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邏輯學視野中的認知研究
- 任曉明等
- 16742字
- 2021-10-30 02:26:33
導論
本書的主題是“基于邏輯視域的認知研究”,即從邏輯學的視角看認知,探討邏輯學與心理學、邏輯學與認知科學的關系。這里的邏輯學既包括演繹邏輯,又包括非演繹邏輯,比如歸納邏輯;既包括西方邏輯,又包括印度因明和中國邏輯。這里的心理學主要指認知心理學。從思想史上看,邏輯學與心理學相互糾結,又相互分離,呈現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發展趨勢。因此,考察邏輯學與心理學發展的歷史淵源,研究其理論發展的得失和規律,對我們探討邏輯學與認知科學的關系,提出并探討其深層次問題是必要的。
一 邏輯學與心理學的分與合
西方邏輯奠基人亞里士多德首次確立了三段論的推理規則,討論了形如“所有A是B”“有些A是B”“沒有A是B”“有的A不是B”的量化語句構成的推理。從而開創了怎樣區分有效三段論和無效三段論的探索。對三段論的這種探索最終轉向有效性概念本身的研究。這一時期的邏輯學和心理學研究尚處于萌芽或初始階段,尚未分化為獨立的學科。[1]
19世紀的哲學家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指出,邏輯的規則就是思維的基本結構:不按規則行事的思考不是真正的思考。此后,這種“超驗的”(Transcendental)邏輯學說逐漸轉化為心理主義的自然化傾向。按照心理主義的觀點,所有的思想和知識都是心理的想象,因此,邏輯規律就是心理學的規律。雅各布·弗里斯(Jakob Fries)、弗里德里希·貝內克(Friedrich Beneke)、布倫坦諾(F.Brentano)、馮特(W.Wundt)、邁農(A.von Meinong)、齊亨(T.Ziehen)、利普斯(T.Lipps)等人就是其代表人物。他們堅持認為,所有的思考和認知都是心理現象,因此,邏輯規律與心理規律無異。在他們看來,邏輯學來源于心理學,邏輯學得以建立的基礎來源于心理學的基礎。這種觀點在19世紀得到不少邏輯學家的支持,其中的代表人物是約翰·斯圖亞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又譯密爾)。他繼承了英國的經驗論觀點,認為人類所能獲得的一切知識都起源于經驗,人類的認知不能超出經驗的范圍,邏輯學作為人類知識的一部分也不例外。穆勒認為,邏輯是對經驗的歸納概括,比如對矛盾律的解釋,他認為矛盾律是對信仰與不信仰這兩種精神狀態的概括。若將這兩種精神狀態指向外部世界,可以發現光明與黑暗、噪音與寂靜、前行與后繼等現象,而每一個肯定的現象都與其否定處在尖銳的對立之中。矛盾律?(A∧?A)無非就是把同一時間內對立“信念”不能共存這一經驗事實加以普遍化。因此,規范性規則和描述性規則是一致的。
按照這種觀點,邏輯學和心理學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邏輯研究同時也是認知研究,邏輯學和心理學是合二為一的。只不過邏輯學側重于規范性,心理學側重于描述性。邏輯的東西和心理的東西并沒有截然分明的界限。
與此同時,反心理主義在西方思想界也在持續發展,不過,直到1884年弗雷格(Frege)出版《算術基礎》, 1900年胡塞爾(Husserl)出版《邏輯研究》,才標志著反心理主義取得了勝利。弗雷格在《算術基礎》中指出,邏輯學的基本規則并不來源于心理學。在該書的序言中,他開宗明義,主張在學術研究中必須遵循三條原則:
1.“始終要把心理的東西和邏輯的東西、主觀的東西和客觀的東西嚴格區別開來。”[2]
弗雷格認為,這種心理主義的觀點混淆了邏輯本身和從事邏輯推理的心理活動。一個人在從事邏輯推理的時候,確實發生心理的活動。這種心理的活動是主觀的活動,是因人而異的。一個人的心理推導活動可能正確,也可能錯誤,但是邏輯規律本身則是不變的,邏輯的定理是永真的。例如,有人可能把1+2算作4,但是1+2=3的真理性并不以人的計算的心理活動為轉移。他還指出,“不應該把對于一個觀念的起源的描述當作一個定義,也不應該把對于意識到一個命題的心靈的和肉體的條件的說明當作是一個證明,還不應該把對一個命題的發現與它的真混淆起來!”[3]
2.只有在語句的語境中,而不是在孤立的詞中,才能找到詞的意義。
3.注意把概念與其對象區別開來。
弗雷格一下子擊中了心理主義經驗基礎的軟肋。他明確指出,心理主義的失誤在于混淆了邏輯的東西與心理的東西,混淆了對象與關于對象的認識。在他看來,心理主義面臨的困難在于:
1.心理主義使得邏輯只歸屬于觀念,從而無法解釋為什么邏輯可以應用到現實世界。
2.邏輯的知識和數學的知識都是客觀的,而如果邏輯規律是各人心中的屬性,那么將無法確保其客觀性。
讀一讀從弗雷格著作中摘取的這幾段文字就不難理解他的反心理主義觀點了。
關于第1點,弗雷格指出:
邏輯的心理處理……則必然導致心理上的唯心主義。因為所有的知識都是可判斷的,而現在每一座通往客觀的橋都斷裂了。(弗雷格:《概念文字》)[4]
邏輯學家……太容易卷入心理學之中……邏輯決不是心理學的一部分。對所有的人而言,畢達哥拉斯定理都表達同樣的思想,而每個人都有不同于其他所有人的而專屬于他自己的表述、情感和解決。思想不是心理結構,思想不是由內部產生和形成的,但對思想的理解業已客觀給定。(弗雷格,給胡塞爾的信[5])
最后一句特別有意思:“思想不是由內部產生和形成的”,若這句話是對的,那么研究思想就不是認知科學的分內事了。心理學家對推理的興趣只在于心智通過什么步驟做出推斷,即過程比結果更重要。這段引文表明,邏輯研究的是客觀給定的對象,心理學研究的是推理的心理過程。這是兩條不同的研究進路。
關于第2點,弗雷格說:
如果除了我們自己之外,什么都把握不了,那么不同觀點的 [真正] 對立,[以及] 相互理解就是不可能的,因為不存在共同的基礎,心理感覺的概念就不會有這樣的基礎。不存在對不同觀點的對立加以裁決的邏輯。(弗雷格《算術基礎》[6])
按照這段論述,如果“對不同觀點的對立加以裁決的邏輯”是我們追求的目標,那么一定存在一個客觀的有效的邏輯。因為,從弗雷格寫給胡塞爾的信中可以看出,邏輯就好像思想王國的物理學,它研究“客觀給定”思想的結構。對于邏輯這種規范性特點,心理主義顯然是一個威脅,因為,能為思想提供一種規范才配得上邏輯之名;而心理主義不可能提供邏輯上有效的規范性理論。如果我們懷疑這種客觀的思想王國的存在,就會受到相對主義、懷疑主義的困擾。
弗雷格認為,傳統的強心理主義給邏輯學的發展帶來極大的阻礙,也給人們對邏輯學的認識帶來混亂和困難。在《概念文字》中,弗雷格指出只有句子表達的內容和概念文字有關,而涉及心理作用的東西與概念文字沒有關系,這就是邏輯研究的對象和心理學研究的對象的區別。事實上,17—19世紀,邏輯學發展比較緩慢,甚至沒有取得較大的進展,這與心理主義占據統治地位不無關系。這種心理主義客觀上成為邏輯學進一步發展的“桎梏”。
此外,喬治·漢弗萊(George Humphrey)在《思想》(Thinking)一書中表達了“心理學要擺脫邏輯學的枷鎖”[7]的觀點;喬治·米勒(George Miller)也認為,邏輯學和心理學的關系是這樣:“事實上,邏輯學是一個形式的系統,正如算術是一個形式系統一樣,要求未經邏輯訓練的人合乎邏輯地思考就像要求學前兒童知道乘法口訣一樣。”從米勒的論述中,我們不難發現,米勒認為,邏輯學是一個形式系統,其和心理學的事實是沒有聯系的,同樣,心理學和邏輯學之間沒有任何的關系。在這種思想指導下,邏輯學與心理學至此分道揚鑣,獨自開始了自己的研究進程。
總之,弗雷格等人的反心理主義思想澄清了邏輯和認知研究中的一些基本概念,指出了心理主義的局限甚至失誤。這在客觀上促使邏輯學走向數學化的道路,對現代邏輯的發展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但是它對心理學的發展顯然是致命一擊。而且,弗雷格激烈批評心理主義的矯枉過正也使自己面臨挑戰和困境。與這種激進反心理主義的立場相比,胡塞爾的思想對后來認知科學發展的貢獻更大。他的溫和反心理主義客觀上為后來心理主義的復興掃清了障礙。
胡塞爾早年是一個心理主義者,正是弗雷格率先擎起了反心理主義的大旗,對胡塞爾的《算術哲學》(1891)中心理主義的尖銳批評,促使后者與他一道成為反心理主義的代表人物。在《邏輯研究》[8]中,胡塞爾指出,邏輯學并不描述心理學的情景和事件。如果邏輯規律是關于心理事件的經驗規律,那它們像所有的經驗規律一樣,必然是近似的和暫時的。但邏輯規律是正確的,不容置疑的,因此不可能是經驗的。在他看來,有關邏輯規律的心理主義會導致相對主義:不同的人根據不同的邏輯規律進行推理,這在原則上是可能的,以至于對一個人是真的東西可能對另一個人則不是真的,然而,真在一定條件下是絕對的,不只是針對某一個人。在這一點上,胡塞爾與弗雷格是相似的。他們都堅持邏輯的確定性。
人們都期望將邏輯規律看成精確的、不容置疑的、客觀的,但這一假設還需要得到辯護。為提供這一辯護,在《邏輯研究》中,胡塞爾提出了一種現代邏輯意義上的新觀點:邏輯不是規范的,而是理論的學說,按我們現在的說法,邏輯是一門數學學說。作為理論學說的邏輯研究的是“真”“判斷”之類的概念。胡塞爾通過把理論性陳述“只有如此這般的論證才能保真”和規范性陳述“真是好的”加以組合,奠定了邏輯的規范性地位,從而得到結論:“只有如此這般的論證才是好的”。從邏輯的數學部分解析出規范性可能有潛在的好處,因為它重點關注的是,究竟怎樣證明規范性陳述“真是好的”才是合理的,這就開拓了比如“(這類的)真(就那一目的)是好的”之類陳述的相對化空間。與弗雷格不同的是,胡塞爾在堅持邏輯的確定性的同時,又容許邏輯真有一定的相對性。這就為擺脫反心理主義的困境打開了一個突破口。
具體來說,胡塞爾介紹了本質上類似于現代邏輯分類的律則。例如,胡塞爾討論了“判斷的純粹形式”,也就是一個形式語言的句法;“意義的形式范疇”,也就是“變量”“指稱”“真值”“命題”“因果”這些概念的語義學的研究;“對象的形式范疇”,也就是什么是“形式本體”,如“對象”“事態”“連續統”“片刻”等概念的研究。最后,胡塞爾認為純粹的邏輯學也包括形式理論的研究,不僅僅是命題及其推理相互關系的研究。
在胡塞爾看來,現代邏輯完全遵守上述律則。應該研究邏輯系統的“元屬性”,比如一致性,即系統中的不矛盾性。其中最重要的元屬性是形如“只有如此這般的論證模式保真”的元定理,它依賴于“知識的可能域”研究中對真概念的初始刻畫。只有通過以下形式的原則:“在這一特定的知識域,如此這般形式的真是好的,因此只有如此這般的論證才是好的”,規范性才有可能。這意味著邏輯規律在某種意義上是無懈可擊的,它們是所研究領域中那個結構的數學后承,但根據同樣的原因,這些規律又是相對于一個特定領域的。按照這種觀點,邏輯并不提供絕對有效的形式,而是給出相對于特定領域有效的形式。在這一點上,胡塞爾的思想與心理主義有一定相容性。[9]胡塞爾的邏輯觀在認知科學中所起的作用比弗雷格的觀點更具指導性。
從胡塞爾的理論中,我們看到,雖然胡塞爾是反心理主義的,但是他和穆勒一樣,認為邏輯學和心理學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他在穆勒的基礎上更進了一步,發展了一個更加成熟的邏輯學和心理學緊密聯系的觀點,成為我們今天邏輯與認知研究的先驅。弗雷格的邏輯學在羅素悖論建立后被證明不是普遍的和同構的,這種在數學背景之下發展起來的邏輯學和心理學是相分離的。胡塞爾對形式語言的句法、概念的語義學的研究和他認為邏輯學是關于形式語言結構刻畫的觀點奠定了他成為人工智能先驅的地位,也有人認為胡塞爾的邏輯理論在認知科學中的影響力尤為顯著。
以上討論了三種不同的觀點:第一種是以穆勒(舊譯密爾)為代表的心理主義,他們認為邏輯學的基礎來源于心理學;第二種是以弗雷格為代表的反心理主義,他們認為邏輯學和心理學之間沒有關系,胡塞爾雖然是反心理主義的,但是他認為邏輯學和心理學是相互聯系的;第三種是以漢弗萊和米勒為代表的反邏輯主義的觀點,他們認為心理學并不來源于邏輯學。不論是穆勒的強心理主義,還是弗雷格的反心理主義都過于極端,認為邏輯學和心理學毫無聯系;胡塞爾認為心理學和邏輯學有聯系,但他否認邏輯規律是經驗的,堅持邏輯規律是客觀的,這對于邏輯學研究的認知轉向是革命性的,為邏輯學的發展開辟了新的研究領域,為認知科學和人工智能等的研究提供了理論基礎。
二 新心理主義的興起
實際上,20世紀的分析哲學是以其非心理學取向為特色的(Hacker, 1996: 4)。在這一時期,對心理主義的批判對邏輯和哲學實踐產生了巨大影響。雖然后來反心理主義取得了對心理主義的重大勝利,導致心理主義在哲學、邏輯學、心理學、數學等領域的全面潰退,但是,隨著歲月的推移以及對先前成果的反思,不少學者逐漸質疑:反心理主義者并沒有提出對于心理主義的摧毀性論證;他們所提出的替代方案,例如弗雷格主張思想客觀性的觀點,本身也面臨許多嚴重的困難;心理主義正在以某種新的形式在當代哲學和科學中復活。當然,心理主義的復活并不是對穆勒等人思想的簡單重復,而是在克服心理主義困難的過程中,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新發展。這種升級換代的心理主義通常稱為“新心理主義”。
新心理主義思想的產生既有其歷史背景,又有其現實需要。
第一,哥德爾不完全定理的提出,給弗雷格等人的邏輯主義澆了一瓢涼水,同時在反心理主義大本營注入了一縷清新的氣息。19世紀末,弗雷格提出了較為完備的現代邏輯系統,掀開了現代邏輯發展的新篇章。在他看來,沒有什么思想上、數字上的東西不能用他的邏輯量詞來描述。他和羅素都在獨立地探討同樣的問題,都想用邏輯來加固數學的基礎。1902年,就在弗雷格出版其大作第二卷那天,他收到羅素的來信,這是一封每一個邏輯學家都不想收到的信。羅素發現,作為邏輯基礎的集合論也出現了悖論。
弗雷格馬上回信:親愛的,你所發現的矛盾使我驚呆了。我不得不承認,這于我猶如晴天霹靂,難道還有在大廈即將建成之際發現地基動搖更悲慘的嗎?無論如何,你的發現是出色的,這可能引領邏輯學向前邁進一大步。盡管它乍一看來讓人心煩。
盡管羅素等人在消解悖論的過程中推動了邏輯學的發展,但困擾邏輯主義者的不確定問題仍悄然襲來。因為聲稱最具確定性的數學和邏輯領域正面臨一場危機。誰能確保數學和邏輯就不存在矛盾?建起防火墻就可以防范不確定性嗎?很可能這些防火墻本身導致了矛盾。這種矛盾深深困擾一個人,他就是庫爾特·哥德爾。此人是維也納學派的獨行俠,受過良好的邏輯訓練。1930年8月,在維也納的一間咖啡屋里,年輕的哥德爾提出了一個著名定理,認為自己的發現將永遠終結弗雷格和羅素給自己設定的邏輯探索目標。邏輯主義者都知道,想要成為數學基礎的邏輯,必須是完全且不矛盾的。但哥德爾告訴卡爾納普,通過研究羅素的大作,自己發現了驚天的秘密。那就是:任何邏輯系統中要么是無矛盾的,要么是完全的。但不能同時擁有這兩者。在羅素的著作中,哥德爾發現,羅素的邏輯系統也存在這個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問題。這表明在數理邏輯中,存在某些真的東西,它實際上是真的,但永遠不能證明其真。哥德爾關于數學、邏輯也有限度的觀點,給了邏輯主義樂觀派當頭一棒。對邏輯的絕對確定性的探索,終于遇到了瓶頸。哥德爾以后,人們逐漸認識到,所有的數學和邏輯系統都有限度,永遠不可能擁有完全確定的知識。這就宣告了邏輯新紀元的終結。
實際上,邏輯主義在理論基礎方面遭遇失敗的同時,卻在認知科學和工程應用中取得了意義重大的成功。這一切都源于計算機和信息技術,源于認知科學的興起。目前,盡管我們仍然在從事邏輯學的理論探索,但邏輯學已經擴張到包括心理學在內的各學科門類,深入到我們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中。
第二,認知科學的興起超越了邏輯與認知截然分明的界限,為認知邏輯、人工智能邏輯等非經典邏輯的誕生開辟了道路。在采用信息處理隱喻的認知模式中,邏輯具有了雙重地位:一方面作為形式的、符號的表征語言,另一方面作為產生行為和思想的推論機制。在體現邏輯雙重性方面,皮亞杰(Piaget)的“邏輯主義”[10]堪稱代表。皮亞杰認為,形式演繹運算的習得是認知發展的桂冠。皮亞杰的研究表明,學前兒童并沒有掌握簡單的經典謂詞邏輯,但他認為每個人最終都能夠掌握。因此,邏輯既是心理過程,又是形式語言,這就證明這種形式的邏輯主義有致命的弱點。事實上,沃森(Wason)的選擇任務心理實驗就是對經典邏輯純粹形式觀點的一種反叛。更多的批評意見指出,經典邏輯推理機制的反應遲緩,特別是涉及從一個給定的目標出發進行回溯推理時,這一點表現得尤為突出。為回應上述批評,紐厄爾(Newell)和西蒙(Simon)提出的“生成系統” (Production Systems),安德森(Anderson)和賴比爾(Lebiere)提出的ACT-R 系統,只保留肯定前件的推理規則,允許快進處理,但這種解決的代價是使推理的其他步驟變得異常復雜。這一切有益的嘗試為認知與邏輯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第三,人工智能中神經網絡理論的問世引起了人們對由經典邏輯給出的符號表征式的批評:這種脆弱的全有或全無表征無法刻畫本質上有模糊界限的實際認知表征。更嚴重的是,學習性符號表征實現起來非常困難。因此,從處于認知革命核心的推理、計算和語言分析概念的立場看,演繹心理學導致了認知心理學的沒落,很多人懷疑,在我們學術圈之外,人類推理是否真的發生過。于是許多著名的心理學院都不開設有關推理的課程了。即使他們教了有關推理的課程,也主要關注的是類比推理,并將其看作與確定性演繹對立的一種推理。顯然,由于經典邏輯在基本假設和規律上面臨一些困難和挑戰,使得經典邏輯研究在某些方面走向了衰落。顯然,通過研究邏輯和認知的相互關系,考察經典邏輯中的一些富有爭議的問題,有助于邏輯和認知的健康發展。
新心理主義一方面繼承了傳統心理主義的基本內核,另一方面吸取了反心理主義的合理內核。這表現在以下方面:
第一,邏輯學不同于心理學,在思維規律和過程的研究中,它們有不同的分工。
邏輯學的建立是為了表達和掌握符號的處理方式和命題之間的蘊含關系,而心理學則側重于精神活動的事實和過程。自近現代以來,很多心理學家、邏輯學家和哲學家普遍認同心理學和邏輯學是不同的兩門學科的觀點。例如,科恩(Cohen)、亨利(Henle)、布雷恩(Braine)、索伯(Sober)、利普斯(Rips)和麥克納馬拉(Macnamara)等人在他們的著作中都論述了類似的觀點。康德在《邏輯學講義》里區分了邏輯學和心理學的分工:“一些邏輯學家在邏輯學里假設了心理學的原則,但是把這些原則帶入邏輯學就像從生活中提取道德一樣荒謬。如果我們從心理學里提取這些原則,亦即從我們所理解的觀察事實中提取原則,我們只會看到思維是怎樣發生的,以及思維如何受到多方面的妨礙和制約。這樣導致的僅僅是偶然性規律的認知,然而,在邏輯學里,這不是一個偶然性的規則,而是一個必然性的規則,問題在于不是我們如何思維,而是我們應該怎樣去思維。因此,邏輯學的規則一定不是從偶然的理解應用中,而是從必然的理解應用中得到的,這種必然性的理解應用無須任何的心理學,在它自身那里就可以找到。”[11]從康德對邏輯與心理的區分中我們看到,心理學和邏輯學的功能是截然不同的,心理學的對象是偶然性的,而邏輯學的對象是必然性的,如果把心理學的規則運用到邏輯學里,將會限制和阻礙邏輯學的進一步發展。不僅如此,我們可以看出,邏輯學家關注的是可靠的推理標準,而心理學家關注的是實際的生活過程。邏輯學上必然的理解應用從邏輯學自身就可以得到,無須從心理學的偶然的、經驗的理解應用中得到,因此要避免在邏輯學里使用心理學的經驗規律。蒯因在他的《認識論自然化》(Epistemology Naturalized)一文中也指出,邏輯學和心理學的分工今天依然存在。心理學揭示的是科學事實,它不能給科學事實一個邏輯論證,而邏輯的功能正是如此。一般認為,邏輯學是一門規范的科學,而心理學不是,這也許是因為邏輯學規律的客觀性和必然性,人們才說邏輯學是一門規范的科學,正像康德所說的那樣,邏輯學不是關于我們如何思維的學問,而是關于我們該如何去思維的學問。蒯因和戴維斯等邏輯學家也認為,沒有任何一個心理學家清楚地解釋了變異邏輯的表達式,只有邏輯學家能夠清楚地解釋它們。進一步說,邏輯學家解釋這些表達式的邏輯性質比其他人更深入,如果邏輯學家給出了這些表達式如何學習和如何使用的解釋,心理學家就必須向邏輯學家學習。
第二,邏輯學與心理學相互影響,相互制約。一方面,邏輯學作為工具將影響和制約心理學的研究,而心理學中則蘊含了相干邏輯的一些認知結構細節。盡管邏輯學家努力避免在邏輯學中引入心理學的觀點,堅持邏輯學和心理學相互分離的原則,但事實上,我們看到的結果是,邏輯學不容易受到心理學觀點的影響,而心理學需要借助邏輯學理論來論證自身。例如,經典邏輯主要來源于對算術命題的分析,在經典邏輯里,算術命題通常是一個主要的討論話題,因為對象在算術命題里是永恒的和不變的,它們的所有性質是必然的。經典邏輯純外延的討論不關乎心理學的經驗事實分析,邏輯常項和函項可以是任意的字符,心理學的心理過程和精神生活的分析是被排除在外的。經典邏輯實際上只是要判斷一個命題是不是重言式;而指導我們如何去構建一個比經典邏輯更豐富的解釋自然語言表達式的方式是關于心理事實的方式,只有心理學的事實才有可能指導我們如何去構建邏輯學。
另一方面,心理學將影響邏輯學并制約邏輯學的發展。我們知道,邏輯學的構建是用數學的對象(常項和函項)和數學自身的方式(算術分析)完成的,不是心理學的方式。在構建邏輯學的過程中,它受到確定的認知事態和事件的制約,這是心理學對邏輯學施加影響的一種方式。盡管這個觀點看起來是清楚明白的,但是它不被邏輯學家、哲學家和心理學家們所重視并認可它們的價值。這是因為在弗雷格時代,幾乎所有的邏輯學家對心理主義是相當排斥的,正如布倫塔諾(Brentano)所說的一樣,“許多虛偽的邏輯學家拒斥心理主義這個惡魔,盡管這個惡魔也是他們自己。”[12]
可見,邏輯學對心理主義的拒斥是沒有根據的。內德·布洛克(Ned Block)在《心理主義和行為主義》一文中闡明了心理學的智能研究有助于邏輯學上理解什么是知性;艾德里安·庫森斯(Adrian Cussins)在《多樣的心理主義》一文中指出,心理學上概念構成的研究與邏輯學上理解什么是概念相關;這些成果都表明一些邏輯學家對心理主義的拒斥是毫無根據的,心理學以它自身的方式制約了邏輯學的發展。正如麥克納瑪拉所說:“我選擇心理學的斷言承諾了邏輯學類型框架的縮略圖,我相信心理學斷言的理由是我相信邏輯學的類型是邏輯學自然發展的結果。”[13]
那么,具體來說,心理學如何制約邏輯學的發展?事實上,每一個心理學的斷言對邏輯表達式的影響在于我們對這些表達式能否理解。這就像當弗雷格收到羅素的信時感到沮喪一樣,當他完成《算術基礎》第二卷時,發現建立這座大廈的地基塌陷了,這表明心理學的事實制約邏輯學的構建。這并不是說一個特殊的心理學斷言能夠指導我們去建立一種獨一無二的邏輯學,甚至說所有相互關聯的心理學事實指導我們去構建一種獨一無二的邏輯學。然而,我們清楚的是構建邏輯學的自然限制條件是和心理學的事實相關的,心理學的事實制約了邏輯學的構建。
三 新心理主義的得與失
堅持邏輯學和心理學的相互影響和相互制約的觀點,正是新心理主義的重要特征和核心內涵。著名邏輯學家范本特姆在邏輯與認知的互動研究方面很有影響,他所采取的就是一種新心理主義立場。這種新心理主義與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經典心理主義不同,它不把邏輯規律簡單地歸結為心理現象。而是在促使邏輯學科與心理學科走向互動化、實現主體化過程中采取了一種新的立場。[14]新心理主義主張邏輯與經驗事實之間是有聯系的,這種聯系在于邏輯理論往往受人類推理的經驗事實啟發。這一立場與2008年凱斯·斯坦寧(Keith Stenning)和米歇爾·范·郎巴根(Michiel van Lambal gen)的專著《人類推理和認知科學》(Human Reasoning and Cognitive Science)的觀點遙相呼應。但這并不表明邏輯主義已經壽終正寢,實際上邏輯主義留下了相當豐厚的遺產,在邏輯和哲學中具有相當重要的地位。[15]筆者所采取的也是新心理主義立場。這里的關鍵是,在邏輯學發展中,邏輯這一詞出現了不同層級的含義。最里邊的層級亦即最核心的部分是邏輯中最早的成分,例如三段論、命題邏輯等;最外層的邊界是模糊的,而且范圍不斷在變換,尤其是隨著邏輯學科不斷擴充,其邊界越來越模糊化。不同的類比推理在邏輯的各個層級中展現出不同分布。比如,在三段論的層級中,類比推理往往作用于大前提的發現中。在這里分布的濃度比較低,隨著向外推展,濃度越來越高,在模糊地帶濃度相當高。就經驗和實踐而言,邏輯的核心部分離經驗和實踐較遠。這也是造成邏輯與心理無關的印象的原因之一。但我們的論證已經顯示這一點是假象。就邏輯的客觀性而言,邏輯成為認識對象保證了其客觀性。但我們不能因為客觀性而忽略認識過程,這是出現心理與邏輯之爭的真正原因,也是造成邏輯與心理無關的印象或直觀的真正原因。因為認識過程屬于心理過程。
新心理主義最誘人的地方在于,第一,它對邏輯與心理的關系持一種溫和的寬容態度,這種態度有利于邏輯學和其他學科的交叉和互動,有利于邏輯和心理學科的發展。第二,它有利于超越邏輯與心理之爭這種長期困擾我們的問題。邏輯與心理之爭的極端立場不僅對于人類認識的發展無益,而且對學科的發展無益。面對這一問題,新心理主義與其說是回答或者解決了爭論,不如說是提出了一種更加寬容的探究策略。
換言之,對新心理主義的得失分析給了我們重要的啟示:
(1)強心理主義的觀點和反心理主義的觀點都各執一端,它們都限制了邏輯學的發展。邏輯學的心理主義使邏輯學的發展止步不前,反心理主義使邏輯學的發展受到限制;反邏輯主義認為心理學和邏輯學沒有關系同樣是極端的。邏輯學和心理學是兩門相互獨立的學科,我們應該堅持邏輯學和心理學的分工。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邏輯學和心理學之間的相互聯系,心理學的事實制約邏輯學規律的構建,但是要避免心理主義過于強勢地侵占邏輯學的領域,影響邏輯規律的客觀性和必然性;心理學需要邏輯學的形式語言來論證自身的理論,但是心理學是對心理事實的過程的描述,看重的是過程,而不是結果,我們應該看到邏輯的和心理的對象的區別。隨著人類認識的發展,認知科學正受到越來越多的邏輯學家的關注,與之相關的人工智能的研究更是當今邏輯學和計算機科學主要的關注點之一。同時,認知心理學作為心理學的分支也受到越來越多的心理學家和認知科學家的關注。認知科學作為一個新興的學科,它吸收了心理學的理論并且使用邏輯學作為它的工具,給予邏輯學和心理學平等的地位,對心理學主義和邏輯主義之間的爭論是一個超越。
(2)邏輯學和心理學是兩個不同的學科,一方面應該堅持它們相互的獨立性,為彼此保留一席之地;另一方面,邏輯學和心理學是相互制約的,就像數學和物理學相互制約一樣。類似地,邏輯學本質上是認知理論的一個組成部分,它運用恰當的數學語言表達認知的性質,運用數學工具探索認知的性質和過程。盡管邏輯學的建立是為了表達和掌握符號的處理方式和命題之間的蘊含關系,但邏輯學也有它自己的表征方式。所以,邏輯學和認知科學之間的關系就像微積分和力學的關系一樣,認知科學和邏輯學是相互制約的。認知科學是包括邏輯學、心理學、人類文化學和哲學以及其他學科的一個交叉學科,這個事實本身是否可以看作是對強心理主義和反心理主義之間的一個和解?在我們看來,答案應當是肯定的。
(3)我們基本贊同新心理主義的觀點,但必須強調的是,我們持有的是一種基于理性批判的新心理主義。我們主張在心理主義和反心理主義兩種極端的觀點之間保持必要的張力。也就是說,基于理性批判的新心理主義一方面要保留心理主義的基本內核,另一方面要汲取反心理主義的合理內核。關鍵的問題是,要準確把握“度”。
簡言之,以這種哲學觀點作為邏輯起點,我們將探討這三方面問題:第一,歸納邏輯研究面臨的困難是什么?克服這種困難的出路是什么?第二,人工智能邏輯研究面臨的困難是什么?克服這種困難的出路是什么?第三,中國古代邏輯研究面臨的困難是什么?克服這種困難的出路是什么?本書將圍繞這三方面展開。
四 論著概要
(一)研究目的和創新
1.研究目的
論著研究的最終目的是開展基于邏輯視域的認知研究。這種認知研究不同于認知心理學家的研究,也不同于邏輯學家的認知邏輯研究。我們聚焦于推理研究,既要考慮推理的心理狀態又要探究推理的邏輯機制。既追求規范性,又要考慮推理的描述性;我們所說的推理是廣義的,既有形式化的推理,又有非形式的推理。即便是形式化也是廣義的,不僅包括語形(句法)的形式化,也包括語義和語用的形式化。最后,我們將探討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推理和論證的認知基礎和特性。
2.對象、方法和視角的創新
(1)邏輯學研究對象的創新。在邏輯與認知的互動關系層面上開展跨學科研究,國內已經有一些研究,但是將邏輯學的研究對象從自然科學領域擴展到社會文化領域,從而將人工智能、心理學和認知科學的研究方法引入邏輯學領域的研究在國內尚未充分展開。
(2)對邏輯學和認知科學理論的擴展研究是一種方法創新。本研究不局限于對經典邏輯和經典認知計算主義的探討,而是擴展到廣義的計算和邏輯,這不僅有助于推動我國邏輯學研究,而且有可能在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以及社會生產實踐中產生良好效果,引起較大反響。
(3)從認知基礎的視角探討中國邏輯史研究的困境和出路是一種視角創新。通過研究中國古代主導推理類型的認知基礎和認知模式,希望能在建構中國特色的人文社會科學話語體系方面做出自己的貢獻。
(二)主要內容和新觀點
本書的內容包括三個方面:(1)基于歸納邏輯視域的認知研究;(2)基于人工智能邏輯視域的認知研究;(3)基于中國古代邏輯的文化與認知基礎研究。
第一章到第十章主要討論基于歸納邏輯視域的認知問題。以往的歸納邏輯研究主要聚焦于歸納邏輯相對于演繹邏輯在創新功能上的優勢,力圖借鑒演繹邏輯的方法實現歸納邏輯的形式化,但進展緩慢;本研究則側重于從認知和計算的寬廣視角探討歸納邏輯的形式化及其在人工智能中的應用。第十一章和第十二章主要討論基于人工智能邏輯視域的認知問題。以往的人工智能邏輯研究囿于圖靈計算和計算主義哲學觀,其發展屢遭挫折;本研究試圖突破上述局限,在質疑計算主義綱領的基礎上,嘗試從圖靈計算轉向自然計算。第十三章和第十四章主要討論中國古代推類的邏輯與認知問題。以往的中國古代邏輯研究受制于“據西釋中”的思維定式以及純粹理性主義羈絆而進展緩慢,近年來雖然一些有識之士已經意識到文化詮釋的必要性但并未深入到認知基礎層面;本研究試圖突破上述局限,在邏輯的文化詮釋基礎上,探討不同文化背景下邏輯在語言文字層面的認知基礎,進一步探討漢字造字法體現的漢民族認知模式和認知結構,嘗試探尋中國古代邏輯的認知根基。現分述如下。
導論部分是該研究的哲學基礎和邏輯起點。主要探討基于邏輯視域的認知研究的問題背景和有關哲學問題,討論這項研究的目的、內容、學術價值和應用價值,等等。通過探討邏輯學與心理學的關系進而探討邏輯與認知的分合、新心理主義的興起和新心理主義的得失問題。我們持有的是一種基于理性批判的新心理主義。認為基于理性批判的新心理主義一方面要保留心理主義的基本內核,另一方面要吸取反心理主義的合理內核。主張在心理主義和反心理主義兩種極端的觀點之間保持必要的張力。
第一章是該研究的切入點。探討認知心理學視野中的邏輯推理,涉及邏輯學與心理學對推理的不同認知。本章探討歸納邏輯中的貝葉斯方法在心理學中的運用,主要關注貝葉斯方法對歸納推理中的心理現象的解釋,認為貝葉斯方法能夠對演繹推理中的行為偏差做出解釋,所以歸納邏輯、演繹邏輯以及心理學中的推理都能還原為概率的方法。
第二章探討認知心理學視野中的支持理論并考察其從邏輯到認知的視角轉換。主要涉及內涵主義和外延主義之爭以及相關的邏輯與認知問題。我們知道,歸納支持理論和概率判斷的支持理論都基于非外延性、次可加性、非互補性的假定。前者是規范性理論,而后者是描述性理論。支持關系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無論是可加性、次可加性還是非互補性,作為一種規則或基本原理,它們都各有一定的適用范圍,不存在普遍適用的絕對有效規則。從邏輯刻畫和認知描述相結合的角度發展支持理論,有助于拓展支持理論研究者的視野。用內涵邏輯手段來解決支持理論的形式表述問題,是一個值得嘗試的發展方向。
第三章進一步從認知心理學視角探討貝葉斯推理的邏輯和認知問題。認知心理學研究表明,人們在貝葉斯推理過程中并未遵循貝葉斯規則,而是采用了“錨定—調整”啟發式策略。這也表明,邏輯視野中的貝葉斯推理研究雖然沒有忽略基礎概率信息,但是對其重視程度不夠。實際上,人們在貝葉斯推理中的表現與任務情境有很大的關系,同時人們在整合信息時由于問題結構的復雜性以及日常生活經驗的影響,表現出某些認知偏向。概率信息的格式、呈現方式等都會影響人類的貝葉斯推理,而主體因素如知識背景、認知風格、情緒狀態等也會影響貝葉斯推理。所以,貝葉斯推理是由眾多因素共同影響和推動的一個主觀概率估計過程。
第四章從認知科學視角考察類比推理的哲學基礎問題。除了貝葉斯推理之外,類比推理也是認知科學推理研究的主要內容之一。本章主要涉及類比推理的理論淵源、劃分和性質等哲學問題,著重從認知推理視角和認知實驗的視角看類比推理。我們認為,類比推理的主要問題是類比形式化難度較大,不能僅限于邏輯的研究,應該研究認知科學中的類比計算模型和認知機制,這可能是類比推理未來發展的方向之一。如何進行多維度的類比形式化研究,這是下一章主要探討的問題。
第五章試圖突破經典邏輯的限度,從更寬泛的計算和認知的視角討論類比推理的形式化嘗試。不僅探討隱喻邏輯中的類比形式化,而且探討數學類比的形式化、認知科學類比的形式化、溯因推理類比形式化等非隱喻的形式化進路。從不同領域、不同視角對類比推理進行形式化研究。顯然,這種形式化是廣義的形式化,它比經典邏輯系統的形式化寬泛,不僅包括句法(語形)的形式化,而且包括語義和語用視角的形式化。如果按照經典邏輯建構形式系統的嚴格要求,那么類比推理形式化的道路將步履維艱。但是認知研究中對經驗規則的邏輯刻畫,對情景修正和情景改變的探討,可以為類比推理借鑒認知科學研究成果,為類比推理形式化的認知研究提供發展機遇。在第六章將進一步討論克服類比推理形式化困難的另一途徑:類比推理的計算和認知研究。
第六章從計算和認知的視角探討類比推理的形式化問題。主要探討類比的計算程序、結構主義計算理論、基于案例推理的計算理論。討論計算主義視域中的類比推理。主要探討巴薩在計算主義哲學影響下對常識模型的批判,進而提出了關于心理與邏輯的關系論證。認為類比推理所體現的不確定性、模糊性和主體依賴性在基于案例推理的研究中體現得十分突出。由此引出從哲學層面探討類比推理合理性及其辯護問題。我們認為,類比推理研究給出的重要啟示是:第一,對類比推理的辯護不僅要考慮其必要性,而且要探究其充分性,亦即研究它在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類思維中的可應用性以及創新功能;第二,類比推理是一種主體依賴性和知識依賴性推理,既要考慮其客觀因素,更要探究其主觀因素。
第七章從認知科學哲學視角探討溯因推理的哲學問題。溯因推理是認知科學哲學研究的主要內容之一。本章主要以皮爾士的溯因推理理論為范例,探討了溯因推理的性質、歷史淵源;溯因推理與狹義歸納的不同;后期皮爾士對溯因的新認識,等等,從科學認知的視角探討了溯因推理與“最佳說明推理”的關系,然后探討最佳說明推理的合理性問題。進而指出這種推理的合理性爭議一直持續不斷,范·弗拉森(van Fraassen)在這場爭論中占有特殊重要的位置,他提出一系列反“最佳說明推理”的經典論證,對于當代認知科學哲學的發展有重要啟示。
第八章探討視覺溯因的邏輯和認知問題。主要從認知科學發展前沿的視覺認知角度探討溯因推理,探討視覺溯因和溯因視覺的關鍵在于考察溯因的雙重方面,即溯因的本能和溯因的推理。本章依次探討皮爾士的知覺溯因思想、馬格納尼的視覺溯因思想、拉夫托普諾斯的溯因視覺思想。對視覺溯因的研究,有助于我們拓展溯因推理的研究視野,不僅從邏輯的視角探究溯因推理,而且從認知的角度研究溯因推理,吸取計算機科學和人工智能對溯因推理和溯因模式的研究成果,在此基礎上開展哲學的研究,實現跨學科多視角的溯因推理研究。視覺溯因作為一種非言語的圖示推理,可以極大地推動歸納邏輯、語言邏輯、認知邏輯和人工智能邏輯的發展,展現出極大的發展潛力。
第九章在視覺溯因研究的基礎上探討動物溯因的邏輯和認知問題。主要根據認知科學發展的新成果,從動物認知角度探討溯因推理。主要涉及皮爾士的動物溯因思想、馬格納尼的動物溯因思想等。皮爾士和馬格納尼關于動物溯因既是本能,又是推理的論斷,深化了視覺溯因既是心理機制,又是推理的論斷,為我們從邏輯與認知的雙重角度研究溯因開拓了新的思路。另外,從認知進化的角度開展對動物溯因進一步凸顯了溯因認知研究的動態性。這就極大擴展了溯因推理研究的視域,具有明顯的創新性。
第十章探討基于動態信息和信念修正的認知基礎問題。主要涉及動態信息的認知問題、動態信息的邏輯、基于溯因推理的信念修正,等等。我們認為,動態信息的認知刻畫和基于溯因的信念修正模型都是對信息、信念的動態研究。前者使用動態認知邏輯手段,后者使用溯因推理模式,它屬于一種以多種條件下的不完整信息為特征的推理模式。現代邏輯使用信念修正的概念來刻畫溯因推理的動態認知過程,而溯因推理的語義樹結構的程序化及其全局策略和局部策略的提出有助于實現信念修正系統形式化,從而更好地描述其動態認知過程和處理信念修正問題。
第十一章探討經典計算主義的基本問題。討論計算認知的理論淵源、面臨的困難和回應,探討擺脫困境的出路。我們認為,涉身認知科學給出的修正方案帶有明顯的非計算或者反計算特征。非計算或者反計算方案都或多或少帶有理論上的缺陷。涉身認知科學的修正方案對新計算主義的發展有一定的啟示作用。
第十二章探討新計算主義。探討了新計算主義的興起以及對計算的重新解釋。著重探討如何擺脫認知計算困境的問題,進而提出從圖靈計算轉向自然計算的新思路。我們認為,正是受益于涉身認知科學的啟發,我們實現了對計算概念的擴展,將其由圖靈計算擴展為自然計算,從而建立新的“保護帶”,維護了經典計算主義研究綱領的完整性。同時,自然計算將為我們的認知研究提供新的方法論指導。自然計算的出現極有可能衍生出新的認知主體。關于這種“個體+環境”復合主體的考慮極有可能促進半人工生命的科學研究,推動人工智能的發展。
第十三章探討中國邏輯史研究的困難并指出可能的出路。討論了“中國邏輯”的名與實、“據西釋中”的理與據、“多元化研究”的源與流,最后探討了中國古代“推類”的邏輯和認知特性。中國邏輯史研究面臨的困局表明,中國邏輯史研究之所以困難重重,原因在于,中國邏輯史研究不僅需要進行文化詮釋,而且需要從漢語言文化的認知基礎方面去闡明中國古代邏輯的特性。只有這樣,中國邏輯史研究的多元化才有可能迎來明媚的春天!
第十四章聚焦中西文化互動中的中國古代邏輯及其認知基礎研究。一方面討論了國內學界對先秦諸子邏輯思維的認知定位,另一方面探討了海外學者對中國古代邏輯的獨特看法。聚焦中國古代邏輯思想的文化詮釋和認知分析。不僅探討中國古代邏輯思維的認知特點,而且從漢語言文字角度探討漢民族的認知模式及其特點,追尋中國古代邏輯的認知根基,以揭示中國古代邏輯研究面臨困難的深層次根源。
結語概述了本書的基本思想。我們指出,主觀與客觀,本身并無對錯優劣,關鍵在于“度”。“度”才是邏輯的無上智慧,是邏輯發展的崇高境界。“度”既是一種真,更是一種美。深諳其中之奧妙的中國思想文化傳統,歷來反對走極端,認為過猶不及。主張拿捏分寸,從心所欲但不逾矩。西方文化傳統也主張在對立的兩極之間保持必要的張力,強調二端之間的連續和過渡,這與中華文化的洞見不謀而合,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強調,在邏輯和認知研究中,主觀與客觀并非截然二分,它們看似對立,實質是相互作用、相輔相成,應該全面地辯證地看待。
(三)理論意義和應用價值
本研究的理論意義和應用價值主要體現在:
(1)把邏輯學家與認知科學家的研究工作結合起來,促進邏輯科學與認知科學的互動,從科學認知的視角看待歸納推理,開展基于歸納邏輯視域的認知機制、認知推理、認知模型的理論與方法的研究,這對于推動邏輯科學整體進步有重要的意義。
(2)人工智能的邏輯理論及其計算主義哲學觀對推動人工智能早期的研究起到了重要作用,但目前面臨一些困難。而基于新計算主義的自然計算有可能取得突破。因此,人工智能的邏輯和認知研究,具有理論意義,更具有較大應用價值。
(3)基于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背景,探究中國古代推類的語言文化基礎,特別是追尋中國古代邏輯的認知根基,從漢字造字法視角探討漢民族邏輯思維的認知模式和特性,開展中國古代邏輯和語言的深層認知基礎研究,具有極其重要的認識論和方法論意義。
總之,本書可能促進哲學、邏輯學、計算機科學、語言學、認知科學、文化人類學、心理學和社會學等的發展,有助于開辟若干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新方向,為解決我國社會發展中遇到的現實問題提供理論支撐。
[2]G.Frege, The Frege Reader, Blackwell, Oxford,1997(edited by M.Beany): 90.
[3]G.Frege, The Frege Reader, Blackwell,Oxford,1997(edited by M.Beany): 89.
[4]轉引自 G.Frege, The Frege Reader, Blackwell,Oxford,1997(edited by M.Beany): p.10。
[5]參見E.Husserl, Briefwechsel, Volumes 1-10.Kluwer, Dordrecht, Netherlands, 1994(6)。
[6]相關的部分重印在 G.Frege, The Frege Reader, Blackwell, Oxford, 1997(edited by M.Beany) p.10。
[7]George Humphrey,Thinking,New York: Wiley, 1951.
[10]J.Piaget, Logic and Psychology,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Manchester, UK, 1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