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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濂溪學案

元公周濂溪先生敦頤(父輔成,附鄭向,子壽、燾)

周敦頤,字茂叔,道州營道人。元名敦實,避英宗舊諱改。父輔成,為賀州桂嶺縣令。母鄭氏。少孤,養于舅龍圖閣學士鄭向家。景祐三年,向奏授洪州分寧縣主簿。時有獄久不決,先生一訊立辨,部使者薦為南安軍司理參軍。轉運使王逵慮囚失入,吏無敢可否,先生獨力爭之。不聽,則置手版歸,取告身委之而去,曰:「如此,尚可仕乎!殺人以媚人,吾不為也?!瑰痈形颍舻貌凰?。

知郴州桂陽縣,用薦改大理寺丞。知南昌縣,縣人喜曰:「是能辨分寧獄者,吾無冤矣!」嘗得疾,更一日夜始甦。潘興嗣視其家,服御之物,止一敝篋,錢不滿百。以太子中舍簽書合州判官事,遷國子博士、通判虔州。初在合州,不為部使者趙清獻公抃所知,及趙公為虔守,熟視先生所為,大服之,執其手曰:「今而後乃知周茂叔也。」移判永州,已權知邵州。熙寧初,用趙公及呂正獻公公著薦,轉虞部郎中、廣東轉運判官,提點本路刑獄,雖荒崖絕島,人跡所不到者,衝瘴而往,以洗冤抑。

以疾乞知南康軍,因家廬山蓮花峰下,取營道故居濂溪名之。趙公再鎮蜀,將奏用,未及而卒,年五十七歲,熙寧六年六月七日也。葬江州德化縣之清泉社。二子:壽,司封郎中;燾,朝議大夫、徽猷閣待制。

先生官南安時,二程先生父珦攝通守事,視其氣貌非常,因與為友,使二子受學焉,即明道先生顥、伊川先生頤也。嘉定十三年,賜諡元公。淳祐元年,封汝南伯,從祀孔子廟庭。後改封道國公。明嘉靖中,祀稱「先儒周子」。

百家謹案:孔、孟而後,漢儒止有傳經之學,性道微言之絕久矣。元公崛起,二程嗣之,又復橫渠諸大儒輩出,聖學大昌。故安定、徂徠卓乎有儒者之矩范,然僅可謂有開之必先。若論闡發心性義理之精微,端數元公之破暗也。

先生名張宗範之亭曰養心而為之說曰:孟子曰:「養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予謂養心不止于於寡焉而存爾。蓋寡焉以至于無,無則誠立明通。誠立,賢也;明通,聖也。是聖賢非性生,必養心而至之。養心之善,有大焉如此,存乎其人而已。

荀子言「養心莫善於誠」。先生曰「荀子元不識誠?!姑鞯涝唬骸讣日\矣,心焉用養邪!」

顧諟謹案:子劉子曰:「告子原不識性,故曰『生之謂性』,買櫝而還珠。荀子原不識誠,故曰『以誠養心』,握燈而索照。若識得,即如此說亦不妨?!?/p>

嘉祐四年,蒲宗孟泛蜀江,道合州,初見先生,相與款洽,連三日。夜退而嘆曰:「世有斯人與!」乃以妹歸之。先生初娶陸,繼以蒲。

熙寧四年,先生領廣東憲事,以洗冤澤物為己任。俄得疾,聞水嚙母墓,遂乞南康。改葬畢,曰:「強疾而來者,為葬爾。今欲以病汙麾紱邪?」

廬山之麓有溪焉,發源于蓮花峰下,潔清紺寒,合于湓江。先生濯纓而樂之,築書堂其上,名之曰濂溪,志鄉閭在目中也。

自合州歸,王介甫提點江東刑獄,與先生相遇,語連日夜。介甫退而精思,不能得也。

明道曰:「昔受學于周茂叔,每令尋仲尼、顏子樂處,所樂何事。」

又曰:「自再見周茂叔後,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p>

又曰:「吾年十六七時,好田獵。既見茂叔,則自謂已無此好矣?!姑逶唬骸负窝灾滓玻〉诵臐撾[未發。一日萌動,復如初矣?!贯崾辏瑥鸵姭C者,不覺有喜心,乃知果未也。

顧諟謹案:子劉子曰:「程子十二年化個喜獵心不得。獵心躲在,那學得成。故曰:有多少病在,若一旦消化得,便一旦學成得。

不然,十數年來,竟費了幾場交戰。又曰:「方未見時,不知閃在何處了。知此,可知未發之中。」

又曰: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問之,云:「與自家意思一般?!棺雍裼^驢鳴,亦謂如此。

伊川見康節,伊川指食卓而問曰:「此卓安在地上,不知天地安在何處?」康節為之極論其理,以至六合之外。伊川歎曰:「平生唯見周茂叔論至此?!?/p>

黃山谷曰:「濂溪先生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廉于取名而銳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菲于奉身而燕及煢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

胡五峰曰:「周子啟程氏兄弟以不傳之妙,一回萬古之光明,如日麗天,將為百世之利澤,如水行地,其功蓋在孔、孟之間矣。人見其書之約也,而不知其道之大也;見其文之質也,而不知其義之精也;見其言之淡也,而不知其味之長也。患人以發策決科,榮身肥家,希世取寵為事也,則曰『志伊尹之所志』?;既艘灾R聞見為得而自畫,不待賈而自沽也,則曰『學顏子之所學』。人有真能立伊尹之志,修顏子之學者,然後知《通書》之言,包括至大,而聖門之事業無窮矣?!?/p>

汪玉山與朱子書曰:「濂溪先生高明純正,然謂二程受學,恐未能盡?!?/p>

朱子曰:「濂溪在當時,人見其政事精絕,則以為宦業過人,見其有山林之志,則以為襟懷灑落,有仙風道氣,無有知其學者。唯程太中知之,宜其生兩程夫子也?!?/p>

又為先生像贊曰:「道喪千載,聖遠言湮。不有先覺,孰開後人!《書》不盡言,圖不盡意。風月無邊,庭草交翠?!?/p>

張南軒曰:自秦、漢以來,言治者汩于五霸功利之習,求道者淪于異端空虛之說,而于先王發政施仁之術,天理人倫之教,莫克推尋而講明之,故言治者若無豫于學,而求道者反不涉于事,民莫睹乎三代之盛,可勝歎哉!唯先生崛起于千載之後,獨得微指于殘編斷簡中,推本太極,以及乎陰陽五行之流布,人物之所以生化,于是知人之為至靈而性之為至善,萬理有其宗,萬物循其則。舉而措之,可見先王之所以為治者,皆非私智之所出??住⒚现猓谝詮兔?。

黃勉齋曰:周子以誠為本,以欲為戒,此周子繼孔、孟不傳之緒也。至二程則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褂衷唬骸阜敲鲃t動無所之,非動則明無所用?!苟鵀椤端捏稹?,以著克己之義焉。此二程得統于周子者也。

魏鶴山曰:周子奮自南服,超然獨得,以上承孔、孟垂絕之緒。河南二程子神交心契,相與疏瀹闡明,而聖道復著。曰誠,曰仁,曰太極,曰性命,曰陰陽,曰鬼神,曰義利,綱條彪列,分限曉然,學者始有所準。于是知身之貴,果可以位天下,育萬物;果可以為堯、舜,為周公、仲尼。而其求端用力,又不出乎暗室屋漏之隱,躬行日用之近。固非若異端之虛寂,百氏之支離也。

黃東發曰:諸子之書,與凡文集之行于世者,或累千百言,而僅一二合于理,或一意而敷繹至千百言。獨周子文約理精,言有盡而理無窮,蓋《易》《詩》《書》《語》《孟》之流,孔、孟以來,一人而已。若其闡性命之根源,多聖賢所未發,尤有功于孔、孟。較之聖帝明王之事業,所謂揭中天之日月者哉!

吳草廬曰:周子生于千載之下,不由師授,默契道妙。士君子有志斯世,大而宰天下,小而宰一邑,皆可以行志,顧其人何如耳!

羅整庵曰:周子之言性,有自其本而言者,誠源、誠立,純粹至善是也;有據其末而言者,「剛善剛惡,柔亦如之,中焉止矣」是也。然《通書》首章之言,渾淪精密,讀者或有所未察,遂疑周子專以剛柔善惡言性,其亦疏矣。

又曰:《通書》四十章,義精詞確,其為周子手筆無疑。至于「五殊二實」「一實萬分」數語,反覆推明造化之妙,本末兼盡。然語意渾然,即氣即理,絕無罅縫,深有合乎《易傳》「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之旨矣。

高景逸曰:元公之書,字字與佛相反,即謂之字字闢佛可也。元公謂「聖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會得此語,可謂深于闢佛者矣。

宗羲案:周子之學,以誠為本。從寂然不動處握誠之本,故曰主靜立極。本立而道生,千變萬化皆從此出?;獌椿诹咧径锤财洳簧浦畡?,是主靜真得力處。靜妙于動,動即是靜。無動無靜,神也,一之至也,天之道也。千載不傳之祕,固在是矣。而後世之異論者,謂《太極圖》傳自陳摶,其圖刻于華山石壁,列玄牝等名,是周學出于老氏矣。又謂周子與胡文恭同師僧壽涯,是周學又出于釋氏矣。此皆不食其胾而說味者也。使其學而果是乎,則陳摶、壽涯亦周子之老聃、萇弘也。使其學而果非乎,即日取二氏而諄諄然辯之,則范縝之神滅,傅奕之昌言,無與乎聖學之明晦也。顧涇陽曰:「周元公不闢佛?!垢咧覒棿鹪唬骸冈畷肿峙c佛相反,即謂之字字闢佛可也。」豈不信哉!

百家謹案:周子之學,在于志伊尹之志,學顏子之學,已自明言之矣。後之儒者不能通知其微,尊之者未免太高,抑之者未免過甚。朱子曰:「宓戲作《易》,自一畫以下,文王演《易》,自『乾元』以下,皆未嘗言太極也,而孔子言之。孔子贊《易》,自太極以下,未嘗言無極也,而周子言之。先聖後聖,豈不同條而共貫哉!」又曰:「『無極』二字,真得千聖以來不傳之祕?!狗颉笩o極」二字,且無論出于外氏。柳子厚曰:「無極之極。」邵康節曰:「無極之前,陰含陽也。有極之後,陽分陰也?!故侵茏又耙延袩o極之說。真西山曰:「元公直指無極、太極,以明道體,殆與伏羲始畫八卦同功?!诡櫅荜栐唬骸冈?,三代以下之包犧也?!褂衷唬骸竿鹑灰豢鬃右病!短珮O圖說》直與《河圖》《洛書》相表裏。」夫《河圖》《洛書》,原屬渺茫之事,茲不具論。顧既經羲皇之仰觀俯察,則之以畫卦,又以文王、周公、孔子一闡再闡三闡,大著于天下,必無盡廢四聖之所已著者,而偶傳方士之圖,換其名色,便謂可與列聖齊肩,且更謂周乃生知之聖,而孔子僅九千鎰。此則未免標榜,尊之太高者。晁氏謂元公師事鶴林寺僧壽涯而得「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彫」之偈?!缎詫W指要》謂:「元公初與東林總遊,久之無所入,總教之靜坐,月餘忽有得,以詩呈曰:『書堂兀坐萬機休,日暖風和草自幽。誰道二千年遠事,而今只在眼睛頭?!豢偪现磁c結青松社?!褂味ǚ蛴小钢苊甯F禪客」之語。豐道生謂:「二程之稱胡安定,必曰胡先生,不敢曰翼之。于周,一則曰茂叔,再則曰茂叔,雖有吟風弄月之游,實非師事也。至于《太極圖》,兩人生平俱未嘗一言道及,蓋明知為異端,莫之齒也?!瓜冗z獻嘗辯之,其《過圓通寺詩》有云「何須孔墨話無徵」者,此也。嗟乎!儒、釋分途,冰炭迥別,談學者動以禪學詆人,殊可怪也。夫大道本公,吾儒之所以為正道,釋氏之所以為異端,非從門戶起見也。蓋實因吾聖人之道,由仁義禮智以為道德,忠孝愛敬以盡人倫,慈祥恭儉以應事機,財成輔相以理民物,存順沒寧,其視生死猶晝夜也。而釋氏止以自了生死為事,背棄君親,滅絕天理;不娶不嫁,斷絕人類;不耕不織,廢棄人事;蝗蝻延蔓,蟊賊生民。總由其視生死事重,豫辦死地,雖生之日,無異于死,故自心性知識,以至山河大地,一切空之,聽六根之交于六塵,而應事無情,任善惡之無主,猖狂而有無不著,此如憂廬室之崩頹,而先自焚之也。而其尤可痛惡者,創輪迴之說,謂父母為今生之偶值,使人愛親之心從此衰歇,而又設為天堂地獄,種種荒唐怪妄之談,譸張鑿鑿,所以為異端也。非謂凡從事于心性,克己自治,不願乎外,深造自得者,便可誣之為禪也。是故同一言性,儒者之性善而釋氏之性空也;同一言心,儒者之心依乎仁而釋氏以無心為也;同一言覺,儒者以天理為聞道而釋氏以無理為悟也。種種懸絕,曷可勝言,奈何全不知儒、釋之根柢而妄加訾議乎?試觀元公,以誠為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以無欲主靜立人極,其居懷高遠,為學精深,孝于母,至性悱惻過人,又勤于政事,宦業卓然,此正與釋氏事事相反者。若果禪學如此,則亦何惡于禪學乎?即或往來于二林,以資其清淨之意,亦何害邪?至于受學于周茂叔之言,親出于明道之口,豈以「仲尼」二字疑子思之不為宣聖孫乎?此皆未免有意抑之過甚者。惟黃山谷曰:「茂叔人品甚高,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好讀書,雅意林壑,初不為人窘束。廉于取名而銳于求志,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菲于奉身而燕及煢嫠,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此則不亢不卑,延平李氏謂是知德之言,善形容乎有道氣象者也。

通書

百家謹案:《通書》,周子傳道之書也。朱子釋之詳矣;月川曹端氏繼之為《述解》,則朱子之義疏也。先遺獻嫌其于微辭奧旨尚有未盡,曾取蕺山子劉子說箋註一過,謹條載本文下,間竊附以鄙見。《性理》首《太極圖說》,茲首《通書》者,以《太極圖說》後儒有尊之者,亦有議之者,不若《通書》之純粹無疵也。說詳後。

誠者,聖人之本?!复笤涨?,萬物資始」,誠之源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乖啵\之通;利貞,誠之復。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誠上》第一,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一三頁。)

劉蕺山曰:「乾元亨利貞」,乾,天道也。誠者,天之道也,四德之本也。誠之者,人之道也。主靜,所以立命也。知幾其神,所以事天也。聖同天,信乎!〇濂溪為後世儒者鼻祖,《通書》一編,將《中庸》道理又翻新譜,直是勺水不漏。第一篇言誠,言聖人分上事。句句言天之道也,卻句句指聖人身上家當。繼善成性,即是元亨利貞,本非天人之別。

百家謹案:繼善即元亨,成性即利貞,故《易》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p>

人分上有元亨利貞,後人只將仁義禮智配合,猶屬牽強。惟《中庸》臚出「喜怒哀樂」四字,方有分曉。〇或問:「元亨誠之通,利貞誠之復,天道亦不能不乘時位為動靜,何獨人心不然?」曰:在天地為元亨利貞,在人為喜怒哀樂,其為一通一復同也?!队洝吩唬骸赴废嗌?,循環無窮,正明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谷四苤废嗌收撸梢哉Z道矣。

百家謹案:提出喜怒哀樂以接元亨利貞,此子劉子宗旨。

聖,誠而已矣。誠,五常之本,百行之原也。靜無而動有,至正而明達也。五常百行非誠,非也,邪暗塞也。故誠則無事矣。至易而行難。果而確,無難焉。故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梗ā墩\下》第二,《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一五頁。)

聖,誠而已矣。誠則無事,更不須說第二義??v說第二義,只是明此誠而已,故下章又說個「幾」字。

百家謹案:薛文清曰:「《通書》一『誠』字括盡?!?/p>

誠無為,幾善惡。德,愛曰仁,宜曰義,理曰禮,通曰智,守曰信。性焉安焉之謂聖,復焉執焉之謂賢,發微不可見、充周不可窮之謂神。(《誠幾德》第三,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一六頁。)

「幾善惡」即繼之。曰「德,愛曰仁,宜曰義,理曰禮,通曰智,守曰信」,此所謂德幾也,「道心惟微」也。幾本善而善中有惡,言仁義非出于中正,即是幾之惡,不謂忍與仁對,乖與義分也。先儒解「幾善惡」多誤。〇誠無為,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直是出乎天而不係乎人。此中原不動些子,何為之有!〇幾者動之微,不是前此有個靜地,後此又有動之者在,而幾則界乎動靜之間者。審如此三截看,則一心之中,隨處是絕流斷港,安得打合一貫?故誠、神、幾非三事,總是指點語。

百家謹案:幾字,即《易》「知幾其神」、顏氏「庶幾」、孟子「幾?!怪畮??!赣胁簧莆磭L不知」,所謂知善知惡之良知也。故念庵羅氏曰:「『幾善惡』者,言惟幾故能辨善惡,猶云非幾即惡焉耳。必常戒懼,常能寂然,而後不逐于動,是乃所謂研幾也。」

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誠精故明,神應故妙,幾微故幽。誠、神、幾,曰聖人。(《聖》第四,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一七頁。)

「有無之間」,謂不可以有言,不可以無言,故直謂之「微」?!吨杏埂芬砸弧肝ⅰ棺纸Y一部宗旨,究竟說到「無聲無臭」處,然說不得全是無也。

百家謹案:後儒之言無者,多引《中庸》「無聲無臭」為言,不知《中庸》所云,僅言聲之無也,臭之無也,非竟云無也。若論此心,可以格鬼神,貫金石,豈無也哉。儒、釋之辨,在于此。

誠、神、幾,曰聖人。常人之心,首病不誠,不誠故不幾而著,不幾故不神,物焉而已。

百家謹案:《明儒學案·蔣道林傳》:「周子所謂動者,從無為中指其不泯滅者而言。此生生不已,天地之心也。誠、神、幾,名異而實同。以其無為,謂之誠;以其無而實有,謂之幾;以其不落于有無,謂之神?!沟懒忠阅钇鹛帪閹祝钇饎t形而為有矣。

動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匪仁、匪義、匪禮、匪智、匪信,悉邪也。邪動,辱也;甚焉,害也。故君子慎動。(《慎動》第五,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一八頁。)

慎動即主靜也。主靜,則動而無動,斯為動而正矣。離幾一步,便是邪。

聖人之道,仁義中正而已矣。守之貴,行之利,廓之配天地。豈不易簡,豈為難知,不守不行不廓耳!(《道》第六,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一九頁。)

百家謹案:敬軒薛氏曰:「周子《通書》,《誠上》《誠下》《幾德》《聖》《慎動》《道》六章,只是一個性字,分作許多名目?!瓜姆鍖O氏曰:「守之、行之、廓之,正見知幾慎動。」

或問曰:「曷為天下善?」曰:「師。」曰:「何謂也?」曰:「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共贿_。曰:「剛善為義,為直,為斷,為嚴毅,為幹固;惡為猛,為隘,為彊梁。柔善為慈,為順,為巽;惡為懦弱,為無斷,為邪佞。惟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聖人之事也。故聖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惡,自至其中而止矣。故先覺覺後覺,暗者求于明,而師道立矣。師道立,則善人多;善人多,則朝廷正而天下治矣?!梗ā稁煛返谄?,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二〇頁。)

濂溪以中言性,而本之剛柔善惡。剛柔二字,即喜怒哀樂之別名。剛而善,則怒中有喜;惡則只是偏于剛,一味肅殺之氣矣。柔而善,則喜中有怒;惡則只是偏于柔,一味優柔之氣矣。中便是善。言于剛柔之間認個中,非是于善惡之間認個中,又非是于剛柔善惡之外別認個中也。此中字分明是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故即承之曰:「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聖人之事也。」《圖說》言「仁義中正」,仁義即剛柔之別名,中正即中和之別解。

百家謹案:先遺獻《孟子師說》曰:「《通書》云:『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剛、柔皆善,有過不及則流而為惡。是則人心無所為惡,止有過不及而已。此過不及亦從性來,故程子言『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仍不礙性之為善?!?/p>

人之生,不幸不聞過,大不幸無恥。必有恥,則可教;聞過,則可賢。(《幸》第八,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二一頁。)

百家謹案:孟子云「恥之于人大矣」,茲云「大不幸無恥」。無恥之人,是非顛倒,即聞過,不以為過,并有以己過自得意為榮者矣,此又諱過、文過之變相也。今比比漸成風俗矣。噫!

《洪范》曰:「思曰睿,睿作聖?!篃o思,本也;思通,用也。幾動于彼,誠動于此,無思而無不通,為聖人。不思,則不能通微;不睿,則不能無不通。是則無不通生于通微,通微生于思。故思者,聖功之本,而吉兇之幾也?!兑住吩唬骸妇右妿锥鳎毁菇K日?!褂衷唬骸钢獛?,其神乎!」(《思》第九,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二一—二二頁。)

案:《通書》此章最難解。周子反覆言誠、神、幾不已,至此指出個把柄,言思,是畫龍點睛也。思之功全向幾處用。幾者,動之微,吉兇之先見者也。知幾故通微,通微故無不通,無不通故可以盡神,可以體誠,故曰:「思者,聖功之本,而吉兇之幾也?!辜獌粗畮?,言善惡由此而出,非幾中本有善惡也。幾動誠動,言幾中之善惡方動于彼,而為善去惡之實功已先動于思,所以謂之「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所以謂之「知幾其神」。幾非幾也,言發動所由也。〇聖,誠而已。誠之動處是思;思之覺處是幾;寂然不動,感而遂通處即是神。誠、神、幾,曰聖人。故曰:「思曰睿,睿作聖?!谷粍t學聖人者如之何?曰:思無邪。

聖希天,賢希聖,士希賢。伊尹、顏淵,大賢也。伊尹恥其君不為堯、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撻于市。顏淵不遷怒,不貳過,三月不違仁。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過則聖,及則賢,不及則亦不失于令名。(《志學》第十,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二二—二三頁。)

百家謹案:此元公自道其所志學也。伊尹之志,雖在行道,然自負為天民之先覺,志從學來。顏子之學,固欲明道,然究心四代之禮樂,學以志裕。元公生平之寤寐惟此。

天以陽生萬物,以陰成萬物。生,仁也;成,義也。故聖人在上,以仁育萬物,以義正萬民。天道行而萬物順,聖德修而萬民化。大順大化,不見其跡,莫知其然之謂神。故天下之眾,本在一人。道豈遠乎哉!術豈多乎哉!(《順化》第十一,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二三—二四頁。)

百家謹案:此聖人奉若天道以治萬民也。道不遠,術不多,胡為後世紛紛立法乎!

十室之邑,人人提耳而教,且不及,況天下之廣,兆民之眾哉?曰:純其心而已矣。仁義禮智四者,動靜言貌視聽無違,之謂純。心純,則賢才輔;賢才輔,則天下治。純心要矣!用賢急焉?。ā吨巍返谑?,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二四—二五頁。)

百家謹案:治道之要,在乎君心。純其心,斯成大順大化。法天為治也。

禮,理也;樂,和也。陰陽理而後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萬物各得其 理然後和。故禮先而樂後。(《禮樂》第十三,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二五頁。)

百家謹案:程子謂敬則自然和樂,可以知禮樂之先後矣。

實勝,善也;名勝,恥也。故君子進德修業,孳孳不息,務實勝也。德業有未著,則恐恐然畏人知,遠恥也。小人則偽而已矣。故君子日休,小人日憂。(《務實》第十四,見《周敦頤集》,二五頁。)

有善不及,曰:「不及,則學焉?!箚栐唬骸赣胁簧?」曰:「不善,則告之以不善,且勸曰:『庶幾有改乎!斯為君子?!挥猩埔?,不善二,則學其一而勸其二。有語曰:『斯人有是之不善,非大惡也?』則曰:『孰無過,焉知其不能改。改則為君子矣。不改為惡,惡者天惡之,彼豈無畏邪?焉知其不能改?!还示酉び斜娚疲瑹o弗愛且敬焉?!梗ā稅劬础返谑?,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二六—二七頁。)

勉其善,改其不善,正是反身對證藥。綿裏藏鍼,卻從輭處煞緊。不然,雖懊悔一場,亦無益。吾輩須尋個真自訟手段。

動而無靜,靜而無動,物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非不動不靜也。物則不通,神妙萬物。水陰根陽,火陽根陰,五行陰陽,陰陽太極。四時運行,萬物終始,混兮闢兮,其無窮兮!(《動靜》第十六,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二七—二八頁。)

時位不能無動靜,故有動有靜。性本不與時位為推遷,故無動無靜。

古者聖王制禮法,修教化,三綱正,九疇敘,百姓大和,萬物咸若,乃作樂,以宣八風之氣,以平天下之情。故樂聲淡而不傷,和而不淫,入其耳,感其心,莫不淡且和焉。淡則欲心平,和則躁心釋。優柔平中,德之盛也;天下化中,治之至也。是謂道配天地,古之極也。后世禮法不修,政刑苛紊,縱欲敗度,下民困苦。謂古樂不足聽也,代變新聲,妖淫愁怨,導欲增悲,不能自止,故有賊君棄父,輕生敗倫,不可禁者矣。嗚呼!樂者,古以平心,今以助欲;古以宣化,今以長怨。不復古禮,不變今樂,而欲至治者,違矣!(《樂上》第十七,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二九—三〇頁。)

樂者,本乎政也。政善民安,則天下之心和,故聖人作樂以宣暢其和心,達于天地,天地之氣感而大和焉。天地和則萬物順,故神祇格,鳥獸馴。(《樂中》第十八,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三〇頁。)

樂聲淡則聽心平,樂辭善則歌者慕,故風移而俗易矣。妖聲豔辭之化也,亦然。(《樂下》第十九,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三〇頁。)

聖可學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請問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乎?。ā堵}學》第二十,見《周敦頤集》,第三一頁。)

百家謹案:《伊川至論》本「明則通」下作:「動直則行,行則傳。明通行傳,庶乎!」

欲,原是人本無的物。無欲是聖,無欲便是學。其有焉,柰之何?曰:學焉而已矣。其學焉何如?曰:本無而忽有,去其有而已矣。孰為有處?有水即為水。孰為無處?無水即為水。欲與天理,虛直處只是一個,從凝處看是欲,從化處看是理。

公于己者公于人。未有不公于己,而能公于人也。明不至則疑生,明無疑也。謂能疑為明,何啻千里!(《公明》第二十一,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三一頁。)

小害大,賤害貴,于己儘不公處。疑是私意,必也擇善乎。學貴知疑,是從悟處得來。

厥彰厥微,匪靈弗瑩。剛善剛惡,柔亦如之,中焉止矣。二氣五行,化生萬物。五殊二實,二本則一。是萬為一,一實萬分。萬一各正,小大有定。(《理性命》第二十二,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三二頁。)

顏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而不改其樂。夫富貴,人所愛也,顏子不愛不求而樂乎貧者,獨何心哉?天地間有至貴至富、可愛可求而異乎彼者,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見其大則心泰,心泰則無不足,無不足則富貴貧賤,處之一也。處之一則能化而齊,故顏子亞聖。(《顏子》第二十三,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三二—三三頁。)

古人見道親切,將盈天地間一切都化了,更說甚貧,故曰「所過者化」。顏子卻正好做工夫,豈以彼易此哉!此當境克己實落處。

百家謹案:化而齊者,化富貴貧賤如一也。處之一以境言,化以心言。

天地間至尊者道,至貴者德而已矣。至難得者人;人而至難得者,道德有于身而已矣。求人至難得者有于身,非師友,則不可得也已。(《師友上》第二十四,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三三頁。)

道義者,身有之則貴且尊。人生而蒙,長無師友則愚,是道義由師友有之,而得貴且尊。其義不亦重乎!其聚不亦樂乎?。ā稁熡严隆返诙?,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三四頁。)

仲由喜聞過,令名無窮焉。今人有過,不喜人規,如護疾而忌醫,寧滅其身而無悟也。噫!(《過》第二十六,見《周敦頤集》,第三四頁。)

天下,勢而已矣。勢,輕重也。極重不可反,識其重而亟反之可也。反之,力也;識不早,力不易也。力而不競,天也;不識不力,人也。天乎?人也。何尤?。ā秳荨返诙?,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三四—三五頁。)

造化在手,宇宙在握。

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文辭,藝也;道德,實也。篤其實而藝者書之,美則愛,愛則傳焉,賢者得以學而至之,是為教。故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然不賢者,雖父兄臨之,師保勉之,不學也;強之,不從也。不知務道德而第以文辭為能者,藝焉而已。噫,弊也久矣?。ā段霓o》第二十八,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三五—三六頁。)

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子曰:「予欲無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谷粍t聖人之蘊,微顏子殆不可見。發聖人之蘊,教萬世無窮者,顏子也。聖同天,不亦深乎!常人有一聞知,恐人不速知其有也,急人知而名也,薄亦甚矣?。ā堵}蘊》第二十九,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三六—三七頁。)

看來曾子之唯,不如顏子之愚??住㈩佁斓?,曾子人道。今且說顏子教萬世在何處!

百家謹案:《通書》屢津津于顏子,蓋慕顏子默體聖蘊,無些少表暴。元公之學近之。南軒張氏曰:「濂溪之學,舉世不知。為南安獄掾日,惟程太中始知之。」可見無分毫矜誇。此方是樸實頭下工夫人。嗟乎,學問一道,有諸內而矜誇者,然且不可。子劉子曰:「顏子死,分付後人曰法天爾。人即是天。爾法爾天,不必更尋題目了。後來周子理會得。」

聖人之精,畫卦以示;聖人之蘊,因卦以發。卦不畫,聖人之精不可得而見;微卦,聖人之蘊殆不可悉得而聞?!兑住泛沃埂段褰洝分?,其天地鬼神之奧乎!(《精蘊》第三十,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三七—三八頁。)

君子乾乾不息于誠,然必懲忿窒慾、遷善改過而後至。乾之用其善是,損益之大莫是過。聖人之旨深哉!吉兇悔吝生乎動。噫,吉一而已,動可不慎乎?。ā肚瑩p益動》第三十一,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三八頁。)

聖學之要,只在慎獨。獨者,靜之神,動之幾也。動而無妄曰靜,慎之至也。是之謂主靜立極。〇乾乾不息,其靜有常。投間抵隙,多在動處。動返于吉,其靜不漓。生而不匱,其出無方,其為不止,聖人原不曾動些子。學聖者宜如何?曰:慎動。

治天下有本,身之謂也。治天下有則,家之謂也。本必端,端本,誠心而已矣。則必善,善則,和親而已矣。家難而天下易,家親而天下疏也。家人離,必起于婦人,故《睽》次《家人》,以「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也。堯所以釐降二女于媯汭,舜可禪乎,吾茲試矣。是治天下觀于家,治家觀于身而已矣。身端,心誠之謂也。誠心,復其不善之動而已矣。不善之動,妄也;妄復則無妄矣,妄則誠矣,故《無妄》次《復》,而曰「先王以茂對時育萬物」。深哉!(《家人睽復無妄》第三十二,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三八—四〇頁。)

最勘得親切。此為慎動。

百家謹案:《家人》《睽》二卦,往來于巽離兌三女,足徵家之離合廢興?!都胰恕烽L、中二女,長巽順居上,中離明在下,水火相得,家之和也。《睽》中女離火猛烈,少女兌澤邪媚,火澤不相容,炎上潤下相違,家之睽乖也。復,德之本也。惟復則無妄,剛自外來而為主于內。妄字從亡,從女;女,古汝字也。言人之不誠者,是喪失其本心,亡乎汝矣。今無妄,是得復還乎天之所命,故《彖傳》言天之命。又卦震下乾上,程子所謂「動以天,安有妄」乎!

君子以道充為貴:身安為富,故常泰,無不足,而銖視軒冕,塵視金玉。其重無加焉爾。(《富貴》第三十三,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四〇頁。)

顧諟謹案: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故曰「身安為富」。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故曰「道充為貴」。

聖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蘊之為德行,行之為事業。彼以文辭而已者,陋矣?。ā堵返谌?,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四〇頁。)

至誠則動,動則變,變則化。故曰:「擬之而後言,議之而後動,擬議以成其變化。」(《擬議》第三十五,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四〇頁。)

百家謹案:吾儒之學,以言動為樞機,惟恐有失。必兢兢業業,擬之而後言,議之而後動。擬議之熟,極乎精義入神,而后可從心所欲,以造于至誠之天,以成變化。故此章以《擬議》名篇。非如釋氏一任無心,要用直須用,擬心即差者比也。

天以春生萬物,止之以秋。物之生也,即成矣,不止則過焉,故得秋以成。聖人之法天,以政養萬民,肅之以刑。民之盛也,欲動情勝,利害相攻,不止則賊滅無倫焉,故得刑以治。情偽微曖,其變千狀,茍非中正明達果斷者,不能治也?!对A卦》曰「利見大人」,以剛得中也?!妒舌尽吩弧咐锚z」,以動而明也。嗚呼,天下之廣,主刑者,民之司命也,任用可不慎乎?。ā缎獭返谌?,見《周敦頤集》,四一頁。)

聖人之道,至公而已矣?;蛟唬骸负沃^也?」曰:「天地,至公而已矣?!梗ā豆返谌?,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四一頁。)

《春秋》,正王道,明大法也,孔子為後世王者而修也。亂臣賊子,誅死者于前,所以懼生者于後也。宜乎萬世無窮,王祀夫子,報德報功之無盡焉。(《孔子上》第三十八,見《周敦頤集》,第四二頁。)

道德高厚,教化無窮,實與天地參而四時同,其惟孔子乎?。ā犊鬃酉隆返谌?,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四二頁。)

童蒙求我,我正果行,如筮焉。筮,叩神也,再三則瀆矣,瀆則不告也。山下出泉,靜而清也;汨則亂,亂不決也。慎哉,其惟時中乎!艮其背,背非見也;靜則止,止非為也。為,不止矣。其道也深乎!(《蒙艮》第四十,見《周敦頤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四二—四三頁。)

百家謹案:《蒙》《艮》二卦,義似不相連,《通書》以卒章者,思四十章中屢言師道,蓋元公以師道自任,《蒙》以養正為聖功,而《艮》有始終成物之義,殆隱然欲以先覺覺後覺乎!〇又案:朱文公曰:「周子《通書》本號《易通》,與《太極圖說》並出,程氏以傳于世,而其為說實相表裏。大抵推一理、二氣、五行之分合,以綱紀道體之精微;決道義、文辭、利祿之取舍,以振起俗學之卑陋。至論所以入德之方,經世之具,又皆親切簡要,不為空言。顧其宏綱大用,既非秦、漢以來諸儒所及;而其條理之密,意味之深,又非今世學者所能驟窺也?!箹|發黃文潔公曰:「周子《通書》《誠上章》主天而言,故曰『誠者,聖人之本』,言天之誠即人之所得以為聖者也?!墩\下章》主人而言,故曰『聖,誠而已矣』,言人之聖即所得于天之誠也?!墩\幾德章》言誠之得于天者皆自然,而幾有善惡,要當察其幾之動以全其誠,為我之德也?!堵}章》言由誠而達于幾,為聖人,其妙用尤在于感而遂通之神。蓋誠者不動,幾者動之初,神以感而遂通,則幾之動也純于善,此其為聖也。誠一而已,人之不能皆聖者,係于幾之動,故《慎動》次之。動而得正為道,故《道》次之。得正為道,不淪于性質之偏者能之,而王者之師也,故《師》次之。人必有恥則可教,而以聞過為幸,故《幸》次之。聞于人必思于己,故《思》次之。師以問之矣,思以思之矣,在力行而已,故《志學》次之。凡此十章,上窮性命之源,必以體天為學問之本。所以修己之功既廣大而詳密矣,推以治人則《順化》,為上與天同功也。《治》為次,純心用賢也。禮樂又其次,治定而後禮樂可興也。繼此為《務實章》《學敬章》,又所以斟酌人品而休休然與之為善。蓋聖賢繼天立極之道備矣。餘章皆反覆此意,以丁戒人心,使自知道德性命之貴,而無陷辭章利祿之習。開示聖蘊,終以主靜,庶幾復其不善之動以歸于誠,而人皆可聖賢焉。嗚呼,周子之為人心計也,至矣。」敬軒薛氏曰:「《通書》,《誠上》《誠下》《誠幾德》《聖》《慎動》《道》六章,只是一個性字,分作許多名目?!褂衷唬骸钢茏诱搸鬃郑纭稄汀分蹙?,善幾也;《姤》之初六,惡幾也。善幾不可不充,惡幾不可不絕。朱子所謂近則公私邪正,遠則廢興存亡,只于此處看破,便斡轉了。此實治己治人之至要也?!?/p>

太極圖說

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自註云:無欲故靜。)立人極焉。故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兇。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兇。故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褂衷唬骸冈挤唇K,故知死生之說?!勾笤铡兑住芬?,斯其至矣?。ㄒ姟吨芏仡U集》,中華書局一九九〇年版,第三—八頁。)

劉蕺山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即太極也。天地之間,一氣而已,非有理而後有氣,乃氣立而理因之寓也。就形下之中而指其形而上者,不得不推高一層以立至尊之位,故謂之太極;而實無太極之可言,所謂「無極而太極」也。使實有是太極之理為此氣從出之母,則亦一物而已,又何以生生不息,妙萬物而無窮乎?今曰理本無形,故謂之無極,無乃轉落註腳。太極之妙,生生不息而已矣。生陽生陰,而生水火木金土,而生萬物,皆一氣自然之變化,而合之只是一個生意,此造化之蘊也。惟人得之以為人,則太極為靈秀之鍾,而一陽一陰分見于形神之際,由是殽之為五性,而感應之塗出,善惡之介分,人事之所以萬有不齊也。惟聖人深悟無極之理而得其所謂靜者主之,乃在中正仁義之間,循理為靜是也。天地此太極,聖人此太極,彼此不相假而若合符節,故曰合德。若必捐天地之所有而畀之于物,又獨鍾畀之于人,則天地豈若是之勞也哉!自無極說到萬物上,天地之始終也。自萬事反到無極上,聖人之終而始也。始終之說,即生死之說,而開闢混沌、七尺之去留不與焉。知乎此者,可與語道矣。主靜要矣,致知亟焉。〇或曰:周子既以太極之動靜生陰陽,而至于聖人立極處,偏著一靜字,何也?曰:陰陽動靜,無處無之。如理氣分看,則理屬靜,氣屬動,不待言矣。故曰:循理為靜,非動靜對待之靜。

宗羲案:朱子以為,陽之動為用之所以行也,陰之靜為體之所以立也。夫太極既為之體,則陰陽皆是其用。如天之春夏,陽也;秋冬,陰也;人之呼,陽也;吸,陰也。寧可以春夏與呼為用,秋冬與吸為體哉!緣朱子以下文主靜立人極,故不得不以體歸之靜。先師云:「循理為靜,非動靜對待之靜。」一語點破,曠若發蒙矣。

附梨洲太極圖講義

通天地,亙古今,無非一氣而已。氣本一也,而有往來、闔闢、升降之殊,則分之為動靜。有動靜,則不得不分之為陰陽。然此陰陽之動靜也,千條萬緒,紛紜膠轕,而卒不克亂,萬古此寒暑也,萬古此生長收藏也,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謂理也,所謂太極也。以其不紊而言,則謂之理;以其極至而言,則謂之太極。識得此理,則知「一陰一陽」即是「為物不貳」也。其曰無極者,初非別有一物依于氣而立,附于氣而行?;蛟灰颉浮兑住酚刑珮O」一言,遂疑陰陽之變易,類有一物主宰乎其間者,是不然矣,故不得不加「無極」二字。造化流行之體,無時休息,中間清濁剛柔,多少參差不齊,故自形生神發、五性感動後觀之,知愚賢不肖,剛柔善惡中,自有許多不同。世之人一往不返,不識有無渾一之常,費隱妙合之體,徇象執有,逐物而遷,而無極之真,竟不可見矣。聖人以「靜」之一字反本歸元,蓋造化、人事,皆以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事,非以收斂為靜,發散為動也。一斂一發,自是造化流行不息之氣機,而必有所以樞紐乎是,運旋乎是,是則所謂靜也,故曰主靜。學者須要識得靜字分曉,不是不動是靜,不妄動方是靜??詫W者都向二五上立腳,既不知所謂太極,則事功一切俱假。而二氏又以無能生有,于是誤認無極在太極之前,視太極為一物,形上形下,判為兩截。蕺山先師曰:「千古大道陸沈,總緣誤解太極?!旱乐笤鲇谔臁弧4说啦磺宄瑒t無有能清楚者矣?!?/p>

附朱陸太極圖說辯

陸象山與朱子書曰:

梭山兄謂:「《太極圖說》與《通書》不類,疑非周子所為。不然,或是其學未成時所作。不然,則或是傳他人之文,後人不辨也。蓋《通書》《理性命章》言『中焉止矣,二氣五行,化生萬物,五殊二實,二本則一』,曰『一』,曰『中』,即太極也,未嘗于其上加『無極』字。《動靜章》言五行、陰陽、太極,亦無『無極』之文。假令《太極圖說》是其所傳,或其少時所作,則作《通書》時不言無極,蓋已知其說之非矣。」此言殆未可忽也。兄與梭山書云:「不言無極,則太極同于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不言太極,則無極淪于空寂,而不能為萬化根本?!狗蛱珮O者,實有是理,聖人從而發明之耳。非以空言立論,使後人簸弄于頰舌紙筆之間也。其為萬化根本,固自素定。其足不足,能不能,豈以人言不言之故邪?《易大傳》曰:「《易》有太極。」聖人言有,今乃言無,何也?作《大傳》時不言無極,太極何嘗同于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邪?《洪范》五皇極,列在九疇之中,不言無極,太極亦何嘗同于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邪?後書又謂:「無極即是無形,太極即是有理。周先生恐學者錯認太極別為一物,故著『無極』二字以明之。」《易》之《大傳》曰:「形而上者謂之道?!褂衷唬骸敢魂幰魂栔^道。」一陰一陽已是形而上者,況太極乎!曉文義者舉知之矣。自有《大傳》,至今幾年,未聞有錯認太極別有一物者。設有愚謬至此,奚啻不能以三隅反;何足上煩先生,特地于太極上加「無極」二字,以曉之乎?且「極」字亦不可以「形」字釋之。蓋極者,中也。言無極,則是猶言無中也,是奚可哉!若懼學者泥于形器而申釋之,則宜如《詩》言「上天之載」,而于下贊之曰「無聲無臭」可也,豈宜以「無極」字加于太極之上。朱子發謂濂溪得太極圖于穆伯長,伯長之傳出于陳希夷,其必有攷。希夷之學,老氏之學也?!笩o極」二字,出于《老子》「知其雄」章,吾聖人之書所無有也。《老子》首章言「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而卒同之,此老氏宗旨也?!笩o極而太極」,即是此旨。老氏學之不正,見理不明,所蔽在此。兄于此學,用力之深,為日之久,曾此之不能辨,何也?《太極圖說》以「無極」二字冠首,而《通書》終篇未嘗一及「無極」字。二程言論文字至多,亦未嘗一及「無極」字。兄今攷訂註釋,表顯尊信,如此其至,恐未得為善祖述者也。潘清逸豈能知濂溪者。明道、伊川親師承濂溪,當時名賢居潘右者亦復不少,濂溪之誌卒屬于潘,可見其子孫之不能世其學也,兄何據之篤乎?

朱答曰:

來書反復其于無極太極之辨,詳矣。然以熹觀之,伏羲作《易》,自一畫以下,文王演《易》,自「乾元」以下,皆未嘗言太極也,而孔子言之。孔子贊《易》,自太極以下,未嘗言無極也,而周子言之。夫先聖後聖,豈不同條而共貫哉!若于此有以灼然實見太極之真體,則知不言者不為少,而言之者不為多矣,何至若此之紛紛哉!今既不然,則吾之所謂理者,恐其未足以為群言之折衷;又況于人之言有所不盡者,又非一二而已乎。既蒙不鄙而教之,熹亦不敢不盡其愚也。且夫《大傳》之太極者,何也?即兩儀四象八卦之理,具于三者之先而蘊于三者之內者也。聖人之意,正以其究竟至極,無名可名,故特謂之太極。猶曰「舉天下之至極無以加此」云爾,初不以其中而命之也。至如「北極」之極,「屋極」之極,「皇極」之極,「民極」之極,諸儒雖有解為中者,蓋以此物之極常在此物之中,非指極字而訓之以中也。極者,至極而已。以有形者言之,則其四方八面,合輳將來,到此築底,更無去處,從此推出,四方八面,都無向背,一切停勻,故謂之極耳。后人以其居中而能應四外,故指其處而以中言之,非以其義為可訓中也。至于太極,則又無形象方所之可言,但以此理至極而謂之極耳。今乃以中名之,則是所謂理有未明而不能盡乎人言之意者一也。《通書》《理性命章》,其首二句言理,次三句言性,次八句言命,故其章內無此三字,而特以三字名其章以表之,則章內之言固已各有所屬矣。蓋其所謂「靈」,所謂「一」者,乃為太極;而所謂「中」者,乃氣稟之得中,與剛善、剛惡、柔善、柔惡者為五性,而屬乎五行,初未嘗以是為太極也。且曰「中焉止矣」,而又下屬于「二氣五行,化生萬物」之云,是亦復成何等文字義理乎?今乃指其中者為太極而屬之下文,則又理有未明而不能盡乎人言之意者二也。若論「無極」二字,乃是周子灼見道體,迥出常情,不顧旁人是非,不計自己得失,勇往直前,說出人不敢說底道理,令後之學者曉然見得太極之妙,不屬有無,不落方體。若于此看得破,方見此老真得千聖以來不傳之祕,非但架屋下之屋,疊牀上之牀而已也。今必以為未然,是又理有未明而不能盡乎人言之意者三也。至于《大傳》既曰「形而上者謂之道」矣,而又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此豈真以陰陽為形而上者哉?正所以見一陰一陽雖屬形器,然其所以一陰一陽者是乃道體之所為也。故語道體之至極,則謂之太極;語太極之流行,則謂之道。雖有二名,初無兩體,周子所以謂之無極,正之其無方所、無形狀,以為在無物之前而未嘗不立于有物之後,以為在陰陽之外而未嘗不行乎陰陽之中,以為通貫全體,無乎不在,則又初無聲臭影響之可言也。今乃深詆無極之不然,則是直以太極為有形狀、有方所矣;直以陰陽為形而上者,則又昧于道器之分矣;又于「形而上者」之下復有「況太極乎」之語,則是又以道上別有一物為太極矣。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盡乎人言之意者四也。至熹前書所謂「不言無極,則太極同于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不言太極,則無極淪于空寂,而不能為萬化根本」,乃是推本周子之意,以為當時若不如此兩下說破,則讀者錯認語意,必有偏見之病,聞人說有,即謂之實有,見人說無,即謂之真無耳。自謂如此說得周子之意,已是大殺分明,只恐知道者厭其漏洩之過甚,不謂如老兄者,乃猶以為未穩而難曉也。請以熹書上下文意詳之,豈謂太極可以人言而為加諸損者哉?是又理有未明而不能盡乎人言之意者五也。來書又謂「《大傳》明言『《易》有太極』,今乃言無,何邪?」此尤非所望于高明者。今夏因與人言《易》,其人之論正如此,當時對之不覺失笑,遂至被劾。彼俗儒膠固,隨語生解,不足深怪。老兄平日自視為何如,而亦為此言邪!老兄且謂《大傳》之所謂「有」,果如兩儀、四象、八卦之有定位,天地、五行、萬物之有常形邪?周子之所謂「無」,是果虛空斷滅,都無生物之理邪?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盡乎人言之意者六也。老子「復歸于無極」,無極乃無窮之義,如莊生「入無窮之門,以遊無極之野」云爾,非若周子所言之意也。今乃引之,而謂周子之言實出乎彼,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盡乎人言之意者七也。

陸曰:

來書本是主張「無極」二字,而以明理為說,其要則曰「于此有以灼然實見太極之真體」。九淵竊謂老兄未曾實見太極。若實見太極,上面必不更著「無極」字,下面必不更著「真體」字。上面加「無極」字,正是疊牀上之牀;下面著「真體」字,正是架屋下之屋。虛見之與實見,其言固自不同也。

朱曰:

熹亦謂老兄正為未識太極之本無極而有真體,故必以中訓極,而又以陰陽為形而上者之道。虛見之與實見,其言果不同也。

陸曰:

《繫辭》言「神無方」矣,豈可言「無神」?言「易無體」矣,豈可言「無易」?老氏以無為天地之始,以有為萬物之母,以常無觀妙,以常有觀竅。直將「無」字搭在上面,正是老氏之學,豈可諱也!

朱曰:

熹詳老氏之言有無,以有無為二;周子之言有無,以有無為一。正如南北、水火之相反。更請子細著眼,未可容易譏評也。

陸曰:

此理乃宇宙之所固有,豈可言無!若以為無,則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矣。

朱曰:

請詳看熹前書,曾有「無理」二字否!

陸曰:

極亦此理也,中亦此理也。五居九疇之中,而曰「皇極」,豈非以其中而命之乎?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而《詩》言「立我丞民,莫非爾極」,豈非以其中命之乎?《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勾死碇烈?,外此,豈更復有太極哉?

朱曰:

「極」是名此理之至極,「中」是狀此理之不偏,雖然同是此理,然其名義各有攸當。雖聖賢言之,亦未敢有所差互也。若「皇極」之極,「民極」之極,乃為標準之意。猶曰「立于此而示于彼,使其有所向望而取正焉」耳,非以其中而命之也?!噶⑽覠A民」,「立」與「?!雇ǎ础稌匪^「烝民乃?!??!改菭枠O」,則「爾」指后稷而言。蓋曰「使我眾人皆得粒食,莫非爾后稷之所立者是望」耳。「爾」字不指天地,「極」字亦非指所受之中。中者,天下之大本,乃以喜怒哀樂之未發,此理渾然無所偏倚而言。太極固無偏倚而為萬化之本,然其得名,自為「至極」之極,而兼有標準之義,初不以中而得名也。

陸曰:

以極為「中」,則為不明理;以極為「形」,乃為明理乎?

朱曰:

老兄自以中訓極,熹未嘗以形訓極也。

陸曰:

字義固有一字而數義者,用字則有專一義者,有兼數義者。而字之指歸又有虛實,虛字則但當論字義,實字則當論所指之實,則有非字義所能拘者。如「元」字,有始義,有長義,有大義。《坤》五之「元吉」,《屯》之「元亨」,則是虛字,專為大義,不可復以他義參之。如「乾元」之元,則是實字,論其所指之實,則《文言》所謂善,所謂仁,皆元也,亦豈可以字義拘之哉!「極」字亦如此?!柑珮O」「皇極」,乃是實字,所指之實,豈容有二。充塞宇宙,無非此理,豈容以字義拘之乎!中即至理,何嘗不兼至義。《大學》《文言》皆言「知至」,所謂「至」者,即此理也。語讀《易》者曰:「能知太極,即是知至?!拐Z讀《洪范》者曰:「能知皇極,即是知至?!狗蜇M不可!蓋同指此理,則曰「極」,曰「中」,曰「至」,其實一也?!敢粯O備兇,一極無兇」,此兩極字乃是虛字,專為至義,卻使得「極者,至極而已」,于此用「而已」字方用得當。老兄最號為精通詁訓文義者,何為尚惑于此!

朱曰:

熹詳「知至」二字雖同,而在《大學》則「知」為實字,「至」為虛字,兩字上重而下輕,蓋曰「心之所知無不到」耳;在《文言》,則「知」為虛字,「至」為實字,兩字上輕而下重,蓋曰「有以知其所當至之地」耳。兩義既自不同,而與太極之為至極者,又皆不相似。請更詳之!

陸曰:

直以陰陽為形器而不得為道,此尤不敢聞命。《易》之為道,一陰一陽而已。先後、始終、動靜、晦明、上下、進退、往來、闔闢、盈虛、消長、尊卑、貴賤、表裏、隱顯、向背、順逆、存亡、得喪、出入,行藏,何適而非一陰一陽哉!奇耦相尋,變化無窮,故曰「其為道也屢遷」?!墩f卦》曰:「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诡櫼躁庩枮榉堑蓝敝^之形器,而孰為昧于道器之分哉?

朱曰:

若以陰陽為形而上者,則形而下者復是何物?熹則曰:凡有形有象者,皆器也;其所以為是器之理者,則道也。如是,則來書所謂始終、晦明、奇偶之屬,皆陰陽所為之器,獨其所以為是器之理,如目之明、耳之聰、父之慈、子之孝,乃為道耳。

陸曰:

《通書》云「中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聖人之事也。故聖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惡,自致其中而止矣?!怪茏又灾腥绱?,亦不輕矣。外此,豈更別有道理,乃不得比虛字乎?所舉《理性命章》五句,但欲見《通書》言「中」言「一」,而不言「無極」耳?!钢醒芍挂印挂痪洌环磷允菙嗾?。兄必見誣以屬之下文。兄之為辯,失其指歸,大率類此。

朱曰:

周子言「中」而以「和」字釋之,又曰「中節」,又曰「達道」。彼非不識字者,而其言顯與《中庸》相戾,則亦必有說矣。蓋此中字,是就氣稟發用而言其無過不及處耳,非直指本體未發無所偏倚者而言也。豈可以此而訓極為中也哉!

陸曰:

《大傳》《洪范》《毛詩》《周禮》與《太極圖說》孰古?以極為形,而謂不得為中;以一陰一陽為器,而謂不得為道。無乃絀古書為不足信,而任胸臆之所裁乎!

朱曰:

《大傳》《洪范》《詩》《禮》皆言極而已,未嘗謂極為中也。先儒以此極處常在物之中央,而為四方之所面向而取正,故因以中釋之,蓋亦未為甚失。而後人遂直以極為中,則又不識先儒之本意矣。

陸曰:

來書謂周子說出人不敢說底道理,謂之無極。誠令以無方所、無形狀而言,不知人有甚不敢道處。但加之太極之上,則吾聖門正不肯如此道耳。

朱曰:

「無極而太極」,猶曰「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又如曰「無為之為」,皆語勢之當然,非謂別有一物也。其意則固若曰:非如皇極、民極、屋極之有方所形象,而但有此理之至極耳。若曉此意,則于聖門有何違叛,而不肯道乎?「上天之載」,是就有中說無;「無極而太極」,是就無中說有。若實見得,即說有說無,或先或後,都無妨礙。今必如此拘泥,強生分別,曾謂「不尚空言,專務事實」,而反如此乎!

陸曰:

夫乾確然示人易矣,夫坤聵然示人簡矣,太極亦何嘗隱于人哉!尊兄兩下說無說有,不知漏洩得多少!如所謂「太極真體,不傳之祕」,「無物之前,陰陽之外」,「不屬有無,不落方體」,「迥出常情,超出方外」等語,莫是曾學禪宗,所得如此?平時既私其說以自妙,及教學者,則又往往祕此,而多說文義,此「漏洩」之說所從出也。以實論之,兩頭都無著實,彼此只是葛藤。末說氣質不美者樂寄此以神其姦,不知繫絆多少好氣質底學者!既以病己,又以病人,殆非一言一行之過。兄其無以久習于此而重自反也!

朱曰:

太極固未嘗隱于人,然人之識太極者則少矣。往往只是于禪學中認得個昭昭靈靈,能作用底,便謂此是太極。而不知所謂太極乃天地萬物本然之理,亙古亙今,顛撲不破者也。「迥出常情」等語,只是俗談,即非禪家所能專有,不應儒者反當回避。況今雖偶然道著,而其所見所說,即非禪家道理。非如他人,陰實祖用其說,而改頭換面,陽諱其所自來也。如曰「私其說以自妙,而又祕之」,又曰「寄此以神其姦」,又曰「繫絆多少好氣質底學者」,則恐世間自有此人,可當此語。熹雖無狀,自省得與此語不相似也。(見《陸九淵集》,中華書局第一九八〇年版,第二二—三〇頁、五四九—五六三頁)

宗義案:朱、陸往復,幾近萬言,亦可謂無餘蘊矣。然所爭只在字義、先後之間,究竟無以大相異也。惟是朱子謂「無極即是無形,太極即是有理,在無物之前而未嘗不立于有物之後,在陰陽之外而未嘗不行于陰陽之中」,此朱子自以理先氣後之說解周子,亦未得周子之意也。羅整菴《困知記》謂:「『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語,不能無疑。凡物必兩而後可以言合。太極與陰陽,果二物乎?其為物也果二,則方其未合之先,各安在邪?朱子終身認理氣為二物,其原蓋出于此?!共恢巳Z,正明理氣不可相離,故加「妙合」以形容之,猶《中庸》言「體物而不可遺」也。非「二五之精」,則亦無所謂「無極之真」矣。朱子言無形有理即是,是尋「無極之真」于「二五之精」之外,雖曰無形而實為有物,亦豈無極之意乎!故以為歧理氣出自周子者,非也。至于《說》中「無欲故靜」一語,非其工夫之下手處乎?此語本孔安國「仁者靜」之注,蓋先聖之微言也。

王魯齋曰:「無極而太極」一句,朱子謂無形而有理,非不明白。然命詞之意,咀嚼未破,故象山未能釋然。其妄意謂此是《太極圖說》,只當就圖上說此一句,不可懸虛說理,若又有所謂無極之理。蓋周子欲為此圖以示人也,而太極無形無象,本不可以成圖,然非圖,則造化之淵微又難于模寫,不得已畫為圖象,擬天之形,指為太極。又苦無形無象,故于圖首發此一語,不過先釋太極之本無此圖象也。

許白雲《答或人問》曰:《太極圖》之原出于《易》,而其義則有前聖所未發者。周子探大道之精微而筆成此書,其所以包括大化,原始要終,不過二百餘字,蓋亦無長語矣。謂之去「無極」二字而無所損,則不可也。太極者,孔子名其道之辭。無極者,周子形容太極之妙。二陸先生適不燭乎此,乃以周子加「無極」字為非。蓋以太極之上不宜加無極一重,而不察無極即所以贊太極之語。周子慮夫讀《易》者不知太極之義,而以太極為一物,故特著「無極」二字以明之,謂無此形而有此理也。以此坊民,至今猶有以太極為一物者,而謂可去之哉!朱子辯之精,而曉天下後世者亦至矣,此固非後學之所敢輕議也。此外則無可議可辯者矣,非朱、陸二子之思慮不及也。太極、兩儀之言,圖本于《易》也。而兩儀之義則微有不同,然皆非天地之別名也?!兑住分畠蓛x,指陰陽奇耦之畫而言;圖之兩儀,指陰陽互根之象而言也?!兑住芬砸欢?,二而四,四而八,八而十六,十六而三十二,三十二而六十四;圖以一而二,二而五,五而一,一而萬者也。《易》以陰陽之消長而該括事物之變化,圖明陰陽之流行而推原生物之本根,圖固所以輔乎《易》也。惟以兩儀為天地,則大不可。以《易》之兩儀為天地,則四象、八卦非天地所能生;以圖之兩儀為天地,則五行亦非天地所可生也。夫太極,理也;陰陽,氣也;天地,形也。合而言之,則形稟是氣而理具于氣中;析而言之,則形而上、形而下不可以無別。所謂圖以陽先生于陰,與「太極生兩儀」者異,此猶有可論者。太極之中本有陰陽,其動者為陽,靜者為陰,生則俱生,非可以先後言也。一元混淪而二氣分肇,譬猶一木析之為二,兩半同形,何先後之有!《易》之辭,故惟曰「生兩儀」;圖之言詳,故曰「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陰陽既有兩端,出言下筆必有先後,其可同言而並著之乎?況下文繼之曰「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則非先後矣。而下文又曰「分陰分陽,兩儀立焉」,乃先言陰而後言陽。此周子錯綜其文,而陰陽無始之義亦可見矣。當以上下文貫穿觀之,不可斷章取義也。雖然,動靜亦不可謂無先後。自一氣混沌,其初始分,須有動處,乃其始也。元會運世,歲月日時,大小不同,理則一也。其氣之運行,皆先陽而後陰。一歲之日,春夏先而秋冬後;春夏,陽也。一元之運,子先而午後;子至巳,陽也。數以一為陽,二為陰,一固先于二。人以生為陽,死為陰,生固先于死。孰謂陽不先于陰乎!但未動之前,亦只為靜。此乃互根之體,終不可定以為陽先耳。所謂太極之下生陰陽,陰陽之下生五行,及乎男女成形,萬物化生,圖中各有次序,則以太極與天地五行相離,則又不可也。陰陽不可名天地,前既已言之矣。太極、陰陽、五行,下至于成男女而化生萬物,此正推原生物之根柢,乃發明天地之祕,而反以為病,何其異邪!太極剖判,此世俗相承之論,非君子之言也。太極無形,何可剖判!其所判者,乃一元之氣。閉物之後,溟涬玄漠;至開天之時,則輕清者漸澄而為天,重濁者漸凝而為地,乃可言判耳。太極、陰陽、五行之生,非果如母之生子而母子各具其形也。太極生陰陽,而太極即具陰陽之中;陰陽生五行,而太極、陰陽又具五行之中;安能相離也?何不即「五行一陰陽,陰陽一太極」之言而觀之乎!所謂「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則二氣不待交感而各自生物,又不可也。此一節自「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作一貫說下,安得謂不交感而自化生邪!成男成女,朱子謂此人物之始,以氣化而生者。氣聚成形,遂以形化而無窮。真精合而有成,而所成者則有陰陽之異。其具陽之形者,乾之道;具陰之形者,坤之道。又合則又生,至于無窮,則不出乎男女也。今所問之言,果有所疑邪?或直以周子之言未當也?如其果疑,則以前說求之,或得其梗概。直以言為未當,則非敢預聞此不韙也。待承下問,敢以為復!

百家謹案:周子之作《太極圖說》,朱子特為之注解,極其推崇,至謂得千聖不傳之祕,孔子後一人而已。二陸不以為然,遂起朱、陸之同異。至今紛紛,奴主不已。宗朱者詆陸,以及慈湖、白沙、陽明;宗陸者詆朱及周,近且有詆及二程者矣。夫周、程、朱、陸諸君子,且無論其學問之造詣,破暗千古,其立身行己,俱萬仞壁立。其在兩間,則斗杓、華嶽也;在人,則宗祖父母也。是豈可詆毀者!且道理本公共之物,諸君子即或有大純小疵處,亦只合平心參酌,必無可死守門戶,先自存心于悖躁,而有詆毀之理。明嘉靖南禺豐氏坊作《易辯》,辯《太極圖說》,滔滔八千餘言,故索垢瘢,此不足述者。至于其圖之授受來由,雖見于朱漢上震之《經筵表》,而未得其詳。今節略先叔父晦木《憂患學易》中《太極圖辯》于此,以俟後之君子或否或是焉!

周子《太極圖》,創自河上公,乃方士修鍊之術也,實與老、莊之長生久視,又屬旁門。老、莊以虛無為宗,無事為用。方士以逆成丹,多所造作,去致虛靜篤遠矣。周子更為《太極圖說》,窮其本而反于老、莊,可謂拾瓦礫而得精蘊。但綴《說》于圖,而又冒為《易》之太極,則不侔矣。蓋夫子之言太極,不過贊《易》有至極之理,專以明《易》也,非別有所謂太極而欲上乎羲、文也。周子之「無極而太極」,則空中之造化而欲合老、莊于儒也。朱子得圖于葛長庚,曰「包犧未嘗言太極而孔子言之,孔子未嘗言無極而周子言之」,未免過于標榜矣。攷河上公本圖名《無極圖》,魏伯陽得之以著《參同契》,鍾離權得之以授呂洞賓。洞賓後與陳圖南同隱華山,而以授陳,陳刻之華山石壁,陳又得《先天圖》于麻衣道者,皆以授種放。放以授穆修與僧壽涯。修以《先天圖》授李挺之,挺之以授邵天叟,天叟以授子堯夫。修以《無極圖》授周子,周子又得「先天地」之偈于壽涯。其圖自下而上,以明逆則成丹之法。其重在水火?;鹦匝咨?,逆之使下,則火不熛烈,惟溫養而和燠。水性潤下,逆之使上,則水不卑溼,惟滋養而光澤。滋養之至,接續而不已;溫養之至,堅固而不敗。其最下圈名為「玄牝之門」,玄牝即谷神,牝者竅也,谷者虛也,指人身命門兩腎空隙之處,氣之所由以生,是為祖氣。凡人五官百骸之運用知覺,皆根于此。于是提其祖氣上升,為稍上一圈,名為「鍊精化氣,鍊氣化神」。鍊有形之精,化為微芒之氣,鍊依希呼吸之氣,化為出有入無之神,使貫徹于五臟六腑,而為中層之左木火、右金水、中土相聯絡之一圈,名為「五氣朝元」。行之而得也,則水火交媾而為孕。又其上之中分黑白、兩相間雜之一圈,名為「取坎填離」,乃成聖胎。又使復還于無始,而為最上之一圈,名為「鍊神還虛,復歸無極」,而功用至矣。蓋始于得竅,次于鍊己,次于和合,次于得藥,終于脫胎求仙,真長生之祕訣也。周子得此圖,而顛倒其序,更易其名,附于《大易》,以為儒者之祕傳。蓋方士之訣,在逆而成丹,故從下而上;周子之意,以順而生人,故從上而下。太虛無有,有必本無,乃更最上圈「鍊神還虛,復歸無極」之名曰「無極而太極」。太虛之中,脈絡分辨,指之為理,乃更其次圈「取坎填離」之名曰「陽動陰靜」。氣生于理,名為氣質之性,乃更第三圈「五氣朝元」之名曰「五行各一性」。理氣既具而形質呈,得其全靈者為人,人有男女,乃更第四圈「鍊精化氣,鍊氣化神」之名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得其偏者蠢者為萬物,乃更最下圈「玄牝」之名曰「萬物化生」。願就是圖詳審之。「《易》有太極」,夫子贊《易》而言也,不可云無極;無方者神也,無體者《易》也,不可圖圓相。有者無之,無者有之,恐非聖人本旨。次圈判左右為陰陽,以陰陽推動靜,就其貫穿不淆亂之處,指之為理。此時氣尚未生,安得有此錯綜之狀,將附麗于何所?觀其黑白之文,實坎離兩卦成《既濟》之象,中含聖胎。謂之「取坎填離」,則明顯而彰著;謂之「陽動而陰靜」,則陽專屬諸離,離專主動,陰專屬諸坎,坎專主靜,豈通論哉!五行始于《洪范》,言天地之氣化運行,若有似乎木火土金水者。然其實,木火土金水,萬物中之五物也,非能生人者也。此時人物未生,此五者之性于何而辨?《易繫》言「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亦謂乾之奇畫,成男之象;坤之偶畫,成女之象;非云生于天者為男,生于地者為女也。且天之生男女、萬物,在一氣中,無分先後。其下二圈在方士為玄牝、鍊化,自屬兩層;乃男女、萬物亦分二圈,恐屬重出矣。至其《說》曰:「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龟庩栯m有動靜之分,然動靜非截然兩事。陰陽一氣也,一闔一闢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而何有乎分!動靜無端,陰陽無始,而何有乎生!「分陰分陽」與「生生之謂易」,自《易》之為書而言,以明奇偶柔剛之疊用相生,則可;自造化而言,以為太極所生,陰陽所分,則不可。儀者,象也;兩儀者,卦中所函奇偶之象也。今直以為天地之名,則不可。天有陰陽,地有柔剛,斯道無往而不在,非分陽而立天,分陰而立地也。曰:「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夫四時之序,陰陽之運耳。陰陽既合,萬物齊生,豈有先生水火木金土自為一截,待水火木金土之氣布,而後四時得行乎?若然,則是又以五行生陰陽,先生質而後生氣也。曰:「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刮逍懈餍?,性已紛雜,復參以陰陽而七,雜亂棼擾,如何謂之精?如何可以凝?《大傳》曰:「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媾精,萬物化生?!构嗜藫p一以致一。三且不能生,況于七乎!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骨欣づ?,顯然形質,此時萬物無不備具,何故又言二氣之交感而化生萬物也?吾不知此男女合物之雌雄牝牡俱在內,又不知專指人言。如合雌雄牝牡,則與圖之所分屬者不侔;如專指人,人無化生異類之事。曰:「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性一也,分天命、氣質為二,已屬臆說,況又析而為五!感動在事,不在性,四端流露,觸物而成。即以乍見孺子入井論之,發為不忍乃其仁,往救乃其義,救之而當乃其禮,知其當救乃其智,身心相應乃其信,焉有先分五性然後感動之理?五性之說,大異乎夫子所云「繼之者善,成之者性」,子思「天命之謂性」,孟子道性善之旨矣。曰:「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故聖人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兇?!谷柿x者,性之大端也,循是而行謂之道。然恐其行之也不免于過不及之差,則聖人立教,使協于中而歸于正。今以中正、仁義對言,而中正且先乎仁義,則于天命之性、率性之道、修道之教之三言者,何所施邪?謂性有善惡,而仁義待乎聖人之所定,此告子柳、桮棬之說也。老氏之學,致虛極,守靜篤,甘瞑于無何有之鄉,慹然似非人,內守而外不蕩,歸根曰靜,靜曰復命。主靜、立人極,其亦本此與?其後雜引《文言》《說卦》,而以知生死為《易》之至,蓋自呈其所得之學,立說之原爾!

據此,人能去其所存先入之見,平心一一案之,實可知此無極之太極,絕無與夫子所云之「《易》有太極」,宜乎為二陸所疑,謂非周子所作。蓋周子之《通書》,固粹白無瑕,不若《圖說》之儒非儒、老非老、釋非釋也。況《通書》與二程俱未嘗言及無極,此實足徵矣。百家所以不敢仍依《性理大全》之例,列此《圖說》于首,而止附于通書之後,並載仲父之辯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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