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攝影被認為是瞬間的藝術,在瞬間凝固永恒,留存記憶。每一張照片,都與時間相關。亨利·卡蒂埃-布列松把攝影比作一把利斧,用于在永恒的時間長河中擄獲炫目的瞬間。倘若是,我們不禁要追問:攝影的利斧砍下的是什么?僅僅是一個瞬間,還是別的什么嗎?當它被砍下的那一刻,它是否就脫離了永恒,成為孤立的、靜止的片段和截面?在這個意義上,它還是個瞬間嗎?我們擄獲的是物象,還是那一瞬間的時間?




當我們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我們留存的并不是作為時間的瞬間,而是瞬間的物象的影像,或者說,是物象在那一刻所呈現的影像。


既然如此,那為什么非得強調那一刻,而不是別的一刻、一瞬呢?顯而易見,那一刻,物象呈現出特定狀態(為主體所認知的指定狀態),因而被擄獲、被抓取。物象的特定狀態,使得那個瞬間、那一刻被賦予了意義。


事實上,在物象不被認知的狀態下,瞬間并沒有特殊的含義,那一刻與另一刻只有純粹的時間概念上的差別。如果進一步對此做解釋,這就是說:即便在那一刻,物象呈現出特殊狀態,如果它并沒有被定格呈現,那一刻就不具有攝影的意義。
同時,認知是一個主觀性的東西,并不能真正確定物象本身的意義。而物象一旦被主體所認知,并被記錄下來,那么,不管它處于什么狀態,那一刻就被賦予攝影的意義。
因而,我們首先要說的,在這個意義上,時間——那一刻,瞬間,是沒有意義的,有意義的是物象,是那一刻的物象。
無論是安德烈·柯特茲所說的“精確的瞬間”,還是布列松所說的“決定性瞬間”,都是指那瞬間的物象,準確地說是被相機記錄下的那一刻物象的影像。
我在《瞬間的觸覺》一書(“王瑤談攝影”之一)中,對此做了專門的論述。我在那本書中提出“特定性瞬間”。這個“瞬間”是什么含義呢?我說:“我只是努力去記錄那些特定的影像——特定環境、特定時間中具有特定意義的物象,我把這個稱為‘特定性瞬間’。”
在這里,我們不必去深究什么是特定性,本書后文會專門論及。只要主體認知物象具有特定性,那么,這個意義就被賦予物象所呈現的那一刻瞬間。
時間,就是這么神奇,它如流水一樣奔走。看上去,它的每一刻,都與另一刻沒有什么差別,只不過有時是清晨、有時是黑夜。但是,清晨與黑夜,也不是它的本身,而是光的物象賦予它的含義。它甚至也不是流水:流水,你可以攝取一泓;而時間,只能在你的指間無聲無息地溜走。如一首小詩所寫:
歲月無痕
不知不覺從我的指間滑過
留下它吧
可是握住的只是記憶的碎片……
攝影,可以留住歲月時光,那就是留駐在那一刻的物象,那就是過去,那就是碎片般的記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