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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干走回市舶使院,穿過高大的拱門,看見一眾吏員正忙著分揀箱籠包裹等物,空中飄來一股刺鼻的香料氣味。陶干駐足打量半晌,方從后門出去,匆匆瞥了一眼自己下榻的寒酸客店,隨即從南門入城。

陶干走在熙攘的人群中,發覺自己仍能認得出路旁的許多高大房舍,心中頗覺得意。離開此地已有二十來年,廣州城顯然變化無多。

右手邊有一座宏大的寺院,陶干認出是關帝廟,便擠出人群,登上門樓前寬闊的漢白玉臺階。雙扇門兩旁各立著一頭碩大的石獅,蹲伏在八角形底座上。雄獅依例在左,一臉怒容,緊閉雙唇,雌獅在右,仰起頭顱,張開血盆大口。

“她永遠不會閉上那張該死的嘴!”陶干喃喃自語道,“活像我那一言難盡的前妻!”

陶干緩捋稀疏的髭須,想起這二十年里,自己幾乎從未惦記過那不忠的妻室,心中不禁百感交集。早年間曾在此城住過數載,如今故地重游,驀然勾起了所有舊事。曾經深愛過的嬌妻,不但設下卑鄙的騙局,還企圖害得自己身敗名裂,皆因逢此奇禍,從此被迫亡命異鄉,成為一名漂泊四方的江湖客,并立誓遠離女色,決意報復這可惡的人世。后來有幸遇到狄公,得以改過自新,還被收為心腹親隨,人生也有了全新的樂趣。狄公歷任各地縣令時,自己一路相從,后來狄公入京供職、身居高位,自己也隨之升為主簿。陶干想到此處,陰郁的長臉上露出喜色,咧嘴一笑,對那雌獅得意地說道:“廣州城還是老樣子,然而你且看我!如今非但成為堂堂朝官,而且頗有家資,須得說家資不菲哩!”說罷抬手扶正頭上的冠帽,沖著一臉兇相的石獅傲然頷首,邁步走入關帝廟內。

經過大殿時,陶干朝內匆匆瞥了一眼。高高的香案上擺著一只碩大的青銅香爐,紅燭發出閃爍不定的亮光,有幾人正在上香。透過濃重的煙霧,隱約可見一尊鍍金關公像,頜下五綹長髯,手持青龍偃月刀。陶干從不欣羨武力,不禁輕哼一聲。自己雖無喬泰那般的體魄力氣,又從不攜帶兵器,但也絕非怯懦之輩,并且一向富于急智,實是個難以對付的危險人物。陶干一路朝前,繞過大殿,走到后門口,記得城內最大的集市就在關帝廟正北方向,在轉回城北的節度使官署之前,或可前去一觀。

關帝廟背后是一片破舊的木板房,眾人大聲說笑,紛亂嘈雜,彌漫著一股劣質炸油的氣味。再往前去,忽地轉為寂靜,只有幾幢廢棄的舊宅,大半已毀,每隔幾步,地上便堆放著一摞摞新磚與裝滿灰漿的大壇,足見即將修建新宅。陶干回望數次,卻未見一個人影,饒是天氣悶熱,仍將羊皮大氅緊裹在枯瘦的身板上,施施然朝前走去。

陶干剛轉過下一個街角,就聽到前面集市中的喧囂聲,忽見巷尾處正起事端。一根廢棄的門柱上掛著燈籠,燈下有兩個潑皮正在凌辱一個女子。陶干迅速奔上前去,只見一人用手臂箍住那女子的下半個臉面,并將其兩臂鉗在背后,另一人已撕開女子的衣襟,正在揉捏露出的雙峰,意欲再扯開腰帶。女子一時情急,抬腳踢在潑皮的腿上。背后那人朝后猛拽女子的頭頸,另一人揮拳打在女子裸露的小腹上。

陶干加快動作,右手拿起一塊磚頭,左手從壇子里抓出一把生石灰,躡手躡腳走到近前,掄起磚頭,用棱角處狠狠砸在女子身后之人的肩頭。那潑皮立時撒手,抱著傷處慘叫一聲。另一人轉向陶干,正欲摸索腰間的匕首,陶干已將石灰擲入他的眼中。對方抬手捂住臉面,痛得大聲嚎叫。

“來人,捉住這兩個無賴!”陶干喝道。

肩部受傷的潑皮揪住同伴的胳膊,互相拖拽著奔入巷中。

女子裹緊衣裙,猶自喘息未定,隱約可見容貌秀麗,一頭烏發在頸后綰成雙鬟,從發式看去,應是尚未出閣,年紀大約二十四五歲。

陶干用粵語急急說道:“隨我前去集市中,快快!趁那兩個歹人尚未發現我是嚇唬他們。”

女子略顯猶疑,陶干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不由分說朝鬧市走去,口中責道:“這位姑娘,獨自一人走在如此空寂無人之處,無異于自招麻煩。莫非你認得那兩個歹人?”

“不認得,他們定是四處游蕩的無賴。”女子輕聲答道,出語十分文雅,“我從集市中來,想抄近道去關帝廟,結果就遇上了那二人。他們讓我走過去,然后從背后突然動手。多謝你及時相救,實在感激不盡!”

“還是多謝你自己吉星高照吧!”陶干憤憤說道。

二人走入橫貫集市南邊的大街,此處人多熙攘,燈火輝煌。陶干又道:“今日最好別去關帝廟,等到大白天再去不遲!就此別過。”說罷正欲走入貨攤之間的一條狹窄過道,不料被那女子伸手按住胳膊。只聽她膽怯說道:“還請告訴我前方的店鋪叫何名字。必是一家水果鋪,我能聞到橘子的氣味。但凡知道身在何處,我自會尋出路來。”說話時從袖中抽出一根細竹管,搖晃幾下,從管內又脫出幾段更細的竹節,原來是盲人行走時用的手杖。

陶干連忙細瞧,只見那女子兩眼渾濁,看去一片死灰,不禁懊悔說道:“我自會送你到家。”

“先生大可不必。我對這一帶十分熟悉,只想知道身在何處。”

“那兩個怯懦的無賴,方才真該宰了他們!”陶干惱怒地低聲咕噥一句,又對女子說道,“這是我的衣袖一角,若是由我引路,你也會早些返回家中。不知你住在何處?”

“先生實在想得周到。我就住在集市東北角附近。”

二人沿街走去,陶干抬起枯瘦的兩肘,一路排眾前行。半晌過后,女子問道:“你可是從外地來此公干的官員?”

“不不!我只是個商賈,從城西而來。”陶干迅速答道。

“原來如此,還請見諒!”女子溫馴說道。

“你從何處斷定我是個官員?”陶干好奇地問道。

女子猶豫片刻,方才答道:“你雖說得一口流利的廣東話,但我的耳朵很靈,聽出有京城口音。其次,你嚇唬那兩個歹人時,聽去甚是威嚴。再次,在此城中,人人都是事不關己便絕不過問,沒有哪個平常百姓會去獨自招惹兩個欺辱婦人的歹徒。還有一點,我無端覺得你為人和善體貼。”

“推斷得大有道理。”陶干淡淡說道,“只是最后一句太過不著邊際!”

陶干斜眼一瞥,只見女子平靜的面上緩緩綻出笑容,兩眼碩大,口唇豐滿,略有幾分異國風情,卻也格外嫵媚動人。二人默默同行半日,走到集市東北角處時,女子說道:“我住在右手邊第四條巷內。從此處開始,不如由我來領路吧。”

狹窄的巷道愈走愈暗,女子手持竹杖,輕敲在鵝卵石地面上。兩旁皆是破舊的二層木板房。二人拐入第四條小巷時,更是漆黑一片。陶干不得不小心行走,免得在滑溜溜的坑洼路面上絆倒。

女子說道:“這些房舍里住著幾家小販,直到夜深時才會回來,因此周圍十分寂靜。這就到了,樓梯很是陡峭,且請留神。”

本該是二人道別之際,陶干卻心想這女子頗有些古怪,既已行至此處,不妨再多了解一二,于是隨她走上嘎吱作響的黑暗樓梯。到了二樓平臺處,女子推開一扇門,說道:“你朝右手邊看,桌上有一支蠟燭。”

陶干摸出火鐮點亮蠟燭,環視四周。小屋里空空蕩蕩,一色木頭地板,三面墻上石灰剝落,前方卻是敞開。只有一道竹欄將此屋與鄰舍的房頂隔開,遠處高大房舍的飛檐浮現在夜空中。室內極其整潔,一股微風驅散了彌漫在街中的熱氣。蠟燭旁擺著廉價的茶籃和一只陶杯,一只碟子里放著幾片黃瓜與一柄細長小刀。桌前一張木頭矮凳,靠墻處一張窄窄的長榻,后方立著一架高高的竹屏。

女子正色說道:“你瞧,我家徒四壁,無以為報。我引你前來此處,是因為平生最恨虧欠他人。我年歲不大,生得也還不甚粗陋,若是你想與我共寢,悉聽尊便,床鋪就在屏風后面。”陶干聽罷吃驚不小,竟至無言以對,只是瞠目瞪視。那女子又徐徐說道:“你無須心下不安,因為我已非處子之身。就在去年,我曾被四名喝醉酒的兵士凌辱過。”

陶干定睛打量她蒼白平靜的面容,緩緩說道:“你若不是品性下劣、無可救藥,便是坦誠得出奇。無論哪種情形,我對此番報答都無意領受,不過卻對各色人等頗有興趣,以前還從未見過如你這般之人。若是略談幾句,再喝上一杯茶水,你我從此便兩不相欠。”

女子微微一笑:“你且坐下!待我先去換過這身扯破的衣服。”說罷消失在屏風后方。

陶干端起茶壺,自行斟滿一杯,見檐下懸著一排小盒,于是呷著茶水好奇打量。小盒大約有十來只,形狀大小各各不同,皆用竹鉤掛在一根長竿上。陶干轉頭一看,長榻上方的擱板上另有四只碩大的碧綠陶罐,用竹編的蓋子封得嚴嚴實實,不禁疑惑地皺起眉頭,側耳細聽。在喧囂的市井雜音中,分明有一種長嘯綿延不絕,完全不知是何音聲,似是從那一排小盒里發出。

陶干起身走到欄桿旁細看,卻見每只盒子上刺有許多小孔,聲音正是從內發出,不禁恍然大悟,里面裝的原來是蛐蛐。自己雖無此癖好,卻也知道很多人喜歡聽蛐蛐的鳴聲,愛在家中畜養幾只,常常放在昂貴的雕花象牙盒或銀絲盒內。另有一些人沉迷于斗蛐蛐,他們在酒肆或集市中約定比賽,將兩只好斗的蛐蛐放在一只雕花竹節里,用細草棍撩撥挑逗,促使它們交戰,并為此慷慨下注。如今可聽出其鳴聲各有不同,然而有一只叫得格外清晰悠長,明顯蓋過其他,正是從最末一只小葫蘆里發出,起初音調較低,過后漸漸拔高,異常嘹亮,令人驚詫。陶干取下小葫蘆,湊到耳邊,那振蕩的音調忽而轉為低沉的嗡嗡聲。

這時女子從屏風后轉出,換上一件簡樸的青綠色鑲黑邊長裙,腰系一條細細的黑絳,快步走到陶干面前,兩手在空中拼命摸索,出聲叫道:“小心我的金鐘!”

陶干將小葫蘆遞到女子手里,說道:“我只想聽聽它的叫聲,著實悅耳。你這些蛐蛐想是用來出售的?”

“正是。”女子說著,將葫蘆重又掛回長竿上,“我或是在集市中出售,或是直接賣給主顧。這是最好的一只,十分難得,在嶺南尤其罕見,行家管它叫做‘金鐘’。”說罷在長榻上落座,兩只纖手交疊放在腿面上,“在我身后架上的陶罐里,養著幾只好斗的蛐蛐。它們實在可憐,一想到那健壯的腿腳和漂亮的長須在打斗時會受損,我就心里難過,但又不得不養著,因為總有人想要買入。”

“你如何捉住蛐蛐?”

“我只沿著花園或舊宅的外墻隨意行走,可從叫聲聽出好孬,若是上品,便用切成小塊的水果作為誘餌。那小精靈十分聰明,我甚至覺得它們認得我哩。我讓它們在這屋里跳來跳去,只要我一叫,它們總會回到各自的盒子里去。”

“有沒有旁人照料你?”

“我無須受人照料,凡事大可自行應對。”

陶干點點頭,隨即抬頭一瞥,心覺聽到外面樓梯上有響動。“你方才不是說過,周圍鄰居只有深夜時才歸家?”

“一點不錯。”

陶干凝神諦聽,如今卻只聞得蛐蛐的鳴聲,方才定是聽岔了,便又疑惑地問道:“你獨自一人住在這樓里,當真一切無虞?”

“這個自然! 在荷文本中,此處有“在這里我們不必擔心劫匪”。你可以放心說京城話,我對此十分慣熟。”

“不必了,我更樂意多說說粵語。莫非你在城里沒有親眷?”

“有的。不過,自從我意外失明后,就離家出來。順便告訴你,我名叫蘭莉。我仍覺得你像個為官之人。”

“你說得不錯。在下姓陶,是個胥吏一類人物,有一京官前來此地,我亦在隨員之列。你賣蛐蛐的錢,可夠日常開銷?”

“不但夠用,還綽綽有余哩!我只需早晚各買一塊油糕,中午買一碗面而已。蛐蛐又不花我一文錢,還能賣出好價錢。比如那金鐘,足足能值一錠銀子!雖說我從未想過要賣掉它!今天早上,我一覺醒來,聽見它在唱歌,心中歡喜不迭。”蘭莉說罷微微一笑,接著又道,“昨晚我剛剛捉到它。實是走運得很,我正好經過花塔寺的西墻……你可知道那座佛寺?”

“自然知道,就在城西。”

“正是。我忽然聽到金鐘的叫聲,似是受了驚嚇。我將一片黃瓜放在墻根處,輕聲喚它,就像這樣。”蘭莉扁起雙唇,口中發出鳴響,極像蛐蛐的叫聲,“然后我蹲在地上等著,它到底走了出來,我聽見它啃黃瓜的聲音,吃飽以后很是快活,我就從袖中取出隨身攜帶的葫蘆,誘它進去。”說罷抬起頭來,又道,“你聽!如今它又叫得格外動聽,是不是?”

“確實如此!”

“若是假以時日,想必你也會喜歡上蛐蛐。你說話聽去很和氣,一定不會欺凌弱小。那兩個欲行不軌之人,不知你對他們有何舉動?聽去似是十分吃痛。”

“我從不好勇斗狠,且又上了年歲,比你足足大過一倍。不過我閱歷頗豐,很曉得如何照料自己。蘭莉姑娘,但愿你從此也能學會。這世上到處都是卑鄙下流之徒,整天四處游蕩,一心想從如你這般的年輕女子身上討些便宜。”

“你果真心有此念?我卻發現世人大多是好心腸,如果行止不端,大半是由于心中不快或是孤單,要么求之而不得,要么得到過多。無論如何,我敢打賭那二人沒錢吃一頓飽飯,更不必說找個女人了!我原以為他們會在為所欲為之后將我打昏,故此十分驚恐,不過如今明白他們不會這般行事,因為明知我雙目已盲,根本不可能去官府告發。”

“下次再遇見那二人,我定會各自奉上一錠銀子,以此嘉獎他們的一片好心!”陶干惱怒地說罷,一口喝干茶水,又咧嘴笑道,“說到銀子,想來他們定會十分需要!其中一人的右臂從此不會靈便,另一人要想洗去眼里的石灰,便會終身殘廢!”

蘭莉從榻上跳起,惱怒地叫道:“你居然做出這等事來!似乎還沾沾自喜哩!真是個狠心下作之徒!”

“而你則是個愚蠢透頂的小妮子!”陶干反駁一句,起身朝門口走去,又悻悻說道,“多謝你的茶水!”

蘭莉摸到蠟燭,跟隨陶干出門,在平臺上高高舉起燭火,和緩說道:“小心些,臺階很滑。”

陶干口中咕噥一句,順階走下。

陶干行至巷內,駐足仔細打量房舍,不禁自語道:“我再也不想回到此處,再也不想理會女人,隨那傻姑娘與她的蛐蛐自便吧!”說罷含怒離去。


(1) 在荷文本中,此處有“在這里我們不必擔心劫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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