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重認同與融合:哈萊姆文藝復興時期非裔女性小說研究
- 謝梅
- 8334字
- 2021-10-15 20:29:25
第一節 哈萊姆文藝復興
20世紀20年代的哈萊姆文藝復興并非歷史的偶然,而是歷史的必然。一方面,哈萊姆文藝復興是黑人文學藝術發展到一定階段的集中體現,有來自黑人內部的動因。黑人生活環境的巨大改變、黑人文學創作的向前發展、黑人緊隨美國社會發展步伐、黑人種族意識的提升都為哈萊姆文藝復興奠定了基礎。另一方面,美國主流社會對黑人文化的好奇,部分開明的白人作家對非裔作家的認可和支持,黑人文化資源成為美國文學走向獨立的活力源泉等因素也在客觀上促進了哈萊姆文藝復興的發展。20世紀初期的文化多元主義和文化相對主義等人類學文學思想的盛行為此提供了一定的合理性。
一 歷史背景
就非裔美國人所處的社會背景而言,哈萊姆文藝復興是復雜的社會、文化、經濟、意識形態等諸種力量交錯作用的產物。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束,美國的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繼續推進,大眾消費成為美國社會的典型特征,20世紀20年代整個國家逐步實現了城市化。在這樣的背景下,非裔美國人也加快了向北方城市的大遷移步伐,大量非裔美國人涌入北方城市爭取教育、就業機會和經濟狀況的改善。有數據顯示,1915—1929年期間南部農村的非裔人口減少了150萬。進入北方城市生活的非裔美國人,一方面實現了地理生存空間的變化,另一方面具備新的自由觀和機會觀的非裔美國人獲得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城市新興的非裔知識分子開始自覺地更改南方農村的生活方式并思考種族文化和種族意識等問題。可以說,非裔美國人的城市化使得非裔文化出現了轉向的契機,他們從南方種植園文化被移植到北方工業文化之中,一種全新的具有現代文化特征的非裔文化亟待形成。大遷移過程中他們的希望、奮斗、失望、成功等事實造成了他們在物質生活和心理上的巨變,這都成為非裔美國文學必然書寫的內容。
然而,北方城市白人對黑人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始終沒有消除,盡管黑人在美國內戰后獲得了解放并在南方重建時期在法律上確立了自由的公民地位,再加之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大量黑人參軍為美國國家利益戰斗又在戰后迅速填補了城市工廠的勞動力缺口。但是,20世紀初期城市白人面對黑人“蜂擁而至”的現實,還是采取了躲避和隔離策略,大量的城市開始形成黑人聚居區。當然,除了來自白人的壓力外,聚居區的形成也滿足了黑人的內部需要。突然從南方農村“拔根”來到城市的黑人并不能完全適應城市的生活方式和全新的文化氛圍,聚居區的教會、俱樂部和雜貨鋪為黑人生活提供了便利,黑人之間共通的種族情感也有效地幫助他們躲避了種族主義的歧視。除此之外,聚居區還有著相互保護、信息流通、共享生活習慣和文化習俗的功能。更重要的是,聚居區強化了黑人的種族意識。來自不同區域和不同社會職業的黑人在聚居區逐步發展起來一種新的種族認同感,而聚居區的黑人生活現實與城市其他區域的白人生活的巨大反差又激起了黑人對現狀的不滿,共同的苦難歷史和當前的困難處境使得黑人群體認識到形成共同意識的必要性,并加深了黑人的種族認同感。
城市黑人聚居區的獨特生活體驗、參戰的經歷、黑人接受的高等教育、黑人經濟狀況的改善等一系列因素都催生了黑人強烈的種族意識,極大地拓寬了黑人的視野以及對種族問題的認識。種族意識覺醒的城市黑人極度渴望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在美國主流社會中以展示黑人種族的自尊和自信,塑造全新的黑人形象。新黑人決意扭轉黑人在種族沖突時普遍存在的自卑、順從、依附、被動等精神狀態。同時,城市黑人意識到自身處于兩種文化的撞擊和沖突之中,如何保留和維系黑人自身的文化傳統以實現身份認同,如何吸收和借鑒主流社會文化以適應城市生活環境成為新黑人亟待解決的問題。
19世紀末20世紀初,受教育的黑人開始力爭成為“言說的主體”,而不再是“失語”的被言說人。從布克·T.華盛頓、費雷德利克·道格拉斯、馬庫斯·加維到W.E.B.杜波依斯等黑人運動領袖人物的政治主張、思想的轉變,新黑人的崛起促進了哈萊姆文藝復興的發展。就文學根源來看,可以追溯到19世紀末的兩位黑人作家——保羅·勞倫斯·頓巴和查爾斯·W.切斯納特,他們的作品開始有意識地挖掘黑人民間文化,重新審視種族傳統文化的價值,并反映黑人在現實生活中所面臨的種種歧視與障礙。頓巴堅持用黑人的方言土語進行詩歌創作,探索了黑人作為書寫對象和黑人英語作為創作語言的可能性。切斯納特則更多關注黑白種族在交往互動中因膚色問題導致的摩擦沖突,想要糾正被白人主流文學歪曲的黑人形象,試圖扭轉白人對黑人的刻板印象。杜波依斯出版了《黑人的靈魂》,這是一部由14篇論文、隨筆、短篇小說和雜文組成的文集。書中影響最大的觀點就是雙重意識:美國黑人既是一個美國人,也是一個黑人。無論對黑人的社會文化心理,還是對黑人文學批評的發展都影響深遠。布勞利(Benjamin Griffith Brawley)對美國黑人歷史和美國黑人文學的系統進行了整理和分析,出版了《美國文學與藝術中的黑人》《早期的美國黑人作家》等著作,重新闡釋了很多人們不熟悉的、被白人主流知識話語所“遮蔽”的歷史和文學成就。這使得他們能夠進入人們的關注視野并被新的知識體系所接受,發掘和闡釋黑人在美國歷史和文化中所做出的貢獻。
哈萊姆文藝復興與20世紀初期美國白人對“他者文化”的興趣也有著非常重要的關聯。當時美國剛剛經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場戰爭對人類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毀滅性打擊和揮之不去的精神創傷。主流知識分子普遍感受到工業社會和現代社會給“人”這一主題帶來的虛無感和幻滅感,開始質疑、否定和反思西方文明,而他們對于未來則充滿了迷茫和困惑,企圖從異國他鄉尋求救世良方。此時期的美國文學也極力渴望擺脫歐洲文學傳統,大批白人作家致力挖掘美國本土的文學資源,包括黑人文化在內的本土文化成為新的關注對象。爵士樂作為美國黑人文化的典型代表,因其具有強烈的原始音樂節奏和富于變化、隨意真實、即興自我表現等特征得以在美國大受歡迎,并且20世紀20年代也被稱為“爵士樂”時代。開明和意識敏銳的白人作家開始關注黑人文學反映黑人民俗、歌舞和宗教信仰等特征。以范·維克藤和尤金·奧尼爾為代表的白人作家不僅大力支持、鼓勵黑人作家的創作,而且在創作中大量引用黑人材料,推動了美國主流社會對黑人文學的好奇和興趣。奧尼爾創作的《瓊斯皇》《上帝的孩子長著翅膀》等作品都著重表現黑人問題,戲劇經過舞臺演出受到熱烈歡迎,戲劇展示出的黑人“原始性”“異國情調”等特點吸引了困惑中的白人作家,崇尚“原始主義”成為主流文學的重要興趣。白人開始關注黑人,出現了“黑人文化熱”現象,一個重要的體現是主流出版商開始關注并大量發表黑人作家作品。這樣,一方面20年代以現代主義為代表的新文學層出不窮,主流文學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態勢;另一方面哈萊姆文藝復興與之相呼應,共同促進了美國文學的獨立,只是它起到的作用當時沒有受到主流社會的充分重視。
20世紀20年代盛行的文化相對主義、文化人類學和哲學實用主義對新興黑人知識分子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并幫助黑人文化取得了合法性地位。隨著人類學的發展,人類學家提倡多元文化,多元文化主義理論家哈里斯·卡倫就曾大力宣揚“民主不是消滅差異,而是保留差異”[1],每一個民族群體都應該保留他們自己的語言、宗教、公共制度和祖先文化。文化相對主義大師博厄斯極力駁斥文化低劣論,他認為世界各地不同的文化形態跟文化生產環境密切相關,并從人類學的視角提出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標準可以去判定文化的優劣,是歷史推動了不同種族邁向文明之路。只有通過交流,異質文化才能更好地相互理解和包容,文化的交流是消除種族歧視和實現種族平等的基礎。文化相對主義堅持的種族平等觀點為哈萊姆文藝復興的發展提供了理論上的有利依據。
二 運動宗旨
哈萊姆文藝復興作為一個松散、缺少統一組織的文化和思想運動,具有很大的自發性。因而,有評論家認為哈萊姆文藝復興并不存在明確的運動宗旨,也沒有核心的美學價值觀,更談不上對美國黑人美學構建有何貢獻。就連哈萊姆文藝復興的精神領袖阿蘭·洛克在《新黑人》中也坦承,“美國黑人之間的紐帶并不是共同的意識,而是共同的處境和相同的問題” [2]。但是從老一輩運動領袖的政治思想和新一代文學創作骨干力量所秉持的創作觀中,還是可以梳理和總結出一些共識或根本宗旨。
第一,反對種族歧視。這一時期的文藝作品都肩負著揭露種族歧視現象、證明黑人的智力潛能、提升黑人種族意識、爭取種族平等的使命。黑人從被迫踏入美國之始就遭受著白人種族的歧視,被看成可以隨意買賣的私人財產和勞作工具。早在1903年,杜波依斯在《黑人的靈魂》一書中就明確提出“20世紀的問題是膚色問題”[3]。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案就是黑人自身要對這種種族歧視提出抗議,抗議是黑人獲取社會平等權利的保障。文學和藝術作品是表達抗議、證明黑人智力潛能的重要途徑,圖默的《蔗》、賴特的《土生子》、赫斯頓的《他們眼望上蒼》、費舍的《避難城》和休斯的《大海》等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作家們對種族歧視現象的強烈抗議。休斯更是宣稱自己的作品具有“種族性”,接受屬于自己的“美”,鼓勵黑人作家在反對和抗議種族歧視時表現出黑人的戰斗精神。此外,對黑人民間文化的整理和開發是提升黑人種族意識的策略之一。1925年,詹姆斯·威爾登·約翰遜出版了《美國黑人靈歌集》,首次全面系統地對黑人傳統文化的象征——靈歌進行了考察,詳細追溯了靈歌的起源、沿革、特點和社會意義等。女作家赫斯頓則利用自己人類學專業知識,整理和挖掘了被忽視的黑人民俗文化,并先后出版了《告訴我的馬》《騾子與人》等著作,其中對黑人的宗教信仰、飲食習慣等都做了田野調查和總結。
第二,文藝作品都強調新黑人的自我定義,包括自我理解、自我尊重、自我表達、自我發展、自我指導、自我獨立方向等。在黑人作品獲得公開出版機會之前,白人創作的文學作品中也出現過很多黑人題材,但是他們對黑人形象的書寫因受到種族刻板印象的影響而均具有片面性、不完整性。因此,在20世紀這樣一個黑人有機會獲得高等教育和參與社會事務的新時期,真實書寫、展現黑人生活和塑造新黑人形象的任務就必須由黑人自己來完成。只是,黑人作家們對于自我定義的理解差異很大。杜波依斯就建議黑人作家應該“停止或抵制塑造滑稽可笑的黑人,書中應該把自身較好的一面,優雅、善良、整潔、有教養、和藹可親的黑人奉獻給讀者”[4]。這種理念受到了福塞特、拉森等一大批作家的擁護,她們的作品主要將中上層城市黑人作為寫作對象,力證黑人和白人之間的相同審美情趣和價值觀。但是休斯、赫斯頓等作家卻認為塑造新黑人形象并不等于塑造完美的中產階級黑人形象,新黑人形象應該是真實普通的黑人群眾,他們身上的人性和個性才是需要塑造的。
第三,文藝作品都堅持書寫美國,但角度是基于黑人種族在美國的生活經歷,立場是表現黑人對美國社會發展的貢獻。洛克認為,“新黑人意味著把美國精神建立在種族價值觀上,這是一種獨特的社會現象,黑人要想成功必須通過充分分享美國文化和制度”[5]。在文學創作中,黑人在美國生活所遭遇的壓迫歷史、現實的處境和對理想種族關系的構想都成為重要的書寫內容。黑人從北美殖民地時期開始就參與和見證了北美大陸的建設和發展,在美國獨立戰爭、南北內戰和第一次世界大戰等導致美國社會重大轉型的歷史大事件中,黑人都做出了重要的貢獻,但是他們的犧牲與貢獻在美國歷史中長期遭到“遮蔽”,黑人作家有責任讓真相浮出水面。20世紀20年代的新黑人,不論是來自底層社會還是中上層階級,強調黑人種族身份的同時也認可美國身份。他們視非洲為文化之根和精神家園,堅持黑人文化傳統和文化個性。美國是黑人現在和將來生活的國家,他們希望帶著種族尊嚴、自豪感、自信心融入美國主流社會。作家們一致認為新黑人形象的塑造不是為了加劇黑白種族矛盾,而是應該試圖去緩和或消除緊張的種族關系,讓黑人在美國社會中得到更多的認可和更廣泛的歡迎。正如杜波依斯所言:“我們想要成為美國人,完完整整的美國人,擁有美國公民應該擁有的全部權利。”[6]洛克也指出,“我們的目標正是美國制度和美國民主的理想”[7]。
三 主要議題
20世紀20年代,一大批接受了良好教育的黑人知識分子積極參與到黑人文學創作和黑人文學批評活動中,對黑人文學的發展與性質討論極為活躍。新黑人知識分子堅信文藝作品能架起黑白種族溝通的橋梁,通過文藝作品會加深兩個種族間的相互了解,展示充滿活力的黑人文化和真實的黑人生活。這些新黑人圍繞黑人文學的功能、黑人文學的讀者、黑人文學中的黑人形象塑造、黑人文學與美國主流文學的關系等一系列問題開展了激烈討論。
其一,關于黑人文學的功能。出現了“藝術或宣傳”的激烈爭論,黑人內部對此問題自始至終都沒達成統一認識。以杜波依斯為代表的運動領袖堅持黑人文學的首要功能是政治宣傳。杜波依斯雖然未曾否定文學需要具有藝術性,但是他堅持20世紀20年代的文學應該主要表現種族問題,任何沒有政治目的的黑人文學都是頹廢的。1926年,杜波依斯發表論文《黑人藝術的標準》(“Criteria of Negro Art”)明確提出,“所有的藝術都是宣傳,將來也如此,黑人文學就得用來宣傳黑人的群體,并獲得廣大黑人群體的愛”[8]。另外一種觀點則是以洛克和約翰遜為代表,他們堅持認為當前純藝術作品過少,黑人作家應該更多去關注藝術本身,作品應該是自由的、純藝術的表達,只有實現了藝術的基本目的才能使作品充滿活力并維持健康的生命力。約翰遜為此也發表文章來強調“沒有宣傳和抗議”[9]的藝術。當然,兩派觀點都未走向絕對化的極端,他們都承認藝術作品既有政治宣傳功能,又有藝術審美功能,只是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對要將哪一種功能擺在首要地位而產生了不同意見。
其二,關于黑人文學的讀者問題。越來越多的黑人在接受了識字教育和經濟改善之后,也能像白人一樣接觸、購買和閱讀黑人文學作品,逐漸壯大的黑人讀者和已有的白人讀者構成了黑人文學作品的雙重讀者群,這成為20世紀黑人作家必須面臨的新問題。識字、閱讀和寫作一直是黑人族群努力爭取的基本權利之一。黑人到美國之初就被奴隸主強制剝奪了接受教育的權利,18世紀中葉開始,南方各州盛行“識字即違法”的法律條文,不僅黑人接受教育是觸犯法律的行為,就連宗教人士教黑人識字也是被禁止的。早期的黑人文學作品主要采取奴隸敘事,黑人作家心目中的理想讀者是黑人群體,但由于大部分黑人無法閱讀也沒有途徑閱讀,所以早期黑人作品幾乎沒有機會被閱讀和出版,黑人女性更是成為被遺忘的沉默客體。隨著黑人獲得人身自由和教育機會,20世紀城市化的黑人開始有了書寫的激情,而由黑人讀者和白人讀者構成的“雙重讀者群”問題成為黑人作家需要考慮的重要問題。有些文藝創造者認為壓根不存在什么黑人文學,自己是美國人,作品的讀者理所當然是白人。而有些人認為黑人文學創作目的就是提升黑人種族內部的種族認同感,他們的文學主要是面向黑人。此外,哈萊姆文藝復興時期許多黑人作家都受到了白人的經濟資助,在某種程度上黑人作家的創作主題、創作內容都會直接或間接受到白人資助人的影響、束縛、限制,這導致很多黑人文學的首位讀者變成了白人,只有在白人資助人的同意下才有可能得以出版面世,所以這一時期的黑人文學還需要考慮白人讀者的接受品位。
其三,關于黑人文學中的黑人形象塑造問題。批評《湯姆叔叔的小屋》中逆來順受的黑人形象是新黑人作家們的共同體認,但他們對究竟該塑造什么樣的新黑人形象卻各持己見。爭執的焦點在于是應該利用文學的虛構性來塑造想象中被適度美化的中產階級黑人形象,還是采用現實主義塑造下層階級真實卻并不完美的黑人形象。以杜波依斯、福塞特、拉森為代表的作家致力于塑造城市化的中產階級新黑人形象,努力表現黑人的正面形象,通過塑造有教養、受教育的少數黑人精英來力證黑人和白人的相似性,這樣才能扭轉白人對黑人低能、原始、野蠻的偏見,提升黑人的種族形象。而赫斯頓、休斯等年輕一代的文藝家則堅持將下層黑人作為書寫對象,展示黑人生活最真實、哪怕是不那么光彩的“黑暗”面,在此基礎上表達對種族歧視的抗議、對美國國家制度的抗議,展現黑人民間文化的豐富性和強大生命力。休斯曾說,無論是大城市還是小城鎮,黑人都不是那么理想化,他們生活的場景也不是那么奇異,故事的情節也不那么甜甜蜜蜜,作品追求的是一個特定環境的真相和普通民眾的生活方式。
其四,關于黑人文學與美國主流文學的關系問題。哈萊姆文藝復興的黑人文學與美國現代文學文化思潮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如何定位與美國主流文學的關系也成為討論的重要問題。部分黑人作家認為黑人文學創作觀深受白人主流文學思潮的影響,黑人文學創作在寫作技巧、敘事策略和主題選擇上也都在追隨著主流文學,黑人文學就是一味對白人主流文學的借鑒與模仿,根本不存在獨立的黑人文學。哪怕有所謂的黑人文學,也沒法和主流文學的審美價值相提并論。比如,20世紀20年代美國現代主義文學思潮中最重要的主題之一是原始主義與異域情調,對于白人來說原始主義在當時被視為一種先鋒藝術的表現形式,這對決心追求現代化黑人藝術圖景的年輕藝術家來說是鼓舞人心的。原始主義風尚馬上對黑人也造成了吸引力,對于黑人而言原始主義滋生了一種市場環境,能夠幫助黑人作品贏得觀眾,并鼓勵了資助者。部分黑人作家倡導黑人文學與美國主流文學具有同樣的審美價值和文化價值。20世紀的多元文化思潮使得黑人知識分子開始質疑文化同化觀念,他們意識到保持種族文化個性是美國文化多元性的體現。很多黑人藝術家也意識到自己作為種族“有才華的十分之一”精英分子所肩負的使命,即通過藝術創作提升種族自豪感和樹立種族文化自信心。
其五,關于黑人的民俗問題。哈萊姆文藝復興缺乏組織性,沒有共同的核心美學價值觀,因此黑人內部對黑人文學的發展充滿著多重甚至異質的聲音,如何在作品中表現黑人民俗也是當時的爭論話題。以阿蘭·洛克為首的運動領袖十分重視黑人的民俗文化,并將其視為美國黑人最重要的文化遺產之一,并先后發表了《祖先的藝術遺產》和《黑人靈歌》兩篇重要的文章。在洛克看來,美國黑人是擁有豐富文化遺產的民族,黑人傳承了“非洲人高度風格化的藝術”[10]傳統,同時洛克還強調美國黑人的民俗并不等同于非洲原始文化。它是在20世紀美國國家制度下美國黑人既追尋遙遠的非洲文化之根又吸收了白人文化成分后形成的一種獨特的文化“雜糅”,是美國黑人在美國現實中獨特經歷的產物,是美國黑人強大創作力的體現,也是美國生活的精神財富。然而,在當時很多黑人并不認可洛克的觀點,他們認為在致力塑造新黑人的時代,談論黑人的民俗文化是一種羞恥。原因是黑人民俗起源于奴隸制,是黑人低賤地位和卑微歷史的表征。更加重要的是,在20世紀現代語境中,民俗文化與現代化差異巨大,民俗文化中包含的大量方言土語、歌謠、諺語和傳奇故事都與現代語境格格不入,被視為“落后的”“與時代脫節的”,需要被淘汰以適應新的文化語境。黑人民俗文化已經不能適應對現代化、城市化、工業化的城市黑人的生活、性格和心理的書寫。查爾斯·約翰遜卻敏銳地察覺到黑人民俗文化對于美國文學的重要性,他聲稱“這里的生活充滿濃厚色彩,不能忽視它為美國文學提供的巨大源泉”[11]。杜波依斯雖然格外強調文學的政治宣傳作用,但是他也意識到了民俗文化是文學創作的重要素材,“世界上沒有哪個民族積累了黑人今天所擁有的豐富素材,我們現在就是要培養有技巧地利用這些素材的藝術家”[12]。
其六,關于黑人文學的城市美學問題。城市化是哈萊姆文藝復興的重要歷史語境,大遷徙的浪潮和城市化黑人生活是這一時期黑人作品的重要表現內容。如何在文學中表現城市黑人生活和城市化歷程呢?是反映居住在貧民聚居區的城市底層黑人生存困境還是表現在城市化中成功改善經濟條件躋身中產階級的黑人生活?哈萊姆社區究竟是黑人文化藝術中心、黑人知識分子的天堂還是紐約城市的一個黑人貧民窟?這些關乎黑人文學的城市美學問題也成為重要的討論議題和爭論焦點,這一時期文學作品中的哈萊姆意象也出現巨大差異。老一輩的藝術家認為應該描寫城市生活的積極面和光明面,這有利于種族自豪感的提升,改變白人對黑人的刻板印象。而休斯、麥凱等年輕一代的作家們則堅持要書寫真實的城市下層黑人的生活,揭露城市的黑暗和真實。比如詹姆斯·威爾登·約翰遜就將哈萊姆視為文化之都,“哈萊姆不僅僅是黑人在紐約的一個聚居區,它有新建的公寓、平坦開闊的道路,是紐約城最美麗、最健康的部分”[13]。可以說,約翰遜對哈萊姆的描寫代表了很多年輕黑人對哈萊姆的想象,哈萊姆是城市的象征,是美國黑人的經濟、文化和藝術之都,是黑人實現“美國夢”的希望之地。然而,許多作家也看到了哈萊姆黑暗的一面,休斯、麥凱等作家都注意到了黑人在以哈萊姆為代表的城市生活中的掙扎和艱辛,年輕的妓女、夢想破碎的青年、被異化的冒充白人的混血兒等都成為城市書寫的對象,他們不能充分參與到城市生活當中,哈萊姆成為黑人的虛假天堂和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