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流與文思
王志沖
1962年至今,共出書60多種,600多萬字。有朋友不解地問:你殘疾嚴重,臥床為主,足不出戶,哪來那么多靈感、那么多素材?靈感,我說不清;素材,至少到目前為止,只覺得有的是。有兩點先要說明一下:一是我出書,大部分系譯作,借外國人的,一個翻譯匠而已,發表的短作,也有一部分是譯文,比如2005年共發表29篇,其中14篇為譯出的科幻作品;二是雖系重殘,完全足不出戶是近兩三年的事,而且曾有二十年左右,能搖著特制殘疾車到處“跑”。這里,僅想以近作《暖流》為例,看看那些自己寫的東西是怎樣來自生活的。
2005年12月2日,連身居斗室的我也開始感覺到冷絲絲的。“天氣預報”一再提醒,3日要明顯降溫。“小雪”早過,“大雪”在即,縱然雪花飄飄也不怪異吧。可上海人仿佛已對暖冬習以為常,聽說氣候會驟冷,反倒有點似信非信。
但,空氣中的確迅速地增添著寒意。我重殘又多病,怕熱又畏冷,妻已為我取出御寒的冬裝了。這里的六層樓房子造于15年前,兩排之間相隔不寬,夏季風被擋,冬日缺陽光。此時剛近傍晚,窗外竟似乎已暮色蒼茫。
忽然有客登門。是上海圖書館的鄭傳紅同志。她經常為我上門送書。每次都是我打電話、報書名,由她查出、提取,一般不出三天就送至,來去匆匆而熱情周到。她,才過中年的模樣,身材適中,動作利索,十分干練,在館內擔負著一個部門的領導職務,家中還有年過八旬的老父及20出頭的男孩。她上門送書,總是在上班前或下班后。我過意不去,曾提出是否能夠占用一點工作時間。得到的回答是:沒關系,為個別確有特殊困難和特殊需要的讀者上門送書,是一項很有意義的社會工作,我們志愿者全是利用業余時間的。“上圖”員工的這種敬業精神令人感佩。
此刻,鄭同志手捧一束圣誕花,濃濃的綠襯映著深深的紅。她的到來,尤其是手捧鮮花到來,使我覺得意外。前幾天剛送過書,近日我也并未去電話要求服務;若說是慶賀圣誕節,那么還有二十多天呢。經她一解釋,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明天,12月3日,是國際殘疾人日,館領導讓她特地登門致意。
太不好意思了。臥床為主的重殘者,得到格外照拂、熱誠服務,已非常滿足和感謝。國際殘疾人日臨近,自己尚“莫知莫覺”,圖書館反倒送鮮花表心意。施惠者與得惠者,助人者與獲助者,服務者與受服務者,健強人群與弱勢群體,相互理解,彼此尊重,是一種多么美好的情愫。一股暖流立時涌上心頭。我對“上圖”員工的高尚精神,有了更深切的體悟,并不由浮想聯翩——
20世紀50年代起,至1966年年初,我是上海圖書館的常客。從長寧區的法華鎮路到市中心南京路的“上圖”每次登樓享受“外賓級待遇”——乘電梯;往往逗留一整天,中午吃自帶的干糧,工作人員會端來一杯熱水。記得那日看書忘了時間,晚得已沒人開電梯。那樓梯闊大,我軀體僵直,手撐雙拐,根本無法下去,頓覺一籌莫展。熱心的高個子老李靈機一動,破例用外借處的內部運書小電梯,送我這惹麻煩的讀者下樓。等我搖著怪模怪樣的車子,沿著南京路回家時,兩旁的店鋪早已燈火輝煌了。我十分疲勞,但心在歡快地跳動。
在我病殘加重出門往返力不從心時,仍是上海圖書館一名特殊讀者。記得有一位頎長而健談的老黃,盡管那時尚未開展志愿者行動,也曾在休息天為我上門送書。藏書庫的馬文龍先生,精通俄文的,為我尋覓資料,盡心盡力;他太太也是圖書館的員工,也給過我不少幫助。他們已陸續退休了。如今的褚小銘同志,乃至尚未謀面的、采編組的周穎和協調輔導處的方愉兩位小姐,也都從不同角度雪中送炭,為我而勞。
“上圖”還收藏著我的32種書,多達我創作譯作總數的一半。這是另一種支持令我感奮。
何止“上圖”!我居住地的區圖書館乃至街道圖書館,同樣也為我提供著方便。
何止圖書館!市、區、街道殘聯,居委會、物業……熱心朋友們的身影,也常常出現在我們這老兩口之家。上海市殘聯的理事長徐鳳建先生曾數次登門。記得最清楚的那次,是他出訪俄羅斯歸國不久,送來了一些俄文報刊,說這些資料他放著也是放著,送給你,或許可以看看。語言樸實,沒有絲毫官腔,使人聽了心里舒坦。望著他手撐單拐離去,親切之情,油然而生。長寧區殘聯新任副理事長杜曉建先生是位健全人。他下車伊始,就來看望。那天我正臥床工作,緩慢地起身,雙腳很不方便地湊向鞋子。他見狀快步走近,彎身幫我穿鞋,猶如家人一般。
查查網上,有關國際殘疾人日的信息多達6000多條。翻翻報紙,關心弱勢群體的報道接連映入眼簾。12月4日的最新消息是:胡錦濤強調要熱忱幫助殘疾人解決實際問題。
全國各地,上下左右,暖流涌動。我仿佛目光四射,喜見受到關切、鼓勵、支持、扶持的殘疾人中間,許多佼佼者脫穎而出,自強不息,碩果累累。
大氣候、小氛圍,如此和諧吉祥,我雖老弱病殘占全,也不甘過早作廢報銷,心間暖融融,禿筆不停歇……
短作如此,長篇也這樣。那本《鋼鐵情緣》,似乎在寫自己從呱呱墜地到60多歲的坎坷經歷,怎樣“年少即重殘,自學以致用”,其實同樣是由于生活中有了接連不斷的、太多的感動,不由文思泉涌,下筆如有神助,即所謂靈感來了,才將這收獲一氣呵成,寫出了這26萬字。正因為這個緣故,我在此書的后記中會這樣表述:
按慣例,跋言該對支持我出版此書,不,該對幫助我度過此生的尊長親朋,乃至對關愛過我的每一個人表示謝忱。
怎樣一一致謝呢?回放一段感悟吧——
即便是一朵小小的紅花,綻放了,燦爛了,那么也要感謝映襯的綠葉、托舉的花梗、不起眼的莖和藏身于泥土之下辛苦地汲取水分養料的根及柔弱的根毛,要感謝陣陣熏風、絲絲細雨和暖暖麗日,要感謝每一對觀賞的明眸,還要感謝胸膛無限寬厚、包容一切的大地……
如今,2006了,我邁入了古稀之年,殘疾日益嚴重,老年病也紛至沓來,助紂為虐,但只要心中尚有暖流涌動,文思尚未枯竭,我想自己還不至于完全“報廢”。
【作者簡介】
王志沖,男,1936年生,中國殘疾人作家聯誼會、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曾獲“奮發文明進步獎”、“華夏優秀圖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