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老板的活很快就下來了，說是一個月，其實不到半個月，我就帶著這幫兄弟去了慈云寺，那里是個熱力工程，仍然是挖幾個大豎井，挖十多米深，然后再在兩座豎井中間挖通隧道。

隧道初支完成以后，再做防水綁鋼筋澆筑一層抗滲混凝土，稱做二次襯砌結構，簡稱二襯。因為有二襯這個說法，所以，隧道初期支護就簡稱初襯或者一襯。

老板的老婆一般不參與工地上的任何事務，只是帶孩子，至少第一個工地沒有來過。老板的確是大男子主義，又因為他老婆只小學文化。他辛苦經營他的事業，即使是工地上的伙食團，買菜什么的，他也是安排了其它人來做。不讓他的女人受之苦累，只讓她帶好孩子。

雖然他是老板，但從身份上來說仍然是民工。仍然不是超級大城市這個地方的土著。他一樣要以民工的意識來安排家庭生活和孩子的教育。

一個成年人的人生肯定不單純只是工作和掙錢。工作和掙錢是為了家庭，是為了孩子的成長。看別人怎樣生活，知道自己將來成家立業了應當如何去做，這的確是有益的。

我在管理工作中遇到的第一次管理難題是，早上交接班時間，上白班的弟弟帶著我的那幫兄弟坐在隧道的一側，老板的舅舅帶著一幫老板老家的人坐在隧道的另一側等著我去處理他們交接班中的問題。

因為是完全按進度記錄他們白班夜班各自的進尺與單價，這其中就必須牽扯到每一工序的完成程度，比如隧道上拱土方開挖是否完成，如果土方開挖完成，拱架是否架設定位結束、又是否隧結筋是否焊接、網片是否綁扎完成，還有噴錨支護是否噴完，噴完后是否清完回彈廢料、核心土留得是否標準，臺階是否下到約定位置，一切都有具體的尺寸以及對應的金額。

一般兩個班長都能夠順利交接。但是還有一種情況，比如說夜班是否占用白班的時間，比如說7點鐘交接，但因為還有點約定的那些任務沒有完成，拖到7點10分這種情況，而拖到7點10這種情況就意味著隧道文明施工沒有搞，隧道沒有打掃，按照約定這部分工作內容價值10元。

弟弟帶的這班人中有幾個不同意幫忙，不能無視這10元的費用，認為非要扣夜班老板舅舅他們那個班10元的文明施工費才行。我走過眾人，到掌子面假裝看看，對弟弟們這班人說，你們上班，這10塊錢我給你們記上。又轉身對老板舅舅他們這班人說，你們下班，別坐了，不扣你們的這10塊錢。下次大家都不要拖延時間，好吧。

這件事處理得非常漂亮。老板大為贊賞。因為兩班人都坐在隧道里時間拖得越長，越對生產不利，老板的損失可不止10塊錢。而這幫工人覺得我這個不是老板的親戚的人權限還不小，說給出錢就能夠出錢，這事過了以后，個人的威信又增加不少，管理起來就更加得心應手。

這件事雖然在整個人生中不值一提，但是對我的經驗來說，卻是非常重要的。在我將來所有從事的工程管理活動中，一個人說話算數的程度和他的威信密切相關，而這種相關與他能夠具有的掌握多給工人們額外工資的權利有重大關系。

這一點，卻不是所有從事這方面管理的人員所能夠上升到理論的高度的。

老板的女人開始出現在工地上，最早是騎著自行車來，性格也是很內向的那種，帶著他們漂亮的女兒。她其實是來熟悉工地的，知道自己丈夫在干什么，然后覺得自己可以把伙食團這件事情承擔下來。

即使是作為老板夫人，也還是愿意在丈夫的事業中出一份自己的力量。她就開始買菜，一開始，就只是這樣，不會和工地上其它任何不是她們老家附近的人說話。性格內向的我們老家山里邊的女人大多是如此。

之所以在這里提到她是因為在數年以后，這個女人指揮工人用沙袋堵上污水河進行導流時，那種決斷與能力與此時有天壤之別，女人不僅僅是半邊天，她們完全可以是自成體系的一片天空。

她們也可以從事任何男人從事的工作和事務，只要機會恰當，會做得和男人們一樣好。這個認識對糾正我的大男子主義傾向有極大的幫助。

幾個比我年齡小的我們老家的弟弟的同學們有時候無聊看我騎著漂亮自行車在工地上和生活區晃蕩，就以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態說，走，我們騎自行車回巴山蜀水。

因為我現在的管理工作，他們認為我是不會做這完全消耗而不是生產的事的。他們想看我怎么回答。

我當然會回答：“你們哪個敢騎？我們馬上出發，看，我自行車都有了，你們呢？”你們知道一幫未婚的年輕男子，很容易把這種話題弄到耿直不耿直的重大人生標準上。

在燕郊有叔父的那個小伙子有一輛不怎么漂亮的山地車，另一個小伙子也因為對這種工地的生活不是很習慣，也不打算干下去，但他工資算下來的話，應該也就幾百塊錢。

我再加碼：“你們只要敢這樣做，路上生活費算我的。”因為我的確是還有2200塊錢的人。

他們都拿怪眼看我：“你舍得這樣的好工作？”

這個工作對于我來當然是個好工作，至少在其它人看來是這樣。我自己也覺得這完全是一個好工作。捫心自問，這應當是我人生到此找到的最好的能夠體現自己能力的工作。

我舍得放棄這個工作又去浪跡天涯？關鍵浪完了后，再回超級大城市的時候，還能找到這樣的工作么？哪有那么多的機會在等著我？這當然是一個現實的問題。

不過，我也會思考。比如說這個想把事情做好的老板，他之所以找到我并且完全信任我來給他做這個管理工作：從我自己來說，遇到他以及他信任并且愿意選擇我，完全是我的運氣。

并不是我的能力有多強。至少沒有任何跡象能夠可以證明我做這個管理工作是因為我有這個能力。

如果不能夠證明我是因為有能力才來做這個工作的，那么，就完全是運氣。這道理很通罷。

那么，一個最恰當的方式，最好的證明就是，我現在離開這個老板，然后在以后的人生里還能夠在別的地方做這樣的工作。只有這條，毫無疑問，這就絕對說明，我是有這樣的能力的。

這種能力就是強于其它只是純粹一線勞動的民工，即使兩次都是運氣，那這種運氣也是我能力的一部分。

無論如何，我都應當去證明自己有這樣的能力，而不是單純憑著運氣在這里磨到一個什么樣的人生高度。我需要自己去確認這份我有能力的無限自信。

這當然是一個狂妄的想法。

我甚至相信自己將來的能力會比現在的更大。我會從事更復雜的管理工作。我會有更多的運氣來做這些事。所以，即使我放棄現在的所謂好工作，也不是人生中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這兩個臭小子太小看我了。我受不了他們的怪眼：“我明天就給老板辭職，后天出發，行不行？”

兩個兄弟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