的一切。充滿了悲涼或者是逼仄的氣息。

這是她的所有,現(xiàn)在她將這些都傾吐于我,我感覺到這孤獨的生命,也感覺到她的心靈。我無時不刻不在為她觸動。但她忘了介紹自己,我也沒有。她的臉由于興奮變得粉撲撲,我甚至能看到她呼出的熱氣。

我的心在跳動,她的心也在跳動。

我回想著葬禮上的事情,那也是她生命的一塊拼圖。我感覺到,她在變成我,而我也在感受她。

夜晚的鄉(xiāng)間,寧靜而吵鬧,是人,也是除了人以外所有的生靈。

她的家,涼爽也十分簡陋。冷灶空家,客廳的高桌臺上放著她父母的遺像。我猜測著少女的用意,少女的靈魂是不是都在這里,所以她才想隨我離開這里。少女小碎步放好了東西然后跑過來。

但目光挪向靈位的時候,少女表情冷淡,又變成了葬禮上的那副模樣,山水靜流,或許在這邊冷清的家是她父母永恒的葬禮。我突然看透了這個少女,那并不是對于這個世界的冷漠,而是被意外所砸中的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表達悲傷,不知道如何去卸掉身上積壓的一堆堆稻草。

我靜悄悄地溜出她的家,雖然是在她的注視下。

習慣性點燃了一根煙,隨著一條小路慢悠悠地走著。這里沒有我認識的人。但這條路卻無比熟悉的蔓延在我的腳下,終點卻不知道是何方。

一小簇流水順著溝渠奔流,我順著流水前行。我仿佛一只螞蟻,漂浮在流水之上,被裹挾著流向最后的地方。

有一些蜻蜓和蟲蚊在空中周旋,比起色彩斑斕的蜻蜓,色調(diào)單一的蚊蟲似乎更不招人喜歡。

我腦中回想著,雪國中描述的一些場景,島村的夫人將島村掛在玄關的衣服上飛蛾拍落。又想起葉子在走投無路的時候要求島村帶她去東京的場景。葉子優(yōu)美的腿肚在痙攣的樣子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生命在漸漸褪去。我仔細去觀摩腦海里葉子的小腿肚,卻跳出少女在哭著向我祈求的樣子。楚楚動人的樣子卻并沒有打動我,我只是覺得很美。具有一種詮釋生命的美。生命是充斥著巨大悲傷的美,尋找快樂是人們周而復始不停的事情,而悲傷只需要很簡單的回想。

太不公平了。

夜色沉了下來。我卻并不擔心被這片陌生的地域所吞沒,我身后,少女依舊像個幽靈一般跟著。

附骨之蛆說少女有些過分,我笑了。我腦子里蹦出莫名其妙的想法。

少女應該是個很純潔,很美麗的存在吧。我不禁懷疑死亡是否是件丑陋而悲傷的事情,可怖可恨。我坐在溝渠邊的石臺上,煙頭被我隨手扔進水溝里,不一會兒就“嗤”地熄滅了。

少女一聲不吭。可能是以為我生氣了吧。

她站定在那里,離我不遠,不敢過來。她定在那里看著我,或許天黑之中,她能看到并不是我,那可能是我的影子。什么啊,那樣我豈不是變成了更冰冷的存在了嗎?

借著誰家漏出的一縷微弱的光線,我看到了少女哭過的痕跡。這使我想捧起她精致的臉龐,去仔細地端詳。

我起身走了過去,卻看到一只受傷的兔子在躲避著我。低著頭,腳步撤后了半步。這不是拒絕,而是一種自我保護。

“以后如果跟著我的話,可能就不會回到這里了。你愿意嘛?”

是的,我決定了。

我愿意相信這個少女的愛,也或許是我害怕葉子的結局會在她的身上重現(xiàn)。我讀過那么多后續(xù)結局的故事,可能最后的生活都會趨于平淡,或許少女的話只是真心的謊話。我在得到她回答的時間里閃過無數(shù)種結局。

“嗯。”她的頭依然低著。

“那以后就我們倆人了,我叫譚末。”

“許未衣。”我試圖去感受她的溫度,但我卻無法再去欺騙自己的欲望,我抱著她走回了她家。

……

起床后發(fā)現(xiàn)她家中并沒有什么食材。或許是因為沒什么人住的原因,簡單的平房,赤紅色的紅磚和青色的水泥參合在一起,在微曦之中有些透明。

未衣說,她不吃早餐習慣了。

譚末打電話和山上的親戚通知了一聲,便帶上未衣所有的行李開始逃亡。說是所有行李,其實只有一套衣服和一張照片,還有零零碎碎的一些錢。從那里扣,這里挖出來的一共四五百塊。然后跑到譚末面前,用兩只手捧著這堆十元二十元雜和在一起的錢幣,“可以幫我放好嘛,我怕掉了。”

譚末再次對這個女孩產(chǎn)生無限的愛憐。

與此同時,村西邊的一家小樓房打開了大門,一個中年男人的頭探出門外,向著未衣的家那邊投向了疑惑的眼神。

“那娃子,昨晚又回自己家睡了嗎?守著那個家干嘛。”男人搖了搖頭,仿佛那個家有著很沉重的理由。

“孩他媽,要不去我哥家那看一眼啥子咯,別萬一出啥事了哇。”

“看啥子看,那掃把星不來咱家還不好,別到時候把咱家一家子人咒死。”

“咒啥子咒,那可是我哥的女兒撒,還有你別一天到晚在村子里說些有的沒的,未衣她又沒啥子錯。”

“你敢去看,老娘就回娘家去了,兒子你自己帶去吧。

“哦也不對哦,我們可是受了隔壁村子那個懵子的看門禮,那娃子出啥事了會不會找咱倆退錢啊?”

“哎呀,你啊,一天到晚惦記著錢錢錢,我哥哥嫂子的賠款你不還拿著嘛?”

“你懂啥子哦,以后超超娶老婆不要錢啊,在鎮(zhèn)子里買房不要錢啊,再說哩,這不是把一部分錢賠了他娘家人嗎?叫啥子。”

男人無奈的搖頭嘆息,“那你不讓她去上課,要幫我做那種事,還幫人家找啥人家,過不過分了咯?”

“好啊,你說我過分,老娘嫁到你家一分彩禮沒要,幫你帶娃,跟你賺錢,辛辛苦苦,現(xiàn)在有錢哩就不想要我咯,還說我過分!你個負心漢!”

“好好好,我不跟你吵,等哈我把超超送去上課,飯做好了不咯?”

男人搖了搖頭,對這個女人沒有辦法,哥哥弟媳的四十萬賠款,雖然是給了15萬嫂子的家里人,這婆娘說10萬是未衣的撫養(yǎng)費,可事實上,不僅未衣沒有得到一分錢,這婆娘還從未衣做祭的工資里得了不少好處。

但日子還得過下去,沒必要為了死人得罪活人。

煩透了,如果哥沒走的話,未衣應該還在學校和她的朋友們享受校園生活吧。但在家里自己又斗不過自己婆娘。一種莫大的悲哀涌上心頭,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父母在哥嫂去世的前兩年就走了。否則這兩老人家也得跟著受苦啊。哥哥知道自己婆娘怎么樣,所以平時都是他們倆在照顧爹娘。

自己這一生為他們做了什么啊?

男人不算清澈的眼睛此刻已經(jīng)通紅,這是死者的詛咒,但只會對尚有善心的人生效,是的,死亡就是如此不公平,驅趕著男人走向莫名的深淵。

家人此時成為了兩捆繩索,讓他無法動彈,這是一筆生意,所有人都選擇活著的人,逝者已去,生者自重。自己能做的只有在暗地里幫助這個遺孤,自己的侄女。

花朝路邊開,與初升的太陽齊冉,夜晚被籠罩著的昏天黑地此刻也已經(jīng)清澈的一覽無余。

車輛越過山野,轉入一片高速公路。

人們都愿意去相信這是新生,也可能是往后余生,但無論如何我給了最好的結局。

六月去參加親戚的葬禮而感,卻拖延至今著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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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西紅柿 36.2萬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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