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偉容興奮的看著監控器，指揮攝相快速橫搖機位。

那邊，舒雯手中握著劍，愣在原地，一時內心茫然失措。

出身電視臺培訓班的她，結業也有兩年了，在這段時間里，大大小小的戲也拍了不少，這次能接《倚刀》一番位女主，她除了極度欣喜外，也有一種對于自身演技的自信。

可如今飾演元風的這個龍套演員的臨場改戲，讓她懵住了。

從未遭遇到這種情況的她不知如何是好，等待中的那聲ＣＵＴ遲遲未來，所以有良好職業素養的舒雯只能站在那兒硬挺著。

倚刀劇組的攝像洛叔看著場中的一切，又忍不住對一旁如同嗑了藥，滿臉癲狂的黃偉容再次出聲相勸。

“黃導，要不還是停一下吧，雯女看上去接不住了啊！”

“接不住？”

黃偉容頭也沒轉一下，看著畫面中舒雯臉上失神的表情，盎然的舔了舔嘴唇。

“我要的就是她這個反應。”

……

怎么還不喊ＣＵＴ？

舒雯拿著劍，心中叫苦。

劇本中的趙季盈原本此時應該一聲輕笑，古靈精怪的道一聲“好”后，提劍就刺。

可演元風的這個演員剛剛的那套騷操作下來，她現在怎樣也醞釀不出情緒。

咦？

就在舒雯束手失態時，身前的“元風”卻是動了。

在她眼中，青衫男子眼神坦蕩，微微沖她一笑后，竟是直接向前了一步。

“趙姑娘，我不會躲的。”

舒雯聽到后，先是一愣，然后眼睛里飄過一絲怒意。

你這家伙臨陣改戲還這么囂張，不是你作幺蛾子，我能站在這兒不動？

現在那個笑是什么意思？在示威？

自己可是倚刀劇組的女一號，居然被一個素不相識的群演壓戲了？

“好！”

舒雯臉色冷了下來，壓在喉嚨里半天沒出的臺詞豁然而出。

刺啦！

長劍電光石火，直直刺在了元風胸口！

……

“好！”

監視器外，黃偉容在一眾人無比怪異的目光中，猛的嚎了一嗓子，然后全身微微輕顫了起來，臉上吊詭的一片潮紅。

“就是這個味！就是這個味！”

黃偉容看著監控器，激動的失神喃喃。

剛剛的一切完全沒有按照劇本上的內容來演，但卻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感覺。

其實，上一秒他期待之外更多的是擔心，雖然那位叫做陳木的演員，奉上了一場令人驚喜的演出，但是按照黃偉容對舒雯的了解，后者多半是接不下去的。

誰知舒雯同樣給了他一個驚喜！

趙季盈是什么人？

一把竹鞭，挑翻蜀地門派，武功高強，不在乎旁人看法，行事亦正亦邪，江湖妖女之名當之無愧！

而當元風接受她的無禮要求，甚至絲毫沒有畏懼，只是一臉坦然時，心中不信的趙季盈只能是，也只會是舒雯的這個冷言一句，直接刺劍的反應！

因為她不信元風會站著不動！

她要逼這個正派弟子后退，等著看他的丑態！

“雯姐的演技有進步啊，真不錯……”

黃偉容心緒稍稍安撫了下，忍不住鼓手贊嘆了一聲。

“我還真擔心她會按照劇本里那么演，沒想到會來這種，有悟性！”

……

場中，有悟性的雯姐卻是再度心神恍惚了。

她呆呆的看著對面那個青衫身影捂住胸口，身形搖晃，蹣跚幾步，倒在了地上。

青衫落紅，舒雯還沒回過勁來。

在她揮劍刺入對方胸口上的血包后，眼中飾演元風的這家伙瞬間抿住了嘴，眼睛睜大了一秒，又迅速疊回，在胸口血包噴出紅色的那一刻，面色慘白！

舒雯嚇住了！

她見過不少演員拍角色的身死，自己也拍過那么幾回，但她從來沒有見過有演員會是這個反應！

舒雯看了眼倒地的元風，又低頭掃了眼手中滴著紅色液體的長劍，茫茫然的心情又再次回歸。

我殺人了？

等等，我不是在演戲嗎？

……

“洛哥！快切到雯姐臉上！對，拉近變焦！”

另一邊的黃偉容一臉奔放，大聲喊著，克制不住的手舞足蹈起來！

他覺得舒雯現在真是把趙季盈這個角色演活了，這個殺人之后剎那間的失態真是傳神到了極點，就好像……

好像是她真殺了人一樣！

……

倒在地上的元風青衣染血，被元云抱在懷里。

接著，他無力抬手，在眾人各色眼神中沖趙季盈笑了下。

“趙姑娘，我三弟有違君子道義的地方，還請恕罪。”

元風看了眼用手捂住他胸口，想要拼力為他止血的元云，微笑搖頭，元云怔了下，背過頭去，收手成拳，青筋暴起。

“阿烈，你過來。”

元風虛弱的朝一邊似是被嚇傻了一樣的元烈招了下手。

脫離劇本，已經被徹底帶偏的明仔看了眼地上的青衫人，終于反應過來自己貌似是一個演員，演的是人家的三弟。

他在叫我？

等一下，劇本里沒寫啊？

元風不是中劍后就死了嗎？大哥，你現在叫我干嘛？

我該怎么辦？

不明白自己該怎么辦的明仔一臉呆滯，就像一個接受審判的犯人一樣，渾身僵硬的移著步子走了過去。

“阿烈，沒什么的，咳咳……”

元風看著蹲在身旁，懵然的明仔，虛弱的將頭昂起，貼在對方的額頭上，對上那雙癡住的眼眸，溫和一笑。

“以后好好讀書，不要光練劍，要聽阿云的話，咳，好好活……”

眼中那張關切的臉近在咫尺，虛弱又溫和的聲音響在耳邊，明仔突然想起了自己離世的父親。

臉上忽然有兩行溫熱的感覺。

元烈沒有哭

但他知道那是淚。

……

絕了！

黃偉容覺得自己此刻不像一個導演，因為他的演員沒有一個是按照劇本在演，站在監控器旁的他就像是一個觀眾。

但他絲毫不生氣，因為場中的演員為觀眾們奉出了一場饕餮盛宴。

包括不久前被他噴成渣的明仔，也像是被一只懂演戲的鬼上身了一樣，此刻那呆滯過后，無聲流淚的表情讓黃偉容既驚又喜。

可這一切的變化又是什么原因呢？

黃偉容的視線落在了鏡頭下，已經快要身亡的青衫身上。

……

呼，呼……

元風的呼吸越發微弱，旁邊背過頭的元云移過身來，面色復雜的望了他一眼。

接著手中長劍一緊，元云眼神冷冷的看向趙季盈，劍鋒轉動。

還沒起身，他的胳膊就被一只手撫在了上面，元云回頭，就看見自己大哥吃力的向自己搖了搖頭。

“不能。”

元風輕聲道：“扶大哥坐起來吧，阿云。”

元云默然收劍，將懷中青衫身影扶起。

被扶好的元風瞬間呼吸急了一下，臉上的表情閃過一絲痛苦，很快，他的呼吸又緩慢了起來，甚至比剛剛還要微弱。

場中一眾演員，不管是飾演女主角的趙季盈，還是作為玉筆派弟子的一眾龍套，維持著動作，但心中想法如潮。

哪怕是群演，對劇本不熟，但大家對這場戲還是都有數的，按道理說，這段戲在趙季盈刺出那一劍后，元風就殺青了。

這人從剛剛演到現在，他的演技大家都是承認的，但是這尾要如何收呢，現在這個節奏，大佬你怎么死都很突兀啊！

可是黃胖子沒喊ＣＵＴ，沒有人敢吱一聲，乖乖站在原地，懷揣種種想法，靜靜的看著那一襲青衫。

場中安靜，所有人都屏息凝視著“元風”，等他好好死。

卻見那個青衫身影卻是緩緩抬頭，看向了正前方那張匾額，目光在浩氣長存上停留了下，竟是一笑，費力的將手抬起，按回了略斜的儒冠。

“君子死，正衣冠……”

他死了。

……

“ＣＵＴ！”

黃偉容回過神，大聲喊道，將場中的所有人都叫回了魂。

“太叼了吧！”

“這人誰啊？他是在演昌哥的戲份嗎？”

“難道不應該關注這人的演技嗎？”

……

嘈雜的議論聲響起，一眾《倚刀》劇組的工作人員看著坐在那里的青衫身影神情各種的交頭接耳。

“君子死，正衣冠……”

余念輕輕的喃喃了下，腦海中回想著陳術飾演的元風，死前的神態動作，半天沒有動彈。

他知道陳術的演技很好，雖然他只看過對方的一部《馬踏飛燕》。

可這一次現場觀看，甚至與陳術親身搭戲，他現在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仔細思索了一會兒，他在心里輕輕敲出了四個字——

若即若離。

老頭子曾經給他說過，唱戲的一旦上了臺，那就不在站著的此方天地了，他應該在臺子上的世界里。

而作為一名角兒，能出活的角兒，就是把所有人都帶進臺子上的世界，但同時等到所有人都到了臺上，角兒卻又得坐在臺下，咂摸著臺上的味兒。

余念傻呵呵的問老頭有沒有短點的，屁股上登時多了一個腳印，轉頭正要怒罵老頭子時，老不死的卻一臉高深莫測的輕輕吐出了四個字，

若即若離。

余念直到今天覺得自己還是沒有明白老頭子的那堆話，但經過剛剛那場表演，他認為好像離搞懂那四個字的距離稍微近了點。

不過，除了佩服，余念心里還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感覺存在，就像當年纏著老頭子死磨硬泡要登臺時的心情一樣。

好在，那一天不遠了。

余念搖了搖頭，看著陳術還坐在那兒，以為他腿麻了，想走過去拉他起來。

他還沒動，身前一道風已經呼扇了過去。

黃偉容一把拽起了陳術后，拖著他就跑，經過余念身旁時，瞥了一眼他后，也拉起了余念。

等遠離紛亂的劇組，將他們帶到僻靜角落，黃偉容東瞅西看，目光在兩人臉上游移不定，余念暗暗戒備，正要有所動作時，卻聽到身前這胖子大笑了起來。

“陳木……術哥，你真的是，”他看著陳術搖了搖頭，笑聲道：“十年沒見了，還要逗我玩！”

十年前見時過陳術演戲的黃偉容，經過剛剛那場，如果沒有一絲聯想的話，也就白瞎他從小就泡劇組的這么多年了。

余念聽后，偏頭看向陳術，眼中涌出一絲好奇。

來這里之前，陳術只說他有個計劃，但是也沒具體說，余念見此也不多問，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陳術口中的“魚餌”，身前這胖子竟和陳術認識。

陳術拍了下青衫上的血包，“當年和你說好的，我給你來演場戲。”

“撲街啊！”

黃偉容看著云淡風輕的陳術，笑罵一聲：“這種的可不算，你還是欠我一個戲。”

“你現在還敢找我拍？”

“不就是和藝華鬧別扭了么，咩事啦！我頂得住！”

黃偉容一臉滿不在乎，大手一揮，“他們在內地是很叼，但在這兒還管不了我。”

陳術笑了下，沒有多說什么。

“看我這叉燒腦！”

黃偉容看了眼天色，一拍腦門，“術哥剛剛幫我演了這么一場戲，一定累了，我先帶你和這位后生仔去吃飯，對了，后生仔，你也不叫余今吧？”

黃偉容對余念客氣了句。

“余念。”

“余念么，好名字。”

黃偉容復述了一遍后，眉開眼笑道：“行，和念仔今天算第一次見面，等會喝個痛快！”

“等我交代下，咱們就先去老地方，你看怎么樣，術哥？”

“那里還沒關門？”

陳術卻是驚訝了一聲。

“靠！可別咒我家的生意，老頭子把他盤下了！”

黃偉容摸了下鼻子，郁悶的回了聲。

陳術卻是沒想到會有這一截，啞然起來。

一個小時后

穿過外面燈火輝煌的鬧街，余念被說笑中的二人帶到了一個小巷中，凌亂的雜物堆放了一地，巷中的墻壁上很突兀的出現了一個店面，里面昏黃的燈散著微光，在清冷的夜色中顯得有點黯淡，又有些暖。

余念抬頭看向招牌，上面只有兩個字。

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