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希臘史學中帝國形象的演變研究
- 呂厚量
- 5468字
- 2021-10-11 17:51:43
導言
“帝國(empire)”這一英、法文詞匯的起源最早可追溯到古典拉丁文中的“imperium”一詞,在描述國家時意指由中央集權控制的地域與民族共同體,這種集權既可以是由一位專制君主代表的王權,也可以表現為寡頭集團乃至共和國政府對多族群生活地域進行統治的形式。盡管該詞在古典希臘時期的語境中尚無精確對應的概念,但在從公元前5世紀到5世紀的近千年中,對帝國形象的描述、分析、評判與反思卻始終是貫穿古希臘史學傳統的一條明確線索,并在希臘史學的形成、發展與轉型過程中產生了深刻影響。更重要的是,由于古希臘史學在意大利文藝復興以來的近現代西方文明發展歷程中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這些作品中所塑造的帝國形象也在構建近現代西方學者與公眾對帝國的認識與記憶過程中產生了深遠影響。因此,對希臘史學中帝國形象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學術與現實意義。
在現當代西方古典學界,史學史領域的權威人物、意大利學者莫米利亞諾(A.Momigliano)在研究希臘史家對帝國君主形象的建構方面取得過突出成就,特別是他對于古希臘傳記同史學的合流過程,以及希臘史家對馬其頓、羅馬帝國的記載如何對這一進程產生催化作用的論述對本書的開展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法國波斯史學者皮埃爾·布里昂(P.Briant)對希羅多德(Herodotus)、泰西阿斯(Ctesias)、色諾芬(Xenophon)等古典作家對波斯帝國的記載進行過深入且令人信服的分析,其中的很多研究方法可資借鑒。英國學者格雷(Vivienne Gray)對色諾芬多部史著中理想化的帝國君主形象進行了細致解讀。利波舒爾茨則匯集了前人著述較少的羅馬帝國后期希臘史學研究領域中的一些最新成果。除此之外,在當代西方古典學與史學史研究中,針對某一具體希臘史家對某一帝國形象塑造情況的著述已相當宏富。僅就希羅多德對波斯帝國記載情況的研究而言,即已出現過巴爾塞:《希羅多德與貝希斯敦銘文:古波斯史諸問題》[J.Balcer, Herodotus&Bisitun:Problems in Ancient Persian Historiography(Stuttgart:Franz Steiner Verlag Wiesbaden GMBH,1987)]、布里昂:《希羅多德與波斯社會》[P.Briant,《Hérodote et la société Perse》(Olivier Reverdin and Bernard Grange eds., Entretiens sur l'Antiquité classique, Tome XXXV, Hérodote et les peuples non Grecs,Genève:Vandoeuvres,1988,pp.69-104)]、塔普林:《希羅多德筆下的波斯與波斯帝國》[C.Tuplin,“Herodotus on Persia and the Persian Empire”(Robert B.Strassler ed.,The Landmark Herodotus, New York:Pantheon Books,2007,pp.792-797)]、穆森:《希羅多德筆下的波斯人究竟是誰?》[R.Munson,“Who Are Herodotus'Persians?”(The Classical World,Vol.102,No.4,Summer 2009,pp.457-470)]以及羅林格、特魯施奈克與比希勒編:《希羅多德與波斯帝國》[R.Rollinger,B.Truschnegg and R.Bichler eds., Herodot und das Persische Weltreich(Wiesbaden:Harrassowitz Verlag,2011)]等諸多重要專著與論文。一般而言,當代西方學者大多選取某一具體史家對波斯、羅馬等帝國的記載與描述進行個案研究;對古希臘史學中帝國形象的演變歷程和發展規律的思考尚不多見。國內學者的相關研究成果以學術論文為主。黃洋提綱挈領地概括了希臘羅馬文明對以波斯帝國為主要代表的東方文明的基本態度,及其以東方作為“他者”的認知模式;[1]晏紹祥對希臘文史料中展示的波斯帝國“專制”與“集權”的特征進行了評價;[2]王以欣選取波斯君主居魯士在希臘史學中的形象這一個案,分析了希羅多德等人在撰述波斯史時所表現出的特點及口傳史料在塑造希臘史學中波斯帝國君主形象方面的作用;[3]褚新國則對波利比烏斯的政體論進行了梳理與評價。[4]2019年6月29—30日,復旦大學與上海大學還聯合組織了“世界史視角下的古代史:歐亞對話與帝國比較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其中宣讀的多篇學術論文均牽涉到“古希臘史學中的帝國形象”這一主題。[5]
然而,在初步整理了上述以個案研究為主的國內外學術成果后,筆者發現,就帝國形象在希臘史學中的演變這一問題而言,仍有若干相當重要的宏觀問題尚未得到解答。首先,生活于同一時代或不同時期的希臘史家對帝國這種統治模式或具體帝國政權的描述究竟是彼此基本獨立的,還是在某種意義上存在著高度統一性?其次,作為一個群體的希臘史家們到底是在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哲學家提出的政體循環論的指導下構筑了自己作品中的帝國形象,還是在政治思想理論的框架之外為古希臘羅馬與后世讀者們提供了另一種認識和理解帝國的模式?這些疑點正是本書試圖澄清的一些關鍵問題,也正是進行這一相對宏觀的研究的主要價值所在。
本書試圖將對帝國形象的研究放在希臘史學這一特定范疇內進行考察。誠然,古希臘文獻中對帝國形象進行表述、思考與論述的并不只有史學作品。柏拉圖(Plato)和亞里士多德(Aristotle)的政治學著作、歐里庇得斯(Euripides)與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的戲劇、伊索克拉底(Isocrates)及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s)的演說詞都在塑造希臘人對帝國形象的認識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但作為一種相對獨立的、很早即已形成自身傳統的體裁,希臘史學在展示帝國形象時一方面受到古希臘政治思想、文學修辭手法的強烈影響,另一方面也承載著許多獨具一格的內容與認識,值得進行深入的專題研究。盡管各位希臘史家在政治立場、個人閱歷、社會地位乃至族裔血統方面存在著千差萬別,但在他們對帝國形象的描述中,后世作家對前代榜樣在君主形象塑造、帝國歷史功能定位、道德評判模式乃至具體事例與描述語句等方面的承襲相當頻繁,其相關性遠遠超過了史學對其他文學體裁——如政治思想著作、演說詞或戲劇等——的借鑒程度,并由此形成了一種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哲學著作中提出的政體論和希臘悲喜劇中反映的雅典普通民眾的帝國觀既有聯系、又存在著明顯區別、并不斷發展變化著的歷史觀。因此,從希臘史學的視角觀察帝國形象演變的思路是不無裨益的。
在希臘史學作品所記載過的眾多帝國中,波斯帝國是希臘古典時期最重要的對外交往對象之一和作為希臘文明參照物的“他者”;而從公元前2世紀起,隨著羅馬逐步將整個希臘化世界納入帝國行省統治的模式,羅馬帝國逐漸成為后期希臘史家關注的重點和地中海世界整體史的載體。波斯與羅馬構成了古希臘史學中最重要的兩大帝國形象,也是本書所研究的主要對象。考慮到古代語境下各種地域歸屬關系和文學體裁界限相對模糊的客觀事實,本書對“希臘史學”的界定采用相對廣義的標準。在時空范圍上,它涵蓋了從“史學之父”希羅多德到4世紀的各位來自希臘語世界(或在希臘語世界長期生活過,如希臘化的猶太史家約瑟福斯)的、使用古希臘文或拉丁文[(如史家阿米安(Ammianus Marcellinus)]書寫并繼承了希臘歷史撰述傳統的相關作品及殘篇;在體裁界定方面,本書將個別與狹義上的古希臘史學關系十分密切、并最終成為希臘史學有機組成部分的一些體裁,如人物傳記和地理紀行類作品也納入考查范圍之內;而為了全面、透徹地說明某些歷史觀念問題,本書中的個別章節(如整體分析色諾芬歷史觀的第四章與綜合探討“再造羅馬”歷史話語表述模式的第九章)也會將作為同一作家歷史思想載體和在現存成文史著稀缺時代成為歷史觀念核心承載者的對話、詩歌與演說辭等文本納入探討范圍之中。
本書的重點在于揭示帝國形象在希臘史學發展歷程中的“不變”與“變”,即提煉出該形象在不同時期的各部史學作品中的共性與符合漸變發展規律的個性,進而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希臘史學本身的固有規律與發展脈絡。為此,本書在方法論的選取方面力圖堅持宏觀歷時性線索梳理與個案研究并重的基本原則。一方面,本書所研究的古希臘史家年代跨度從生活在公元前5世紀后期的“史學之父”希羅多德到身處5世紀上半葉的奧林匹奧多魯斯,跨度近千年之久。因此,本書所涉及的各位希臘史家雖然普遍使用古希臘文這一共同文化載體進行思考與創作,但生活時代、社會背景、空間地域與作品體裁等方面的顯著差異必然導致其歷史敘述的角度、立場與關注重點有所區別。由于這種多樣性的客觀存在,針對時空背景和體裁形式差異巨大的多部希臘史學作品異同的籠統概括勢必存在巨大風險;我們只有以圍繞各位希臘史家的扎實個案研究為基礎,才有可能在相對孤立零散但堅實可靠的細節知識基礎上探討古希臘史學傳統中帝國形象的演變線索是否存在、其特征為何等宏觀問題。另一方面,正如我們將在后文中反復目睹的那樣,作為一種綿延近千年之久、生命力異常強大的文化傳統,古希臘史學本身具有十分引人注目的整體性、繼承性與互文性特征。希羅多德對文藝復興以來近現代歷史觀念的影響不僅僅是通過其文本本身實現的,還反映在修昔底德(Thucydides)、色諾芬、波桑尼阿斯(Pausanias)、約瑟福斯(Josephus)、狄奧多魯斯(Diodorus)、普魯塔克(Plutarch)等后世史家對其傳統與作品的繼承、引用、改造與批判等方面。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對希羅多德、泰西阿斯等早期史家所謂“東方主義”傳統的研究也不可人云亦云,而應小心翼翼地將他們本身的思想建樹與歷史貢獻從后世史學撰述與文學批評傳統籠罩在其作品上的“迷霧”中剝離出來。因此,在宏觀視野的觀照下展開希臘史家的個案研究、并力圖在個案結論的基礎上歸納希臘史學中帝國觀念的演變趨勢的研究模式同樣是有其可取之處的。
本書的主要目標是在對相關代表性希臘史家的個案研究積累基礎上,概括出蘊含在古希臘文明的歷史記憶之內的、與希臘政治思想理論中對帝國統治模式的定位同中有異的帝國形象,從而為國內學界理解西方自古以來逐漸積累起來的帝國觀念及其史學背景提供線索與依據。本書將在研究方法上堅持以個案研究和實證研究為基礎,同時注意進行縱向與橫向比較的研究方法。一方面,本書將以一手資料、即希臘作家們留存至今的著述或殘篇為基本依據,堅持論從史出、言必有據、無征不信的治史原則,同時充分借鑒國內外學者們在相關個案研究中業已取得的豐碩學術成果,力求在對個別史家的論述章節中取得突破;另一方面,本書的整體布局將始終以宏觀意義上的希臘史學發展脈絡為直接關注對象,對帝國形象在希臘史學中的形成與演變進行歷時性的探討,并適當引入對希臘史學與拉丁史學、中國古代史學進行橫向比較的視角,以期對帝國形象在長達近千年之久的希臘史學記載中的特定面貌及其歷史演變進行整體性的縱向把握。
本書的“波斯篇”為第一至五章。第一章和第二章將分別對希羅多德和泰西阿斯兩位古典史家塑造的波斯帝國形象進行分析。在現當代古典學研究者構筑的不同論述版本中,希羅多德與泰西阿斯分別被視為古希臘東方主義觀念的始作俑者。筆者試圖在這兩章中通過文本材料證明,希羅多德與泰西阿斯的文本本身并無突出的東方主義意識;他們對后世東方主義觀點的所謂先導作用往往來自于后人的某種誤讀。與同時代的大部分希臘作家一樣,希羅多德與泰西阿斯的波斯觀中既有對現實世界中戰爭對手敵視的一面,又包含著對歷史記憶中古老、輝煌的波斯乃至東方文明的平視乃至仰視態度。
第三和第四章將集中分析色諾芬對波斯帝國及以波斯為典型代表的專制統治模式的二元態度。一方面,色諾芬將波斯帝國的開國君主居魯士大帝無限理想化,借助歷史記憶與理性建構交織而成的理想波斯帝制模式來寄托自己在蘇格拉底哲學影響下所形成的、追求哲學意義上至善與幸福狀態的崇高理想。另一方面,色諾芬又認為現實中的帝國統治模式勢必包含暴力、欺詐等道德意義上的負面因素,并對追求至善過程中的這些“權變”手段予以寬容。色諾芬對帝國統治模式的二重態度中包含著無從回避的張力,并在許多場合下暴露出難以圓滿解釋的深刻邏輯矛盾。
本書第五章擬通過古希臘史學語境下波斯宮廷宴飲形象這一個案,展示色諾芬以降古希臘波斯觀中東方主義形象的演變歷程。古希臘歷史敘述體系中對波斯宮廷宴飲的早期描述同古風時代、古典時代早期的希臘會飲文學關系密切,將波斯宮廷宴飲展示為賢哲們侃侃而談、其樂融融的理想化場景;隨著東方主義觀念的形成與不斷發展,波斯宮廷宴飲在現存古希臘史學作品及殘篇中的形象被不斷丑化與妖魔化,最終構成了奧姆斯特德等現當代波斯史專業研究者頭腦中揮之不去的駭人記憶。
本書的“羅馬篇”為第六至第九章。第六、七兩章展示了地中海東部知識精英在同羅馬文明的“遭遇”階段形成的尚不完備、難以自圓其說的帝國觀。其中,第六章以波利比烏斯關于羅馬在不到53年內征服地中海世界的普世史體系為研究對象,揭示了以波利比烏斯為代表的希臘知識精英在對羅馬霸權的早期介紹與研究過程中所暴露的、難以避免的認識局限性。第七章剖析了使用希臘文進行史學創作的猶太史家約瑟福斯羅馬觀中固有的二重矛盾性——羅馬政權的世界帝國形象與自身內心深處無法割舍的猶太族裔上帝選民觀念之間的張力與矛盾貫穿了這位史家著述活動的始終。
本書第八、九兩章力圖在2世紀以降羅馬史資料相對匱乏的客觀條件下,通過波桑尼阿斯的《希臘紀行》與帝國晚期歷史敘述傳統中的“再造羅馬”話語模式這兩項個案的研究,揭示帝制統治之下希臘知識精英同羅馬帝國政權逐漸建立文化認同的曲折歷史進程。我們在第八章中看到,波桑尼阿斯《希臘紀行》所建立的文化記憶模式一方面試圖排斥羅馬帝國在“自由希臘”歷史記憶中的合法地位,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在對晚近羅馬元首“親希臘政策”的充分肯定之上去構建自己的文化記憶,從而在光輝、自由、理想化的古希臘歷史與安寧、富足、雖未盡完美但差強人意的現實羅馬帝國統治模式之間搭建起了一座記憶的橋梁。而當我們跨越高質量史料極其匱乏、歷史線索混沌不明的“3世紀危機”時代,來到本書第九章所探討的4世紀后期至5世紀初的時候,我們看到的那些高舉“再造羅馬”話語敘述模式的旗幟、試圖同已占據地中海世界文化話語權的基督教文明分庭抗禮的希臘多神教知識精英們已完全建立了與那個從前遭到他們祖先漠視與抗拒、如今則被他們自己高度理想化的羅馬帝國政權的文化認同。
[1]黃洋:《古代希臘羅馬文明的“東方”想像》,《歷史研究》2006年第1期。
[2]晏紹祥:《波斯帝國的“專制”與“集權”》,《古代文明》2014年第3期。
[3]王以欣:《居魯士的早年傳奇與口傳歷史》,《古代文明》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