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元學(xué)案》原本復(fù)原
- (清)黃宗羲著 焦印亭整理
- 4515字
- 2021-09-28 16:11:00
肅公尹和靖先生焞
尹焞,字彥明,一字德充。祖源字子漸,與弟洙並有名,世為洛人。叔材亦以學(xué)行顯,遊于司馬溫公、邵康節(jié)之門。溫公入相,材以遺逸薦為學(xué)官,康節(jié)所謂洛中三賢之一也。先生既家世耆宿,少聞長者之教。年二十,為舉子,因蘇季明以見伊川。紹聖元年,發(fā)策有「元祐邪黨」之問。先生曰:「噫,尚可以干祿乎哉!」不對而出,告伊川曰:「焞不復(fù)應(yīng)進(jìn)士舉矣!」伊川曰:「子有母在?!瓜壬鷼w告其母陳,母曰:「吾知汝以善為養(yǎng),不知汝以祿養(yǎng)。」伊川聞之曰:「賢哉母也!」
大觀元年,諫官范致虛攻其為程頤羽翼。靖康元年,五十五歲,種師道薦其學(xué)行可備講說,召至京師,賜號和靖處士,放還。明年,金師陷洛,闔門被害。先生死復(fù)甦、轉(zhuǎn)徙長安山谷中。劉豫僭號,以禮聘先生,不至,夜渡渭水,流離至蜀。張公浚宣撫川、陜,館之。張公曰:「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此孟子至論?!瓜壬唬骸覆蝗唬蒙苾?yōu)于天下,乃為至爾?!股w規(guī)張公之自是也。紹興五年,侍講范公沖舉先生自代,高宗謂侍臣曰:「昔召程頤,自布衣除崇政殿說書。焞可依例,令宣撫司津遣赴行在所?!瓜壬坜o不得,設(shè)祭于伊川,乃上道。其辭有曰:「有補(bǔ)于時,則未也;不辱其門,則有之?!怪辆沤G官陳公輔有疏攻程學(xué),先生止不進(jìn),上奏曰:「焞師程頤垂二十年,學(xué)之既專,自信甚篤。使焞濫列經(jīng)筵,其所敷繹,不過聞于師者。舍其所學(xué),是欺君父。」時張公入相,上章復(fù)薦,詔江州津遣入見,力辭。高宗曰:「知卿從學(xué)程頤,待卿講學(xué),不敢有他也?!辜拥z書郎。八年,除祕書少監(jiān)。每當(dāng)赴講前一日,必沐浴更衣,置所講書于案上,朝服再拜,齋于燕室。學(xué)者問之,先生曰:「吾言得入,則天下蒙其利;不能,則反之。欲以所言感悟人主,安得不敬!」
一日,高宗問先生曰:「紂亦是君,孟子何故謂之一夫?」先生曰:「此非孟子之言。武王誓師云:『獨(dú)夫紂,洪惟作威?!弧垢咦谟衷唬骸妇暢既缤两妫瑒t臣亦便可視君如寇讎乎?」先生曰:「此亦非孟子之言,《書》云:『撫我則后,虐我則讎?!弧垢咦谥^丞相趙鼎曰:「朕嘗以此問張九成,九成曰:『才不為君,便是獨(dú)夫?!徊蝗缫鼰l之明白也?!菇狻墩撜Z》以進(jìn),高宗又謂趙鼎曰:「尹焞日間所行,全是一部《論語》?!苟υ唬骸副菹驴芍^知人矣!」高宗又問先生:「卿之粹厚,何以臻此?」先生曰:「臣但一生不敢作過?!垢咦谛Χ恢?。高宗好看黃山谷詩,先生曰:「此人詩有何好處?陛下看他何用!」未幾求去,高宗語參知政事劉大中曰:「焞學(xué)問淵源,足為後學(xué)矜式。班列中得老成人,亦是朝廷氣象。」以直徽猷閣主管萬壽觀,仍侍經(jīng)筵。除試大理少卿,權(quán)禮部侍郎。
秦檜獨(dú)相,力主和議,先生上疏言其不可,又遺書于檜,檜大怒。既除徽猷閣待制,先生言:「職在勸講,蔑有發(fā)明,當(dāng)去一。貪戀寵榮,遂移素守,當(dāng)去二。不量分守,言及國事,識見迂陋,當(dāng)去三。以病乞去,更獲超遷,當(dāng)去四。國典《禮經(jīng)》,七十致仕,當(dāng)去五。」疏上,提舉江州太平觀,尋遷一官致仕。十二年十一月五日,卒于會稽,年七十二。疾革,門人稱遺表,先生曰:「某一部《孟子解》,便是遺表。」伊川嘗言:「尹彥明他時必有用于世。」又曰:「我死而不失其正者,尹氏子也。」程門學(xué)者,龜山與先生最後死。先生窮居講論,不肯少自貶屈;拱手?jǐn)孔?,即醉後未嘗別移一處。在平江累年,所用止有一扇,用畢置架上。凡百嚴(yán)整有常。一僧見之曰:「吾不知儒家所謂周、孔如何,恐亦只如此也!」先生在經(jīng)筵,每自不安曰:「只講兩行書,如何做得致君澤民事業(yè)!」故急急求去。然則先生之用于世者,固未盡也。所著有《論語》《孟子解》。
先生因蘇昞見伊川,自後半年,方得《大學(xué)》《西銘》看。
伊川教人,專以「敬直內(nèi)」為本,先生獨(dú)能力行之。先生言:「伊川先生教,只是專令用『敬以直內(nèi)』。若用此理,則百事不敢輕為,不敢妄為,不愧屋漏矣。習(xí)之既久,自然有所得也。往年伊川先生自涪陵歸,焞日日見之。一日讀《易》,至敬以直內(nèi)處,因問:『不習(xí)無不利時,則更無睹,當(dāng)更無計(jì)較也邪?』伊川深以為然,且曰:『不易見得如此。且更涵養(yǎng),不要輕說?!弧?/p>
論動靜之際,聞寺寺叩鐘,和靖曰:「說著靜,便多一個靜字,說動亦然?!挂链h之。
和靖每曰:「動靜只是一理。陰陽、死生亦然。」
初奔蜀,止於涪,涪為伊川讀《易》之地,辟三畏齋以居,邦人不識其面。
先生嘗言:「學(xué)者,所以學(xué)為人也?!褂终Z人曰:「放教虛閑,自然能見道?!?/p>
朱子曰:「和靖日看《光明經(jīng)》一部,有問之,曰:『母命不敢違?!蝗绱吮闶瞧饺杖眳s『諭父母于道』一節(jié),便致得如此?!?/p>
黃東發(fā)曰:「和靖雖亦以母命誦佛書,而絕口未嘗談禪,斯道之碩果不食者也。」
和靖說
學(xué)者切不可以富貴為大事!富貴儻來之物,纔役心于此,則不可為學(xué)矣。
「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此孟子說心,非說性也。
某一日侍坐于伊川,請?jiān)唬骸改晨丛尤?,誠而已。」伊川曰:「不意賢看到此要緊處?!?/p>
孟子說三樂處,極好玩味。一歸之天,二歸之己,三歸之人。王天下則果在外也。
《鄉(xiāng)黨》一篇,門人弟子寫出一個聖人之德容,學(xué)者當(dāng)潛心焉?!吨杏埂纷浴钢倌嶙媸觥苟?,至「無聲無臭,至矣」,言孔子之大。《鄉(xiāng)黨》一篇,自始至終言孔子之小。子思曰:「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詩》曰:『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p>
某昔在涪陵千佛寺居,扁坐處曰三畏齋。至此,復(fù)取舊額扁坐榻之前,聊以自警。後因看人編《伊川師說》,說「三畏」處曰:「畏天命,不負(fù)所畀付;畏大人,亦以自畏;畏聖人之言,以自進(jìn)德也。」某不覺愧于中者累日。蓋平日以是名齋,自謂有深得。且如「畏聖人之言」,只是謂道之所在而已,又何嘗推得到此。乃知伊川凡語言必推用于己。自此,亦當(dāng)少戒輕為人解釋聖言也。畏大人時,且如端莊而坐,亦所以自畏也。
某昔在伊川席下,有學(xué)者來問:「六十四卦,以某觀之,皆不須得,只乾、坤足矣?!挂链ㄔ唬骸敢フl分上使?」其人曰:「聖人分上使?!挂链ㄔ唬骸嘎}人分上,一字也不須得。」
讀聖人之書,須是有所自得。且如《論》《孟》,從少知是孔子、孟子之書,不敢說爾非真知也。要如不知有孔、孟而知為孔、孟之說,乃所謂真知爾。
程先生《遺書》,雖以講說而傳,亦以誦解而陋。況其所論所趨,不無差誤,豈惟無益,害又甚焉。(《進(jìn)論語狀》,(文淵閣四庫全書《和靖集》卷三)
明道嘗曰:「天下事,只是感與應(yīng)爾!「先生初聞之,以問伊川,伊川曰:「此事甚大,當(dāng)自識之。」先生曰:「靜之斯來,動之斯和,是亦感與應(yīng)乎?」曰:「然?!?/p>
嘗請益于伊川先生曰:「某謂動靜一理?!挂链ㄔ唬骸冈囉髦??!惯m聞鐘聲,某曰:「譬如鐘未撞時,聲固在也。」伊川喜曰:「且更涵養(yǎng)!」
溫州鮑若雨與鄉(xiāng)人十輩從伊川,伊川遺之見和靖。次日,伊川曰:「諸人謂子靳學(xué),不以教渠,果否?」先生曰:「某以諸公來先生之門受學(xué),某豈敢輒為他說,萬一有差,便是誤他一生?!挂链h之。
先生在從班時,朝士迎天竺觀音于郊外,先生與往。有問:「何以迎觀音也?」先生曰:「眾人皆迎,某安敢違眾?」又問曰:「然則拜乎?」曰:「固將拜也。」問者曰:「不得已而拜之與,抑誠拜也?」曰:「彼亦賢者也。見賢斯誠敬而拜之矣?!?/p>
邢叔端一日歸,謂先生曰:「府中諸公謂先生官已四品,雖小衫自當(dāng)用紅鞓帶?!瓜壬υ唬骸改骋阎率?,自是無官,何用此為?皂帶不足,又要紅鞓;紅鞓不足,又要兼金。孟子曰:『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恍囊欢眩苼硪迫ィ领稛嶂?,則無不為矣。」
先生嘗書數(shù)句說《易》曰:「《易》之道如日星,但患於理未精,失于機(jī)會,則暗於理者也,聖人複生,恐不易吾之言?!箤拞栔?,先生曰:「吾看『《易》逆數(shù)也』,故有是說。正在未到泰之上六,便要知泰之將極;未到否之上九,便要知否之欲傾也?!?/p>
先生每與時敏講書,必具衣冠,或深衣。講畢,則曰:「盡誠及物者我也,識之者其在子乎!」或引呂與叔《中庸》後曰:「諸君有意,今日之講,猶有望焉;無意,則不肖自為嘵嘵無益,不幾於侮聖言者乎?」
先生曰:「學(xué)者不可無師友,師道嚴(yán),須是友。觀《易》兌卦,全說朋友。公且看樊遲問仁,孔子告以『愛人』;問知,告以『知人』??鬃咏呤冀K言之,當(dāng)時樊遲無所進(jìn),故又告以『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遲復(fù)無所進(jìn)。及退而見子夏,且以舜、湯之事言之,然後釋然不復(fù)問。朋友之得,可謂多矣?!挂蜓裕骸改澄魪囊链▎柌磺?,只是不答。若要切切偲偲,是朋友?!?/p>
時敏欲學(xué)讀《孟子》,問曰:「《孟子》不知誰解得好?」先生曰:「無出趙氏。公且看趙氏注?!挂蛟唬骸改潮恢冀狻睹献印罚睹献印分鸲巫哉f分明,今更不復(fù)解,但與逐段作一說,提其要而已?!?/p>
時敏因侍坐,語及《孟子》,先生曰:「近來看得如何?」對曰:「數(shù)日看得『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先生大聲曰:「如斯而已矣!」既而曰:「盡得此,便是聖人?!?/p>
先生謂時敏曰:「賢在此,飲食恐粗糲。」時敏起謝曰:「時敏田家子,本無食祿分。今來分先生祿食,大段僭越,豈問其粗糲?!瓜壬笮υ唬骸甘恐眷兜溃鴲u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今士大夫好事治飲食,所謂『養(yǎng)其小體為小人』?!挂蚰科渥笥译?yún)。
有新第人來見先生,退,先生為時敏講《論語》第七篇,呂憲又送改官文字,邢叔端舉家甚喜,先生曰:「人心固不足。秀才望得解,得解望及第,綠衫望緋衫,緋衫望紫衫。何時是已!此所謂:『小人長戚戚?!弧挂蛟唬骸盖拜吀鲃e,歐陽公及第後,棄其所業(yè),與伯祖師魯習(xí)古文。近來如謝顯道、楊中立,皆因及第後來歸伊川?!箷r敏歸語呂丈,呂曰:「先生長者,說話有益。某祖父侍講在家,亦有新第人來見,是親戚,不欲言其名,久之曰:『某待將《三經(jīng)新義》編成門類,以便學(xué)者。』侍講曰:『公更待應(yīng)舉邪?』其人大慚?!?/p>
呂紫微書問釋氏「輪迴」之說,先生謂時敏曰:「居仁泥於生死輪迴,某已作書喻之,引潮以喻輪迴,賢他日見渠,作某拜意問渠,今世既做了中書舍人,後世更要做宰相,輪迴之說,佛家之愛便宜也。「未幾呂再書至雲(yún):「既無輪迴,人何苦為善而不為惡?」先生笑曰:「只這裏便是私心?!督?jīng)》曰:『天地之性,人為貴?!蝗松斓刂校浔旧跎?,幾曾教你為惡,作賤他來!得之太虛,還之太虛,我在何處?」
先生愛潔淨(jìng),地有污穢,必去之,嘗說:「某只有這些克不去。」時敏問:「孔子告顏?zhàn)涌思簭?fù)禮,若非禮之視聽言動,亦須如此克邪?」先生曰:「是也?!挂蜓砸链ㄒ嗳绱?,一領(lǐng)黃衲道服,至破亦潔淨(jìng),嘗曰:「衣不欲異,欲其潔;食不欲異,欲其精?!梗ㄒ陨铣哆M(jìn)論語狀》,均見文淵閣四庫全書《和靖集》卷五師說上、卷六師說中、卷七師說下)
慈溪黃氏曰:程門之傳,惟先生最得其正,其餘率染異論。先生此語,蓋有為而發(fā)。
宗羲案:和靖只就敬字上做工夫,故能有所成就。晦庵謂其只明得一半,蓋以伊川涵養(yǎng)須用敬,進(jìn)學(xué)在致知。和靖用得敬一半,闕卻致知一半也。愚以謂知之未致,仍是敬之未盡處也。以《識仁篇》論之,防檢似用敬,窮索似致知。然曰心茍不懈,何防之有?則防檢者是敬之用,而不可恃防檢以為敬也。曰存久自明,安用窮索?則致知之功,即在敬內(nèi),又可知也。今粗視敬為防檢,未有轉(zhuǎn)身處,故不得不以窮理幫助之,工夫如何守約?若和靖地位,謂其未到充實(shí)則可,于師門血脈,固絕無走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