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北粲被立太子之后,曉風軒便常有客人來訪,常有酒宴設置。郭逸品評價太子表面清高,實際上只是個貪戀聲色的懦弱小人罷了。北粲卻不介意他這番評價,依然常去拜會請教,又在文章中頻頻夸贊他。
以往北粲不愿意做的公務都交由西鳳處理,如今北正明派了九位老臣佐太子政,他也越發悠閑下來。自從兩個月前走了趟秦地,崴傷了腳,便一直在京城里養傷。有時候是在曉風軒,也時常到群芳樓去見蜀王。
至于去往秦地,此事說來話長。那時北粲從一個客人口中得知,秦隴之地有一逍遙之士,名叫裴松,曾言“白云垂我白發頂,青草蕩我青袍邊,世人語我人間客,不知人間有金臺”。于是叫西鳳即刻出發,帶重禮前去拜見裴松,邀請他到曉風軒中一坐。
北粲遇見的自謂逍遙之士之人甚多,曉風軒中的來客隨便揪出一兩個,都是自稱“求逍遙”的。只是大多人的“逍遙”都只是人生失意的權宜之計,清醒活不舒服,便作詩、飲酒、長歌、縱舞,自冠“逍遙徜徉”,其實不戀世俗者屈指可數。
逍遙裴松真性情,西鳳尋到他的時候,只見茅屋前叉腿坐著一個粗布衣、皮膚黝黑的白發漢子,頭發蓬松,發間還夾著幾粒沙。西鳳上前表明來意,說當朝太子欲與先生結交,請我攜重禮邀請先生到曉風軒中一坐。
那漢子聽了便笑著問他:“老夫充耳不聞名利事,你說的太子,姓甚名誰?”
西鳳恭敬答道:“姓北,名粲,人稱‘曉風公子’?!?
“我不曾聽過他姓名,想是個新人。”裴松道,“你小子,可知老夫今年已經六十又七了?”
“但知先生瀟灑風流依舊?!蔽鼬P道。
裴松又仰天而笑:“太子欲與老夫結交,老夫能為他做些什么?作詩?作詞?”
“欲與先生同,求逍遙道。”
“錯!”裴松厲聲道,“他求逍遙?他身居太子位,求得什么逍遙?他求不得逍遙!”
西鳳聞言,不由得心頭一顫。
裴松指著西鳳身后隨行下屬手中的禮物,橫眉道:“太子欲求逍遙,卻不親自來拜訪老夫,反叫你小子拿這些糟踐人的東西羞辱老夫,他個凡夫俗子、市井小人,安的什么心?怕不是叫老夫過去,再大作宣傳一二,只把老夫當做個裝點門面的招牌?!?
西鳳不敢說話了,只是把頭垂得更低了些。
屋前叉腿而坐得人站起身,走到垂喪著頭的年輕人身邊,嘆了口氣:“老夫見你來時,腿腳有些不便?!?
彼時為西鳳置備車馬的是太仆寺卿錢騶,北粲叫他務必細心而為。錢騶本以為車上要坐的是太子,選了上好的駿馬,后來知道車是要給一個吹簫的食客乘,便將好馬換掉了。路途遙遠,拉車的馬匹走到半途累倒在地,連帶著馬車也在去的路上翻倒了,崴傷了西鳳的腳。
“是小子愚鈍,求功心切,這才遭此報應?!蔽鼬P應道。他一語方了,便聽身前的人冷冷地嗤笑了他一聲。
“你小子不辭路遠來見老夫,辛苦走上這么一遭,老夫也不叫你空著手回去?!迸崴傻?,“人生之道,不是人教會的,而是魂魄震動、心領神會的。你把這句話告訴太子,就說這是老夫唯一的交代?!?
北粲聽他如此轉述,露出苦惱的神情,西鳳便自知自己這一遭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兩邊都討不到好處吃。想到自己仍在傷痛的腳踝,最終只問得錢騶的姓名。
不久后他去錢騶府上問責,錢騶卻露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草草地敷衍著他。
西鳳質問他:“我為太子殿下辦事,你卻叫我弄得如此難堪,當作何解釋?”
錢騶擺弄著手中的茶盞,斜著眼看他,笑道:“你不過是個替太子傳話的奴仆,狐假虎威,裝得半份威嚴,也妄想要太子一般的待遇?”
西鳳為北粲處理公務以來,都是受人尊敬,恭恭敬敬地奉著,這還是頭一次被人不齒。
他心里暗自不爽,但心頭的憤怒又不好只說出來,于是道:“太子殿下一向禮賢下士,錢大人叫我如此失禮,豈不是壞了太子殿下的名聲?”
“人能有犯錯的時候,就不許馬崴一次泥了?”錢騶不以為意,不慌不忙地下了逐客令,“我言已盡,請你離開吧?!?
西鳳只得憤然離去,回到曉風軒,又將此事遮遮掩掩、添油加醋地告訴北粲。北粲先是蹙起了眉,聽罷又長嘆一聲:“此事你我休要再提?!?
后來他與錢騶這事果真不了了之,直到群芳樓中那一起命案。西鳳一直關注著案子的進程,待到匈奴從燕京撤軍后,才終于從北粲那里得到了一手的消息。
“這案子最后是在殿上結的?!碧右幻婧炔?,一面和西鳳說道,“有一個群芳樓的姑娘昨晚到大理寺理事監那里,說自己忽然想起來,錢騶命喪群芳樓之前,曾在酒宴正歡的時候叫她去買歡心散。買回來不久,錢騶忽然離席,隨后人就去了?!?
“我聽說燕王也因此事被冤枉了許久,今日總算是昭雪了?!蔽鼬P面色平靜道。
北粲抬眸看了看西鳳,觀他眉間有幾分悅色,又急忙收回目光,心頭為之顫了幾顫。
只聽那眼里含著微微笑意的人感慨道:“錢大人這也算是,尋歡不得,反害了自己性命。倒是可惜了,可惜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