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野貓的事擱置,暫且不提。
幾個人繼續傾聽李大武的經歷。
可是,李大武坐在那里,啞口不言了。他將左胳膊支撐在膝蓋上,左手放在嘴邊,眉頭沒有緊鎖,但是比較凝重,雙眼低垂,看向地面。
大家都在等著他說話,以為他在梳理思路。
“這,其他的事情,我忘了。”
等了半天,等來了這一句。
大家集體摔倒。
“什么呀,大哥——”蒲子川嚷道,“您這是年紀大了記憶力也不行了啊——”
“怎么說話呢,哥——”蒲雪兒打斷道。
蒲子川吊兒郎當沒所謂地扮了個鬼臉。
“我是真記不起來了,感覺好像經歷了什么,但是又好像沒有經歷過。”李大武拍了拍額頭,搖著頭說道。
“這好辦,”藤亦箜道,“用‘記憶追蹤術’啊。”說著轉向李大武,補充了一句,“不侵犯你隱私吧?”
其實藤亦箜這么問,也就是意思意思,大家就是聚在這里聽故事,然后想辦法幫助李大武解決問題的嘛。
“不侵犯不侵犯?!崩畲笪涞故且槐菊浀鼗卮?。
桃橙看到李大武一本正經的樣子,想笑,忍住了。
“就用記憶追蹤術吧?!崩畲笪涞?,看向風麗行。
“好?!憋L麗行點頭。
隨后,周圍又狂風四起,樹葉翻飛,清明與虛空中,曾經的樹似樹非樹,曾經的花似花非花,周圍似霧非霧,似水非水,似雪非雪。
然則,這次與上一次有所不同,一陣朦朧與虛幻之后,周圍的場景清朗起來,也安靜下來了。他們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座三合院內,北面、西面、東面三排房屋,圍著中間他們站立的地方,他們面前零星地擺放著幾件鐵器。
空氣中似乎有無數個微小的透明的氣泡,從無垠的天空涌下來,慢慢地飄落。
一個聲音輕輕地響起:給我一只小喵吧,給我一只小喵吧。是一個小孩子的聲音,伴隨著似有若無的啜泣聲。
這聲音似乎離得很近,就在他們耳邊響起;又似乎離得很遠,從無垠的天空落下來。
“這是記憶主人的心聲。”風麗行道。
大家點點頭,沒有作聲。記憶主人的心聲,那就是李大武的了。他兒時的心聲。
眾人處在這記憶的時空里,自然是不會被這個時空里的人看見的,也不會被他們聽見。但眾人還是小心翼翼地走路,生怕發出不合時宜的聲音攪擾了誰似的。
來到一間屋內,見到一個小孩子蜷縮在墻角,五六歲年紀,雙臂抱著膝蓋,頭埋在臂彎里?!敖o我一只小喵吧,給我一只小喵吧?!?
這聲音,像是被捂在了一團棉花里,而后艱難地逃出來似的。
兒時的李大武,對小喵竟然這樣渴望。
樹葉起,場景變換。他們來到了更深一層的記憶里。
夜里,周圍黑黝黝地一片。窗口透進來幾縷星光。隨著星光探出窗外,可以看到模糊的樹影在墻上地上搖晃。有蛐蛐兒的鳴聲響起,唱一陣歇一陣。
幼年的李大武躺在床上,用小手揉著眼睛。臉上可能還有涼席的紋理留下的痕跡。夜太深,看不清楚。一個女人披散著頭發,趴在他的床邊哭泣,邊哭泣邊訴說。
女人的話說的也不清楚,咿咿呀呀的,唱大戲一樣。
幼年李大武看著女人,默不作聲。
桃橙想起來了。這個場景,就是李大武曾經述說過的。他說:
夜里,他迷迷糊糊地醒來,發現他的母親趴在他的床邊哭泣,邊哭泣邊訴說。他并不太明白母親說的每一句話的意思,只是知道,父親和母親又吵架了,父親好像打了母親。他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也沒想到要說點什么,就那樣靜靜地看著,聽著。這個場景如此的清晰,以至于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模糊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天空顯出淡淡的魚肚白的顏色。窗外有一點響動,是什么踩到了干枯的樹葉的聲音,很清脆?!斑鳌眰鱽硪宦曒p柔的呼喚。
幼年李大武轉了轉頭,眼睛看向了窗口。
眼角流下一滴淚。
少不更事的年紀,還不知人世間是怎樣的一場旅途,卻提前有一滴淚來報到了。
樹葉起,場景再次變換。
白天。李家院子里。幼年李大武登登登地跟在他母親身后,邊跑邊說:
“阿娘阿娘,我想要一只小貓——”
母親停下,轉過身,彎腰蹲下,摟住小小的李大武,問:
“大武要小貓干什么呀?”
“我就是想要一只小貓,我要陪小貓玩——”
旁邊站著的桃橙明白,不是李大武要陪小貓玩,而是他想有一只小貓陪他玩。
“可是,哪里來的小貓呢?阿娘也找不到呀?!蹦赣H的聲音很輕柔。
“那我自己去撿一只回來吧?!庇啄昀畲笪湟荒樦蓺舛终J真地說道。
還別說,真讓他給撿著了。他寶貝似地捧在手心里,從門外走進來。不敢快跑,擔心摔倒傷著了小貓。
小貓蜷縮在他的手掌中,白色的絨毛中點綴著幾片黑灰色的斑紋。像圓圓的一捧蒲公英。
“阿娘阿娘,快看,快看——”
他激動而又克制地喊著,滿臉欣喜。
他阿娘聽見了,撂下手中的活,也邁著欣喜的步子朝這邊走。
但是,突然——
“干什么呀,咋咋呼呼的!像什么樣子!”一聲咆哮。
幼年李大武身子一抖,立時僵立在原地。手中的小貓似乎也感受到了這雷霆一般的氣氛,“喵喵”叫著朝李大武的懷里鉆了鉆。
“哪里來的小野貓!”
“一個吃白飯的還不夠,還要再撿回來一個!”
“把它給我!”
珠連串似的詰難。
“不——”
“就讓我養著他吧,讓我養著他吧——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幼年李大武無論如何不愿放手。
可是小貓終究是被奪走,帶到門外不知哪里去了,不知被如何處理了,不知離幼年李大武有多遠了。
幼年李大武跪坐在地上啜泣,隱忍地。
“給我一只小喵吧,給我一只小喵吧?!?
可是,他所乞求的,命運總是不愿給他。
就像他喜歡風信子花,卻從來沒有得到過一朵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