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眾文化中的男性氣質
- 張伯存
- 6344字
- 2021-10-30 02:02:36
引言
在當今信息時代、新媒介時代,人們用于閱讀的時間越來越少,用于閱讀文學作品的時間更少,文學經典被束之高閣,文學的權威性和神圣感喪失。這是印刷文化式微、影像文化興盛的時代,電影、電視、MTV、互聯網,正改變著人們的感覺經驗、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它們替代了文學的功能,在填補人們心靈和情感的需求方面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這是不可逆轉的全球化的趨勢和潮流。然而,面對“全球化時代文學研究還會繼續存在嗎?”這一詢問,美國文學理論家希利斯·米勒堅信“文學是信息高速公路上的溝溝坎坎、因特網之神秘星系上的黑洞”;文學研究是“理性盛宴上一個使人難堪,或者令人警醒的游蕩的魂靈”。[1]這似乎就是當今文學的命運,它是廣袤無垠的“天體”,它是無所不在四處飄蕩的“幽靈”。一方面,傳統意義上的文學內涵發生了重大改變,其傳統功用越來越小,降低到有史以來的最低點。另一方面,文學又以各種形式滲透、潛隱到各種媒介中來,我們經常在各類媒體中發現文學的質素、變體和影子。因此,我們必須秉持一種開放的文學觀,一種泛文學觀、大文學觀。網絡文學已得到大眾廣泛的認可,在廣告文案、電影、電視劇臺詞中我們也時常受到詞語的“陌生化效果”的沖擊,受到情感的震顫,發現對各種文學經典的戲仿、反諷、挪用、解構、顛覆。希利斯·米勒認為,一種文學作品是一種咒文或施魔法的咒語所打開的一個新世界。那么,電影、電視諸類現代傳媒就延伸了這種魔力的表現,因此,當代關于文學的范圍通常將后者也都包括進來。[2]如果把文學看作語言符號的體系,那么,這樣的符號體系也會通過新的媒介、新的載體以新的形式顯現。如果將文學看作意識形態的手段也看作使其崩潰的工具,或者用以下標準對文學進行界定——“文學既是文化的聲音,又是文化的信息。它既是一種強大的促進力量,又是一種文化資本。它是一種既要求讀者理解,又可以把讀者引入關于意義的問題中去的作品”[3]——那么,這樣的看法、界定也同樣適用于電影、電視、廣告、雜志、網絡等現代傳媒。越來越多的研究者用文化研究的理論、視野和方法進行文學研究,對文化研究來說,文學不再是文化的特殊表現形式,“文學只是多種文化象征或產品的一種,不僅要與電影、錄像、電視、廣告、雜志等一起研究,而且還要與人種史學者在非西方文化或我們自己文化中所調查了解的那些日常生活的種種習慣一起來研究”[4]。
在此意義上,“文學研究”也許應稱為“文本研究”或“符號研究”,一個在文學研究領域訓練有素的研究者,應該也必須對一切文本、符號進行有效的闡釋、解碼,將文學研究的學術訓練、將“修辭性閱讀”或“細讀”的范疇運用擴大到電影、電視、攝影、廣告、雜志等所有的文本、符號。進一步講,對文學的質詢式、批評式閱讀往往只關注文學作品對階級、民族、性別關系的表征方式,這種文化研究的思路和方法對“文學”之外的文本更有用武之地。
文化研究將文學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化實踐去考察,而不是把文學當作一個自足、封閉的世界。本書從這一視角出發,將文學看作文化生產表意系統的一個子系統,從獨特的男性氣質建構的視角切入,觀照當代文學和大眾文化如何參與到社會歷史進程和社會文化重組中來。
性別、階級、種族被看作文化研究的“鐵三角”。而“種族”問題是西方語境中特定的社會歷史產物和研究對象。就性別研究而言,對男性身份、男性氣質、男性文化的研究,西方學術界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成果迭出,從社會學、歷史學、傳播學到晚近跨學科的文化研究都有一批學者在從事這一研究,出現了一大批成果。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男性的文化表征、男性神話、男性認同的危機等方面。如:英國的安東尼·伊斯特霍普在《一個男人要做的事——通俗文化中的男性神話》(1986)中分析了男性氣質在流行歌曲、通俗小說、影視和報紙中的種種表征;美國的蘇珊·杰弗德斯《美國再次男性化:性別和越南戰爭》(1989)是從男性神話角度研究美國的國族意識和越戰的學術著作;羅伯特·布萊《鐵人約翰》(1990)一書是美國20世紀90年代文化界廣泛觸及男性氣概的發軔之作,它一方面回溯了20世紀50年代以來每一個十年男性氣質的微妙變化,另一方面精彩地發揮了《格林童話》中“鐵人約翰”的故事,探討“陽剛之氣”;邁克爾·基梅爾和邁克爾·梅斯納已出版了6本這方面的著作,其中影響最大的是《男人的生活》(1997)。國外關于男性氣質研究方面的主要著作另外還有:《消費文化——20世紀后期英國男性氣質和社會空間》《男性氣質的限制》《黑人的男性氣質》《男性氣概的當代觀點》《男性幻想》《士兵英雄:英國冒險、帝國與對男性氣質的假想》《男性秩序》《硬朗的外貌:各種男人味、觀看和當代消費》《陽剛之氣的神話》等,學術論文就更多了。可以看出,在西方學術界,男性氣質問題是一個非常令人關注的領域。
而在國內,學術界用女性主義理論研究文學、文化已取得不少成果,但從男性氣質表征的角度研究我國文學、文化現象方面,無論是文學研究還是社會學研究或是新興的跨學科文化研究,目前似乎還沒有研究成果出現。筆者注意到新近從性別維度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新進展,哈佛大學東亞系王德威教授表示:“我一直很關注性別與性別表演、性別與文類之間的關系,我關心的是如何以性別的身份來描述國家的身份,中國到底是男性還是女性?性別再現與國家性別之間呈現出什么樣的對應關系?”他指出:“魯迅從性別表演的裝扮過程,產生了一種再現中國人、再現中國民族性的危機。”“魯迅關心的是,中國人的民族性,中國的性別到底是什么?到底是男性做代表,還是女性做代表?中國的陽剛氣質是否因為在反串扮裝表演過程中,不斷被妥協、分化,乃至被瓦解?在這種情形下,要如何呼喚出一代新國民以及新的國家主體的誕生?”[5]
本書的主題與王德威教授的關注點相通相關,本書研究的時段在邏輯上恰好與之承接。在當代中國,性別(男性)文化表征、實踐與階層、經濟、文化等重大問題密切相關,錯綜復雜地糾纏在一起,無疑是一個重要的文化研究的領域。越是意識到這樣的現實意義,就越有必要以介入的姿態回應現實的挑戰,做出理性的分析和應答。本書就是從這方面做出嘗試。
盡管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對“男性氣質”這一詞匯并不陌生,該詞經常出現在男女交往及有關表述中,但從學理角度看,“男性氣質”是個社會學的概念范疇,隸屬于兩性社會學或性別社會學。男性氣質,也可稱為男性氣概、男人味、男子漢、陽剛之氣(Masculinity),甚至男性主義(masculist),男子漢氣概(Manliness),男子氣的、男性的(Manful),等等。本書引入、借助這一社會學概念范疇,將男性氣質看作歷史的、文化的、建構的表征符號和意指實踐來分析中國當代文學、文化問題。
本書研究的時限為20世紀后半葉至21世紀初,研討的中心點是性別、國家、認同三者之間的復雜關系,并嘗試在新的歷史語境中解答性別身份如何表征國家身份以及國家身份又如何左右性別身份?二者構成怎樣的對應關系?在性別、國家的相互再現之中及之外,又建構出怎樣的主體身份認同?同時將這個時期內前后相繼不同時段內的不同男性氣質表意實踐和表意系統的結構關系,男性氣質的文化生產、社會歷史進程和當代社會重組、文化重組的復雜關系,不同歷史時段連續與“斷裂”的關系作為論述的著力點和著重點。
本書嘗試以一種癥候式解讀并從而進行診斷式批評。美國文化研究學者道格拉斯·凱爾納認為,將文化研究視為診斷式批評將有助于我們選出那些“時代的符號”,即能夠代表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現象,這樣我們就可以通過媒體文化奇觀更深入地理解當代社會和文化以及其中存在的特征、沖突和新生事物。媒體文化奇觀可以表達當代人的希望、恐懼、幻想和迷戀等各種不同的體驗,并且體現出了一種“再現政治”,即如何將種族、性別和階級等進行編碼,再通過媒體文化表現出來。診斷式批評能夠揭示媒體文化如何再現占主導地位的強勢話語,如何傳遞階級、種族、性別和政治等當代社會的重要問題中存在的矛盾和沖突。[6]
診斷式批評將人們習以為常的大眾文化現象及其蘊含的社會意義層層剝離,解析其社會語境、意識形態上的意義及其在復雜的社會結構和關系中的功能,揭示它如何影響人們的欲望、行為和身份認同。
本書的分析范式是社會構成主義(歷史主義)和意識形態方法論,并力圖將這兩種方法論交融、貫徹始終。如果說意識形態分析是“受抑制后的重返”(斯圖亞特·霍爾語),那么,在中國的語境中,則不是西方學術、理論意義上的受“語言學轉向”抑制后的重返,在當代中國意識形態無所不在的歷史情境中,缺乏的恰恰是對意識形態的分析、反思、質疑、批判。因此,我們的意識形態方法論也未必是“重返”——因為無論是在學術意義上還是社會意義上,它從來就沒有退場過,我們的學術研究從來就沾染了濃重的意識形態色彩,本書嘗試以意識形態的分析方法解讀傳統的和新興的意識形態。
在具體論證方法上,本書以近幾年在我國方興未艾的文化研究的理論和方法研究當代文學及大眾文化,整合運用跨學科的多種方法:文學批評、“文化研究”、社會學、符號學、傳媒研究、消費文化、視覺文化等。嘗試運用多種闡釋理論和方法,并結合具體的社會歷史語境,對文本的生產、接受和使用這一流程進行多角度的解讀和批評。在文化分析中將社會政治經濟過程因素考慮進來,并尋求二者的結合點;將宏觀的論述和微觀的個案、文本細讀相結合;綜合運用文學文本和其他文本的“互證分析”;兼及階層關系、兩性關系和年齡層維度。因為性別往往和階層、社會身份密不可分,而從結構主義視角來說,男性氣質是在與女性氣質的對立、對比中得以界定、凸顯的,它內存在性別關系、性別政治中,它也同樣與年齡等范疇發生密切關系,青少年和成年的男性氣質觀念、規范有較大的差異性。本書力圖揭示這一問題的復雜性。
本書對男性氣質的理解以規范性的標準為基礎,以歷史的眼光在社會變遷中考量男性氣質的文化建構及其規范的變動軌跡。[7]因為男性氣質是歷史性的范疇,是特定歷史語境中的文化產物,各種話語和表征系統在不同的社會歷史時期和特定的文化場域中持續不斷地構建了各種不同的男性氣質的文化意義和“政治”意義。
本書通過討論不同時期社會文化規范認定的男人應該是什么樣子,以及同一時期社會文化規范對主導的男性氣質的形塑,分析不同時期男性氣質的文化符號表象及其背后一整套規范、話語、權力運作的機制。
第一章分析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的流行男性形象,包括“十七年”革命歷史小說中的革命英雄形象;20世紀80年代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硬漢’小說”中男性氣質和社會思潮的互動關系及其背后的意識形態推動力和反作用力;從高倉健到霍元甲等外來影視形象在20世紀80年代男性主體建構中的重要作用以及文化意味。
第二章以20世紀90年代初期熱播的電視連續劇《北京人在紐約》為中心,分析20世紀90年代的痞子化男性氣質的媒體再現、大眾的市場經濟想象以及“景觀”的意識形態。借此切入對20世紀90年代社會文化癥候的分析。
第三章以男性時尚雜志為中心,分析“成功人士” [8]的諸種面相:消費、娛樂等生活方式,女性觀、婚姻觀及兩性權力關系,“成功人士”價值觀、人生觀,這一符號在塑造當代中國人生活欲望和欲望主體方面的巨大力量,“成功階層”在國家政治想象、設計層面的階層屬性。此章和上一章著重關注的是“成功”“成功人士”究竟建構了怎樣的身份認同。
第四章分析中國當代警匪劇表征的男性氣質。警匪劇是西方電視劇中一個主要文類,中國當代警匪劇在20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批量出現,21世紀初形成熱潮,2004年由于行政干預開始迅速降溫。它是當代中國文化生產的一種典型的表意實踐。從性別化角度而言,警匪劇是一個典型的男性文類。本章圍繞《刑警本色》《公安局長1》《公安局長2》《黑洞》《榮譽》《絕對控制》《決不放過你》等近年來引起較大社會反響的警匪劇,探究當代文化生產中一個男性氣質的文化符號類型——英雄警察,他的特質以及圍繞他的不同類型的男性氣質之間的搏擊所表征的文化斗爭和話語權的爭奪。重點分析警匪劇作為當代中國市場邏輯下一種大規模生產的大眾娛樂節目,是如何對男性、身份、階層等文化領域進行表征的?警匪劇作為不同文化符號的共用空間,對男性氣質和階層身份爭奪的場域、再現真實世界的場域以及生產大眾快感的場域又是如何表征的?
第五章引入年齡的維度分析男性氣質。以一家電視臺的年度娛樂選秀節目“加油,好男兒”為考察對象,分析男性氣質在21世紀的新變化,一種中性、美男風尚的興起,以及由此引出的有關“男性消費”的爭議,繼而分析青年亞文化、娛樂文化與商業消費文化的復雜關系。
第六章延續青年男性氣質的研究理路,分析另類的叛逆的青年男性氣質以及他們的歸順之路,探究其背后的新意識形態強大的操控性。
[1] [美]希利斯·米勒:《土著與數碼沖浪者》,易曉明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03頁。
[2] 易曉明:《理論注冊了文學的死亡——讀米勒新著〈論文學〉》,載[美]希利斯·米勒《土著與數碼沖浪者》,易曉明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23頁。
[3] [美]喬納森·卡勒:《文學理論》,李平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3頁。
[4] [美]希利斯·米勒:《土著與數碼沖浪者》,易曉明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14頁。
[5] 《抒情傳統與中國現代性——王德威教授訪談錄》,《書城》2008年6月號,第9頁。另一份資料是,2006年11月9日,王德威教授于北京師范大學以“粉墨中國——性別表演與國家論述”為題發表演說。王德威以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魯迅、巴金、梅蘭芳等四位大師為例證,探討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和文化人,在面對各種家國苦難的挑戰時,如何借助性別表演或扮裝的觀念,來重新面對或定義中國人、中國的民族性以及中國國家如何建構的種種想象或實際論述問題。見《戲曲中男扮女裝看中國民族性》(http://www.chinaopera.net/html/2006-11/769.html)。
[6] [美]道格拉斯·凱爾納:《媒體奇觀——當代美國社會文化透視》,史安斌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4頁。
[7] 對于男性氣質的界定,美國社會學家康奈爾指出:“男性氣質的定義大多是采用我們的文化標準想當然地定義的,但是其背后的各種策略都是要概括具有男性氣質的一類人。主要的策略有四種,根據它們的邏輯很容易區分開來,雖然在具體實踐中,人們經常把它們結合在一起。”他概括了這四種策略:(1)本質主義的定義經常是抽取一個特征作為男性氣質的核心,并以此為依據來解釋男人們的生活,如愛冒險、富有攻擊性。(2)強調發現事實的實證主義社會科學思潮對男性氣質有一個簡單的定義:所謂男性氣質就是男人實際上是什么。(3)規范性的定義給出了一個標準:男性氣質就是男人應該是什么。這一定義經常出現在媒體研究和對一些典范人物的討論中,如約翰·韋恩扮演的牛仔以及他的萬寶路香煙廣告、伊斯特伍德扮演的警長。嚴格的性角色理論認為,男性氣質準確地說就是男人行為的社會規范。(4)符號學的視角通過一個有男女符號差異的系統來定義男性氣質。見[美]康奈爾《男性氣質》,柳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93—97頁。
[8] 有關“成功人士”的討論,最早見于蔡翔的《廣告烏托邦》一文(收入蔡翔《神圣回憶》,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從1998年秋開始,王曉明等上海的一些學者就此展開進一步的討論,部分成果以“當下中國的市場意識形態”為總題刊發于《上海文學》1999年第4期和第5期,后以“誰是‘成功人士’”為總題收入王曉明先生主編的《在新意識形態的籠罩下》(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當時的討論體現了中國較早的文化研究者敏銳的本土問題意識,但研究者對這一文化符號的影響力究竟有多大流露出判斷的猶疑,比如這樣的標題:“虛假主體的神話及其潛臺詞”“傳媒主宰下的神話”,認為“成功人士”的消費趣味在中國帶有某種虛擬性,將它的出現歸咎于傳媒,并且缺乏具體的“文本”分析,將近10年過去了,現實情境和“成功人士”的諸種面相進一步明晰,對這個問題很有再探究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