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闊步走進來,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云謹余光瞧見一個綠色身影飄進屋里來,便知是吳定榮來了,沒大在意,接著看手里的案子。
“云少卿復審的是什么案子?”吳定榮直截了當地問道。
云謹抬頭看了他一眼,簡單道:“東璧的案子。”
“六年前的?”
“是,又不全是。”
吳定榮雙手撐著桌面,附身湊到云謹身前,又問:“這話怎么這么說?查到什么了?”
“查到東璧七年前調查的,齊王的那一起案子。”
吳定榮愣了一下,仔細回想一二:“齊王的案子有什么問題嗎?”
云謹將手中七年前齊王一案文書的抄本一轉,向前推了推,反問他:“當年齊王案是如何發生的,理事監可還記得?”
吳定榮的目光在抄本上游走了片刻,隨后道:“齊王勾結豪強,對抗官府,又在府上私設牢獄,隱瞞四十七起命案,意圖謀反。陛下三思,雖恐齊王功臣之后,但東璧上書言之有理,于是決定貶齊王為庶民。”
“官府文書上確實是這樣寫的。”云謹道,隨后從手邊拿來一卷軸,那是他數年前精心謄抄的東璧的萬言書,“只是我今日再讀東璧的萬言書,卻發現文中赫然有一句:‘有金銀嬌慣之徒寄生地方,先帝念及其祖輩功勞未嘗加之約束,至如今舊恩已償,陛下既已決心除去鼠蟻,又如何懼之?’”
他頓了頓,道:“齊地百姓交到泉城府的稅款,據先帝之法,齊王可取十分之一。齊地土地肥沃,百姓眾多,齊王每年拿到的可是筆數目不小的錢。”
吳定榮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齊王手里拿著這么一大筆錢,北正明心里一定惦記著,所謂天不逼人人不反,齊王世代既可以靠著先帝之法謀得富貴,高枕無憂,他又何必引火上身呢。
二人不知,即便猜到了,也不敢斷言:實則七年前齊王勢微,朝廷對齊地動了心思。齊王隨即用重金買通地主豪強,脅迫泉城府,占據齊魯衛,振臂一呼召起一支四十萬人的軍隊,割據一方。這才有了北正明的瞻前顧后、猶疑不決,再之后東璧呈萬言書之事。此事書無記載,鮮少人知。
“齊王的去留,那是陛下的家事,與我們無關。”吳定榮無奈道。
“我所要說的,自然不是齊王。”云謹道,“齊王有一子,名叫‘遲罄’,當年年只二十一。他死于齊王案中,其妻子江娟,時年十九歲,亦自刎而去,夫妻二人生同衾、死同穴,也算是一段佳話。”
蜀王白蔡就曾為遲罄和江娟寫過戲本,江湖中不乏伶人傳唱,吳定榮對這個故事并不陌生。戲本中有一段唱詞,他甚至可以念誦出來:
“可憐紅顏二十年,為赴君心從前賢。
小女知恩圖回報,只愿來世同君袍。”
云謹道:“不巧,那位江娟正是江公的女兒。”
戲本中也有言:
“江公悲切雙淚下,泣之,泣之,極言此女不當嫁。仍是沉魚落雁顏,英魂遠去不還家!”
那時北正明欲討伐齊王,江禮勸過他:“天下太平已定,陛下何苦再勞民興兵?滅了齊王,還有蜀王、秦王和楚國公;越王北紓雖已除去王號二十年,然其美名已久,至今流芳,又有義子在世,再者百越府轄下百姓不滿官府已久,貿然動手,怕是四地都要揭竿而起。先帝之法,乃是我朝傳萬世之法,還望陛下明辨。”
北正明聽他說了這么一番話,隨即猶豫不覺。東璧這時呈上萬言書:“昔日諸王諸公皆為英豪,其子其孫亦傳余威。三世之后,性庸俗;五代以后,人頑劣。昔日我朝千金養英雄,今日我朝萬銀供俗子。況齊王當真無罪乎?宴席奢侈,驕視百姓,三子同褥,私殺奴仆,如此種種,我朝都有明規。”
他又上前一步,直視殿上:“法可以為法,因其直也;法不阿貴,如繩不撓曲。正義不察,故法一時不懲惡,但知惡人,必償之以惡果。罔不因私情寬免,方能彰律法威權。”
他這話說得蕩氣回腸,好生瀟灑,殿上一時無聲。東璧隨即向殿上之人請命,愿意親自帶人處理齊王一案。
這恰合了北正明的心意,殿上之人便允了。于是就有了齊王難逃法網,江娟斷命隨夫,江禮怨恨在心,蓄意落井下石。
云謹說到此處,長嘆了口氣:“齊王一案,是東璧亡路之始。有人說,東璧受冤枉是因為得罪了江公,實則不盡然。他會落得如此結局,是因為陛下也對他心有不滿。”
至于北正明對他心懷不滿,倒不是因為齊王案,而是因為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