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說著，藤亦箜突然停了下來。只見他轉向風霆，盯著他看，似乎欲言又止。

風霆問：“小兄弟，你是不是有什么話想問？”

藤亦箜立刻小雞啄米似地點點頭，說：“那我就不客氣啦。”

“說吧，想問什么？”

“我想知道，藤紫荊是如何隕落的？”

風霆沉默了一會兒，遂將曇城與凡塵界如何發生浩劫，金木水火土風六大家族如何去到凡塵界、合力阻止浩劫、幫助人間和曇城恢復正常秩序的過程敘說了一遍，最后，自然也就提到了藤紫荊因力竭而化為紫藤木原形、被路人隨手撿拾回去當柴火的事情。

藤亦箜聽后，感覺似乎有千言萬語涌在口中，卻一句也說不出來。荒誕因無知而啞口，慈悲因愚昧而緘默，正義因淺薄而擱淺。

藤紫荊在那間破舊棚屋中告別時說的一句話突然回響在藤亦箜的腦海：“翼老弟，如果你什么時候在地上看到一株躺倒的紫藤，可千萬別把它當垃圾處理掉啊！”

萬物皆有靈，可是人們何嘗真的以有靈之心對待過萬物啊。

沉默半晌，藤亦箜接著問道：

“我還想問，藤老爺阿爹，哦，就是藤也，你們從小就相識嗎？”

“藤也呀，”風霆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是在回憶，“他是當初我建立風云谷的時候，在這片地界上發現的一株紫藤。當時，只有他孤零零的一棵，葉子枯黃，枝干細弱，特別瘦小，還未化形。我便在閑暇的時候，去曇河取一些水來，或者收集一些甘露雨水，時不時地給他澆一澆。他漸漸健壯起來，后來有一天，突然就從紫藤木中走出一個人來，見到我納頭便拜，要認我為兄。彼時，我尚未定性，便說不著急。他湊近看了看我，突然就笑了，說‘這么一細瞧，你確實是不男不女。不過沒關系，你肯定會定性為男，就當是我們提前結拜吧。’我好奇地問‘你怎么知道我肯定會定性為男？’他理所當然地說‘這有何難？你經常在給我澆水的時候心不在焉，要么就是長吁短嘆，我便知你心中有一人。’‘可你怎么會知道這一人是男是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就無可奉告了，大哥，哈哈哈哈！’他就是這樣，似乎無所不知，又似乎是故弄玄虛。”

藤亦箜聽得出神，沒有說話。風霆便繼續說下去：

“‘藤也’是他自己給自己取的名字，隨便取的。他化為人形之后，經常不在谷中，可是一到飯點，便會準時出現在飯桌旁，以至于我一看見他出現了，便知道大概率是吃飯時間到了。有一次，我問他‘藤也老弟，你平時不吃飯的時候在哪兒啊？’他笑說‘世界這么大，我當然要出去轉轉啦。之前一直待在這里，扎根在泥土中，可把我悶壞啦。我山上水里人間的跑，反正只要能去的地方，我都跑過去看看！’你看，他以前就是這樣一個追求自由的不羈之人。”

“以前？”藤亦箜把握住了關鍵詞。

“是的，他這樣山上水里人間的跑，是發生在曇城與人間浩劫之前的事了。浩劫之時，我和幾位朋友都被卷到了人間，忙于應對浩劫，無暇顧及其他人。不知他在哪里飄蕩。浩劫過后，我重新凝氣化形，專注休養，也未能想起這位四處闖蕩的老友。直到半年前，他突然出現在風云谷，一如我初發現他時那樣憔悴不堪。我嚇了一跳，忙問他發生什么事了，為何把自己弄得如此模樣。他只是一味地嘆氣，卻什么都不說。一周之后，他終于恢復如常，又變得生龍活虎、談笑風生了，只是不再經常往外跑了，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風云谷。他還對手工制作產生了興趣，自己用不知從哪里收集來的布料拼湊了一頂帽子，就是他今天頭上戴的那頂帽子。”

“那他在浩劫期間發生了什么，他就從來沒有提過？”藤亦箜問。

“沒有。我讓他去接近藤夫人，一方面是想有個人能拉藤夫人一把，幫助她從自封中走出來，另一方面，也是想著，在這個過程中，或許藤也也能尋找到些什么。當然，我并不知道他能尋找到什么，或者需要找到什么。我只是覺得，他可能丟失了什么。”

“原來如此。”

一陣風吹起，卷著樹葉，嘩啦啦地響。

“你該去下一個地方了。”風霆突然說。

話音剛落，藤亦箜就仿佛被一股力量裹挾，又陷入了一片白茫茫的虛空之中。

好巧不巧，他來到了藤也接近藤夫人的現場。

只見他張牙舞爪地落在了一塊野餐布上，將餐布上的美味糕點結結實實地壓扁了，還有一塊糕點在力的作用下被彈起，剛剛好好落在他正在“啊——”的嘴巴里。

他鼓著腮幫子咀嚼起來，邊咀嚼邊含混不清地說：

“好吃，好吃！桂花味兒的。”

隨即，他就看到了兩雙眼睛一左一右地俯視著自己。

“額，這個——”藤亦箜雙手撐在餐布上坐起來，右手將一塊原本已經被壓扁的糕點壓的更扁了，糊糊地黏在他的手上。

“這位小兄弟，你怎么會——？”藤也打了一個從天而降的手勢。

“誤會、誤會——我這就滾——”藤亦箜一骨碌爬起來，還不忘將被他弄皺的野餐布重新整理平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開了。

“真是個怪人。”藤也搖搖頭說，頭上那頂形狀不規則的黑灰色帽子也隨著他的搖頭動作而微微搖晃了一下，“別管他。只是可惜了這些糕點，都不能吃了。我下次再給你制作更好吃的。”

藤夫人沒有作聲，將目光望向了遠方。

“夫人不喜歡吃糕點嗎？”藤也問道，“那我下次給你帶清風玉露，你不知道，清風玉露可是我的拿手好菜。”

一聽到“清風玉露”，原本在不遠處的大樹后面偷聽竊笑的藤亦箜睜大了眼睛。藤老爺阿爹制作的清風玉露那可不是吹的，吃上一口就能讓人回味無窮。只不過他只是在重大節日的時候才露上一手。

此時，藤夫人微微嘆了一聲，開口說道：

“藤也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你更多的是想幫助我。只是……”

“我明白你的處境，藤夫人，我也很理解和尊重你。”藤也點點頭，“其實我跟你說吧，都是風霆那小子，都是他讓我這么做的。他自以為很聰明很周到，卻不知真正有效的方法唯有自救。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要重新燃起希望和勇氣，不然，別人再怎么說怎么做也沒有用啊。”

藤夫人用手輕輕撫著肚子，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說：

“對，還有小亦箜呢，亦箜還等著長大呢！”

藤亦箜隔著一段距離看著藤夫人那微微鼓起的肚子，仿佛在看著自己的前世。

……

最后的結果是，藤也自愿入住紫藤堡，成為紫藤堡名義上的老爺。這是一場合作。

可是，在藤也轉身的那一刻，他眼中的決絕與釋然卻震驚了藤亦箜，而那決絕與釋然中又蘊含了怎樣的哀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