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幸福婚姻與性:1950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
- 羅素
- 4173字
- 2021-09-24 18:22:23
第四章 陽物崇拜、禁欲主義與罪惡
自父親身份的事實首次被發現以來,性就一直是一件對宗教具有重大利害關系的事情。這不過是人們意料之中的事,因為宗教關注一切神秘而重要的事情。多產,不論是莊稼的、牛羊的抑或是婦女的,對于農業和畜牧時代初期的人們來說,都是頭等重要的大事。莊稼不見得總是豐收,性交也不一定總是導致懷孕。于是,人們轉向宗教和巫術,以求得到所希望的結果。依照交感巫術的通常觀念,據認為可以通過促進人的繁衍來促進土地的多產;而許多原始社會的人們所欲求的人類繁衍本身,可由各種各樣的宗教和巫術儀式所促進。在古埃及,農業似乎在母系時代結束前就已產生。在那里,宗教中的性成分最初并不是男性生殖器,而是和女性生殖器有關,女性生殖器的外形被認為類似于瑪瑙的貝殼,因而這種貝殼被認為是有魔力的,并逐漸被用作了貨幣。然而,這個階段過去后,在后來的埃及,就像在大多數古代文明一樣,宗教中的性成分采取了男性生殖器崇拜的形式。對于有關這方面最突出的一些事實,《文明中的性》[1]一書中羅伯特·布利福爾特所撰寫的一章,對此作了簡短而精彩的描述:
在世界的每一個地方和每一個時代,農業節日[他寫道],尤其是那些與播種和收獲有關的節日,我們都能從中看到允許普遍性交的最引人注目的例子。……阿爾及利亞的農村人痛恨任何限制女人濫交的規定,理由是,任何推行性道德的企圖都不利于其農業活動的成功。雅典的播種節以一種淡化了的形式,保存了原初的生育巫術特征。女人們手里拿著男性生殖器的象征物,嘴里吐著污言穢語。農神節曾是羅馬人的播種節,現已被南歐的狂歡節所取代。在此類節日中,男性生殖器的象征物跟在印第安的蘇族人中間和在非洲達荷美王國中所流行之物沒什么分別,直至近些年,這都一直是一個突出的特征。[2]
在世界的許多地方,據認為月亮(被認為屬于陽性)是所有孩子的真正父親。[3]當然,這種觀念與月亮崇拜有關。在司月祭司和司陽祭司之間、陰歷和陽歷之間,曾有過一次令人奇怪的沖突,不過它與我們目前的主題沒有直接關系。歷法歷來在宗教中扮演著一個重要的角色。在直至18世紀的英國和1917年革命的俄國,人們一直使用著一部不精確的歷法,因為他們覺得格里高利歷(目前通用的陽歷——譯注)是天主教的。類似地,非常不準確的陰歷在各個地方被信奉月亮崇拜的祭司所提倡,致使陽歷的勝利來得緩慢而且是局部性的。在埃及,這種沖突一度是內戰的一個根源。人們可以想到這與一場關于“月亮”一詞是陰性還是陽性的語法論戰有關。在德語中,“月亮”一詞時至今日仍屬于陽性。太陽崇拜和月亮崇拜均在基督教中留下了各自的痕跡,因為基督降生于冬至那天,他的復活則發生在逾越節的月圓那天。雖然斷言原始文明有任何理性都屬草率,但也難以反對這樣的結論:太陽崇拜者的勝利,無論勝利在什么地方取得,都要歸結于太陽對谷物的影響比月亮更大這一顯而易見的事實,因而農神節一般在春天舉行。
在古代所有的非基督教宗教中,都存在著相當的男性生殖器崇拜因素,這為異教的神父們提供了許多的論戰武器。然而,盡管他們進行了論戰,男性生殖器崇拜的痕跡在整個中世紀始終存在,只有新教才最終成功地根除陽物崇拜的一切痕跡。
在弗蘭德斯和法國,崇拜男性生殖器的圣徒并非不常見,比如布列塔尼的圣賈爾斯、安茹的圣雷內、布爾日的圣格勒佐、以及圣勒諾特和圣阿諾。在整個法國南部,最受人歡迎的圣弗丁因聲名卓著,據說當過里昂的第一任主教。當其位于恩伯潤的神祠被胡格諾人毀壞的時候,這位圣徒的生殖器象征物被人從廢墟中取了出來。這象征物由于被祭以大量的葡萄酒而被染成了紅色。這些酒是崇拜他的圣徒在過去習慣性地灑在這生殖器象征物上的,祭完后,他們再把這些酒當作一種醫治不孕癥與陽痿的靈丹妙藥喝進肚子里。[4]
圣娼是另一種在古代廣為流行的制度。在一些地方,體面的普通婦女常到寺院去,和僧侶或者偶遇的陌生人性交。另有一些情況,女僧侶本身就是圣娼。大概所有這一類的習俗,都是企圖借助神賜使婦女生育,或者通過交感巫術使莊稼豐收而興起的。
到目前為止,我們一直在探討宗教中贊成的因素。然而,從很早的時期起,反對的因素也是和贊成的因素并存的,最終,只要是在基督教和佛教盛行的地方,相對于它們的對手來說這些因素均取得了完勝。韋斯特馬克[5]提到了人們的一種看法,他稱之為“奇怪的觀念,該觀念認為,就像性關系中普遍存在的一樣,婚姻中也有不潔和罪孽的東西”,并舉出很多這方面的例子。在世界上差異極大、基督教和佛教之影響力遠未觸及的地方,都有關于要求男女僧侶宣誓獨身的戒律。在猶太人中,艾賽尼派認為所有的性交都是不潔的。這種觀點在古代很流行,連最仇視基督教的圈子也不例外。實際上,羅馬帝國曾有一種普遍的禁欲主義傾向。伊壁鳩魯學派在已開化的希臘人和羅馬人中間幾近滅絕,被斯多葛學派取而代之。在偽經(未被列入圣經正典的與圣經相關的經文,亦作秘經——譯注)中,有許多章節表現出了對婦女的一種近乎修道士似的態度,這和較古的舊約諸書中所表現的雄渾男子氣迥然有別。新柏拉圖主義者幾乎像基督教徒一樣禁欲。凡物皆有罪孽的教義從波斯傳到西方,伴隨而來的是所有性交行為均屬不潔的信條。這是教會的觀念,盡管未采取極端的形式。關于教會,我現在還不想討論,留待下一章吧。顯而易見的是,在某些情況下,人們對性有一種自發的恐懼,這是一種在恐懼產生時類同于更尋常的性吸引力那樣的自然沖動。我們要想能夠判斷哪種性制度最有可能滿足人性,那么,對該問題加以考慮并從心理學上去理解就是必要的了。
首先,應該說明,從各信仰中尋找這種態度的根源是徒勞無益的。這種類型的信仰,最初肯定是受到某種情緒的激發的。誠然,這些信仰一旦產生,它們就可能比那種情緒更持久,或至少比因那種情緒而產生的行為更持久,但是它們幾乎不太可能成為持某種反對性的態度的主要理由。我得說,導致這樣一種態度的原因主要有兩個:嫉妒和性疲勞。只要產生了嫉妒,哪怕只是輕微的嫉妒,性行為在我們看來也是令人討厭的,而引起性行為的欲望就是讓人惡心的了。一個受純本能驅使的男人,如果他能夠隨心所欲,那么一定會要求所有的女人都愛他,而且只愛他一個;只要有哪個女人愛上了其他男人,他的內心都會泛起種種很容易轉變成道德譴責的情緒,尤其是當那個女人是他的妻子的時候。例如,人們可以從莎士比亞的著作中發現,男人們都不希望他們的妻子易動感情。根據莎士比亞的著作,理想的女人應該是一個能夠出于義務感而投身于丈夫的懷抱但又不能另有他愛的人,因為性本身在她看來是不愉快的,她所以能夠忍受,只是由于道德規則要求她應該這樣做。一個按本能行事的丈夫,如果發現自己的妻子不忠,他的內心就會對她和她的情夫滿懷厭惡,并很容易得出結論:一切性都是骯臟的。當他因縱欲過度或年老體衰而喪失性能力時,情況尤其如此。既然在大多數社會里,老年人比年輕人更有影響力,那么在性問題方面,急躁魯莽的年輕人的意見,不被視為正式的和正確的,就是很自然的了。
性疲勞是教化引起的一種現象,這在動物中間肯定是沒有的,在未開化的人中間也一定是罕見的。在一夫一妻制的婚姻中,性疲勞是不可能發生的,即使發生,程度也是極輕微的,因為大多數男人需要有新奇事物的刺激,才會導致他們生理上的過度行為。如果女人可以隨意拒絕男人求歡的要求,性疲勞也是不大可能發生的,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女人會像雌性動物那樣,在每次性交之前要求男人調情,并且直到她們感到男人的激情已充分激起,才會滿足男人的欲望。這種純本能的感覺和行為由于教化的緣故,已經表現得很罕見了。對其最起制約作用的,是經濟因素。已婚婦女和娼妓一樣,均通過她們的性魅力謀生,因而不能僅當她們自己的本能沖動時才去滿足對方的要求。這極大地削弱了調情所起的作用,盡管調情是一種防止性疲勞的天然衛士。結果,未受嚴格的倫理約束的男人,易于放縱性欲而導致過度,這最終將產生一種疲勞和厭惡感,進而自然而然地導致禁欲的信念。
嫉妒和性疲勞同時發生的時候——情況經常如此,反對性激情的力量可能變得十分強烈。我認為,這才是禁欲主義為什么易于在非常淫亂的社會里成長的主要原因。
然而,獨身作為一種歷史現象,也是有其他的根源的。獻身于侍神事業的男女修道士,可能被認為已和這些神祇結婚,因而有義務戒絕一切和普通人性交的行為。他們自然會被認為是異常神圣的,因此神圣和獨身之間就產生了一種聯系。直到今天,天主教教會的女修道士仍被視為基督的新娘。人們所以認為她們和普通人性交是邪惡的,這肯定是其中的一個原因。
我懷疑,在古代世界的后期,禁欲主義所以日滋夜長,除了我們已探討的原因之外,一定有其他更隱晦的原因。有一些時代,生活看起來是快樂愜意的,人們是生氣勃勃的,這種俯仰于塵世間的樂事,就足以讓人心滿意足了。還有一些時代,人們似乎是萎靡不振的,現世和它的樂趣是不足以令人滿意的,人們通過追求精神慰藉或向往未來的生活,來填補這種塵世景象的自然的空虛。可以將《雅歌》中的所羅門與《傳道書》中的所羅門做一番比較:前者代表鼎盛期的古代世界,后者代表沒落期的古代世界。是什么原因造成這個差別,我不敢妄自尊大地說知道。或許是某種非常簡單的、生理性的東西,諸如,久坐不動的都市生活代替了活潑積極的曠野生活;也許是禁欲主義者過著平淡如水的生活;興許是《傳道書》的作者認為一切皆空,因為他沒有做足夠的鍛煉。無論是哪一種原因,毋庸置疑的是,像他那種情緒是很容易導致對性的譴責的。我們已提及的諸原因以及其他的種種原因共同導致了古代后幾個世紀的人們普遍的萎靡不振,而禁欲主義是這種萎靡不振的一個特征。不幸的是,正是在這個衰退和病態的時期,基督教倫理形成了。在其后的時期,生機勃發、富有活力的人們,不得不遵循那些病態的、萎靡的和幻想破滅了的人們的觀念,竭盡全力地生活下去,而后者已然完全失去了生物價值感和人類生命延續的意識。不過這個話題,屬于我們下一章的內容了。
[1] 卡爾弗頓和施馬爾豪森編輯,哈弗洛克·埃利斯作序(1929年)。
[2] Briffault,loc.cit.,p.34.
[3] 在新西蘭土著毛利人中,“月亮是所有婦女永久的丈夫或真正的丈夫。根據我們祖先和長輩們的傳說,男人和妻子結婚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月亮才是丈夫”。類似的觀點也存在于世界的大部分地方,而且顯然代表了父親不為人知的階段向完全認識到其重要性的階段的過渡。Briffault,loc.cit.,p.37。
[4] Briffault,loc.cit.,p.40.
[5] 《人類婚姻史》,第1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