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無恥之徒(2)
- 堤壩(杜拉斯全集1)
- 瑪格麗特·杜拉斯
- 10981字
- 2021-09-24 14:54:23
慕推開窗戶,于是房間里充滿了山谷的噪音。太陽正在落山,后面留下大片云彩,云彩聚集起來,仿佛盲目地奔向光明之淵。他們居住的“八樓”高得令人目眩。從那里可以看見下面深處的、有聲響的風景,它一直伸展到塞夫勒山丘的那條黑線。在遙遠的地平線與懸在半空中的這座住所之間,處處是工廠和工人區,空氣中飽含著輕微的霧氣,像水一樣發藍和稠密。
慕在窗前待了一會兒,手臂搭在小陽臺的欄桿上,俯著頭,那姿勢就像無所事事的孩童。但是她面色蒼白,煩惱至極。
她朝室內轉過身來,關上窗,山谷的噪音突然中止,仿佛她關上了河上的閘門。
飯廳最里邊有一個餐具柜。這個亨利二世式的家具很平常,但久而久之成為格朗家的一個啞角。它一直追隨這家人,二十多年以來,它的那些傷痕累累的盤子為他們盛裝食物。亂七八糟、缺乏風格的餐具說明他們令人吃驚地毫無審美觀??吹竭@個餐具柜,人們就明白格朗家從不挑選或采購家具,而是滿足于從遺產中偶然得到的或美或丑、或得體或不得體的家具。
因此,在他們經過旅途勞頓,傍晚到達這里時,他們仍然在這個亨利二世式餐具柜旁相聚。這些傍晚總是最難以忍受的,因為他們發覺他們相互仍未分離,那個舊餐具柜仍然盯著他們,仿佛是他們的絕望的形象。
今晚,在這家具上放著塔瓦雷斯銀行致雅克·格朗的付款單,它正等待被拆開。付款單來得總不是時候。今天是個不祥的日子,因為雅克剛剛失去妻子米麗埃爾。她就在今天死于車禍。雅克被家人遺棄,獨自在睡房里哭泣,這是因為家里人與米麗埃爾不熟,而且各人有各人不去幫助他的原因,此外還有格朗家所有人的共同原因:懷疑和藐視他如此表達的痛苦。因此,慕不去看雅克,哪怕以塔瓦雷斯銀行來信為借口。此外她覺得這封信來得也夠巧,它尖刻地突現出這悲劇性的、怠惰的一天是命中注定的。
在飯廳里,椅子上亂七八糟地扔著一些衣物:哥哥的大衣、圍巾、帽子。這些東西質料上乘,與慕的衣物完全不同,因此使她吃驚。
雅克的嗚咽聲從飯廳門外,從光禿禿的、又窄又黑的走道盡頭傳過來。慕將高挑的身子靠在窗上,抬起臉,聚精會神地聽著。她這樣子很美,這美表現為她面部強烈的陰暗部分。她長著灰色的眼睛,但過于寬大的蒼白前額使眼睛變得陰暗。顴骨高高的臉因聚精會神而一動不動。
慕只感覺到心臟在沉重地跳動。一種難以克服的厭惡之感在胸中洶涌,但她的身體牢牢地控制它,就像堅實的河岸遏制洪水。她聽著哥哥的嗚咽,這位比她長二十歲的、四十歲的老哥哥像孩童一樣哭泣。他和米麗埃爾結婚不到一年,這門婚事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因為在這以前他什么事也沒有做。自他成年時起,也就是說將近二十年以來,他一直只在——用他的話說——忍受家里人。
格朗-塔內朗太太輕松地容忍他過一種閑散與危險的生活,但從不原諒他娶他圈內的社交女人為妻。如果說他們之間的爭吵很快就發泄完畢,如果說當塔內朗太太看到兒子的怨恨有增無減——它每次都證明她對他的影響——時,她便神奇般地平靜下來,那么今天的情況可不一樣。
慕猜到母親獨自待在寓所盡頭,藏在廚房這個最后的防御工事里。那里沒有任何動靜,但是慕知道表面上不聲不響的塔內朗太太一直受到抽泣聲的折磨。自從下午三點鐘起(現在是晚上八點鐘),自從這種折磨開始以來,抽泣聲造成了極大的破壞。
門鈴響了。年輕的姑娘走去開門。同母異父的弟弟帶著孩童的機靈勁兒稍稍露了露腦袋,和塔內朗一樣棱角分明的棕色腦袋。
看到慕低聲說話和家里反常的寂靜,他猜到發生了什么事。
“出事了?別管他們,跟我來吧。咱們逃走?!?
慕拒絕了。她打開了身邊一盞小燈,開始等待。
不久傳來鑰匙的轉動聲,塔內朗先生從昏暗的走廊里出現了。他蓄著稍稍發紅的短髭,兩眼無神,臉上布滿了像傷疤一般的皺紋,人很瘦削,稍稍駝背。
塔內朗從前有令人滿意的工作,在奧什中學教授自然科學。到了退休年齡以后,他娶了格朗太太,她也住在同一座城市,她的第一個丈夫曾在那里當稅務員。
塔內朗從公共教育部回來,他六十多歲還不得不去那里再干點工作以貼補家用。自他結婚以來,沉重的負擔完全耗盡了他個人的財產。
說實話,他周圍的人對他的犧牲感到泰然。此外,自從他工作以來,他稍稍擺脫了家人的專橫,覺得更自在。他的確從來不習慣于家庭生活所帶來的不可避免的束縛,何況他時時對妻子前夫的兒子雅克·格朗感到恐懼。當初,盡管格朗太太已有兩個孩子,他仍然毫不猶豫地娶她為妻,因為他認為大男孩多半很快就會獨立謀生。
他有了個兒子,叫亨利。他在暗中深深地愛著亨利,但很快就不得不接受這個想法:他得不到任何回應。
因此,看起來塔內朗生活在極端的孤獨之中。
他回到家中,也看出發生了不尋常的事,他朝繼女走過去,盼望她為他解惑。
“您要是愿意,我馬上給您端上飯菜。”慕只說了這句話。
與此同時,塔內朗太太用微弱的沙啞的聲音叫了起來:
“慕,你照料父親吃飯,都準備好了?!?
年輕的姑娘趕緊鋪開漆布,擺上一副餐具,去到廚房里。
母親總算開了燈,她在讀報,沒有抬頭,用郁悶的聲調說:
“都做好了。你和父親一起吃,要是弟弟回來,你也照料他吃飯。”
慕沒有說弟弟今夜肯定不會回來。
晚餐很快就結束了。塔內朗一心只想回到自己的臥室。但他仍然低聲問道:
“她死了,是吧?”
慕點點頭,他又說:
“你知道,畢竟我不愿意他遇到任何倒霉事。這事很遺憾?!?
他咀嚼食物,這種聲音在靜寂的房子里顯得古怪,惹人氣惱。他走出飯廳前轉過身說:
“我不想打擾你母親了,你代我向她說晚安吧?!?
他的臥室與飯廳僅隔著一堵墻。慕能聽見他長久地踱著步。在他腳下,沒有地毯的地板發出輕輕的嘎吱聲。
慕感到平靜。長久以來,自從雅克夫婦開始缺錢以來,悲劇就在醞釀之中。
在她的記憶中,她每次看到雅克時,他都手頭拮據——只有他婚后頭幾個月除外。他總是缺錢。這是他生活中最最重要的事。他處于金錢的旋風、金錢的眩暈之中。
手中有錢時,他就成了另一個人。他如此強烈地視金錢如草芥,以致愚蠢地浪費、揮霍,在幾天的幻覺中花掉可維持一個月的錢。他更新服裝,大宴賓客。在暫時的闊綽中,他極為傲慢,整整一周不在家里露面,而這個家以如此可恥、如此吝嗇的方式珍惜每一分錢,就像其他人珍惜力量,珍惜樂趣,就像順從的仆人珍惜主人一樣。
當他褲袋里只剩下幾張票子和幾個銅幣時,他便辛酸地掂量那可憐的出路。于是他尋找機會,試著將一位同伴的舊車推銷出去,不成功就去賭博,一下子輸得精光。最后他疲憊不堪,變得孤僻,一切仰仗同行圈里的人,他們多年來熟悉此道,不乏“妙計”。(也許只有他們對他懷有某種同情心,而他卻厭惡他們,因為他們看到他生活中最不光彩的時刻。)
妻子的錢和通過曖昧的手段賺來的錢都很快用盡了。在好幾個月里,這對夫婦曾過著可稱作無恥的生活,因為它毫無意義,但過起來也不順當:即使在慷慨大方的表面下,生活完全是自私的、無所事事的,只有一連串不間斷的娛樂和休息,不斷地排解煩悶。
米麗埃爾將財產委托給雅克,始終不知道他如何處理它。她“討厭算賬,她從來不算賬”。他呢,不久以后他就像瘋子一樣努力填補他個人扯的虧空。
很快他就開始問人要錢。人們能給出的不多的錢,最近以來,總數也很可觀。
“我知道你不能給我很多,你盡力而為吧。一張一百法郎的票子就夠了。我得撐下去?!?
“我原以為你妻子有錢哩,”母親反駁說,“你以為我的負擔還不夠重嗎?”
他不回答,免得壞事,因為他揣測自己的困難會越來越多。塔內朗太太的確給得越來越少,而她兒子的需求有增無減。他用發誓和哀求所討到的這些鈔票,在米麗埃爾看來,越來越意味著必需的一切:長筒襪(“她沒有穿的了”)、房租、贖回一件她的“家傳”首飾。最后,他要錢時不再提出任何理由了。他們得吃飯。而且他以有趣的方式說出來。
“可憐的女人現在做飯,還做得很好!你要能嘗嘗就好了。等我們手上有了錢,你來吧,媽媽,好嗎?”
“那我呢,我不做飯嗎?你不喜歡我做的飯?你說說……”
她討厭他,因為愛的底層充滿了恨。歸根結蒂,她對他愛情上的不幸遭遇并不感到不快。
不久以后他就開始了動人的表演。他像病人一樣躺著,等待別人來問他是怎么回事。
“沒事,我沒事,今晚我不能空手回去。她肯定在等我,我情愿不再見她,情愿消失。”
被他遺棄了好幾個月的這班人馬又成為他思念的對象。
于是,出于崇高的互助精神,他的弟弟、妹妹,繼父,每個人都尋找,從口袋或衣袋里搜出錢來,所有的人,慕、亨利,塔內朗本人。他們欣喜地、偷偷地塞給他二十、三十、五十法郎,但他卻喜歡使他們氣惱。
“媽媽聽進去了?”
“不,她再什么也聽不進去?!?
既沉著又靈巧的塔內朗太太就這樣操縱自己的小船,掌握兒子的命運。兒子很快就厭惡了自己的小窩,日益頻繁地回到家里吃晚飯。塔內朗太太從不一次給他許多錢,免得他以為她聽他支配,但她給的錢總足夠他維持基本的開銷,也能吸引他回家。
然而,陡然間,他有半個月沒有露面。他們猜想他做成了什么買賣。
不久以后就開始了塔瓦雷斯銀行專用信箋的時代。每隔四個星期就定期收到一封。最初,當雅克手里還有錢時,他對信件漠然處之,但很快他就陷入可怕的慌亂之中。
沒有受過債主逼迫的人不可能理解對這些貪婪之徒所感到的極度厭惡。全家人與雅克一同受到塔瓦雷斯銀行付款單的折磨。雅克的信通常寄到他妻子那里,但他卻讓這類信件寄到母親這里。
“餐具柜上有你一封信,我想是塔瓦雷斯銀行的付款單?!?
他將信塞進口袋,揉皺它,仿佛在一個小時里他真在咽下這張紙。這時他陷入一種被他厭惡的遐想,可以猜到其中的塔瓦雷斯這個人物長著殺人狂的嘴臉。
接著,在一段時間內,雅克不再來取信,以為這樣它們就不存在。但他很快又身無分文,不得不再露面。他母親立刻追問他:
“告訴我你做了什么,雅克?你父親去世時我不得不借債,我知道借債要付什么代價?!?
他屑于說出的惟一回答是:
“借債,短期的,但很頻繁。在我這種情況下,我永遠不可能一次還一大筆錢?!?
“為什么這樣故弄玄虛,為什么不告訴你妻子?”
塔內朗太太盼望她的媳婦也嘗嘗債臺高筑的折磨。但雅克不讓妻子參與任何金錢事務,他是有道理的。同樣,他始終不讓妻子結識他的家人,因為他厭惡他們。她一次也沒有來過就死了。
雅克愛米麗埃爾大概勝過愛任何人,而且更持久,更真誠。在雅克眼中,她長期保持著他們交往初期的那種象征性魅力。
悲劇今晚發生了,突如其來,出人意料。它大概會解決變得錯綜復雜的混亂局面,以奇怪的方式結束它。其實,幾個月以來,每個人都在等待給雅克和母親的折磨劃上這個句號。
將近晚上十點鐘,慕聽見哥哥叫她。
她走近時,雅克抬起腫脹的臉,然后又將頭埋進枕頭,仿佛埋進悲傷之中。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頹喪消沉。他大概奇怪還能這樣活著。
她在他身旁坐下,伸開痙攣的手指抓住他緊握在手中的一綹頭發。他立刻倒下,放松,毫無顧忌地呻吟起來。
“她真的長著金發,”慕說,“她的頭發又細又光滑,像小孩的頭發?!?
他微微一笑,幾乎是會心的微笑,讓她明白她完全抓住了他的思想的含意。他稍稍擺脫了痛苦,對米麗埃爾的回憶微笑。
她久久地向他解釋說不應該把她的死亡看作是異常的事。古怪的是,她一面講,內心有個聲音在重復同樣的話,但含意卻與她想說的有所不同。
他只想回憶死者。他描繪那天夜里她胸部凹陷被抬回來的樣子。
“和她在一起的伙伴將她抬了回來,”他說,“他們放下她就走了,因為他們以為她已經完了。她失去知覺,但還在呼吸,我守了她一夜,然后送她去醫院?!?
他時不時地停頓,然后神情專注地繼續說:
“她沒有任何傷口,我以為她是昏迷。我給她蓋上毯子,但她漸漸地變得冰涼,我感到她的體溫在消失。有一陣我幾乎要瘋了。她在笑,我向你發誓,就像她嘲弄我時那樣笑。我傻傻地和她講話,講了一整夜……到天亮時,我在光亮下看她才明白:我把她的怪相當成了微笑。我送她去醫院,今天傍晚她才去世?!?
“你是怎么想的?……”慕問道。
“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她對我說過她從來沒有這樣快樂。沒有理由出這個車禍。大街上很空曠,又沒有下雨。那些同伴也感到疑惑,而我從來沒有使她痛苦。她是我有生以來愛過的惟一的女人,惟一的女人?!?
他本能地重復最后這句話。他振作起來,不再沉溺于內心的悲傷,于是又哭了起來。
“惟一的女人,”他重復說,“我愛過的惟一女人。”
突然間,慕覺得她沒有任何理由再留在這個房間里,通常她是從不進來的。與哥哥這一剎那的親近使她感到羞辱,就好比她向敵人作了讓步。
她站了起來。他有氣無力地叫住她。那種迷人的,幾乎女性的聲調使她沒有絲毫幻想。
他很拘束,不知如何說出口……
“我叫你來,我沒錢了……我借了債給她治傷。媽媽呢,你知道,我不能向她要錢……”
慕用明亮的大眼睛瞧著他,臉上毫無表情。她想到餐具柜上塔瓦雷斯銀行的信。
他們已經給了他這么多錢!他不是一直巧妙地打動人心以獲得錢財嗎?一分鐘以來他在利用自己的不幸。
但她猶豫著沒有走。他為了要幾個錢而如此低下,這使她十分吃驚。再說她可能弄錯了??瓷先タ蓱z巴巴的雅克大概對自己的真誠深信不疑。
她冷靜下來,迅速地權衡利害得失,仿佛習慣于這種事務。
雅克的眼神已經變得凝定而冷漠,因為她遲遲沒有回答。
“你要多少?”
他謙卑地低聲說了一個數目。接著他認為應該再加一句話,他眼中閃爍著淚水和貪欲:
“我走了一整天去找錢。一個伙伴也找不到。為了這點小錢,真是可笑?!?
慕沒有回答。她拿起手袋,數數里面不多的錢,說道:
“剩下的明天給你?!?
她感到局促,沒有看他。她沒有把鈔票遞給他,而是將它們放在他胸前。
第二天雅克埋葬了妻子。塔內朗太太陪著他。從沉悶的喪禮回來,他們突然和解了。在早上清新的空氣中,樹液催開了苞芽,陣風已經吹來碎石路和塵土的氣味。這種氣味刺鼻撲來,使人完全走出了冬天。夏天即將來臨,早來的夏天。雅克和母親談論去于德朗的事。
“這會使你恢復的,親愛的,我哩,我也可以更密切關注我的利益。何況我們很久沒有去了……”
雅克一言不發。他已經感到體力在恢復之中。自他孩童時生病以來,他就再不曾感到病后休養的樂趣,他幾乎害怕貪得無厭的大自然可能會強加于他的時刻。此刻他挽著母親的手臂,在灑滿陽光的、稍稍傾斜的馬路上安然地往下蹓跶。他本該傷心,但他并不傷心,雖然他并不反對被人安慰,并不反對在一段時間里得體地用低啞和含混的聲音表達憂傷。他沉默無語,母親便接著說:
“至于塔內朗,沒有我們他也過得好,因為顯然他不愿意去,像往常一樣?!保ㄋ痛髢鹤诱勂鹫煞驎r,總是稱他為“塔內朗”。)
于德朗位于多爾多涅省。他們結婚后曾在那里定居。那是亨利的出生地。很快他們發現購買這個產業是失算的,但他們仍然在那里住了七年,從來沒有想到賣掉它。他們定居巴黎以后仍然保留它,雖然土地收益少得可憐。
當塔內朗太太看到政治事件使前途暗淡而憂心忡忡時,只有她偶爾想到于德朗。
“幸虧我們有于德朗!擁有土地的人有福了!”她用警句式的語氣大聲說。
離開奧什以后,他們曾在于德朗度過了漫長的艱難歲月,蟄居在那所太大房屋的幾個房間里。
在七年中,他們全心全意地振興莊園。但于德朗屬于整整一批人,他們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如何經營,因此莊園十分破敗。果樹長久無人修枝,葡萄藤太老,果實也就越來越少。只有草場沒有受到太大的糟蹋,喂養著佃戶的六頭母牛,莊園四周的小樹林多年來無人修整,已是枝葉繁茂。
塔內朗太太不久就氣餒了,驟然之間失去了工作熱情。她就是這樣突然拋開曾經熱愛過的事物或人的,她不能深沉地始終愛同一個對象。她的熱情一般總能克服一切阻力,但是在于德朗卻失敗了。她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她絕望的努力受到農民的嘲笑,于是她走了,將產業交給佃戶戴德。這位看管人大概靠土地活了下來。但是塔內朗太太從來沒收到任何租金,不過終歸認為幸運,因為于德朗沒要她一分錢。
在五月的這個早上,她突然想要回于德朗,這是因為她需要忘記這件悲傷的事。的確,對格朗-塔內朗一家而言,于德朗代表一種圣地,令他們難以釋懷。他們認為曾在那里艱難地生活和受苦,但想起那里的生活時也不無留戀,那是在巴黎以前,而在巴黎的生活中,每個人都目睹了其他人的軟弱與失敗。
當塔內朗太太向兒子提出去于德朗時,兒子沒有回答,于是她明白,他同意了。這是少有的事:她能抓住他,讓他聽她說話,他顯得溫順可愛。一般來說,他不是一覺醒來就逃離這個家嗎?只有每日兩次同桌共餐能讓格朗-塔內朗全家聚在一起,但在餐桌旁他們仍然相互厭惡,一面相互戒備一面狼吞虎咽……然而,身邊的兒子并不使這位母親非常高興,因為她忘不了剛剛被下葬的那位可憐的姑娘。盡管她對這次不幸不負任何責任,她仍然無法平靜下來。
她時不時地看看兒子,他高大英俊,在男人身上,這種俊美令人不知所措。她對這個兒子的魅力不知寄托了多少幻想。在他身上她又找到了生育他時的那種狂熱的希望。在第一次失望以后,她后來的生育就不那么了不起了。
雅克很快將滿四十歲……她一向附和他的古怪念頭,而在每次經歷、每次荒唐行徑后,他又回到她身邊。她的命運就是當他想跑回來時接待他,別無所求,只是照料他,仿佛他是富裕的資產者。如果她提出有關他前途的建議,他就總是暴跳如雷,威脅說要出走?,F在他到了成熟的年齡,她目睹他日見走下坡路……她認為自己十分對不起兒子,也不愿意多想。例如她為什么沒能阻止兒子玩這場可能產生災難性后果的危險游戲呢?因為她畢竟不敢確定米麗埃爾不是自殺。
塔內朗太太就這樣回想悲劇,接著她的思想自然地轉向慕這個仍然屬于她的姑娘。難道不是她給哥哥錢嗎?得弄清她是怎樣弄來的錢。然而,要打聽慕的事,每一步都是困難的,她寧可承認哪個孩子也不聽她的話。但是沒有她,這個家庭也不可能存在;每個人都會永遠地避開別人,這她知道。作為母親,她有那個老兒子,那個忘恩負義和肯定心懷叵測的女兒、那個邪惡的小男孩;作為妻子,丈夫之所以沒有離去大概是因為這里飯菜可口,還因為他在這個松動的土地上建成了一座冷漠的堡壘;她為這所有的人獻身。有一刻,她希望成為一位平靜的老婦人,任務已完成,她可以輕松地死去或隨興所致地生活。一段時間以來,她夢想過平靜的生活。為什么把孩子們,尤其把大兒子留在身邊呢?為什么一直緊緊地監護他呢?為什么讓他始終依賴自己,反常地延長她的母愛呢?是的,她本該盡早擺脫雅克。有時這個想法在她腦中一閃,她感到害怕……應該提防那些在肉體上和財物上掠奪你的子女們……結束奴役,現在她似乎連想也不敢想……
她突然感到疲乏。灑滿陽光的大道仍然在邀請她品嘗五月清晨的歡愉,但她突然精疲力竭。
“坐出租車吧?!彼舐曊f。
但當他們在車里坐定,當他用驚奇和責備的眼光注視她時,她又順從地恢復了原態。
慕常常想不再回家了。但每晚她都回來。這種態度可能顯得古怪,但這也是她的兄弟和繼父的態度,他們不由自主地每晚都露面,而且長期以來便是如此!即使去到天涯海角,早晚他們也會回來,因為家庭的小圈子始終強烈地吸引他們,在這里,即使無所事事,他們相互之間的興趣也絲毫未減。說實在話,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空談出走,但誰也不認真。
格朗-塔內朗一家也有適意的時候,雖然不多。自然而然的相安無事猶如暴風雨中的平靜。他們奇怪的敵意如果不與平靜交替就不會如此強烈。在平靜中他們松口氣。
晚飯以后,全家立刻散開。
塔內朗回到他房間享受惟一真正幸福的時刻。要是在別處,在安靜的旅店里,他會同樣孤獨,而且會煩悶,因為格朗家的喧鬧成為他不可或缺的:慕在墻的另一側輕輕咳嗽,她在等待兄弟們出門……他妻子在莫名其妙地興奮,來回邁著生硬的步子,使周圍產生一種兒童式的無意識的氛圍……塔內朗多年以來一直愛她。從在于德朗生活時起,他一直希望她晚上再露面,溫柔地和他說話;但是自從他們分房睡以后,她再也不來了。塔內朗太太做事從不惜力,現在又老又憔悴,盡管如此,塔內朗始終在等待她,一直希望有一天她會放下工作走進來……
塔內朗等著兩兄弟出門。
雅克·格朗出門時,用討好弟弟的體貼聲音問道:“你去哪邊?”他的聲音使塔內朗感到羞辱,塔內朗要是有勇氣的話會從房間里奔出來(他說自己將繼子視為路人,這是撒謊)。此外,弟弟很少與哥哥一同走。對父親來說這是一種滿足,但他也知道稍后不久自己的兒子也會像貓一樣輕輕帶上門走掉。兩年來,亨利晚上也出去追姑娘……
有時,出門以前,他去敲父親的房門,慕能猜到是什么事。他肯定束手無策,受到母親的拒絕,才來找父親要錢的(“去找你那老守財奴的父親!”)。塔內朗看到有人求助很是高興,但預感到如果讓兒子看出他樂于相助會很危險,因此他絲毫不流露喜悅之情。當兒子三步并作兩步跑下樓梯時,他天真地認為是他給的一百法郎使年輕人如此興高采烈。
當他們說有個兒子“去了塔內朗房間,正在向塔內朗要什么東西”時,每個人都意識到正在上演一場比激烈場面更可怕的默劇,因為在塔內朗身上找不到任何敵手,他完全失去了威信。惟一使格朗家自覺不體面的事,就是最終向他們的受害者求助。只有缺錢時才這樣做。
慕難以忍受這些經常發生的場面。她還很年輕,分享大家的生活,為亨利難過,對雅克的不幸無法袖手旁觀。同樣,當母親在清晨發現某個兒子徹夜未歸而擔憂時,小姑娘也起床,同樣焦慮得顫抖。
亨利也出去了。在第二次撞門聲后,家里一片寂靜,但不久就被塔內朗太太嘈雜的動作打破了。
慕獨自待在小客廳里沉思。
在她這個年齡,每個季節都帶來點新東西。近一年來,亨利外出時不再帶上她,他們之間有點不自在,但她說不清。此外,嫂嫂去世后,每個人都在逃避,她本人也不找同伴。人們似乎長期以來就盼望發生一件大事來結束雅克對家庭的影響,但失望了。雅克又開始外出,恢復他因喪偶而暫時免除的、對家庭的統治。在那件大事以后,他反而越來越挑剔,幾乎不能容忍與塔內朗同桌吃飯。他像從前一樣整天在外面,但不愿意別人說他不痛苦,因此他裝作氣急敗壞以模擬痛苦。
人們總會認為他對家庭有責任感,因此這個負擔賦予他過分的權力。塔內朗太太為了將他留在身邊也鼓勵他這樣想。
“你是長子,”她常常對他說,“要是我死了,你得把妹妹嫁出去,照顧亨利。我不能指望塔內朗。你了解小家伙們,能夠管他們,這我知道?!?
要不是雅克自以為在家里是個有用的人,也許他早就忍受不了二十年來完全無所事事的生活。
年輕人外出以后,塔內朗時不時地壯起膽子走出來。臨近的于德朗之行此刻成為他的借口,他可以和妻子談談他們的利益,他也高興地看到塔內朗太太每晚來小客廳找他。
這兩位女人聽任塔內朗夸夸其談,他的聲音最后總是令她們厭煩,因為它總帶有一種病態的神經質。
塔內朗知道妻子最喜歡的話題,他再一次說:“雅克應該在于德朗定居下來,免得在巴黎苦熬?!比欢?,很可惜!我們可以長期夢想一件事,而當有機會實現夢想時又感到失望,因為現實總是不如希望那樣光彩奪目。塔內朗太太猶豫著沒勸兒子接過產業,因為她很久以來就盼望他到了生活的某一時刻會自動提出來。
然而他那喜歡冒險的天性又一次占了上風。要說服他規規矩矩過日子,就必須忍受他可怕的暴戾脾氣。而塔內朗太太對大兒子是既愛又怕,因此她不愿聽丈夫的話。
但是丈夫揣測到她為何沉默,更堅持說:
“再過些日子對他就太晚了。至于別的孩子,別談了!……你也看到,親愛的瑪麗,我們的兒子離開中學以后就無所事事。如果不及時制止他,他會走上他哥哥的路。慕也一樣麻煩,你很清楚……”
他以為能用啰嗦的詞句為殘酷的話語涂上一層光彩。很久以來,他用這種語氣使姓格朗的兄妹難堪,他們說話粗俗正是因為他們討厭塔內朗,何況他們還應用了雅克的詞匯,這些詞匯隨著雅克的交往圈子而不斷變化、豐富。自從他結識了妻子——盡管她現已去世——他總是模仿一種過分做作的、傲慢的嗲聲說話。
當父親談到慕時,小姑娘瞇起眼,聳聳肩,向后揚起頭冷笑,一副無情的不屑一顧的神氣,無意中她已經像女人一樣樂于用前后矛盾的奧秘使男人感到窘迫。
“你盡管笑!看到你這樣晃來晃去誰不擔心?只有這樣的家庭才對一個女兒如此不關心?!?
塔內朗太太生了氣。她愿意怎樣養女兒就怎樣養。她不是這樣對待亨利的嗎,不是讓雅克那樣的孩子避免走上邪路的嗎?
“關于女兒,說得夠了!至于雅克,我到那里再看,如果他厭煩于德朗,我不會把他留下的。在出了這件事以后,我們要謹慎。預防最壞的情況?!?
最壞的情況有時是微不足道的事,有時是令人驚恐的事,這得看說話人是處于憂傷還是相對平靜之中。它有時以確定而令人失望的面貌出現在每日的生活中:罪惡、自殺、大量盜竊。它存在于房屋之外,像傳染病一樣在城里轉悠,但還沒有碰到你們。而人們在生活中滿足于避開它……
“就算他在于德朗感到厭煩,你想他會出什么事呢,媽媽?”
母親盯著黑夜,觀察先兆。
“你還太小,閉上嘴。”
一種迷信的恐懼給她的感情罩上一圈陰影,她十分不安,寧可沉默。塔內朗很氣惱,像坐著的死人一樣垂著無生氣的頭,在安樂椅上一言不發。于是妻子給他端來一杯椴花茶作為安慰。這使他們大家想起許多事,特別是慕。她很小時,在于德朗,每次塔內朗患感冒,她的兄弟們都把這件苦差事推給她做。塔內朗太太十分生氣時才拒絕給丈夫這小小的快樂,而這種茶對誰,對任何人都是隨便提供的。慕總害怕穿過整座房子。她到達時,茶杯里往往有一半都空了,而茶碟里全是茶,但是塔內朗將茶碟里的茶倒回杯子,然后大聲地吸著喝。慕坐在小凳上,等著他喝完。他一面喝一面自言自語,聲音哽咽,十分憂愁。
“我自問到這個倒霉的地產來干什么呢。在奧什那所該死的中學里我也不痛快,但至少我受人尊重,而在這里……”
那時妻子已經不再照料他,她整天忙于莊園的工作,一心照看兒女。
為了把慕留在身邊,他用尖刻而體諒的語氣問她。
“你來的時候很害怕,是吧?你喜歡這里嗎?”
是的,慕喜歡那里。塔內朗不是她家里人的證據就是他不喜歡那里。對她來說,在于德朗的日子沒有開始,似乎也沒有結束。至于奧什,她幾乎不記得。
“他們在廚房里干什么?去告訴他們我討厭他們,聽見嗎?”
她不回答塔內朗。他終于把杯子交還給她,她撒開腿一直跑到廚房門口,恐懼這才消失。于是她默默地在火前坐下,靠著亨利。
她以這種方式愛塔內朗,就像愛一些無生命的物體,因為這些物體使你回憶起某些事,使往事永遠不完全離開你。當她回想起在于德朗走廊里所感到的恐懼時,這種恐懼也反映在塔內朗茫然的、有眼眵的雙眼中。她對人的厭惡就自這些傍晚開始,它與椴花茶的氣味和吮吸的聲音交混在一起。只有她知道塔內朗有時說的話:“他們在廚房搞什么鬼?告訴他們我討厭他們?!边@些話里包括少有的毒素:一個男人的懦弱,不幸。
雅克偶爾比平時回家早,看到那三個人還沒有上床,便很生氣。他不知道晚上母親還和她丈夫及女兒談話。自喪妻以來他較早回家,一看到家人在小客廳談話比當他的面說話更為自在,他便氣急敗壞。
他半推開小客廳的門,露出尖刻的微笑,平靜地大聲對塔內朗說:
“咦,您也在這兒,您?”
慕一動不動。
一張報紙被他漫不經心地扔到繼父塔內朗腳前。
“您要就給您,這是最新的《巴黎晚報》,您不是煩悶嗎,這給您解悶?!?
房門又關上了??梢月犚娝诟舯诜块g里吹口哨,吹得很準,是時髦樂曲。塔內朗站了起來,瞧著腳下的報紙。但在離開以前,他對妻子說了幾句怪話,他知道她無法辯白,因為怕兒子聽見。
“親愛的朋友,我可憐您;您兒子對我失禮,我不在乎。但對您來說,這是開始,您給自己制造了不幸,而您還在繼續?!?
接著,他回到臥室,神色高傲而凄慘。于是慕一聲不響地也鉆回睡房。她在黑暗里脫衣,快快地、悄悄地,不讓任何人想起她那如大海沉船一般毫無價值的、被遺忘的生命。一種莫名的怒氣將她拋到小床上,她用兩手緊緊抓住它。但這很快就過去了,就像在于德朗的恐懼一樣,等天一亮就變得難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