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吾土吾民:農民的文化表達與主體性
- 沙垚
- 4745字
- 2021-10-15 11:01:11
第二節 鄉村傳播學
一 作為發展傳播學的鄉村傳播
在傳播學領域研究農村文化變遷與農民的表達,與之最為相關的方向是鄉村傳播。因此,在本書開篇之初,有必要簡單爬梳鄉村傳播這條學術脈絡。
郭建斌2002年在《傳媒與鄉村社會:中國大陸20年研究的回顧、評價與思考》[18]一文中認為,大陸鄉村傳播研究受到臺灣20世紀70年代以來“傳播與現代化”的影響,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呈現出三個階段的特征,第一為“早期研究”,即鄉村開始進入傳播學者的視野,從1982年楊云勝、程世壽對湖北農村進行的讀者調查開始,相繼出現幾項廣播、電視、報刊等大眾媒介在農村地區的受眾調查;第二為1988—1995年,鄉村作為“現代化影子”下的效果與受眾研究的場域,如陳崇山、孫五三關于媒介、人和現代化的研究。[19]第三為1995—2003年,互聯網等新媒體吸引了學者的注意力,鄉村傳播研究遭遇冷落。
此后,2005年中國農業大學鄉村傳播研究所的成立,可以視為鄉村傳播進入第四個階段的標志性事件。研究者開始重新以鄉村社會及其傳播系統為研究對象,從傳播學的視角思考城鄉關系,并取得豐碩成果,如《中國鄉村傳播學》(謝詠才,2005)、《鄉村傳播與農村發展》(李紅艷,2007)、《社會主義新農村發展傳播模式論》(仇學英,2011)、《農村發展傳播學》(王德海,2012)等。但遺憾的是,這一階段的發展傳播學呈現出兩大明顯特征。第一,延續第二、三階段的受眾調查模式,研究現代大眾媒介(報紙、廣播、電視、手機、互聯網)在鄉村地區的傳播,并以量化方法為主;第二,以發展為預設視角,或者研究農民對現代媒介的接受程度、接受方式;或者研究現代媒介對農村關系網絡、文化心理、社會結構的沖擊與建構;或者將民間宗教、音樂、舞蹈、婚喪民俗、戲曲、教育等直接置于發展傳播學研究視野之下。
那么,什么是發展傳播學?為什么鄉村傳播研究與發展傳播學“剪不斷、理還亂”?
“二戰”之后,第三世界國家出現激進的社會運動,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國的統治階層擔心這些國家會由于貧窮與落后走上激進革命的道路,倒向共產主義。發展傳播學應運而生,希望利用現代的傳播技術、媒介和傳播規律,推動第三世界國家的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的變革和進步。[20]因此趙月枝指出,發展傳播學所關心的是“有可能作為共產主義根源地的第三世界的農村”,其中隱含著“西方資本主義現代性宏大敘事”,認為需要“通過現代傳播技術”,把農民“從傳統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讓他們獲得以進取為特性的現代主體性,進而納入全球資本主義的體系”,進而拒絕“革命的蠱惑”。[21]胡翼青等也認為,發展傳播學有著“強烈的美國主流意識形態”和冷戰的思維方式。[22]并且他感到困惑:“一個充滿著美國學者關于世界的想象的后殖民理論,怎么就會自然而然地成為中國傳播學本土化的起點呢?”[23]
謝詠才和李紅艷主編的《中國鄉村傳播學》認為,“鄉村傳播學可以既是發展傳播學的一個分支,也是傳播學與鄉村社會學交叉的一個研究領域”[24]。隨即,他們發現上述論點的不合理性,公開發表了關于發展傳播學和鄉村傳播的辨析作為自我修正,認為兩者不僅理論基礎不同,前者是西方中心主義的發展理論和現代化理論,后者是“傳播學理論和行動研究方式”;而且研究視角也不同,前者希望借助大眾傳播及其他傳播模式,實現對鄉村社會的現代化轉變,而后者是“力圖化解社會各階層之間的傳播溝壑”,實現城鄉之間理想的溝通狀態。[25]
鄉村傳播學與發展傳播學的結合,有著深厚的歷史土壤。自19世紀以來,有志于改變中國貧困落后的志士仁人,便奔走于東西方之間,從新技術、新制度到新文化,尋找使中國現代化之道路,成為近代中國迫切不二的歷史選擇。梁任公曾振聾發聵地問道,中國是“老大帝國”,還是“少年中國”?是腐朽頹廢、積貧積弱的古老帝國、傳統文明,還是朝氣蓬勃、百廢待興的現代中國?因此,在這個歷史過程中,“傳統與現代”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深得人心,具備了深厚的社會基礎。
具體到鄉村語境,鄉村代表著落后。王維佳認為,中國是通過告別鄉土中國的文化傳統的方式來推進經濟、政治和文化的現代化?!爸袊嫶蟮膬汝戉l村和底層世界始終是一個遠遠落在現代文明身后的他者?!?span id="u2l9s4y" class="super" id="ref27">[26]王銘銘亦認為,在中國政治精英和知識分子的眼中鄉村是被“拒絕”的,理由在于“這種農民小傳統阻礙了現代化理想的實現”[27]。
在這樣一個歷史困境中,“發展”成為必然的選擇。有意思的是,至20世紀末,經過100多年漫長的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似乎歷史又回到了原點。1988年《河殤》熱播,農民是一個跪在神佛面前磕頭的形象,解說員嗤之以鼻地講述:“面對這樣的人的素質,就是大經濟學家凱恩斯活轉過來,又能奈之若何?”農民和農村再次成為現代化的負擔。農村土地拋荒,大量農民流入城市變成廉價勞動力。
恰恰是這個時候,傳播學進入中國。在“發展是硬道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等宏觀政策理念深入人心的時代背景下,用什么樣的傳播理論來研究中國鄉村?經濟上通過傳播技術、提供信息推動農村發展,如“創新擴散”理論;文化上推廣城市的消費和娛樂方式,如“消費主義”興起。發展傳播學的這些基本理念迅速被認同和推廣,成為世紀之交鄉村傳播研究的主導范式。
與此同時,尤其是21世紀以來,發展范式及發展傳播學也遭到了越來越多的批判。在發展主義的話語中,看不到農民作為農村文化主人的主體性,導致農民表達的失聲,或被斥為落后,或被建構成一種想象,或被定義為被改造、被施舍的對象……張旭東批判了發展范式中對鄉村的錯誤認知,認為這是一種“顛倒的認識論”,研究者不應以西方的“他者”框架來分析距離自己很近的鄉村世界。[28]趙世瑜批判了這種“高高在上的……帶著某種優越感……眼光向下地……審視蕓蕓眾生及其命運”[29]的發展范式,他提出回到“歷史事件”和具體實踐中,從“民眾的角度和立場”來重新分析問題。[30]胡翼青的觀點則更為直接,他認為發展傳播學帶來的直接后果是,傳播研究主體主觀能動性的缺失。若是一味地用美國經驗和東部都市經驗“發展和改造”中西部鄉村,“在實踐中只會造成更多的斷裂與矛盾,導致社會的動蕩和失序”[31]。
鄉村傳播研究是否具有超越發展傳播學范式的可能性?如果有,又有哪些可供利用的理論資源?
二 超越發展傳播學的鄉村傳播
學者們意識到,發展傳播學的鄉村傳播研究路徑很難解釋當下復雜的鄉村社會現實,諸如農村主體勞動力流失、留守老人兒童的權益保護、二代農民工利用網絡相約自殺……
近年來,沿著鄉村傳播與社會發展相結合的研究脈絡,呈現出一種在發展話語體系之內批判發展、超越發展的新動向。
事實上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發展傳播學便開始進行內部反思,不再認為只要擁有現代媒介技術就能促進人的現代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1977—1982年中期規劃提出“以人為中心的發展”,“人類既是發展的動力,又是發展的目的”。20世紀80年代以來,“參與式發展概念”成為基本戰略,村民不再是被動的接受者,而是主動地整合外來媒介與本地媒介等多種資源,用于改善自己生活的目的。在這種反思的背景下,鄉村傳播的內涵也從關注媒介技術轉變為關注媒介的賦權功能與行動傳播研究。
比如2015年3月,在浙江縉云召開的批判傳播學年會上,卜衛發表了《城鄉關系視野下的傳播與社會發展研究》主題演講,在她的研究視域中,依然保留了發展作為研究取向,但她界定的發展,不是西方中心主義、城市中心主義和媒介技術中心主義的現代化發展,而是以“人”為視野,以社會和經濟公正為方向的發展。發展應該是底層和邊緣社會群體的權利,在研究中需要追問,發展是“誰的發展”,媒介是“誰的媒介”,研究者“為誰做研究”。
為了增加辨識度,卜衛將超越發展傳播學的發展傳播研究稱為“傳播與社會發展研究”。
這一類研究強調媒介賦權。丁未的《“攸縣的哥村”:社區傳播與身份共同體研究》(2014)便是一個媒介賦權的典型案例,手機、互聯網等現代媒介手段給的賦權,使他們能夠在冰冷、陌生和被邊緣的都市中移植鄉土關系、維系某種團結,并以此在全球化、現代化和都市化社會中艱難地開辟生存空間。如果說丁未選擇的是現代媒介,那么孟書強則選擇用宗教的方式為城市農民工傳播賦權,他認為這實際上是在“充滿風險與失去控制的陌生城市空間里的一種自救行為”,是“他們與資本、制度協商、抗爭的工具”。[32]邱林川在《信息時代的世界工廠》(2013)中,則將賦權與階級文化和政治的再生結合起來,他認為全球技術變遷帶來一個充滿剝削與排斥的信息時代,在這樣的語境中,新工人(農民工)一方面借助網絡等新媒體手段賦權,另一方面也受到技術壓迫、束縛。在這種矛盾中,新工人(農民工)的階級意識是否有可能覺醒?
另一條重要線索是引入從誕生之初就站在了發展傳播學對立面的傳播政治經濟學,它繼承了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試圖揭露后福特主義時代資本主義經濟運行的剝削和不平等本質。同時關注技術理性、意識形態和大眾文化的生產與消費。從赫伯特·席勒(Herbert Schiller)的《大眾傳播與美利堅帝國》開始,北美的傳播政治經濟學猛烈批判以美國為主導的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不但把信息文化傳播領域集中發展為新的資本積累場域,而且通過全球擴張和“文化帝國主義”策略來克服制度性的危機。[33]傳播政治經濟學從傳播的所有權、生產、流通和受眾消費等層面分析西方傳播體制的經濟結構和市場運行,從而揭示文化工業的復雜性和通過資本實現的文化活動對社會過程的影響,進而展現傳播的社會權力關系。[34]
近年來,傳播政治經濟學者看到文化資本進入中國鄉村并主導農民的文化傳播與生活實踐,以及農村出現種種文化危機,他們開始轉向鄉村,將鄉村文化傳播置于資本化的不平等的社會權力關系的大背景之下,研究諸多力量如農村文化傳統、現代媒介、政治變遷、制度安排和市場經濟等如何作用于農民的傳播觀念與文化行為,從而對農民的政治經濟行為、社會歷史和文化進行整體性的把握和理解,繪制一幅鄉村傳播的整體圖景。通過理論與實踐的結合,實現鄉村文化與傳播的自覺。
目前,這一研究路徑剛剛起步,較有影響的是幾篇訪談。在訪談中,趙月枝追問發展是誰的發展,自由是誰的自由。她認為農民不是文化商人的工具,農民的文化不是資本的點綴,鄉愁也不是文化產業增值的手段。鄉村傳播更不是消費資本主義的文化資源。提出從社會主義歷史實踐中提煉農民文化主體性,激活國家社會主義時期的歷史遺產,達到文化、傳播與中國城鄉協調發展。[35]在另一篇訪談中,她強調生態社會主義,提倡建立環境傳播與社會政治經濟結構之間的勾連,從而超越環境傳播的應用層面,思考重新定義人生活的意義以及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傳播形態。[36]呂新雨則認為以“鄉村社會”為本,從自己的傳統和實踐出發,可以探索一條“另類”的發展路徑。鄉村傳播對農民文化主體性問題的討論應回到日常生產生活的維度,并且農民獲得主體性的過程并不是自發的,而是中國的先進知識分子、馬克思主義理論和農民相結合的產物。[37]這些問題討論了鄉村傳播可以為超越資本主義的霸權文化邏輯提供一種新可能性。
需要指出的是,鄉村傳播研究批判的是作為西方中心主義和城市中心主義的西方現代化的發展主義范式,而不是發展本身。在更為復雜的時代與社會語境中,不是不要發展,但是相比于如何發展,他們更關注發展是誰的發展,按什么思路發展。隨著農民流動進入城市務工,鄉村不再是一個封閉的空間,研究鄉村傳播必須應對城鄉關系、現代化轉型以及農民工身份認同、社群心理等各種新情況。
綜上所述,當下鄉村傳播研究已經出現一種新動向,從歷史、傳統、階級、文化主體、生態、勞動、新媒體、技術、宗教、身體、性別等各個層面展開批判性反思,已經從簡單的關注鄉村,轉向鄉村的賦權和發聲,其目的是抗爭,針對不平等的政治經濟格局,表達自己的利益訴求,以獲得更好的生存空間。其中亦包含著一種新生的可能性,即在鄉村傳播的歷史、實踐等不同面向中,是否存在一種應對當下社會斷裂、價值觀“荒漠化”的文化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