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項鏈案(大唐狄公案)
- (荷蘭)高羅佩
- 4321字
- 2021-09-24 10:17:19
狄公手捋長髯,在原地靜立半晌。前方必會有大兇險,自己卻是無可措手——除非離開此路鉆入林中,不過想也不會有多少用處。若是有人當真想要除掉自己,定會挑選幾個熟悉本地的刺客,如今他們定已埋伏在林間各處。首先應該弄清楚自己的擔心究竟是不是空穴來風。莫非八仙夫人有所顧慮,不想用碧水宮的轎子將自己公然送回鎮里去,故而命人如此行事?怕是不大可能。把守宮門的隊正或許搜查過轎子,發覺凳下有一把寶劍,便將其收走,過后必得設法討回不可。此劍出自古時一位著名的鑄劍師之手,既是一件珍貴的古董,又是狄家世代相傳的寶物。狄公將扁平漆匣塞入衣袍的前襟內,緩緩走向幽暗的松林,緊靠在道路一側,免得成為弓箭手的活靶子。
每走一段,狄公便略停片刻,傾聽周圍的動靜,似乎沒人跟在后面,不過也聽不出已接近河川鎮,正要轉彎時,前方忽然傳來古怪的鼻息聲。
狄公迅速俯身鉆入灌木叢中,再次側耳細聽,前頭不遠處有樹枝的輕響。狄公小心地撥開枝葉,移步向前,只見松樹間有一個徘徊不定的碩大黑影,湊近一看,原來是一頭老驢正在埋頭吃草。
狄公走到近前,又見一對拐杖靠在路邊一棵古松旁,樹下有一塊青苔密布的大石,葫蘆先生正蜷坐在石上,仍穿著那件打有補丁的褐袍,頭上未戴帽子,露出花白的長發,用一片黑布裹住頂髻,正是道家隱士的打扮,腳旁立著大葫蘆。
葫蘆先生抬頭說道:“如此夜深時候,大夫居然還在四處走動。”
“晚生出門散步納涼,不想卻走迷了路。”
“你的寶劍何在?”
“我聽說這里一向平安無事,不必帶著刀劍出行。”
葫蘆先生嗤笑一聲,抬手摸索背后的拐杖:“你既是大夫,理應知道人言未可盡信。且罷,老夫就再為你引一次路。來來,跟上這頭老驢的步子,對你來說想必不在話下。”說罷將葫蘆系在腰間,騎上驢背。
狄公只覺松了一口氣。有葫蘆先生這么一位遠近聞名的人物在旁,刺客應是不敢貿然動手。
二人走出一程,狄公微微笑道:“就在今日午后,晚生在鎮子那邊的樹林里遇見先生時,著實吃了一驚!當時我兩眼發酸,林中又十分幽暗,匆匆一瞥之下,還以為看見了自己的分身哩。”
葫蘆先生勒住坐騎,責怪地說道:“茲事體大,怎可輕口薄舌、妄加議論。世人皆非純然一體,實為多方雜糅而成,不過總會輕易忘卻其中不盡人意之處。若是某一處設法離本體而逸去,你遲早會與它不期而遇,并將其認作是鬼魅之物,難免竦然心驚!”說到此處,忽然住口不語,聽聽周圍的動靜,“說鬼便見鬼,莫不是真有什么東西跟在后頭?”
這時狄公也聽出灌木叢中確有響動,迅速抓過一根拐杖,低聲說道:“一旦我們遇劫,先生只管走開。晚生學過幾手棍棒功夫,大可保全自己,先生不必擔心!”
“老夫倒不擔心,因為沒人能傷到我。大夫有所不知,我只是一具空殼而已,很多年都是如此。”
只見三名男子跳到路中間,身著粗布衣褲,頭上裹一塊紅巾。人人佩有長劍,其中兩人手揮短矛,一個抓住毛驢的韁繩,另一個舉起兵刃,沖狄公叫道:“你這鳥人老實聽話!”
狄公正欲拿拐杖戳去,忽覺背上刺痛一下。
“狗娘養的,把家伙放下!”身后有人吼道。
葫蘆先生說道:“大夫把那拐棍還給我吧,老夫非得用一對不可。”
持矛者發問道:“大哥,我們拿這怪老頭子怎么辦?”
身后那人罵了一聲娘:“一起帶上,只能怪他自己走背字。”說罷又將刀尖抵在狄公身后:“朝前走!”
狄公心想此時不可輕舉妄動,這伙歹人全是收錢奪命的刺客,絕非平常攔路打劫,自己想必能對付得了,于是開口說道:“但愿我們不要遇到巡兵,只是為了你等著想。”
身后那人哈哈大笑:“你這傻瓜想得倒美,官兵們此時另有事情要忙活哩!”
眾匪押著狄公與葫蘆先生走上一條狹窄的小徑。一人牽驢在前,一人持矛跟隨,另有二人跟在狄公身后。
小徑通向一片開闊地,林間有一座低矮的磚房。眾人直朝第二座走去,似是廢棄不用的貨倉。前頭那人放開毛驢的韁繩,一腳踹開大門,房內現出一星亮光。
“進去!”身后之人喝道,并用劍尖輕推狄公。
貨倉內空空蕩蕩,唯見墻角處堆有幾只包裹,右邊的幾根大柱前擺著一張木頭條凳,亮光來自壁龕中一支點燃的蠟燭。狄公轉身回望,這才看清那匪首是何模樣,身量與自己不相上下,膀大腰圓,面相粗鄙,留著一圈硬硬的短須,手持一柄長劍,另外二人各握長劍與短矛,看去亦是兇神惡煞一般。狄公緩緩走到屋子正中,想伺機從對方手中搶過一件兵器來,但是這伙人顯然十分老到,小心地站在幾步之外,拉開架勢預備隨時動手,并無一絲懈怠。
葫蘆先生蹣跚踱入房內,后面跟著另一個持矛的歹人。只見他直朝條凳走去,自顧坐下,將一副拐杖擱在兩膝之間,對狄公說道:“大夫,你也過來坐下!好歹舒服一些。”
狄公依言落座,心想若是做出聽天由命之態,更有利于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匪首站在狄公與葫蘆先生面前,兩名手下分立于條凳左右,剩下一個持劍站在狄公身后。匪首伸出拇指,擦拭一下利刃,正色說道:“俺們兄弟幾個與你二人無冤無仇,只是有人出錢要俺們下手,全為混口飯吃罷了。”
狄公心知已到了生死關頭。下層無賴們十分迷信,在行兇殺人之前總要說這番話,免得將來被死者的冤魂纏住而霉運當頭。
“這個我們自然懂得,”葫蘆先生和緩說道,舉起一根拐杖,顫顫巍巍正對著匪首,“不過老夫有一事不明,那主家為何要找個像你這般丑陋的畜牲!”
“老混賬,這就叫你閉嘴!”匪首怒喝一聲,直朝葫蘆先生走去,“老子先來……”
就在此時,杖頭忽然不再顫抖,猛地朝前刺去,深深扎入匪首的左眼窩中,只聽他痛得一聲怪叫,手中的兵器掉到地上。狄公立時跳下地來,抓劍在手,肩頭卻被身后的歹人掃了一下。狄公站穩后迅疾轉身,見他正要從背后攻向葫蘆先生,于是搶先一步刺中對方胸口,那人立時癱軟下去。狄公拔出長劍,只見匪首朝葫蘆先生撲去,口中咒罵連連,葫蘆先生的拐杖再度刺出,疾如閃電,正中匪首的小腹。這時另一人持劍兜頭劈來,狄公無暇再看,朝后跳開,擋住了這一擊。還有一人舉起短矛,欲朝狄公擲去,卻被葫蘆先生用拐杖的曲柄勾住了腳踝,旋即跌倒在地,短矛也掉在地上,葫蘆先生一揮拐杖,將短矛撥到自己身邊,動作十分輕巧。匪首抱著肚子滿地打滾,口中發出喑啞的嘶叫。
狄公發覺自己的對手武藝高強,非得拼盡全力才能抵擋,這把奪來的長劍,畢竟不如自己的雨龍劍使起來稱手,不過一旦慣熟,很快便將對方逼到一處地方,使得自己能同時看到另外二匪的舉動。不料對手左砍右殺,使出一連串凌厲的招式,狄公不得不全力應對。
狄公重又占據上風時,迅速瞥了一眼葫蘆先生那邊。只見他仍坐在條凳上,不過手中握著一把長劍,不停推擋對方的進招,身手敏捷令人驚嘆。這時匪首踉蹌爬起,想要靠墻站住,對手見狄公略一分神,立時轉守為攻,直朝胸口刺來。狄公躲閃不及,被劍尖刺中了前臂,幸虧有塞在衣襟內的漆匣擋在胸前,這才逃過一劫。
狄公退后幾步,挺劍虛晃幾招,再度攻上前去,奈何手臂受傷后鮮血直流,平日里又少有時間習武,未免有些心跳氣喘,心想非得速戰速決不可。
正如許多武藝高超的劍客一樣,狄公也會左右開弓。轉瞬之間,他將長劍換到左手,對方忽逢此變,一時亂了陣腳,不免露出破綻來。狄公挺劍直刺入對方喉頭,見那人仰面倒地后,急忙奔去為葫蘆先生助陣,沖歹人大喝一聲,命其回頭應戰,不料竟目睹到一樁奇事,一時驚得呆立在地。
那歹人手持長劍,在葫蘆先生面前狂怒地跳來跳去,左劈右砍,動作極快。葫蘆先生坐在原處,背靠柱子,不慌不亂地從容擋開招招擊刺,無論對方沖頭還是沖腳,總能及時接住、不差分毫。忽見他放低兵刃,兩手握住劍柄,對方猛沖上來時,再度揚起劍尖,將劍柄抵在兩腿之間的凳面上。那人來不及收腳,身子倒向前方,小腹被利劍深深刺中。
狄公轉身回顧,匪首正撲將上來,只剩下一只右眼,看去幾近瘋癲,方才已揀起一支短矛,此時直沖狄公頭上橫掃過來。狄公矮身躲過,回劍刺入對方的胸口。匪首栽倒在地,狄公俯身喝問道:“何人派你前來?”
匪首用一只右眼盯著狄公,骨碌碌轉了幾下,口唇歪斜:“好……”剛說出一個字,嘴里涌出一股鮮血,全身抽搐幾下,隨即一動不動。
狄公站起身來,揩揩汗濕的面頰,轉頭喘息說道:“實在感激不盡!多虧先生機智出手,一舉重創了匪首,今日方能死里逃生!”
葫蘆先生將長劍拋到墻角處:“老夫討厭這些兵器。”
“不過先生使得真是出神入化!每次接招都極其精準,兩把劍看去好似被一條無形的鏈子拴在一起!”
“老夫明明對你說過,我只是個空殼而已。”葫蘆先生惱怒說道,“自身為空,對手的實便會自然流到我這邊來,我就變成了對手,于是他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與我相斗,就如同和鏡中的自己對打一般,根本全無意義。過來,你的手臂掛了彩,看見大夫受傷,令人好不難過。”
葫蘆先生從匪首的外袍上撕下一片布來,替狄公裹住前臂的傷口,手法十分熟練,又說道:“大夫最好出去瞧瞧,看我們身在何處,那幾個剛剛斷氣的家伙是不是還在等什么人來!”
狄公手持長劍,出門而去。
清冷的月光下,毛驢正在開闊地中悠閑地吃草,四周不見一人。狄公查看過對面的房舍,發覺后面還有幾座貨倉,轉過最后一處屋角時,河流出現在眼前,可知此處定是在碼頭的最東端,于是提劍一路轉回。
狄公正要走進貨倉時,卻見門上有一塊銘牌,書有“郎記綢莊私倉”幾個大字,不禁手捋長髯,沉思片刻。在客棧浴房中遇見的那人,在鎮上開著一家綢莊,既然郎姓頗為少見,這貨倉必是歸他所有。這時葫蘆先生拄著拐杖蹣跚走出。
“此處正在碼頭的盡頭,如今并無一人。”狄公說道。
“老夫好生疲乏,這便回家去了。”
“先生路過魚市一角的鐵匠鋪時,煩勞讓他派個人將我的坐騎送來。我得再查看一番那幾具尸體,然后去兵營里報知此事。”
“好好。若是有人需要老夫作證,想應知道我的住處。”葫蘆先生說罷,騎上毛驢悠悠離去。
狄公走入屋內,地上橫陳著四具尸首,一股血腥之氣撲面而來,不免令人心中作惡。狄公先細看屋角處的包裹,用劍尖劃開一個小口,發覺里面確實裝有生絲,又見方才與葫蘆先生坐過的條凳上有些深色污斑,頗似濺落的血跡,看去為時不久。凳下有幾根細繩,同樣沾有凝血。狄公再去查看死尸,發覺眾人身上只裝有幾枚銅板,別無他物,又從壁龕中取下蠟燭,細看各人臉面,似是城里來的惡棍,并非攔路劫匪。這一群身手上佳的刺客,究竟是由誰出重金請來?狄公將蠟燭放回原處,想起三公主賜予的紙卷,便從衣領中緩緩拈出,在燭光下展開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只見上方有當今圣上用玉璽蓋的朱印,大約三寸見方,下面是一筆臺閣體的工楷,寫著此人受命臨時擔任欽差之職,被授予全權理事,日期與自己的姓名則是后來添加上去,那娟秀的小楷正是女子筆跡。下方蓋有當朝宰相的大印,三公主的私印亦蓋在一角。
狄公將文書小心折起,收回原處。圣上將如此要緊的空白委任書交給三公主,正是無限信任與寵愛的明證,由此可知,果然發生了比皇家珠寶被竊更加危急之事。狄公走出門去,坐在一根樹干上,不停思前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