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千年往事已沉沉
- 血紅紅雪
- 夢歡江南
- 4686字
- 2021-10-06 12:15:53
司寇燈楓遠遠地望著白衣人。
他的人雖然坐的筆筆直直,但看起來就像是一株已陷落在高山上云堆里的枯松,似已因歲月的流逝,壯志的消磨而萎縮干癟,就正如一朵壯麗的大雞冠花已在惱人的秋風里枯萎。
可是燈楓并沒有覺得失望,因為白衣人的眼睛里還在發(fā)著光,他的神態(tài)間還是帶著種說不出的尊嚴和高貴。
燈楓知道,這個白衣人就是峮宮山莊的主人——子南文軍。
三公子,子南文軍。
寧天朋大步走了過去,腳步雖大,卻走得很輕。
他輕輕地走到文軍公子身旁,彎下腰,輕輕他說了兩句話。
文軍公子抬起頭,一雙發(fā)亮的眼睛盯在燈楓身上,忽然道:“年輕人,你過來。”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他說的話好像就是命令。
燈楓沒有走過去。
燈楓并不是個習慣接受命令的人,他反而坐了下來,遠遠地坐在文軍公子側面的一張椅子上。
屋子里的光線也很暗,文軍公子的眼睛卻更亮了,厲聲道:“你就是司寇燈楓?”
燈楓淡淡道:“是的。”
文軍公子凝視著燈楓。
他目光停留了很久。
他忽然笑了笑,大聲道:“好,很好,公子果然有勇氣。”
他慢慢地接著道:“勇氣這種東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也感覺不到,甚至還根本沒有法子證明,所以……一個真正有勇氣的人,有時在別人眼中看來,反而像是個懦夫。”
燈楓拊掌道:“有道理……我就認得這么樣的一個人。”
文軍公子立刻追問,道:“這人是誰?”
燈楓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著,看著剛從屏風后走出來的一個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文軍公子順著他目光看過去,也立刻看到了一個黑衣少年。
一個提著箱子的黑衣少年。
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箱子,漆黑的眸子。
蒼白的臉,蒼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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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少年的臉色在燈光下看來更蒼白,蒼白得幾乎已接近透明,但他的眸子卻是漆黑的,就像是這無邊無際的夜色一樣,也不知隱藏著多少危險,多少秘密。
箱子也是漆黑的,沒有雕紋,沒有裝飾。
他提著這口箱子,慢慢地轉過屏風,鼻尖上的汗珠還沒有干透,就看到了阻攔在他面前的寧天朋。
寧天朋正虎視眈眈,盯著他手里的箱子。
黑衣少年也在看著自己手里的箱子,除了這口箱子外,他仿佛從未向任何人、任何東西多看一眼。
寧天朋沉聲道:“從沒有人能帶著兵器進入這個大堂!”
黑衣少年沉默著,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這不是兵器,這只是口箱子。”
寧天朋道:“箱子也不行,兵器也是可以裝進箱子里面的。也從沒有人可以帶著一口箱子進入這個大堂。”
黑衣少年還是低著頭,緩緩道:“你剛才是不是說過,從沒有人能帶著兵器進入這個大堂?”
寧天朋道:“不錯,這句話是我說的。”
黑衣少年慢慢地點了點頭,目光已從自己手里的箱子,移向寧天朋腰帶上斜插著的銀劍,淡淡道:“你呢?你是不是人?”
寧天朋臉色變了。
黑衣少年抬起頭,看了寧天朋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轉過身,目光中充滿了輕蔑與不屑。
寧天朋突然大喝:“你要走?”
黑衣少年頭也不回,淡淡道:“我來,不是為了讓人察看我的箱子的。”
寧天朋厲聲道:“你既然來了,就得留下你的箱子;要走,也得留下箱子來才能走!”
黑衣少年停下腳步,還未干透的衣衫下,突然有一條條肌肉凸起。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問道:“這話是誰說的?”
寧天朋道:“也是我說的!”
黑衣少年一字字道:“有箱子就有人,有人就有箱子。”
寧天朋道:“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箱子又如何?”
黑衣少年道:“箱子在這里,人也在這里!”
寧天朋喝道:“好,很好!”
喝聲中,一片劍光如銀虹般飛出,急刺黑衣少年提著箱子的手。
黑衣少年人未轉身,他的手也穩(wěn)定如磐石一般,紋風不動。
眼見這一劍已將刺中他的手腕,突聽一人大喝:“住手!”
劍光立刻硬生生頓住,劍鋒距離黑衣少年的手腕已不及五寸。
他的手仍然穩(wěn)定如磐石一般,紋風不動。
寧天朋盯著他的這只手,額上一粒粒汗珠沁出,如黃豆般滾落。
他的劍揮出時,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叫他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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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劍總算沒有刺下去!
又有誰知道這一刀刺下后,會有什么樣的結果?
燈楓長長吐出口氣,臉上又露出了微笑,微笑著看著文軍公子。
文軍公子也微笑著,道:“好,果然是有勇氣,有膽量。”
燈楓也笑道:“在下兩眼不瞎,看人總算還沒有看錯。”
文軍公子道:“這位可就是石東韋請不來的少俠?”
燈楓搶著道:“就是他。”
文軍公子道:“少俠既然來了,總算賞光,坐,請坐。”
寧天朋霍然回首,目光炯炯,瞪著文軍公子,嘎聲道:“他的箱子……”
文軍公子目中帶著沉思之色,淡淡一笑,道:“現(xiàn)在我只看得見他的人,已看不見他的箱子。”
話中含意深刻,也不知是說,他這個人的光芒已掩蓋過他手中的箱子,還是在說,真正危險的是他這個人,并不是他手中的箱子。
又過了很久,黑衣少年才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進來,遠遠坐下。
他的手里還是緊緊提著他的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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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已擺上。
金樽,巨觥,酒色翠綠。
酒已斟滿,只有三杯。
文軍公子微笑舉杯,道:“這是山莊窖藏多年的佳釀,但望能合兩位的口味。”
他自己先舉杯一飲而盡。
燈楓將面前的一觥酒喝了下去,道:“果然是好酒!我簡直從來也沒有喝過這么好的酒!”
文軍公子目光閃動,看了看燈楓,又看了看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還是靜靜地坐在那里,靜靜地凝視著手里的箱子,瞳孔似在收縮,臉上連一絲表情都沒有。
燈楓忽然道:“莊主今日請我們來,莫非有什么特別的用意?”
文軍公子的回答很干脆:“有!”
燈楓道:“請教!”
文軍公子緩緩道:“既有人家,必有雞犬,公子一路前來,可曾聽到雞鳴犬吠之聲?”
燈楓道:“沒有。”
文軍公子道:“公子可知道這是為了什么?”
黑衣少年突然接道:“也許這地方沒有人養(yǎng)雞養(yǎng)狗。”
寧天朋道:“單我一人,就養(yǎng)了十八條來自藏邊的猛犬。”
黑衣少年輕蔑地笑了笑,道:“也許你養(yǎng)的狗都不會叫——聽說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
寧天朋道:“世上絕沒有不叫的狗,只有一種狗是絕不叫的。”
黑衣少年道:“死狗?”
寧天朋道:“不錯,死狗,只有死狗才不叫,也只有死人才不說話……”
燈楓笑了笑,插話道:“喝醉了的人呢?”
文軍公子大笑,道:“喝醉了的人不但話特別多,而且還專門說討厭的話。”
寧天朋冷冷道:“這倒也是真話。”
他接著道:“峮宮山莊中,本有公犬二十一條,母犬十七條,共計三十八條;飼雞三百九十三只,平均每日產卵三百枚,每日食用肉雞約四十只,還不在此數(shù)。”
此時此刻,他居然像廚房里的管事一樣,報起流水帳來了。
燈楓微笑道:“卻不知公雞有幾只?母雞有幾只?若是陰盛陽衰,相差太多,莊主就該讓公雞多多進補才是,也免得影響母雞下蛋。”
文軍公子笑了笑。
寧天朋道:“閣下果然是個好心人,只可惜現(xiàn)在已用不著了。”
燈楓道:“為什么?”
寧天朋一字字道:“此間的三十八條猛犬,三百九十三只雞,都已在昨夜一夜之間,死得干干凈凈。”
燈楓皺了皺眉,突又笑道:“閣下若是想找出那殺雞屠狗的兇手,我倒有條線索。”
寧天朋道:“哦?”
燈楓悠然道:“那兇手想必是個廚子,若叫我一口氣連殺三百多只雞,我倒還沒有那樣的本事。”
寧天朋道:“不是廚子。”
燈楓忍住笑,道:“怎見得?”
寧天朋道:“此人一口氣殺死了四百多頭雞犬,竟沒有人聽到絲毫動靜,這是多么快的手法!”
燈楓點了點頭,道:“如此身手之人,怎會在黑夜之間,特地來山莊殺雞屠狗?這人若不是有毛病,想必就是閑得太無聊。”
文軍公子目光閃動,道:“公子難道還看不出,他這樣做的用意何在?”
燈楓道:“看不出。”
文軍公子道:“公子就算看不出,但有句話想必也該聽說過的。”
燈楓道:“什么話?”
文軍公子一字字緩緩道:“雞犬不留!”
燈楓動容失聲道:“雞犬不留……為什么要雞犬不留?”
文軍公子冷冷道:“若不趕盡殺絕,又怎么能永絕后患?”
燈楓道,“為什么要趕盡殺絕?莫非……莫非莊主結下了什么厲害的仇家?”
文軍公子并沒有直接回答燈楓的話。
他凝視著手上一枚形式很奇特的玉扳指,臉上忽然閃起了一種奇特的光輝,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說道:“這乃是我子南氏一族結下的一樁世仇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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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南氏乃是周室王族宗親,衛(wèi)國君族之后。
一千年前,周武王克殷滅紂,封同母幼弟姬封于康地。
武王享國三年而崩,太子姬誦嗣位,是為周成王。成王即位后,商紂王之子武庚祿父勾結武王三弟管叔姬鮮、五弟蔡叔姬度、八弟霍叔姬處作亂,史稱“三監(jiān)之亂”。
攝政周公姬旦歷時三年,兩次東征,誅武庚祿父,殺管叔鮮,放蔡叔度,廢霍叔度為庶民,徹底平滅了“三監(jiān)之亂”。
康叔姬封因助周公平三監(jiān)之亂有功,由康地徙封于衛(wèi),賜爵為伯爵,后人尊為衛(wèi)康叔。
成王親政后,召衛(wèi)康叔受職于周室為司寇,并賜以大路、大旂、少帛、綪茷、旃旌、大呂等寶器。
六百年前,幽王寵溺褒姒,廢黜王后申氏和太子宜臼,申后之父申侯不滿,借兵犬戎攻破鎬京,幽王遇弒。其后犬戎兵盤踞鎬京不去,衛(wèi)國十一代國君——武公衛(wèi)和出兵勤王,與鄭、秦、晉等諸侯逐走犬戎,扶立太子宜臼即位,是為周平王。衛(wèi)武公因功晉為公爵,受職周室為司徒。
二十二年前,始皇帝橫掃六合,一統(tǒng)天下,建立大秦帝國,也未曾抹殺衛(wèi)國的存在。
“直至十年前,秦二世皇帝廢黜先君為庶人,我衛(wèi)國立國九百余年,國君傳位四十四代,才終于絕祀。但我子南氏一族身上流淌著的血,始終還是周室王族的血。”文軍公子的聲音變得更有力,顯然在為自己的姓氏和血統(tǒng)而驕傲:“只要我們子南氏還有一個人活著,衛(wèi)國就絕不會被消滅!”
他聲音里不但充滿驕傲,也充滿自信。
燈楓忽然覺得這人的確有值得受人尊敬的地方,他至少絕不是個很容易就會被擊倒的人。
文軍公子道:“十年前,先君在太廟自刎殉國,但為了日后復國,堅持要我?guī)ьI族人,和石氏、寧氏、孫氏三族,到這荒原小鎮(zhèn)來保存一部分實力。”
燈楓看了一眼恭恭敬敬肅立在文軍公子身后的寧天朋,心中同時想起了石東韋和小鎮(zhèn)上那不知名字的“窄門”孫老板。
文軍公子顯然在勉強控制自己,但臉色已發(fā)青,說完了這些話,立刻舉杯一飲而盡,才慢慢地接著道:“石氏、寧氏、孫氏三族乃既是我衛(wèi)國的公卿世家,也與我子南氏一樣,都是衛(wèi)國公室宗親血裔。我們來到這里不久,大秦帝國就為楚霸王所滅。我們在這里購買了田產和房舍,使我們的族人能無憂無慮地活到現(xiàn)在。本來我們已經放棄了復國的想法,但是……”
他忽然緊握雙拳,額上也沁出汗珠,咬著牙,道:“這本是我衛(wèi)國公族昔年不宜為人所知的一段秘事,但是想不到一百五十年過去了,今日還是被他們尋上門來了……”
燈楓只是在聽,沒有說。
黑衣少年的嘴角卻隱隱露出了一絲奇特的笑意,卻只一瞬,就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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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載:周文王九子名封,武王同母少弟。
前一零四六年(周武王元年),武王克殷建周,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其弟封獲封于畿內之康地,稱為康叔。
前一零四二年(周成王元年),周公旦攝行政當國,管叔度、蔡叔度、霍叔處與商紂子武庚祿父作亂,史稱“三監(jiān)之亂”。周公旦乃奉成王命,興師東伐,作大誥。
前一零四零年(周成王三年),攝政周公旦興師三年平“三監(jiān)之亂”,誅武庚祿父,殺管叔鮮,放蔡叔度,廢霍叔處,徙康叔封于衛(wèi),稱為衛(wèi)康叔。
前一零三六年(周成王七年),周公旦還政成王,舉衛(wèi)康叔為周司寇,賜衛(wèi)寶祭器,以章有德。
前七七四年(周幽王八年),幽王廢申后及太子宜臼,以褒姒為后,伯服為太子。
前七七一年(周幽王十一年),申侯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舉烽火征兵,兵莫至,遂弒幽王驪山下。衛(wèi)武公和將兵往佐周平戎,與諸侯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為平王,以奉周祀。平王立,東遷于雒邑,以武公甚有功,晉爵為公,授為周司徒。
前二零九年(秦二世皇帝元年),二世廢衛(wèi)君角為庶人,衛(wèi)祀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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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漁父詞
【宋】辛棄疾
千丈懸崖削翠,一川落日熔金。
白鷗來往本無心。選甚風波一任。
別浦魚肥堪膾,前村酒美重斟。
千年往事已沉沉。閑管興亡則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