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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渡口三返

再說獨身滯留芒縣的紀維,在諾大的芒縣內仍然居無定所,身上攜著三十兩銀子,也是輕易不敢漏財。這幾日心理受挫,身體憔悴,需要緩過這股勁,好生休養些日子才有精神氣北上紫鹿府。前程茫茫,路途未卜,等待他的困難險阻未曾思量,紀維明白,那也是他唯一的生路。

人生難得半日閑,盡管清晨的芒縣被初冬的迷霧籠罩,然后坊市已開始營業,小販店家的叫賣聲,吆喝聲漸漸清脆起來。紀維要做的是,趁著濃霧彌漫,還未散去前,到集市上買點東西裝扮自己,一來徹底撇清邋遢落魄的模樣,二來稍稍偽裝一下,掩人耳目。

順利在地市買了頂低沿斗笠,紀維又到成衣鋪匆匆買了件長衫裹上,后配了雙合腳的布鞋。如此一裝扮,倒跟之前像換了個人,雖不能以真面目示眾,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再那么礙眼惹人注意了,紀維心里踏實很多。

此地不宜久留,恐生事端,當務之急就是盡快的離開芒縣,去往紫鹿府,紀維在心里暗想,盤算著北上的路線。

找個偏僻的清凈客棧,紀維簡單吃了些饅頭小菜,看著窗外芒茅的河水發呆。這時候他還在籌劃出城之路。走官道肯定不合適,畢竟大路要道經常會遭遇官差盤查身份,屬實危險,不妥。一籌莫展之際,突然想到不久前為了尋找古雋眉下落,曾經去過清冽江畔的船務碼頭,興許乘船走水路北上不失為一個穩妥的好辦法。

打定主意,紀維起身叫店家準備一布袋的干糧,付了銀子后立刻前往碼頭。

隆冬時節,江面出奇的平靜,沒有狂風駭浪,晨霧消散殆盡,熟悉的碼頭漸漸清晰,熱鬧的場景映入眼簾,腳夫力夫肩挑背扛在搬運貨物,天氣轉冷,他們卻穿著臟舊的粗麻汗衫,碼頭熱鬧的背后透露出下等苦力生活的艱辛與凄涼。而此時紀維的視線卻被鎖在一隊差役身上。

說來漕運碼頭有兵差也屬正常,碼頭船運都歸舶務司管轄,派兵丁維持秩序合情合理。但是這些差役讓紀維驚出冷汗,倒吸涼氣,大氣不敢出一分。他出行如此謹慎悄密,可不想遇到差役的巡查盤問,在他看來,自己命中的大劫就是和惡差相斗中死里逃生的,小心駛得萬年船,能避開官兵視線最好,正面相對自己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輕松過關。紀維心里犯怵,沒有太多的思量,他決定折返回那家小店,從長計議。

回小棧歇息到傍晚,紀維考慮再三,趁著天黑的功夫,或許渡口的兵丁打道回府,自己有很大機會越過這道關登船。事不宜遲,紀維咬咬牙,再次出發了,這次他套上白日買來的厚披風,將自己包裹得更加嚴實,關鍵時刻,沒有什么比隱藏好自己的面目更為重要。

臨夜出走是需要壯著膽子的。此時的渡口船只寥寥,零星的燈火映射江面,泛出波光粼粼,冷風嗖嗖襲來,讓人寒栗。素衣夜行,心中些許忐忑,就不知這過江的渡船還做不做生意。

冰冷的江風如碎刀片一樣肆虐,席卷著寒氣撲面而來,碼頭格外凄冷,遠遠望去,白日絡繹的商船和過客腳夫均已不見身影,只有如豆的航燈斑斕點綴著夜幕,高聳的木桿上懸掛一面三角黑旗,嵌著“芒渡”兩個鑲邊黃字,原來這個又是行船渡口又是貨運碼頭的地方有這么一個官方的名字。這讓紀維想到另外一個招牌顯眼的地方,芒邑驛站,那個她起死回生的福地,只希望這個渡口也是一塊祥瑞寶地,化險為夷,安穩渡過。

這時候叮叮當當一陣清脆的鈴鐺響聲打破了靜謐的氣氛,忽而又是急促的馬蹄音踏碎了紀維的清心冥想。

紀維聞聲自是大驚,眉頭一顫,不自覺向路邊望去,兩匹并駕的矮腳黑馬踏步而來,噴著粗氣。何人夜間驅車趕路,還是朝碼頭馳來,紀維很是困惑。

馬車果然到了碼頭停了下來,紀維趕緊找了個石柱,躲在后面隱藏下來。馬車上緩緩下來一長須老者,穿著墨色緞子長袍,頭戴硬腳幞頭,一副商賈模樣。紅蓬馬車后面跟著一輛平板車,四個素衣伙計拉著推著,上面空空如也。長袍老者扶了扶帽子,望向江邊渡口的條石帶橋,后帶著幾名伙計慢慢朝江邊走來。在燈火的映襯下,幾人模樣逐漸清晰。陰暗中的紀維瞥見老者樣貌,為之一驚,他已然認出來人正是言楓公子的義父,鴻升米鋪的掌柜,申甫遠大善人。

紀維此時還不知該以何面目來面對申老板,卑微的自尊讓他內心焦灼。認或不認,見或不見,進退兩難。

“老爺,石柱后面有人在那里!”忽然一個伙計掌著燈籠,好奇地走過來一看究竟。

紀維眼看被人發現,只好轉過身,低頭朝一旁走去,可是路口已經被來人和馬車堵住,紀維有意壓了壓斗笠,硬著頭皮朝對方走去。

提著燈籠的小伙計舉燈一挑,神色慌張對老者輕聲說道:“他,他臉上有傷疤,滲人得很!老爺快離這個怪人遠點。”說罷急忙閃開身,給紀維騰出路。

申甫遠小聲數落了一句:“非禮勿視!切莫攪了人家行路。”申甫遠平生樂善好施,正氣凜然,行的正坐的端,夜行連牛鬼蛇神都不懼,更別說一個長相行為怪異的路人了。刻意觀察凝視只會讓人難堪,非君子之道,所以也就很自然側過身子。

紀維匆匆步行,與申甫遠擦身而過,不敢抬頭,急欲離開。

這種有意躲閃的異常舉動還是不自覺吸引了申甫遠注意,又不好余光一掃,這一看不打緊,倒讓他自己涼氣倒吸,這不是紀維小兄弟嗎?細細一想,也不奇怪,按言楓所言,紀維悄悄離開驛館后沒了蹤跡,想不到臨夜在碼頭遇上,想必是要乘船離開,他會去哪里呢。

申甫遠正思索的功夫,紀維已經走了數米遠,他想都沒想脫口叫住了他:“這位小兄弟留步。”

紀維微微閉目,心想還是被大善人認出,只好坦然面對了。于是轉身,依舊低頭俯身,只是拱手作揖,不發一言。

申甫遠開口道:“你不敢說話,也不敢抬頭看我,想必是怕被我認出?看來你知道我是誰。”

紀維只好壓低聲音故作深沉,問道:“老爺有何指教。”

申甫遠捋了捋胡須,繞著紀維打量一圈,后直面他緩緩說道:“從你的身形,你的舉動,我看的出來,小兄弟很像是我認識的一位后生仔。”

紀維沒有吭聲,既不承認也未否認。

“既然你不愿意回答,老夫不勉強,我走我的路,你過你的河,不必有意避讓我。可是小兄弟不知道的是,今日初七,按衙門規矩,客船只進不出,小兄弟今夜是出不了渡口的。”

申甫遠又說道:“小兄弟尚且年輕,遇到人生大起大落也是經歷一番驚險磨難。我想,你有你的難處,絕不是為了維護自尊,自私自利,而是想整頓再起,讓關心你擔憂你的朋友們安心。”

紀維見申老苦口婆心勸解許多,已經沒有什么遮掩身份的必要,于是緩緩抬頭,掀開斗笠,露出真容。

雖然猜出紀維身份,可一見現在的紀維,完全看不出有數月前蓬勃的精神氣,憔悴的面龐,依稀的疤痕,申甫遠為之惋惜,為之難過。

紀維終于開口說話:“晚輩愧對申大善人,您曾經還幫過我,實在不該對你隱瞞。”說著,紀維愧疚的深躬行禮,并言道:“煩請您老轉告言楓公子還有我的朋友,就說我一切安好,不要把我的狼狽和落魄告訴他們。”

“小兄弟,你敢面對我,說明你信得過我,你不敢告勞,我也不會多問,不過我有個好消息正好轉告你,小兄弟聽了會寬慰不少。”申甫遠替人分憂也急人之所急,想到了他朋友的下落。

紀維直起腰來問道:“什么消息?是我朋友的消息嗎?”

“正是!你擔心的那位賀佩蘭賀姑娘,據楓兒同我所言,并沒有被官差抓走,而是被你的義兄楚謙所救,在莽莊休養,你大可放心了。”

紀維聽到這個消息如釋重負,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他終于不用背負巨大的思想包袱,可以安心上路了。于是激動地對申甫遠說道:“太好了,太好了!佩蘭沒事我就放心了。多謝申大善人,您對我真是恩同再造,晚輩無以為報。”說著,紀維放下身段,俯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報答申掌柜的方式。

申甫遠連忙示意伙計扶起紀維,說道:“誒,不用行如此大禮,承受不起。好了,不知小兄弟往后有何打算?從軍吃糧還是習武學藝?老夫可否幫助一二?”

紀維坦誠說道:“不要勞煩申掌柜,我有些銀子,帶了干糧,準備乘船北上紫鹿府謀生計,還沒想好做些什么,走一步算一步吧。”

申甫遠說道:“既然這樣,老夫也不挽留,想做什么就去吧,你記住,遇到困難和任何不便,都可以回來找我。”

申甫遠知道,紀維心性高,肯定接受不了他贈予的錢財,所以沒有做出平日里的散財施恩之舉。

“對了,既然客船今夜不能渡江,申掌柜晚上駕臨碼頭恐怕也是親力親為前來接貨的,晚輩有個不情之請,可否讓我跟著這趟貨船離開呢?”

申甫遠面露難色:“非要走得這么急嗎?老夫的確前來接貨,可是貨船到岸以后要整頓三日才能離開。我看這樣,你在我家歇息幾日,我安排你去紫鹿府如何?”

紀維說道:“萬分感激申掌柜替我考慮周全,恕晚輩失禮,不便打擾,我的苦衷以后有機會再告知您老,我有安頓的去處,您盡管放心,就此拜別了。”

此時貨船緩緩駛來,申甫遠立即吩咐手下接米,也不好再挽留紀維,說道:“去吧,記住有事隨時可以來找我,不必拘謹為難。”

告別申甫遠,紀維激動的心無法平靜下來。從申甫遠口中得知賀佩蘭化險為夷,是他多日來收獲的最大喜悅,沒有什么比減弱愧疚自責感更令人愉快的事,可惜此時他伶仃一人無人分享傾訴,孤獨感油然而生,只能嘆息一聲,前往那家獨門小店。

這一夜,紀維思來想去,真的別無他處了嗎。申掌柜是個十足的善人,用心良苦,待他不薄,好言挽留他覺得是自己不識相辜負了老人家的一片心意。可真的留在了芒縣,靠昔日好友接濟,投奔熟人,實在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紀維透過這些日子刻骨銘心的經歷,甚至覺得,自己像是一根不斷蔓延求生的荊棘,雖有成就,可總是有意無意傷害到身邊的朋友、恩人,他不想活在這種陰影之下,離開才是更好的解脫。

翌日初八,暮色沉沉,茫茫的清冽江面水霧蒙蒙,月影重重倒映在江面之上,寥寥幾只小船停留。水光一夜間,只見一艘畫舫徐徐飄來,慢慢靠岸,江岸邊也是燈火通明,停靠著幾艘大大小小的游船和畫舫,場景氣派非凡。

未經世面的紀維哪里知道這些游船做的是什么生意,看它們有進有出,且以為是可以航行的商船,故而沿著石階下坡,來到長橋邊一探究竟。

這些船只都掛著紅燈籠,把江面映照得紅光通亮,金色的漆廊,粉色的羅幔,白色的紗帳隨風飛舞,迷離了紀維的眼眸。琴聲渺渺,嬉笑歌聲飄蕩入耳,這番熱鬧的畫面,恐怕只有京師樂坊才有吧,紀維感慨。

紀維湊到靠岸的大型畫舫前,突然兩名身穿軟皮甲的壯漢將一個醉酒的男子推出艙外,嘴里罵道:“娘的!沒錢還敢來這里逍遙快活,下次打斷你的狗腿!”

那人晃晃悠悠的,下船差點撞到紀維懷中,紀維本能地閃過,不經意瞅了一眼,就是這一眼,讓他驚愕失色,這不是幫他典當號牌的那位兄臺嗎,真是湊巧,正欲上前搭訕,不料瞥見其腰間懸掛一物,紀維頓時傻了眼,那墜物不是別的,就是那塊碧沛茶莊的號牌!在燈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芒。

說來這個宗方確實是不夠謹慎的浪蕩小人,不知他使得什么陰招從匯寶當鋪把金牌弄到手,這會兒別著金牌大搖大擺在船上溜竄玩樂,也不怕歹人惦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角色。

令紀維不解的疑問實在太多,一來為什么金牌流轉在此人手里?二來看他的行為舉止,確也與那日的表現大相徑庭,紀維隱隱感覺自己是落入了對方的圈套,又不敢斷定,所以急于上前一問究竟。

紀維上前,不慌不忙,拱手施禮:“兄臺,別來無恙啊,想不到能與你在此遇見,真是有緣。你可認得在下?”

宗方步伐不穩,晃著腦袋,醉而不倒,嘔而不吐,酒氣直熏得紀維退讓幾步。宗方斜著眼瞇著紀維,朝前踉蹌幾步,想必是認出,眼神中掠過一絲驚慌,忽而佯裝鎮定,面對紀維開門見山的問話,狡黠地一笑,說道:

“原來是你呀,怎么,兄臺有事找我?”說完打了個酒嗝。

紀維開始厭惡此人,也看得出來,此人儼然地痞無賴樣,那日自己恐怕真是看走了眼,著了小人的道,中了歹人奸計,這家伙陰險狡詐,繞了半天就是騙取了他的金牌,現在趁著他半醉半醒,防備松懈,得想個辦法把金牌拿回來才是。

于是紀維答道:“那日匆匆告別,還未請教兄臺尊姓大名。”

宗方毫不遮掩,酒意上頭,頗為得意地吹噓起來:“我嘛,姓宗單名一個方子,在這芒縣市井之中,不算響當當一號人物,可也算小有名氣,很多街坊都認識我。”

紀維一聽不像假話,暗想:知道名號就好,將來討債就不怕找不到主了。

這邊宗方也不再搭理,只想甩開紀維,自顧自摸著圍欄踏上碼頭石板,紀維小心翼翼跟了過來。此時兩名官差走了過來,嚇得紀維連忙背過身躲開他們的視線。

官差自然不是沖他而來,想必進畫舫玩樂的。沒想到這一幕被狡猾的宗方看在眼里,先聲奪人,發問:

“我看閣下這么懼怕官府中人,是犯了案子還是惹上官司?”宗方聰明得很,酒醒了些,估摸著對方對他產生了懷疑,不想金牌露餡,隨手將金牌插入腰帶中,不想被發現。

宗方見紀維看官兵的眼神躲閃,神色慌張,自以為抓住了紀維的什么把柄。

宗方明顯的藏匿動作紀維怎能看不出?極力平息內心的波瀾,從容說道:“額,不,宗兄知道,我初來乍到,非本地之人,擔心官爺見我面生,而盤問刁難,誰也不想遇到麻煩惹是生非不是?”

見宗方打消了疑慮,紀維明白了這小子并非善茬,手段陰險,正面交鋒撈不到任何好處。眼下最要緊是如何從此人手中順利拿回金牌,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想撕破臉,畢竟鬧出糾紛驚動官府還會惹出禍端。

紀維靈光一閃,畢恭畢敬說道:“我看宗兄今晚喝得盡興,獨身回家多有不便,小弟遇到了不能撒手不管,不如我送你回府上可好?”

宗方面露難色,不好回絕,只好拱手謝道:“讓兄弟看笑話了,那就勞您大駕送我一程,多謝!”

紀維心想,拿回金牌不能急于一時,來日方長,現在打草驚蛇只會適得其反,畢竟還沒有想好把握十足的良策妙招,金牌先讓你這廝替我保管一段時間,知道了你的住處往后我還不好找你?

這個宗方小人嘴臉,心眼奇多,兩人邊走邊說著客套寒暄之語,口中句句皆仁義道德,卻讓紀維越來越覺察出他就是口是心非的小人,十足的偽君子。宗方一面揣度著紀維送他回家的用意,防備心很強,到了離自家住處還有一段路程的巷道路口,他停了下來,對紀維客氣說道:“多謝兄臺送我回來,請留步,穿過這個巷子我就到家了。你看天色已晚,我酒多體乏,實在是沒有精力再跟兄臺暢聊,也不方便招待。”然后拍拍胸脯一本正經說道:“在下之過,在下之過啊,改天請你喝酒吃飯,改天再敘,改天再敘啊,再會。”

紀維只好順著他的意思接道:“分內之事,分內之事,宗兄不必介懷,有緣再聚。”

二人心口不一,各自心里打著小九九。宗方慢慢消失在黑呼呼的巷子內,此刻他還在為三言兩語輕松甩掉這個冤大頭而暗暗得意。

而紀維,他才不甘心就此作罷,雖然不知道宗方的住處,但是這個人,他算看清了底細。在沒有強大自己之前,輕舉妄動是一件愚蠢的事,他不會善罷甘休的,宗方這個小人一時難以對付,看來離開芒縣前,拿回金牌是他要辦的頭等大事,決不能讓這個小人得逞,逍遙在外,紀維暗暗發誓。

三番五次渡不了江,或許是天意弄人吧,未必是一件壞事。躺在小棧的客房床上,紀維想著,芒渡碼頭讓他遇到申甫遠,知道了賀佩蘭的下落,又碰見宗方,“碧沛茶莊”號牌再現,也看清宗方真實面目。興許,上蒼有意安排,將他留于此地,做該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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