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亞瑟王三部曲(套裝共3冊)
- (英)伯納德·康威爾
- 21139字
- 2021-09-30 20:16:45
第二部 公主新娘
伊格蓮不滿意。她想聽亞瑟的童年逸事。她聽說過石中劍,希望我能寫關于它的故事。她告訴我,亞瑟的父親是神靈,母親是王后,在他出生那日,天空中驚雷陣陣。也許她是對的,那晚天空的確有雷聲,我和一些當時在場的人聊過,但他們那晚都睡了,毫不知情。而石中劍,好吧,的確有一把劍和一塊石頭,但它們在這個故事中還遠遠不到登場的時候。那把劍名叫卡里德福洛斯,意思是“猛烈的閃電”,不過伊格蓮更喜歡稱它為王者之劍[1],我也這么稱呼它。亞瑟從不在乎他的長劍被稱作什么,他也不在乎自己的童年,我從未聽他提只言片語,有一次我詢問他年少時候的情況,他卻沒有回答。“對鷹而言,蛋何足道?”他對我說,他出生、存活,然后變成一名戰士,這就是我需要知道的一切了。
但為了我美麗慷慨的保護者伊格蓮,我還是把我僅知的一點點故事寫下來。亞瑟——雖然烏瑟在格蘭溫時不承認——無疑是至尊王的兒子,不過他并沒有因此得到什么好處,烏瑟有許多私生子,就像公貓制造出小貓。亞瑟的母親與我最寶貴的王后同名,也叫伊格蓮。她來自格溫內德的蓋伊城堡,據說是格溫內德的康內達國王之女,康內達正是烏瑟前一任的至尊王。但伊格蓮的母親并不是康內達的妻子,而是漢尼斯維恩一位領主的妻子,所以伊格蓮也不是公主。格溫內德的伊格蓮在亞瑟快要成年的時候過世了,亞瑟對她的所有描述便是,她是所有男孩夢想中的最出色、最聰明、最美麗的完美母親。雖然據熟悉伊格蓮的凱說,她的美麗因心懷恨意與計謀而尖銳。凱是埃德尼溫之子埃克特的兒子,埃克特是蓋伊城堡的領主,在烏瑟拋棄了伊格蓮與她的四個私生子之后,埃克特將他們置于自己的家中撫養照顧。烏瑟拋棄伊格蓮正是亞瑟出生的那一年,伊格蓮因此一直沒有原諒過她的兒子。她曾說亞瑟是多出來的孩子,不知怎么,她相信若是亞瑟沒有出生,她就能一直以烏瑟情婦的身份統治王庭。
亞瑟是伊格蓮第四個沒有在嬰兒時期夭折的孩子。其他三個都是女孩,烏瑟顯然更希望他的私生子都是女孩,這樣她們長大之后不太可能會要求繼承權。凱和亞瑟被一起撫養長大,凱說,即使從沒聽亞瑟說過,但他倆都很害怕伊格蓮。凱告訴我,亞瑟是個孝順努力的男孩,每一門功課都爭取做到最好,不管是閱讀還是劍術,但他的母親卻始終不曾滿意。雖然亞瑟一直尊敬她,維護她,在她因熱病過世時還傷心欲絕地為她哭泣。亞瑟那時十三歲,他的保護者埃克特請求烏瑟幫忙照顧伊格蓮那四個窮困的孤兒。烏瑟將他們帶到卡丹城堡,可能是覺得那三個女兒能在王室間的聯姻博弈中充當有用的棋子。莫甘與康沃爾王子的短暫婚姻止于火災,摩高斯成了洛錫安的洛特國王的妻子,安娜嫁給了隔海的布列塔尼的一位國王,凱姆倫之子布蒂克。后兩樁聯姻差強人意,兩位國王距離德莫尼亞都太遠,無法在戰時送來援兵,卻也各自為烏瑟派上了些小用處。但亞瑟作為一個男孩沒有如此作用,于是他去了烏瑟的宮廷,在那里學習舞槍弄劍。他也遇到了梅林,不過兩人對當年的日子都諱莫如深,之后亞瑟就跟隨他的姐姐安娜去了布列塔尼。在那里,在高盧人的戰亂中,他成長為了一名偉大的戰士,安娜意識到善戰的弟弟是個有價值的親戚,所以一直將他的戰績告知烏瑟。這就是為什么烏瑟讓亞瑟回來不列顛參與那場戰斗,那場以儲君亡故告終的戰斗。剩下的你全知道了。
現在,我已告訴伊格蓮有關亞瑟童年我所知的一切,毫無疑問,她會將這故事以坊間傳說潤色。她將這些羊皮一張張拿走,命懂得撒克遜語的法庭記錄員,格魯福德之子戴維德將它們翻譯成不列顛的通用語,但我不確定他或伊格蓮會讓這些文字保持原樣,不摻入他們自己的想象。我希望自己能有勇氣用不列顛的語言寫下這些故事,但最受上帝眷顧的桑森主教仍對我所寫內容心存疑惑,要不就是試圖阻止這項工作,要不就是找了撒旦的小惡魔來干擾我:某天我會發現所有的羽毛筆都不見了,而另一天會發現墨水瓶中有尿液。但伊格蓮把所有的東西都復原,除非桑森主教學會熟練閱讀撒克遜文,否則他永遠也不能證實自己的懷疑——這本書事實上不是一本撒克遜福音。
伊格蓮催促我加快進度,請求我告訴她亞瑟的真實故事,隨后卻抱怨這些實情與她從城堡廚房和更衣室中聽來的那些童話傳說不同。她想要聽變形怪和尋水獸[2]的故事,但我編造不出自己沒見過的事物。上帝原諒我,說實話,我的確篡改了一點點事實,但那不是什么要緊事兒。當亞瑟從卡丹城堡前的戰場中救出我們時,我意識到他其實早就來了,歐文和他的手下也一直知道亞瑟和他的騎兵事先從布列塔尼前來、埋伏在了卡丹城堡北面的林地中,同樣他們也提前知道了甘德利亞斯的軍隊動向。甘德利亞斯的失策在于焚燒托爾,濃煙成為了警示烽火。整個南方以及歐文的偵察騎兵從中午就開始監視甘德利亞斯了。幫助阿格里科拉擊退高菲迪特侵略的歐文,疾行南下去迎接亞瑟,不是出于友誼,而是為了向對方展現逐鹿的實力。對我們來說,歐文的歸來是件幸事。但即使如此,這場戰役可能也不會像我描述那樣發生。如果歐文不知道亞瑟正在附近,他會將莫德雷德交給自己手下最快的騎手,讓他把孩子迅速帶至安全處,哪怕我們剩下的人全都死于甘德利亞斯的長槍之下。我當然可以寫下實情,可吟游詩人讓我知道了該如何講述故事:讓聽眾們保持耐心直至聽見他們感興趣的部分,我認為在最后一刻揭示亞瑟的到來會讓整個故事更精彩。這是個小罪孽,重塑故事,但上帝知道,桑森決不會原諒它。
狄那拉克這兒尚為冬日,嚴寒刺骨。在阿倫兄弟被發現凍死在自己房間之后,布洛奇維爾國王命令桑森允許我們生火取暖。那圣徒堅決地拒絕,直到國王從自己的城堡中遣人送來柴火,于是我們現在終于有火取暖了。雖然柴火不夠,火不是很旺,也不怎么暖和,但不管如何,它那小小的火苗能讓我的寫作變得輕松一些,而且近來被賜福的桑森圣徒不怎么愛管閑事了。兩名新人加入了我們的小群體——兩個還沒變聲的男孩兒——桑森一肩承擔起了教導他們侍奉我們最偉大救贖者的任務。圣人同樣關心他們不朽的靈魂,他甚至堅持男孩們必須睡在他的臥室中,有了他們的陪伴,桑森看起來快樂了不少。我感謝上帝,為此事,為柴火禮物,更為繼續寫下去的勇氣,繼續寫這個關于亞瑟的故事,寫這位無冕之王、上帝之敵和我們的戰神。
我就不贅述卡丹城堡前那場戰斗的細枝末節了。那是一場一面倒的潰敗,而不是勢均力敵的戰役。只有一小撮瑟盧瑞亞人逃走,叛徒萊加塞特是其中之一,但大多數瑟盧瑞亞人都被俘了。二十來個敵人戰死,包括那兩個裸體戰士,他們倒在了歐文的戰槍下。甘德利亞斯、萊杜伊斯和坦納波斯均被活捉。我沒殺人,甚至連我的劍都沒有一絲磨損。
其實我也不記得太多戰斗的事情了,因為當時只想一直盯著亞瑟看。
他騎在他的母馬勒姆芮背上,那是匹黑色大馬,蹄子后長著蓬松的邊毛,平整的馬鞋以皮帶系在它的蹄子上[3]。亞瑟手下所有人都騎著這樣的大馬,馬的鼻子被人為撕裂擴大成洞,以使它們呼吸更順暢。胸前垂掛著的龐大硬皮盾讓它們看上去更有威懾力,也保護它們免受槍刺傷害。皮盾又厚又笨重,讓馬匹無法低頭吃草,在戰斗結束后,亞瑟命令他的一個馬夫為勒姆芮卸下盾甲,讓它進食。每匹馬都需要兩名馬夫,一個照看馬的盾甲、馬衣和馬鞍,另一個拉韁引馬,除此之外還需要另一個仆人來拿騎士的槍與盾。亞瑟擁有一把沉重的長槍,名為“先鋒之槍”[4],而他的勇者之盾[5]由柳木板制成,外面包裹著一層打磨過的銀片,閃閃發亮。他的胯部掛著一把名為“陰影之刃”的匕首,著名的王者之劍也掛在旁邊,它那黑色劍鞘上以交叉的金線形成網格紋飾。
一開始我看不見他的臉,他的五官都掩藏在頭盔寬大護頰的陰影中。頭盔上有用來視物的裂縫,有讓嘴呼吸的深洞,以打磨光滑的精鐵制成,飾有銀色的旋渦圖騰,頂上還高高點綴著白色鵝毛。這蒼白的頭盔透著一股致命的氣息,它的外形很詭異,有如頭骨,暗示它的佩戴者是行于人世的死神。他的披風與羽毛一樣,是白色的,自肩膀披掛下來,為他身著的魚鱗甲擋去了陽光。雖然海威向我形容過,但我以前從未親眼見過魚鱗甲,看著亞瑟的盔甲,我完全被“想要擁有一套”這欲望所填滿。盔甲是羅馬式的,由上百鐵片組成,每片都不過拇指指印那么大,行行交疊著被縫到一條及膝長的皮衣上。鐵片上方下尖,頂部留有兩個用以縫制的小孔,層疊的設計讓長槍在刺到下層結實的皮革前至少得先遭遇兩層鐵片。僵硬的盔甲隨著亞瑟的走動叮當作響,不僅如此,亞瑟的鐵匠在盔甲的領口處增加了一圈黃金甲,在拋光鐵甲中又分散摻雜了一些銀甲,好讓整套盔甲看起來更加閃耀。為了防止鐵甲生銹,每天需要花幾個小時來擦拭拋光。另外,在每一場戰斗后,總會有一些鐵甲脫落遺失,需要重新鍛造補充。沒幾個鐵匠能制作這樣一件盔甲,更沒幾個人買得起,亞瑟這身是從他在阿莫里凱殺死的一名法國領主身上得來的。除了頭盔、披肩和鎧甲,他還穿戴著皮靴、皮手套和一條皮腰帶。腰帶上正掛著王者之劍,它那裝飾著網格紋飾的劍鞘,據說能保護佩戴者不受任何傷害。
對我來說,他就有如一位純白閃耀的神祇降臨人間,讓人目眩。我無法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他擁抱歐文,我聽見那兩個男人的大笑。歐文是個高大的男人,亞瑟雖然沒那么強壯,卻能與他視線持平。歐文渾身肌肉,塊頭很大,亞瑟則是個精瘦結實的男人。歐文拍著亞瑟的后背,亞瑟也回應這親密的動作。兩人互相攬著肩膀,走向抱著莫德雷德的蕊拉。
雖然身著僵硬沉重的盔甲,亞瑟的動作依然輕巧,他在他的國王面前跪下,舉起一只戴著手套的手執起嬰兒的外袍一角。他將頭盔上鉸鏈連接的護頰推到一旁,親吻那外袍。莫德雷德以尖叫和掙扎回應。
亞瑟站起身,向莫甘展開雙臂。她雖比他年長,但也不過二十五六歲,當亞瑟擁抱她時,她開始哭泣,黃金面具輕輕碰撞在亞瑟的頭盔上。他緊緊抱著她,輕拍她的后背。“親愛的莫甘,”我聽見他說,“最最親愛的莫甘。”
直到我看見她在弟弟的懷中哭泣,我才意識到莫甘有多孤獨。
他溫柔地推開她的懷抱,用雙手將銀色頭盔取下。“我有個禮物給你,”他對莫甘說,“至少我覺得我有——如果海崴德沒有私吞掉的話。海崴德,你在哪兒?”
他的仆人海崴德跑向前,接過亞瑟的白羽頭盔,遞上一串黃金項鏈,上面鑲著熊牙。亞瑟將項鏈戴到了姐姐的脖頸中。“美麗的東西才配得上我可愛的姐姐。”他說。接著,他堅持要認識一下蕊拉,當聽到她親生孩子的死亡,他的臉上流露出痛苦和同情,蕊拉開始哭泣,亞瑟沖動地擁抱她,差點害莫德雷德被他的魚鱗甲給擠扁。然后古勒登被介紹給亞瑟,他告訴亞瑟我為了保護莫德雷德殺了個瑟盧瑞亞人,于是亞瑟轉身向我道謝。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臉。
他有一張和善的臉。這是我的第一印象。不,這是伊格蓮希望我寫的。說實話,我的第一印象是汗,很多很多汗水,那是在炎炎夏日身著金屬盔甲的后果。但在汗水之后,我注意到了他的和善親切,你會在第一眼就信任他。女人們都喜歡他,并不是因為他有多好看——他不算特別英俊——而是因為他看著你時所流露出的興味盎然與真情實意。他膚色健康,臉龐棱角分明,充滿熱情。在我初識他時,拜他頭盔的皮內襯所賜,他一頭深色棕發被汗浸濕,緊緊貼住頭皮。他的眼睛也為棕色,鼻梁挺拔,下巴飽滿,胡子剃得很干凈,但他最顯眼的特征是那張嘴。他的嘴特別大,牙齒非常整齊,他很為這一口好牙得意,如果條件允許,每天都用鹽清潔,如果沒鹽,就用清水。他眉目疏朗,透著堅毅,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友善的表情和帶著頑皮笑意的眼睛。亞瑟身邊籠罩著令人愉悅的氛圍,他的臉上有某種特質,散發出一種幸福的魅力,將你擁入其中。我當時就注意到了這種特質,之后更發現男人女人在亞瑟的陪伴下都會變得開朗。每個人都變得更樂觀,笑聲也更多了,而當他離開,沉悶便乘虛而入。然而亞瑟沒有大智慧,也不擅長講故事,他就只是亞瑟,一個好男人,有著充滿感染力的自信、活躍不安分的心與鋼鐵般的意志力。起初你不會注意到那種強硬,即使他本人也極力隱藏,但事實卻相反,大堆的戰場墳墓可以為此作證。
“古勒登告訴我,你是個撒克遜人?”他逗我。
“閣下。”我跪下,只說出了這兩個字。
他彎腰扶著我的肩膀,讓我起身。他的觸碰堅定有力。“我不是國王,德瓦。”他說,“你不用向我下跪,但我卻應該向你下跪,因為你冒著生命危險救了我們的國王。”他微笑。“我為此感謝你。”他有一種本領,能讓你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他只在乎你,無人可比,而我已經完全迷失在對他的憧憬中。
“你多大?”他問我。
“十五歲,大概。”
“但看上去強壯得像二十歲!”他笑著說,“誰教你戰斗的?”
“海威,”我說,“梅林的管家。”
“哈!最棒的老師!他也是我的老師,親愛的海威還好嗎?”他問得熱切,我卻說不出話,也沒有勇氣回答。
“死了。”莫甘替我說道,“被甘德利亞斯殺了。”她從面具嘴部的縫隙中朝幾步外被俘的國王吐出一口口水。
“海威死了?”亞瑟的問題是沖我來的,他盯著我,我只能點頭,把眼淚眨去。亞瑟立刻抱住了我。“你是個好人,德瓦。”他說,“你救了我們國王的性命,我欠你個獎賞。你想要什么?”
“成為一名戰士,閣下。”
他微微笑著,后退幾步看著我。“你很幸運,德瓦,你就是你所向往的人。歐文閣下?”他轉身,對滿臂文身的壯碩戰士說:“你用得上這位撒克遜勇士嗎?”
“用得上。”歐文爽快地回答。
“那他就是你的了。”亞瑟一定覺察到了我的失望,他轉回身,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暫且如此吧,德瓦,”他溫柔地說,“我要的是騎兵,不是槍兵。先跟著歐文吧,在戰士這行,沒人能比他教得更好。”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捏了捏我的肩膀,轉身揮手,示意看管甘德利亞斯的兩名守衛走開。被俘的國王站在勝利者的旗幟下,身邊已經聚集了一群人:亞瑟的騎兵頭戴鋼鐵頭盔,身穿外繡鐵甲的皮夾,肩披布制或羊毛披風,與歐文的槍兵、托爾山的逃難者們一起圍在草地上。而在正中,亞瑟與甘德利亞斯面對面站立。
甘德利亞斯挺直了背。他沒有武器,卻不愿放下自己的驕傲,毫不退縮地與亞瑟對峙。
亞瑟安靜地走到離被俘的王兩步遠的地方。眾人都屏住了呼吸。亞瑟的黑熊白旗飄揚在莫德雷德的龍旗與歐文的野豬旗幟之間,在甘德利亞斯身上投下陰影;而在甘德利亞斯腳下則躺著他自己的狐貍旗,勝利的人們在其上吐口水、尿尿,并狠狠踐踏。在甘德利亞斯的注視下,亞瑟從劍鞘中拔出了王者之劍。它的鋼刃微微泛著藍芒,精光锃亮,同亞瑟的鎧甲、頭盔和盾牌一樣。
我們等待著致命一擊,但亞瑟卻單膝跪下,將王者之劍的劍柄遞給甘德利亞斯。“國王陛下。”他謙遜地說,本期待著甘德利亞斯之死的圍觀者們紛紛驚訝地張大了嘴。
甘德利亞斯猶豫了一瞬間,伸手去碰了碰長劍的劍柄圓頭。他什么都沒說,也許是過于驚訝,反而無言以對。
亞瑟站起身,還劍入鞘。“我發誓保護我的國王,”他說,“而不是殺害另一位國王。梅里爾之子甘德利亞斯,你的命運,不該由我決定,但在做出決定之前,你會被關押。”
“誰來做決定?”甘德利亞斯追問。亞瑟猶豫片刻,自己也不確定這答案。我們的很多戰士都叫囂著要殺掉甘德利亞斯,莫甘催促她的弟弟為諾維娜雪恨,妮慕也尖叫著要殺了被俘的王為自己報仇,但亞瑟搖搖頭。很久以后,他向我解釋這件事,甘德利亞斯是波伊斯國王高菲迪特的表親,這會讓殺甘德利亞斯變成一種宣戰行為,而不是單純的復仇。“我渴望和平,而和平鮮有自復仇中誕生。”他后來承認,“也許我應該殺了他,不過那也不會改變任何結果。”面對甘德利亞斯,在卡丹城堡的斜陽中,亞瑟僅僅回答,甘德利亞斯的命運將由德莫尼亞議會決定。
“那萊杜伊斯呢?”甘德利亞斯指了指站在他身后那一臉驚恐、面色慘白的高挑女子。“我請求讓她與我待在一起。”他補充道。
“那婊子是我的。”歐文粗暴地說。萊杜伊斯搖著頭朝甘德利亞斯靠得更近。
“她是我的妻子!”甘德利亞斯向亞瑟怒吼,就這樣坐實了之前那個傳聞——他的確娶了這個出身卑賤的愛人。這意味著他與諾維娜的婚姻無效,雖然這是樁罪行,但比起他對她犯下的其他暴行,也算不上什么了。
“不管她是不是你的妻子,”歐文堅持說,“她歸我了。”他看出亞瑟的猶豫。“除非議會作出別的決定。”他補充了一句,故意學亞瑟的口吻。
亞瑟似乎很為歐文的要求苦惱,但他在德莫尼亞的地位還不明確,雖然被指派為莫德雷德的保護者、王國的一大軍閥,但這僅讓他與歐文平起平坐。我們都注意到,在擊敗瑟盧瑞亞之后,亞瑟掌握了實權,但歐文正通過要求萊杜伊斯成為自己的奴隸來提醒亞瑟,他擁有與之平等的地位。這陣尷尬一直持續到亞瑟為了德莫尼亞的團結犧牲了萊杜伊斯。“歐文已作下決定。”他對甘德利亞斯說,旋即轉過身,不愿看見自己的言語對這對戀人所造成的影響。萊杜伊斯先是尖叫抗議,然后就安靜下來,被歐文的一名手下拖走了。
坦納波斯對萊杜伊斯的不幸報以嘲笑。他是名德魯伊,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他不是囚犯,隨時可以自由離開,雖然他必須單獨一人離開,無水無糧,也沒有任何人會為之祝福。然而,我不能就這樣讓他離開,今天發生的事情已給了我勇氣。我跟著他,穿過散布著瑟盧瑞亞死者的草地。“坦納波斯!”我在他身后叫道。
德魯伊轉過身,眼看著我拔出劍。“小心點,小子。”他揮了揮月形尖端的手杖,以示警告。
我以前會害怕,但如今一個嶄新的戰士靈魂充斥我體內,我朝他走近一步,用劍刺向他糾結的白須。鋼鐵的碰觸讓他的腦袋猛地向后一縮,毛發中系著的黃色骨頭碰撞作響。他棕色的老臉上布滿皺紋和疤痕,眼睛充血,鼻子歪斜。“我應該殺了你。”我說。
他大笑起來。“那不列顛的詛咒便會跟隨你。你的靈魂將永不能抵達彼世,你將遭受不計其數的無名痛苦的折磨,而我將成為它們的創造者。”他朝我吐出一口唾沫,試圖將劍刃推開,但我將劍柄握得很緊,他突然意識到了我的力量,警覺起來。
有一些看客跟在我身后,試圖警告我殺死德魯伊會給我帶來可怕的命運,但我無意殺死這老人,我只想嚇唬他。“十多年前,”我說,“你去過馬多格的領地。”馬多格便是我母親的主人,甘德利亞斯年輕時洗劫過的領主。
坦納波斯點頭,表示記得這場劫掠。“我們去過,我們干了場好買賣。那天收獲頗豐!我們搶到很多黃金,”他說,“還有很多奴隸。”
“你還挖了個死人坑。”我說。
“那又如何?”他趾高氣揚地斜眼看我,“諸神一定很喜歡那些祭品。”
我微笑,劍尖輕劃過他瘦削的咽喉。“我還活著,德魯伊。我活下來了。”
坦納波斯花了幾秒來理解我所說的話,隨即臉色發白,渾身顫抖。他明白了,在整個不列顛,只有我握有殺死他的力量。他已將我獻給諸神,但卻一時大意,沒有確認祭品的命運,這意味著諸神已將他的性命交諸我手。他驚恐地尖叫,以為我的劍就要刺進他的咽喉,我卻從凌亂的胡須中收回了劍。他轉身逃跑,顫抖著奔過田野。我在他身后哈哈大笑。他拼命想要逃離我,卻在跑到樹林邊界時停下轉身,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指著我。“你媽媽還活著,小子!”他大叫,“她還活著!”然后便逃走了。
我呆立原地,瞠目結舌,手持利劍。倒不是我與母親的感情有多深厚——我幾乎已不記得她,也回憶不起任何母子親情——而是她還活著這個事情本身讓我的世界天翻地覆,就如同梅林大廳今早的毀滅。我搖了搖頭,坦納波斯怎么可能在一堆奴隸中偏偏記得這一個?他一定是在撒謊,僅僅是想用言語擾亂我的心神,只是這樣而已。于是我收劍回鞘,慢慢地走回堡壘。
甘德利亞斯被關押在卡丹城堡大廳外的一間屋子。那晚舉行了一場豐盛的晚宴,雖然因為赴宴人數眾多,一份份肉食都切得很小,烹飪也頗潦草。那晚更多的時間被老友們用來交換不列顛和布列塔尼的消息,因為亞瑟的許多手下原本都來自德莫尼亞和不列顛其他王國。我當時記不清亞瑟手下們的名字,在場的騎兵有七十多人,還有馬夫、仆人、女人和一群小孩。之后我將會熟知亞瑟的戰士們的威名,但對那晚的我來說,它們沒有任何意義:達戈內、阿格拉瓦、凱、蘭瓦、巴嵐和巴林兄弟、高文和亞格拉賓兄弟、布雷斯、埃爾第,以及貝德維爾。我倒是注意到了墨凡斯,因為他是我所見過最丑的男人——扭曲的相貌,腫脹的頭頸,裂開的兔唇,畸形的下巴——丑得讓他反而以此為榮。我也注意到了塞格拉莫,他是黑人,我前所未見,以前甚至連他們的存在都不相信。他個子瘦長,性情乖僻,沉默寡言,但當別人硬是要求他用他那糟糕的英語講述故事時,他卻能讓整個大廳的人聽得如癡如醉。
另外,我當然還注意到了艾利恩。她是個苗條的黑發女人,比亞瑟年長幾歲,瘦削的臉龐嚴肅文雅,顯得很有智慧。那天晚上,她身著王室服飾,禮服以鐵土染成銹紅色,以銀鏈為腰帶,長長的寬袖鑲有水獺毛。她細長的脖子上佩戴著閃閃發光的沉重黃金項圈,手腕上戴著黃金手鐲,胸前佩有象征亞瑟的熊紋章彩釉胸針。她舉止優雅、寡言少語,看亞瑟的眼神充滿保護欲。我以為她一定是位王后,至少是位公主,但她卻像個普通仆人一樣端菜上酒。
“艾利恩是個奴隸,小伙子。”丑八怪墨凡斯說。他蹲坐在大廳的地上,正面對我,看見我在觀察那個從搖曳火光下走入廳堂陰影處的高挑女人。
“誰的奴隸?”我問。
“你覺得呢?”他一邊說著,一邊將豬肋排塞進嘴里,用他僅剩的兩顆牙齒將多汁的肉從骨頭上啃下。“亞瑟的。”他將吃剩的骨頭扔給廳里眾狗中的一條,“他的奴隸,當然,同時也是他的情人。”他打了個飽嗝,舉起角杯飲酒。“是他的姐夫布蒂克國王送給他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比亞瑟大了好幾歲,我想布蒂克一定以為他很快會厭倦,但亞瑟一旦喜歡上某個人,就會很長情。那兩個是她的雙胞胎兒子。”他捻起一縷油膩的胡子,指了指大廳后方,兩個九歲左右的陰沉男孩正端著他們的食碗,蹲坐在泥土中。
“亞瑟的兒子?”我問。
“還能是誰的。”墨凡斯嘲諷地說,“他們的名字是安赫和羅赫,極受他們父親的寵愛。給這兩個小雜種的所有東西都是最好的,而這正是他們的身份——雜種,小子。完全一無是處的小雜種。”他的聲音中帶著真正的恨意。“我告訴你,男孩,烏瑟之子亞瑟是個偉大的人,他是我見過最好的戰士、最慷慨的男人和最公正的領主,但說到養育后代,我跟一頭母豬也能干得比他好。”
我將視線重投向艾利恩:“他們結婚了嗎?”
墨凡斯大笑。“當然沒有!但她這十年來都讓他很快活。我跟你說,總有一天他會將她送走,就跟他老爹送走他老娘一樣。亞瑟會娶某個王室中人,她不會有艾利恩一半的溫柔,但那是亞瑟那樣的男人的宿命。他們必須和門當戶對的女士結婚。不像你和我,小子。我們能娶我們想要的任何人,只要她們不是王室的。你聽那邊!”他咧嘴笑笑,一個女人的尖叫從大廳外傳來。
歐文已經離開大廳,并終于教導了萊杜伊斯她的新義務。亞瑟因那聲音而遲疑,艾利恩揚起她優雅的頭,朝他皺眉,但整個大廳中唯一關注著萊杜伊斯不幸遭遇的人卻是妮慕。她包扎著繃帶的臉龐專注且憂傷,可這尖叫卻讓她微笑,因她知道這聲音會給甘德利亞斯帶來多大的折磨。妮慕的心中沒有寬恕二字,一絲一毫都沒有。她已向亞瑟和歐文請求,想要親手殺死甘德利亞斯,卻被拒絕了,不過只要妮慕還活著,甘德利亞斯就絕對有理由感到害怕。
第二天,亞瑟率領一隊騎兵去了懷君島,他們在晚上返回,報告說梅林的處所已被燒成白地。騎兵們還帶回了可憐的瘋子佩里諾和忿忿不平的德魯依丹,他們躲在神圣荊棘那些修士們的一口井中避過了劫難。亞瑟宣布他將重建梅林的大廳,雖然缺錢少人,我們不知道那該如何辦到,但古勒登被正式任命為莫德雷德的王室建筑師,并奉命開始砍伐樹木,準備重新建造托爾山的建筑。佩里諾被關進了一間空置的石頭貯藏室,那地方屬于林第尼斯的羅馬莊園,靠近卡丹城堡,亞瑟手下男人們的女人、孩子和奴隸都被安置于此。亞瑟親自安排了所有事情。他一直是位忙碌的人,痛恨無所事事,在甘德利亞斯被俘之后的頭幾日,他從清晨工作到深夜,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為他的追隨者們安排生計;分配給他們王室土地;擴建房屋讓他們的家人入住——這一切還不能冒犯到林第尼斯原本的住民。莊園本來屬于烏瑟,現在歸亞瑟了。任何煩瑣的小事對亞瑟來說都很重要,有一天,我甚至發現他在使勁搬動一大塊鉛塊。“來幫我一下,德瓦!”他叫我。他記得我的名字,這讓我受寵若驚,急忙過去幫他搬那沉重的鉛塊。“這可是稀罕物!”他高興地說。他赤裸著上半身,皮膚上染著鉛印。他計劃把這鉛塊切成條,來連接莊園的石渠。那些溝渠曾將一汪清泉中的水導入莊園內部。“羅馬人離開時,將所有的鉛都帶走了,”他解釋道,“所以供水渠沒用了。我們應該讓它重新運作起來。”他放下他那頭的鉛塊,擦了擦眉頭。“讓我們的水渠重新運作,重建橋梁,在淺灘上鋪設路面,挖出蓄水池,然后想個招兒說服賽思人離開。這些工作夠一個人忙一輩子了,你說是吧?”
“是的,閣下。”我緊張地說,心里疑惑為什么一位長官會忙著親自來修水渠。當天稍晚時候,議會就要召開了,我本以為亞瑟會忙著為此準備,但比起國事,他似乎更關心這塊鉛。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見過鉛塊,或者用刀割過。”他有些傷感地說,“我應該知道的。等下我要去問問古勒登,他好像無所不知。你知道嗎,如果要用樹干來做棟梁,就要把它上下顛倒地放置。”
“不知道,閣下。”
“可以不讓潮氣上升,你看,還能防止木材腐壞。這是古勒登告訴我的。我喜歡這類知識。這些是實用的好知識,是那種讓世界能夠正常運轉的知識。”他對我露齒一笑,“你覺得歐文怎么樣?”
“他對我很好,閣下。”我回答,這問題讓我有些尷尬。事實上,我還是有點怕歐文,雖然他從未對我有任何不好。
“他應該對你好的,”亞瑟說,“每個首領都要靠優秀的下屬來維系聲譽。”
“但我更想為您服務,閣下。”因年輕而生的輕率言語就這么脫口而出。
他笑了。“將來會的,德瓦,將來會的。以后,等你經歷過為歐文戰斗這個考驗之后。”他非常隨意地說出這話,但后來我懷疑他是否已預見了之后的情形。那以后,我的確經受了歐文的考驗,雖然很艱難,也許亞瑟正是想讓我在加入他的軍隊之前再上一課。他彎腰再次去抬鉛塊,正在這時,老舊的建筑間傳來了一聲咆哮。那是佩里諾在抗議對他的監禁。“歐文說,我們應該把可憐的老瘋子送到亡者之島去,”亞瑟指的是那座專門用來拋棄有暴力傾向的瘋子的島嶼,“你覺得呢?”
他居然會問我,我為此大吃一驚,都沒能立刻作答,后來才結結巴巴地說,梅林很喜歡佩里諾,之前也讓他待在正常人當中,我覺得應該尊重梅林的意愿。亞瑟認真地聽著,看上去甚至很感謝我的意見。他當然不需要它,但還是試圖讓我覺得自己受到重視。“那就讓佩里諾留下來吧,伙計。”他說,“現在抓住那頭,抬!”
第二天,林第尼斯就空了不少,莫甘和妮慕回懷君島了,她們打算要重建托爾。妮慕毫不理會我的道別,她的眼傷還沒好,心中充滿仇恨,除了向甘德利亞斯復仇,她對人生已一無所求,但這請求被拒絕了。亞瑟與他所有的騎兵北上格溫特邊界去支援圖錐克,歐文留下來待在卡丹城堡大廳,我也一樣。我也許是一名戰士,但在那個盛夏,收獲糧食比在要塞堡壘站崗更重要,所以我放下了我的劍,以及從一個瑟盧瑞亞死人那里得來的頭盔、盾牌和皮胸甲,去國王的農田幫助農奴采集黑麥、大麥和小麥。這活兒很累人,所使用的短鐮刀必須時不時在一個磨刀器上磨利。磨刀器其實就是一根木棒,先將其浸至豬油里,再涂上一層細沙,就能用來磨利鐮刀的刀刃——雖然我覺得這樣磨出來的刀刃并不夠鋒利。即使健壯如我,不停地彎腰和拽拉也累得腰酸背疼。住在托爾山時,我從未這樣高強度地勞作,但如今離開了梅林的特權世界,加入歐文的軍隊,我體驗到了這種艱辛。
我們把割下的谷物堆在田野中,將大堆大堆的黑麥秸用車運送到卡丹城堡和林第尼斯。麥秸是用來修補茅草屋頂的,還可以填充床墊,這樣我們的床就能免受幾天虱子和跳蚤之害,雖然好日子也持續不了多久。就在那些日子里,我留起了我人生第一副胡須,纖細的小束金毛,這讓我非常驕傲。我白天在田間干苦力,每天晚上還得受兩個小時的戰斗訓練。海威把我教得很好,但歐文要的是更好。“你殺死的那個瑟盧瑞亞人,”在某個晚上,我剛結束與一名叫馬蓬的戰士的木劍較量,正汗流浹背時,歐文對我說,“我敢用你一個月的收入跟你賭一只死耗子,你一定是用劍刃殺死他的。”我沒有應賭,但承認自己在戰斗中的確用劍刃像斧子一樣劈切。歐文大笑,然后揮手示意馬蓬退下。“海威總是教人用劍刃戰斗,”他說,“下次觀察亞瑟戰斗時的動作,砍,砍,砍,就像是要趕在雨季前割下干草。”他拔出了自己的劍。“用劍尖,孩子。”他對我說,“總是用劍尖。這樣殺人更快。”他沖向我,我只能左躲右閃。“如果你用劍刃,”他說,“就意味著你已經身處空曠之地,盾墻已破,盾墻若被攻破,那你已經是個死人了,不管你是多么出色的劍士。但如果盾墻仍在,就意味你正與戰友肩并肩,沒有空間來揮劍,只能刺。”他再一次出劍,我隨之閃避。“你知道為什么羅馬人都用短劍嗎?”他問我。
“我不知道,閣下。”
“因為短劍比長劍更易刺擊,這就是原因。”他說,“我不是在勸你們換劍,但記住,要用刺的。劍尖總是帶來勝利,總是。”他背過身,突然轉回來用劍刺向我,我不知怎的居然用一把笨拙的木劍將他的劍撥在了一旁。歐文咧開嘴笑了:“你很敏捷,”他說,“這很好。你可以的,孩子,只要你保持清醒。”他將劍插回劍鞘,眺望東面。他是在看遠方有無灰色模糊的煙跡——那是軍隊入侵突襲的證據,但對撒克遜人來說,與我們一樣,這個時節也是收獲季,比起越過我們的邊界,他們有更好的事情去做。“你覺得亞瑟怎么樣,孩子?”歐文忽然問我。
“我喜歡他。”我尷尬地說,正如亞瑟問我關于歐文的問題時同樣緊張。
歐文轉頭看向我,一頭蓬松雜亂的頭發和他的老朋友烏瑟很像。“哦,他是挺招人喜歡的,”他不太情愿地說,“我一直都喜歡亞瑟。每個人都喜歡亞瑟,但只有老天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除了梅林。你覺得梅林還活著嗎?”
“我知道他還活著。”我熱切地回答,其實一無所知。
“很好。”歐文說。我來自托爾,所以他以為我有旁人所沒有的神奇知識。我逃出一名德魯伊的死人坑這件事也已經在他的戰士們中傳開了,在他們眼中,我既幸運又吉利。“我喜歡梅林,”歐文接著說,“即使他將那把劍給了亞瑟。”
“卡里德福洛斯[6]?”我問,使用了王者之劍的威爾士名稱。
“你不知道?”歐文驚訝地說。他聽出了我聲音里的驚奇,這不奇怪,因為梅林從沒說過送出這件了不起的禮物的事情。他有時會提起亞瑟,他在亞瑟短暫地待在烏瑟王庭期間認識的他,但梅林的語氣中總會帶著憐愛與輕蔑,就好像亞瑟只是個反應遲鈍但努力向上的學生,自己從未預見到他能有所作為。不過梅林將這把名劍交給亞瑟這個事實,說明他對亞瑟的期望遠遠超過他所聲稱的。
“卡里德福洛斯,”歐文向我解釋,“是在彼世由戈萬南所鑄。”戈萬南是鑄藝之神。“梅林在愛爾蘭發現了這把劍,”歐文接著說,“在那里它被稱為卡道爾寇格。他是在一場迷夢之賽中,從一名德魯伊那里贏來的。那愛爾蘭德魯伊說,如果卡道爾寇格的佩戴者陷于絕境,可以將劍插入泥土,戈萬南就會離開彼世前來相助。”他搖了搖頭,并不是不相信,而是為之驚嘆。“但為什么梅林要將這禮物送給亞瑟呢?”
“為什么不呢?”我小心翼翼地問,察覺到歐文這問題中的嫉妒之意。
“因為亞瑟不信仰諸神。”歐文說,“所以不該給他。他甚至都不相信基督教崇拜的那懦弱的上帝。就我所知,亞瑟什么都不相信,除了高頭大馬,天曉得它們有什么用。”
“它們很嚇人。”我回答,希望能對亞瑟保持忠誠。
“哦,它們是很嚇人。”歐文說,“但前提是你以前沒見過那種大馬。它們很慢,跑起來比正常的馬要慢上兩三倍,它們需要兩個馬夫,如果不用那種笨重的鞋子綁住,它們的蹄子會像熱奶油一樣輕易裂開,而且它們也不敢沖進盾墻。”
“它們不敢?”
“沒有馬敢!”歐文輕蔑地說,“扎穩陣腳,全世界任何一匹馬都會在一排密集的長槍前轉彎避開。在戰場上,馬一點用處都沒有,孩子,除了帶著斥候跑得遠、搜查的地域廣。”
“那為什么——”我開口。
“因為,”歐文預料到我會這么問,“一場戰斗的關鍵,孩子,在于攻破敵人的盾墻。其他事情都很簡單,亞瑟的馬威嚇敵人,讓整個戰線陷入混亂。但總有一天會出現臨危不亂的敵人,到時但愿諸神保佑那些大馬吧。也愿諸神保佑亞瑟,如果他從馬上被擊落,必須穿著那身魚鱗甲徒步作戰的話。戰斗中唯一有用的金屬就是手中的劍和長槍頂端的鐵頭,其余的都是多余的重量,小子,置人于死地的重量。”他盯視著堡壘監獄,萊杜伊斯正在那里牢牢抓著將甘德利亞斯監禁起來的欄桿。“亞瑟在這里混不下去的,”他自信地說,“一次敗仗,就會讓他起航回阿莫里凱,回去那個會崇拜大馬、魚鱗甲和華麗寶劍的地方。”他吐了口口水,我知道歐文雖然宣稱自己喜歡亞瑟,卻有別的情緒,比嫉妒還要深刻的情緒。歐文知道自己有個對手,但他在等待,我猜亞瑟也在隱忍,他們對彼此的敵意讓我很擔心,我喜歡他們。歐文對萊杜伊斯的悲痛報以微笑。“她是個王室婊子,就是這么回事,”這大塊頭男人說,“但我會擊垮她的。那是你的女人嗎?”他朝露奈特點了點頭,她正拎著一袋水走向戰士們的臨時營地。
“是的。”我臉紅著承認了。露奈特,正如我的胡子,是我的成年標志,兩者我都笨拙地展示了出來。露奈特決定留下和我在一起,不和妮慕一起回懷君島的廢墟了。這決定其實是她個人的,我依然對我們的關系深感緊張,雖然她似乎對此安排毫無異議。她住進了營地的一角,將那里打掃干凈,用些柳條的屏障將那空間隔開,然后自信滿滿地談論著我們倆共同的未來。我本以為她想和妮慕待在一起,可自從妮慕被強暴后就變得安靜孤僻。事實上,她已經變得充滿敵意,避開所有人的談話,也不與任何人交流。莫甘治療了她的眼睛,為莫甘打造面具的金匠也提議為她打造個黃金球以代替她失去的眼球。露奈特和我們其他人一樣,變得有些害怕這個陌生的、令人討厭的、充滿怨氣的妮慕。
“她是個漂亮姑娘。”歐文勉強夸了夸露奈特,“但和戰士們住在一起的女孩,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錢。所以你得確保讓她一直快活,不然她一定會折騰死你的。”他在自己的外衣口袋中掏了掏,找出一枚小小的金戒指。“把這個給她。”他說。
我囁嚅著表示了感謝。戰士首領的確該贈予下屬們禮物,但即使這樣,這枚戒指對我來說也太貴重了,我還沒有為歐文打過一場仗呢。露奈特喜歡我用從劍柄上拆下的銀線給她做的戒指,這是她寶物收藏的起點。她在暗淡的銀戒表面刻了個十字,并不是因為她是個基督徒,而是十字形狀表示這是一枚戀人戒指,表示她已從一個小女孩成長為女人。有些男人也會佩戴戀人戒指,但我渴望的卻是勝利的戰士們用手下敗將的槍尖打造的鐵環。歐文在他的胡子上掛了幾十枚這樣的鐵環,手指還因佩戴著另幾枚而發黑。我注意到,亞瑟一枚也沒有戴。
等我們自己在卡丹城堡附近的田野收割完畢后,又走遍了整個德莫尼亞去征收稅糧。我們拜訪了藩王和領主,莫德雷德的金庫中負責計算稅款的一位記賬員總是伴我們左右。想來其實挺奇怪的,現在莫德雷德是國王,我們已不是在填充烏瑟的金庫,但即使是嬰兒國王也需要錢來支付亞瑟的軍隊以及其他所有保衛德莫尼亞邊界的兵士們的開支。歐文手下一部分人被派往位于德羅寇布法斯的前線堡壘支援格蘭特,剩下的人要暫時充當收稅人。
歐文這個有名的戰爭愛好者居然沒有去德羅寇布法斯,也沒有回格溫特,而是留下來做評估稅糧這種平凡工作,這讓我頗感驚訝。我覺得這種工作挺卑賤的,但我不過是個毛沒長齊的小鬼,當然不會了解歐文的心事。
稅收對歐文來說比任何撒克遜人都重要。我之后才明白,稅收是一個不事勞作者最好的致富之源,現在烏瑟已死,歐文便有了可乘之機。一個接一個領地,歐文都會將收成報得很慘淡,以此來降低稅收,同時將領主們報答他虛報數額的賄賂收進自己的錢包。他對此倒也坦誠。“我這么做,烏瑟絕不會放過我。”某日我們沿著南海岸走向羅馬城鎮伊斯卡時,他對我這么說。他說起已故先王時滿懷感情。“烏瑟是個機靈的老家伙,總是精明地知道自己能收入多少,但莫德雷德知道什么?”他看了看他的左手邊。我們正經過一座山丘頂上一片遼闊荒蕪的原野,往南面看去,是水波粼粼、一片空寂的大海,海風猛烈地吹著,讓灰色的波浪破碎成點點白色。遠處的東面,砂礫延綿的海岸線終結處,海浪拍打著巨大的海岬化作白沫。那海岬幾乎像是一座小島,與大陸連接的只有一條細細的石塊粗礫堤道。“知道那是哪里嗎?”歐文用下巴朝那海岬指指。
“不知道,閣下。”
“亡者之島。”他吐了口口水以驅散厄運,我停下腳步,盯著那個德莫尼亞人噩夢的來源。那海岬正是瘋子之島,佩里諾與其他瘋狂暴力靈魂最后的歸屬地,一旦他們越過那道層層守衛的堤道,便會被判定為死人。這座島在跛腿的黑暗神祇礦頓的看守之下。那些人說庫塹之穴——彼世的入口——就位于此地,隱藏于島中絕境。我心懷懼意地盯著它,直到歐文拍拍我的肩膀。“你永遠不需要擔心亡者之島,孩子,”他說,“你的肩上扛著顆聰明腦袋。”他朝西走去。“我們今晚住在哪里?”他問魯爾文。魯爾文是國庫的記賬員,他的騾子正背負著今年被篡改的賬目。
“伊斯卡的凱杜伊親王那兒。”魯爾文回答。
“哈,凱杜伊!我喜歡凱杜伊!我們去年從這個臭流氓那里拿了多少?”
魯爾文都不用看他木制賬目條上的刻痕,就報出了一連串獸皮、羊皮、奴隸、錫錠、魚干、鹽和谷物粉的數目。“不過,他付的大多是黃金。”他補充。
“我更喜歡他了!”歐文說,“那搞定他的價位是多少,魯爾文?”
魯爾文估算了一下凱杜伊前一年所付總額的一半,結果那也是我們在凱杜伊親王的宴客廳中用過晚餐之后,雙方敲定的準確金額。這個地方很大,由羅馬人建造,帶圓柱的門廊正對一道狹長的林谷,林谷直通向埃克塞河的近海河段。凱杜伊是德莫尼親王,我們的王國德莫尼亞正是由這個宗族而得名,凱杜伊的封號讓他成為王國中的二等貴族。國王當然是第一等,像格蘭特、凱杜伊這樣的親王以及比利其的邁爾沃斯這樣的藩王為次等,他們之后則是像梅林這樣的部族首領,但阿瓦隆的梅林同時也是名德魯伊,這就使他完全凌駕于等級制度之外。凱杜伊身兼親王與族長之職,統治著由伊斯卡到康沃爾國界之間所有土地上居住著的血緣部族。曾幾何時,不列顛的所有部族各自為政,一個凱特沃尼人和一個比利其人看上去截然不同,但羅馬人讓我們都變得一模一樣。只有一些部族,像凱杜伊的,還保持著他們與眾不同的外貌特征。他的部族相信自己比其他不列顛人要優秀,為此緣故,他們在自己的臉上文著部族與氏族的紋飾。每條山谷中都住著不同的氏族,每個氏族通常由十幾個家族構成。氏族間的競爭很激烈,但無法與凱杜伊親王的部族同不列顛其他部族之間的爭斗相比。部族的首都是羅馬城鎮伊斯卡,它堅固的城墻與石頭建筑同格蘭溫的一樣雄偉,雖然凱杜伊更喜歡住在鎮外自己的別墅中。大多數鎮民遵循羅馬人的生活方式,并不文面,但墻外凱杜伊領地的山谷,羅馬人的統治從未深入其中,在那里,每一個男人、女人和小孩的臉頰上都有藍色的文身。這是一個很富足的地區,但凱杜伊親王仍希望它變得更富有。
“閣下最近去過沼澤地嗎?”那晚他問歐文。這是個溫暖怡人的晚上,晚餐設在了面向凱杜伊別墅的露天門廊處。
“沒有。”歐文說。
凱杜伊咕噥了幾句。我在烏瑟的至高會議上見過他,但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清這個負責守衛德莫尼亞、抵御康沃爾和遙遠愛爾蘭侵略的人。親王是個中年人,矮個、禿頂、體格健壯,臉頰、手臂和腿上都文著部族標志。他穿著不列顛服飾,卻喜愛羅馬式別墅,這里有石砌道路、羅馬圓柱,清水順石槽管道流經中庭,直至門廊,形成一洼小巧的洗腳池,又流過一座大理石水壩,匯入山谷下方的溪流中。我看出來了,凱杜伊過得很不錯,他的農產富饒、牛羊肥碩,他的許多女人們也很快活。他還遠離撒克遜人的威脅,可他仍不滿意。“沼澤那兒有錢撈。”他告訴歐文,“錫。”
“錫?”歐文的聲音聽來傲慢。
凱杜伊嚴肅地點頭。他醉得挺厲害,但下面桌子上用餐的大多數人也都差不多。他們全是戰士,不管是凱杜伊的人還是歐文的人,可我的年紀小,不得不站在歐文的座椅后,做他的持盾侍從。“錫,”凱杜伊又說,“還有黃金,大概吧,不過肯定有很多錫。”他們的對話很私密,晚餐差不多結束了,凱杜伊已命奴隸女孩去伺候戰士們。沒人注意兩位首領,除了我和凱杜伊的持盾侍從——那是個懶散的小伙子,正目瞪口呆地盯著奴隸女孩們胡鬧。我在注意聽歐文和凱杜伊的談話,但一言不發、腰板筆直,這樣他們大概會忘記我還站在這里。“你也許不要錫,”凱杜伊對歐文說,“但是有很多人想要。要煉青銅就一定得用上錫,在阿莫里凱他們出很高的價格來買錫,更別提那些內陸偏遠的國家了。”他猛地伸出一拳,似乎是在鄙視德莫尼亞其余人等,然后突然打了個嗝,自己都吃了一驚。他喝下一口好酒來暖胃,皺起了眉頭,似乎想不起之前說到哪里。“錫。”他總算開口,想起來了。
“那給我講講吧。”歐文看著他的一個手下脫光了一個女奴隸的衣服,往她的肚皮上涂黃油。
“那不是我的錫。”凱杜伊咬牙切齒地說。
“總是誰的吧。”歐文說,“你要我去問魯爾文?談到錢和所有權,他可是個聰明的混蛋。”他的手下用力拍打著那女孩的肚子,黃油濺得滿桌都是,引起一陣哄笑。那個女孩出言抱怨,但那人叫她安靜,然后開始將黃油和豬油抹在她身體的其他部位。
“事實上,”凱杜伊加重語氣,希望把歐文的注意力從赤裸的女孩身上引回來,“烏瑟讓一群康沃爾人來干了。他們來老羅馬礦山工作,因為我們的人都沒有這個技術。那些雜種保證,聽好了,他們保證會交稅給你們國庫,但那群混蛋把錫都運回康沃爾了。這事千真萬確。”
聽到這里,歐文的耳朵豎起來了。“康沃爾?”
“他們從我們的土地上賺錢。我們的土地!”凱杜伊憤怒地說。
康沃爾是個獨立的王國,位于德莫尼亞西面半島的頂端,從未被羅馬人統治過,是個神秘的地方。大部分時候,他們都與我們和平共處,但馬克國王時不時會從他最新一任老婆的床上爬起身,派一支突襲兵越過泰馬河。“康沃爾人在這里干嗎?”歐文用與主人一樣憤怒的聲音問道。
“我告訴你了,偷我們的錢。而且還不只這樣。我丟過肥牛羊,甚至丟過幾個奴隸。這些礦工太放肆了,他們還少付給你們錢。但你永遠也找不到證據。永遠。即使是你那個聰明的伙計魯爾文,也沒本事看著沼澤地的洞告訴我每年應該產出多少錫。”凱杜伊朝一只飛蛾猛地揮出拳頭,接著郁悶地搖頭。“他們覺得自己能凌駕于律法之上,這就是問題所在。就因為烏瑟是他們的保護者,他們就覺得能違法亂紀。”
歐文聳聳肩。他的注意力回到了抹著黃油的女孩身上,她現在在下面的平臺上被好幾個醉漢追著跑。她身上的油脂讓他們很難抓到她,這怪異的追捕讓一些圍觀者忍不住捧腹大笑。我也在拼命忍住咯咯笑的沖動。歐文重又看向凱杜伊:“那就去那里殺幾個混蛋唄,親王殿下。”他說得好像這是世界上最容易的解決方法。
“我不能。”凱杜伊說。
“為什么不能?”
“烏瑟保證過他們的安全。如果我攻擊他們,他們就會向議會和馬克國王抱怨,那我就得被迫付鎩骸了。”鎩骸是法律規定的殺人賠付金。國王的鎩骸無價,奴隸的鎩骸則很便宜,但一個熟練礦工也許會很貴,即使像凱杜伊這樣富有的人也會舍不得。
“那他們怎么會知道襲擊的人是你呢?”歐文輕蔑地問。
凱杜伊輕點自己的臉,以此作答。他的意思是,藍色的文身會暴露他的手下。
歐文點頭。涂著黃油的女孩兒終于被逮住,捕獲者們將她團團圍在一叢生長在平臺上的灌木叢中。歐文捏碎了些面包,抬頭重又看向凱杜伊:“所以呢?”
“所以,”凱杜伊狡猾地說,“如果我能找到一群人,去把這群兔崽子剝一層皮就好了。他們就會跑來向我尋求庇護,對吧?而我的價碼就是他們送去給馬克國王的錫。至于你的報酬……”他停頓了一下,確保歐文不被后文嚇到,“會是這些錫價值的一半。”
“多少?”歐文立刻問。兩個人現在說得很小聲,我必須得集中精神才能在一片戰士們的歡笑與喝彩中聽清他們的話。
“一年五十件金飾?像這樣的。”凱杜伊從一個小袋中拿出一塊金錠,放在桌上,那金子差不多有劍柄那么大。
“這么多?”就連歐文都震驚了。
“那是個富足的地方,沼澤地。”凱杜伊認真地說,“非常富有。”
歐文俯視著凱杜伊的山谷,就在那里,沼澤地的反光覆在遠處河流水面之上,如劍刃一般平滑泛銀。“那里有多少礦工?”他終于開口詢問親王。
“最近的那處村落,”凱杜伊說,“有七十或八十個男人。還有許多奴隸和女人,那是自然。”
“多少個村落?”
“三個,但另外兩個很遠。我擔心的只是這一個。”
“我們只有二十個人。”歐文謹慎地說。
“夜襲?”凱杜伊建議道,“他們從未受過襲擊,所以不會有人值夜。”
歐文從角杯中啜飲美酒。“七十件金飾,”他斬釘截鐵地說道,“五十件不夠。”
凱杜伊思索片刻,點頭答應了這個價格。
歐文咧嘴一笑。“為何不呢?”他說。他將金錠握于手中,蛇一般迅疾轉頭看向我。我沒有動,也沒有將視線從一個赤裸的女孩身上移開,她正纏著凱杜伊手下一名文身戰士。“你醒著嗎,德瓦?”歐文厲聲問。
我跳了起來,仿若被驚嚇到,“閣下?”我假裝著前幾分鐘都在開小差的樣子。
“好小子,”歐文對我的表現深感滿意,“想要一個那里的女孩兒,是嗎?”
我臉紅:“不,閣下。”
歐文大笑。“他剛給自己弄了個漂亮的愛爾蘭姑娘,”他告訴凱杜伊,“所以在守身呢。但他將來會懂的。等你到達彼世,小子——”他轉頭對我說,“你不會惦記自己沒殺的男人,只會后悔錯過的女人。”他溫和地說。剛成為他的屬下時,我害怕他,但不知為何,歐文喜歡我,對我很好。接著,他繼續對凱杜伊說:“明天晚上。”聲音很輕。“明晚。”
從梅林的托爾山到歐文的軍隊,就好像從一個世界跳到了另一個。我盯著月亮,想到了托爾山那些被甘德利亞斯的長發戰士屠殺的守衛,就在明晚,沼澤的人們會面臨相同的暴行,我知道自己無力阻止,即使明白這行為理應被阻止,但正如梅林常常教導我們的,命運是無情的。生命是諸神的玩笑,梅林經常這么說,世間毫無公平可言。某次他告訴我,你必須學著笑對人生,否則就會哭泣至死。
我們將盾牌涂上造船者的瀝青,偽裝成愛爾蘭劫掠者,伊侖之子歐依戈斯的“黑盾”,他們乘坐著尖頭長船在德莫尼亞的北海岸線燒殺搶掠。下午,一名面有文身的當地向導帶我們穿越了樹木繁茂的深谷,山道緩緩下降,直通向在巨樹間若隱若現的陰冷沼澤。這片佳林中生活著許多鹿,流淌著迅疾冰涼的溪流。溪流由沼澤的高位一路流向大海。
夜幕降臨時,我們已到沼澤邊緣,入夜后,順著一條羊道登上高處。這是個神奇的地方。先民曾在此居住,在山谷中留下了他們神圣的石圈。山脊處堆滿大量的灰巖,谷底則填塞著危險的沼澤,但在向導的指引下,我們安然無恙。
歐文告訴大家,沼澤地的人們叛亂了,要推翻莫德雷德國王,而他們的信仰讓他們害怕手持黑色盾牌之人。很不錯的故事,如果我前夜沒有偷聽到他和凱杜伊親王的談話,說不定還真會相信。歐文許諾,要是我們干得好,會給我們黃金。接著又警告我們,這夜的殺戮必須保密,因為議會并沒有下達懲治他們的命令。在前往沼澤的路上,密林深處,我們路過了一座建造于橡樹下的老舊神廟,歐文讓我們每個人對著放置在神廟壁龕中長滿苔蘚的頭骨,發下嚴守秘密的死誓。不列顛充斥著這類古老隱秘的神廟,它們正是羅馬人到來之前德魯伊教廣為流傳的證據,到如今,還會有村民來這些地方尋求諸神的幫助。那個下午,在覆滿青苔的橡樹下,我們在頭骨前下跪,觸摸歐文的劍柄,那些剛加入密特拉教的人則接受了歐文的親吻。就那樣,在諸神的祝福下,我們宣誓去屠殺,向著黑夜進發。
我們來到了一個污穢的地方。冶煉金屬的大火向天空噴出火星和濃煙。一大片小屋坐落于火焰之間、人為挖出的黝黑礦洞周圍。大堆大堆的木炭看上去就像是座座黑色石山,山谷的氣味聞所未聞;真的,在我興奮的想象中,這山地礦谷不像是人類的住所,更像是安農的王國——彼世。
我們靠近時,狗吠聲響起,可村落無人注意到這吵鬧聲。這里沒有圍墻,甚至連防御土墻都沒有。矮種馬拴在一排馬車旁,當我們從山谷側邊切入時,它們開始嘶叫,然而還是無人走出低矮小屋,查看一下造成這不安的原因。圓形小屋由石塊砌成,草皮為頂,但在村落的中央是幾棟羅馬老建筑,方正、高聳、堅固。
“每人負責兩個,如果沒更多人的話。”歐文悄聲提醒我們每個人該殺幾個敵人,“不算奴隸和女人。速戰速決,小心身后。互相照應!”
我們分成了兩組,我在歐文那組。他的鋼鐵戰甲在火光的映照下閃閃發亮。狗吠馬嘶,終于一只小公雞放聲長鳴,一個男人從小屋里爬出,來查看家畜們騷亂的原因,但已經太遲了。殺戮開始了。
我見過很多場如此的殺戮。在撒克遜村莊,開始屠殺前,我們會先焚燒屋子,但這些粗糙的石頭和草皮無法引燃,所以我們被迫帶著槍與劍進入屋子。我們從附近火堆中抓起燃燒的木柴扔進小屋,然后再進去,這樣里面就夠亮了,方便我們行事。有時火焰能把住戶給趕出來,那門外等候著的劍便會像屠夫的斧子一般落下。如果火焰沒把那家人趕出來,歐文會命令我們兩人一組進入屋子,其他人則在外面守衛。我害怕輪到自己,但明白那不可避免,也知道自己不敢違抗命令。我被誓言約束,必須進行這項血腥的工作,拒絕它等于把我自己送上絕路。
尖叫聲響起。頭幾個小屋比較簡單,人們都還在睡覺或剛醒來,但隨著逐漸深入村落,我們遭到了越來越猛烈的反抗。兩個人手持斧頭攻擊我們,被我方槍兵輕松擊倒。女人懷抱孩子逃跑。一條狗撲向歐文,瞬間便脊柱斷裂,幽咽死去。我看見一個女人一手抱著一個孩子,另一只手握著另一個孩子鮮血淋漓的手逃跑,突然想起坦納波斯離去時叫喊的言語——我的母親還活著。我戰栗起來,意識到,在我威脅到他的生命時,這老德魯伊一定在我身上下了詛咒。即使我的好運將那詛咒限制于搖籃,仍能感覺它的惡意時時圍繞著我,像是一個躲在暗處的敵人。我摸了摸左手中的傷痕,向貝爾祈禱,助我戰勝坦納波斯的詛咒。
“德瓦!李凱特!那個屋子!”歐文叫道,而我,就像一名出色的士兵應該做的一般,服從了命令。我扔下盾牌,朝門內扔進一支火把,彎下腰穿過了那個矮小的入口。我進屋時,孩童在哭泣,一個半裸男人手持小刀向我沖來,我被迫轉身,摔倒在一個孩子身上,手中長槍刺向她的父親。槍刃擦過那男人的肋骨,在他就要撲到我身上、小刀即將刺入我的咽喉之前,李凱特殺死了他。那男人屈起身體,手捧腹部,隨后便倒下了。李凱特將長槍拔出,拿起那男人的小刀,開始殺那些尖叫著的孩子們。我退了出去,槍尖帶血,我告訴歐文里面只有一個男人。
“來吧!”歐文喊著,“德米緹亞!德米緹亞!”這是我們當晚的戰號,瑟盧瑞亞以西、伊侖之子歐依戈斯的愛爾蘭王國的名字。現在,小屋都空下來了,我們開始在村落那些深黑的空間中追捕礦工。人們四處逃竄,但一些男人留下,試圖與我們戰斗。一群勇者甚至還組織起了一道松散的戰線,以槍、鋤、斧攻擊我們,但歐文的人極其有效地迎戰這簡陋的進攻,用他們的黑盾擋住沖撞,旋即以劍與槍殺死了進攻者。我就是這些高效戰士中的一員。求上帝寬恕我,我那晚殺死了我的第二名受害者,也許還有第三名。我刺中了前者的咽喉,后者的腹股溝。我沒有用劍,因為我覺得海威的劍不適合今晚這場屠殺。
一切結束得很快。村子變得空空蕩蕩,只余已死去或是正在死去的人,還有少數幾個男人、女人和小孩試圖躲起來。我們殺死了所有能找到的人,殺死了他們的家畜,燒毀他們用來從山谷外運進木炭的馬車,點燃他們小屋上的草皮屋頂,踐踏他們的菜園,洗劫了村子,搶走所有值錢的東西。地平線處顫抖著飛來幾支箭矢,但無人被擊中。
他們首領的小屋中有一桶羅馬錢幣、金錠和銀條。那是最大的一棟屋子,足有二十英尺寬,小屋內部被我們的火把點亮,死去的首領趴在地上,臉色蠟黃,腹部有一個裂口。他的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死在他的血泊中。第三個孩子,一個女孩兒,躺在一塊浸了血的毛皮下,當我們中的一個人踩上她的身體時,我覺得我看見她的手抽搐了一下,但我只能視而不見,沒再理會。夜色中,另一個孩子的尖叫聲響起,她的藏身之處被發現,一把劍就此砍下。
上帝原諒我,上帝和他的天使們原諒我,我只對一個人懺悔過那晚的罪孽,而她不是位神父,也沒有力量給予我基督的赦免。在煉獄,或是地獄,我知道我將遭遇那些死去的孩子。我的靈魂將屬于他們的父母,成為他們的玩物,我罪有應得。
但我有什么選擇呢?我很年輕;我想活下去;我發過誓言;我跟隨我的首領。我殺死的人都先攻擊了我,可在那些罪孽面前,任何借口都蒼白無力。對我的同伴來說,這似乎毫無罪孽可言:他們只不過是在殺死另一個部落、另一個國家的人,對他們來說,這理由就很充足了;但我在托爾山長大,那里的人們都來自各個種族不同部落,雖然梅林自己是位部落首領,所有不列顛人的強有力保護者,但他從不教導我們仇視別的部落。他的教導讓我不適應這種無腦屠殺——殺死異鄉人的理由僅僅因為他們來自異鄉。
然而,不管我適應與否,我殺人了,求上帝原諒我的這場罪行以及其他所有數不清的罪孽。
我們在黎明前離去。山谷煙霧彌漫,鮮血遍布,恐怖駭人。因為這場屠殺,沼澤散發出惡臭,縈繞著孤兒寡婦的哭喊聲。歐文給了我一塊金錠、兩根銀條和一把錢幣,上帝寬恕我,我收下了。
[1] 原文為Excalibur。
[2] 又譯阿凡克(Afanc),歐洲神話中的大型水怪。
[3] 傳言馬蹄鐵是羅馬人發明的,之前并沒有馬蹄鐵,而只有一種馬涼鞋。
[4] 原文為Rhongomyniad。
[5] 原文為Wynebgwrthucher。
[6] 原文為Caledfwl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