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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歷史與現狀:中國小說的“現代”轉型與語言問題

綜合來看,本書是五四的語言變革研究與小說“現代”轉型研究的結合;從方法論上,一方面是中國小說“現代”轉型研究的語言學視角,另一方面是五四文學語言變革的文體學視角。學界對晚清小說和現代小說的研究已有相當豐厚的成果,從宏觀上研究“新文學”的起源也不是新鮮的話題,但是,從小說語言角度探討“現代小說”的發生,并且全面地研究晚清至“五四”中國小說語言的嬗變過程,還有待深入。對于五四時期的語言變革,學界多集中在白話文運動的理論探討上,近幾年將視線延至晚清的白話文運動,探討其與新文學發生的聯系。

關于中國小說的現代轉型,概而言之,大致有三種研究路向:“五四起點說’”“晚清至‘五四’嬗變說”“晚清起點說”。這三種路徑與新文學發生研究相一致,也與20世紀80年代以來學科框架調整密切相關。“五四起點說”是伴隨新文學誕生以來的文學史敘述。胡適等五四作家的自我敘述奠定了這種敘述的基本格局,主要以“五四新文化運動”或1917年文學革命的發生為起點的敘述,強調五四學人“開創性”,以《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出版為標志。陳子展、王哲甫、朱自清等人沿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前期,同樣持“五四說”,但強調的是1919年政治性的“五四運動”,從早期王瑤、劉綬松到唐弢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都依托《新民主主義論》的歷史分期,現代文學屬于新民主主義文學,魯迅的《狂人日記》是現代小說的開端。[9]20世紀80年代中期隨著“重寫文學史”思潮興起,中國現代小說研究也“回歸五四”,接續了五四作家的敘述路徑,注重從整個五四新文化運動考察現代小說的興起。

與此前強調“近代文學只是封建文學到現代新文學之間的過渡”“未能盡到徹底反帝反封建的歷史作用”[10]的論斷相比,20 世紀90 年代以后最保守的“五四起點說”也不會無視晚清至五四之前的文學變革,《狂人日記》的前史,如《懷舊》《域外小說集》進入“新文學”視野。“近代文學”概念逐漸淡出,“晚清文學”研究熱一直持續至今。中國小說現代轉型研究也形成了“晚清至五四”的敘述模式,這種模式不否認五四小說的歷史功績,只是將現代小說的興起看成連續性文學事件。

“晚清至五四嬗變說”,主要指晚清小說的豐富性開始受到重視。作為“新文學”重要的開創者,茅盾對當時文學史不提清末民初文學的貢獻很不滿,他提到了梁啟超、黃遵憲,以及清末的翻譯小說和各地的白話小說。[11]隨后學界提出的“20世紀中國文學”概念對此研究范式有重要推進作用,[12]陳平原的晚清小說研究雖然并不糾纏于晚清、五四誰更正統的問題,但他致力于發掘晚清至五四中國小說的現代轉型,實際上將現代小說視域已經擴展到晚清,他撰寫的《20世紀中國小說史·第一卷》正是從晚清寫起,后來再版時改名為《中國現代小說的起點——清末民初小說研究》,在另一篇文章里,他提出要反省“五四新文學”的邏輯起點,認為《中國新文學大系》以五四新文學為標尺,“最明顯的偏差,莫過于對待‘晚清文學’ 以及‘通俗小說’ 的態度”。“借助于晚清,起碼比較容易溝通‘現代’ 與‘傳統’,也比較容易呈現‘眾聲喧嘩’ 局面,并進而走出單純的‘沖擊一回應’ 模式(impact-response model),不再將五四新文學解讀為西方文學的成功移植。而‘現代文學’ 非從五四(包括其前奏)說起不可的思路,嚴重地局限了這一學科自身的發展?!?span id="fux2l73" class="super" id="ref14">[13]

大陸較早關注“前五四”文學的還有劉納的名作《嬗變——辛亥革命至五四時期的中國文學》,她認為“我國文學從‘古代’ 到‘近代’ 的變革,開始于1902年、1903年間,完成于五四之后”[14]。該書以翔實的資料,生動的文本細讀清理了從“小說界革命”到民初再至五四時段的文學思潮。尤其是對鴛鴦蝴蝶派小說、駢體小說論述視角新穎,敞開了被歷史遮蔽的一面。楊聯芬的《晚清至五四:中國文學現代性的發生》是“晚清—五四”敘述的代表性著作。書中對林譯小說的“現代性”,作為潛文本的《域外小說集》,蘇曼殊與五四浪漫主義,曾樸、李劼人與歷史小說做了精彩考論,對晚清至五四“國民性”的敘事起源進行了考察與分析。

與陳平原、楊聯芬、劉納對五四充分肯定的前提下的晚清研究不同,海外學人的晚清敘述多少有去除“五四正統論”的意味。王德威的《沒有晚清,何來五四?》一文激起廣泛的討論,極大地推動了大陸的晚清小說研究熱。王德威不是為五四小說的“現代性”尋找源頭,而是認為五四乃是收束與終結點,它將晚清小說眾聲喧嘩的現代性敘事,收窄為“啟蒙”一途,導致晚清如此豐富的文學實踐關閉了發展通道。[15]海外學者對晚清的推崇自有其傳統,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1961年)初版時的副題是“1917—1957”,延續的是胡適的新文學起源論。后來再版時他檢討沒有將晚清與民初小說寫進去,認為是全書的缺失之一。[16]司馬長風在敘述“文學革命”的背景時認為近千年的白話文學傳統的鋪墊,“文學革命”才能在三年內完成?!棒斞傅男≌f正是西洋文法與傳統白話的混合物?!?span id="opi8vbo" class="super" id="ref18">[17]這一看法今日觀之亦是非常有價值的觀點。李歐梵早在1983 年為《劍橋民國史》撰寫文學史部分時就用“追求現代性”界定1895年到1927年的文學。他對晚清媒介發展、稿酬制、讀者群變遷的考察都頗具啟發性:“清末年代的先行者們在建立白話文體、廣泛的讀者群和能夠借以謀生的職業諸方面作出了很值得重視的貢獻?!?span id="q7yoylq" class="super" id="ref19">[18]

在發現“晚清現代性”的思潮中,有學者將中國現代小說的開端定位在晚清,形成“晚清起點說”。最具代表性的是范伯群、欒梅健。他們提出應該以1892年開始連載,1894 年正式出版的《海上花列傳》作為“現代文學”的起點。[19]值得關注的是嚴家炎先生的學術轉變。他對五四新派小說研究頗深,其專著《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1989年)開現代小說流派研究之先河。在20世紀末“五四全盤西化論”泛濫時,他撰文進行有力反駁。在2001年談分期的文章里,他談到了晚清文學與五四文學:“文學史的新階段——現代文學階段,只能從‘文學革命’ 后的新文學的誕生算起,雖然它的受孕可能遠在19世紀末年和20世紀初年?!?span id="z2seuaf" class="super" id="ref21">[20]但隨著他對晚清文學的研究深入,他認為:“如今的學者已很少有人贊成現代文學史是從‘五四’ 文學革命寫起,較多學者認為這一時間應該是從戊戌變法即19世紀末年寫起?!彼J為晚清小說有三座界碑可“標志著文學史上一個新時代的開始”。[21]雖然重視晚清不一定就等同于否定五四,但我們多少可以從中看出中國現代文學學科觀念的變遷與拓展。業師錢振綱先生在《清末民國小說史論》中所持觀點較為辯證。他認為晚清文學變革也非常重要,但作為“現代文學”的起點卻只能是五四?!斑@兩種觀點的分歧不是觀念上的,而是技術上的?!薄拔覀兛梢詫⒆酝砬逦膶W改良運動至五四文學革命約二十年的時間,視為中國古代文學向中國現代文學史過渡時期,因而也就可以將五四文學革命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正式開端。”[22]他實際上區分了“起源”和“起點”的不同,兼顧了歷史的連續性和階段性,晚清是“起源”,五四是“起點”,“起源”可以是多中心的,時間上可以是多線索的,而五四是界碑和標桿。書名以“清末民國”命名,也是“懸置現代”的“現代小說”研究思路。本書通過清末至五四小說期刊的語言情況統計也將表明,晚清或更早的某部小說的“現代性”,無法帶來整個文學狀況的改變。而以《狂人日記》為代表的五四小說,卻是整個中國文學格局在語言、審美、觀念上的全方位變革。

中國小說的現代轉型涉及諸多重要的文學史話題,21世紀以來研究方法呈現多元化,視角也從宏觀走向微觀。郭洪雷從宋元話本、近代和五四三個時期考察中國小說修辭模式的嬗變,尤其將五四小說修辭的轉型放到中國小說修辭傳統中研究,思路具有開創性。[23]陳思廣一直致力于現代長篇小說的編年史研究,他對五四長篇小說興起的考察是對此領域過多關注短篇小說的一種補充與推進。[24]季桂起從形式的角度梳理現代小說體式的流變;徐德明關于中國小說的現代系統模型,老舍小說的雅俗整合的研究,都給筆者重要的參考與啟迪。[25]

關于五四語言變革與新文學的關系研究,也有從五四學人的自述到歷史化的過程。胡適說“我們提倡文學革命,就是要替中國創造一種國語的文學”。[26]他的“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口號簡明扼要地概括了白話文運動的實質。隨后傅斯年、劉半農、錢玄同等從歐化、標點符號、文字與文學的價值異同等方面推進了語言改革的理論。語言學家黎錦熙的《國語運動史綱》更將五四文學革命與國語運動的合流稱為“大書特書之事”,“兩大潮流合而為一,于是轟騰澎湃之勢愈不可遏”[27]。此后大多數文學史沿用五四學人的歷史敘述,強調五四白話文運動“開創性”。[28]

值得注意的是,出版于20 世紀50 年代的兩本著作對晚清白話文運動和五四以來的書面語變遷做了突破性研究。譚彼岸的《晚清的白話文運動》一書罕見地高度評價了晚清白話文運動的歷史價值:“晚清白話文運動是五四白話文運動的前驅,有了這前驅的白話文運動,五四時期的白話文才有歷史根據。”[29]而這個時段被共和國初期新文學史教材判定為舊民主主義時期“資產階級改良派”的文學運動。譚著本意在于貶抑胡適的歷史貢獻,認為胡適的自述功績,無異于“盜竊行為”。這顯然是順應了當時全國范圍內“胡適思想批判”的政治大潮。但對晚清白話文運動的實證分析,卻將“晚清—五四”兩次白話文運動的歷史聯系凸顯,甚至大有白話文運動成功于晚清而不在于五四的傾向。譚的研究受到香港學者陳萬雄的重視,后者關于新文化運動的起源研究又對大陸的五四研究產生重要影響。[30]學界關于白話文運動研究的“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直到1990年代以后才受到關注。如果說譚著是由五四向前追溯,那么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編著的《五四以來漢語書面語言的變遷和發展》則向后延伸,首次將五四以來40年的漢語書面語的變遷大勢從整體上進行了梳理,雖然帶有“革命化敘事”的“敵我”對立思維,但在有限篇幅里將漢語詞匯、語法的變遷,以及報章文、應用文領域的語言變化做了精彩的探討。[31]

受西方語言論轉向研究的影響,在國內從語言哲學方面研究晚清與五四白話文運動,以及微觀層面研究語言變革與中國現代文學的著作開始增多。高玉較早從語言本體論的角度重審晚清與五四的語言變革,他把語言分為道/器,思想/工具兩個層面,五四白話文體系屬于道與思想的層面?!八c西方語言的聯系也不是文字上而是語言體系上,五四白話就是后來的‘國語’,也即現在的現代漢語,它和古代漢語是同一文字系統但是兩套語言體系?!蔽逅陌自捨倪\動從語言工具層面切入,實際上起到了“思想革命”的功用,才會發生現代文學的真正轉型。高玉的研究被學界普遍采用與引證。[32]劉進才將民國時期中小學語文教育的發展與語言運動、文學發展結合起來考察,開辟了現代文學研究的新視角。國語運動、現代文學、國語教育三者的互動是他考察的重點,宏觀分析及史料發掘較多,對文學現象及小說語言的變革涉及較少。[33]王風探討了新文學建立和現代書面語之間的互動關系。[34]王平認為語言變革對現代文學的雅俗觀念生成及格局有深遠的影響。[35]張向東從古代語言傳統看“文白之爭”,認為“文白之爭雖是近代以來凸顯出來的一個語言問題,但早孕育在‘文—言—意’三級階梯表意體系之中”[36]。劉琴討論了現代漢語與現代文學關聯的三個維度:口語與書面語、歐化與白話、古典與現代,考察范圍論及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以個案分析為主。[37]鄧偉對清末民初文學語言變革做了整體考察,并個案考察了梁啟超的小說觀,林譯的古文小說,徐枕亞的駢文小說,認為這三人代表了清末民初白話、古文、駢文三種文學語言建構的潮流。他多偏于從文化的角度考察清末民初文學語言的“場態”,沒有涉及現代小說發生的命題。[38]此后鄧偉深入研究了20 世紀歐化的文學語言問題,認為“‘歐化傾向的五四文學語言’ 凸顯了五四文學語言建構所能達到的精神領域、靈魂探索和詩性空間,展示了五四文學語言建構超越一般書面語變革所達到的話語力量”,歐化語言代表著“中國文學思維方式的現代轉變”。[39]

隨著“現代性”問題討論的深入,中國“新文學”發生及起源也成為研究熱點,尤其是方興未艾的晚清文學研究浪潮,更是推動了學界將觸角延伸至晚清。其間,晚清小說的研究和晚清至五四的白話文運動研究均是重中之重。尤其在新文化運動一百周年之際,五四白話文運動更是受到集中的關注。這些研究對于本書的寫作均有不同程度的啟發,小說語言變革與現代轉型不是孤立的現象,它一定與整個新文學的語言變革與轉型形成互動。本書探討小說的“現代”生成與語言變革,均力求與上述研究形成潛在的對話。綜合看來,這兩方面的成果雖然豐厚,但將二者聯合起來考察的卻不多。這可能因為中國古代自有源遠流長的白話小說歷史,所以語言變革對于小說的意義很容易被忽略。

陳平原和袁進是較早關注這一問題的學者。陳平原的《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是用敘事學理論研究中國小說現代轉型的名作,尤其是關于小說的書面化傾向與中國小說敘事模式轉變的論述與本論題密切相關。為何五四作家在短篇小說上率先取得成功,而長篇小說則遇到困難?陳著詳細考證了晚清報刊業的發展對報載小說敘事模式的影響,笑話、軼事載入使長篇小說結構解體,卻為短篇小說的敘事模式轉變提供了條件。在仔細論證中國小說敘事時間、敘事視角與敘事結構方面的變遷后,他從古代小說獨特的文言、白話傳統比較中,思考了古代小說敘事模式單一的原因:“中國古代文言小說中并不缺乏采用限制敘事的(第一人稱、第三人稱),故很難用漢語不注重語態來解釋中國白話小說敘事角度的單調,就象我們很難用漢語缺乏明確的時態來解釋中國古代白話小說敘事時間的單調一樣(因為敘事詩、文言小說中照樣不乏采用倒裝敘述的)?!庇纱怂贸鲇^點:“中國古代小說敘事方式的單調,不應歸結為漢語語法結構的呆板,而應主要歸因于說書藝人考慮‘聽—說’ 這一傳播方式和聽眾欣賞趣味而建立起來的特殊表現技巧,在書面形式小說中的長期滯留?!?span id="flmg74r" class="super" id="ref41">[40]這一觀察細致而敏銳,該著最鮮明的特點是在古今、中西、文白、詩文與小說等多個維度中把握中國小說變革。當然,這一考察方式自然帶來新的疑問:中國小說是否只有在視角、時間、結構如此轉軌方才足稱“現代”?

他隨后出版的《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第一卷)》專辟一章討論清末民初的文言與白話小說。[41]書中分析了白話小說興起的背景以及與晚清白話文運動的關系,論述了晚清小說家是如何發現并認同了方言對于白話小說的價值,吳語小說、京語小說流行背后的文化因素及其局限。在“古文小說和駢文小說”一節,主要考察以林紓為代表的以古文作小說和以徐枕亞為代表的駢體小說的表現力及其限度。另外,作者也指出“譯文體”對晚清小說語言影響最著,這包括西式標點符號的應用、句式的變化等。該著基本勾勒了清末民初小說語言變化的基本面相,但由于篇幅的限制,有些問題并未作深入分析。

與陳平原相比,袁進將中國小說的近代變革追溯到更早的西方傳教士來華時期。他認為西方傳教士在華的翻譯活動對中國文學的現代變革有重要的推進作用,古代白話向現代白話轉變中,西方傳教士創作了最早的歐化白話文,1865年翻譯的《天路歷程》,就可以看成是最早的現代白話小說,其語言“大體上已經是嶄新的現代漢語”,通過從語音、語匯、語法,從詩歌、散文、議論文、小說各文體上考證,作者認為“現代漢語的文學作品是由西方傳教士的中文譯本最先奠定的,它們要比五四新文化運動宣揚的白話文早了半個世紀”。因此“需要重新思考和調整目前的現代文學研究”。[42]甚至有必要“糾正胡適的錯誤”,因為胡適直接從古代白話文汲取新文學的資源,而忽視了歐化白話在近代的發展。[43]顯然,傳教士的翻譯活動對中國文學語言的改造的確有重要貢獻,但是說傳教士在近代的歐化白話才是國語運動的正宗資源,也還是有待討論的問題。

與袁進的研究相互補充的是宋莉華對清代傳教士中文翻譯的研究,[44]這些研究共同敞開了中國小說現代轉型及語言變革的“傳教士視角”。如果聯系到王德威即將在大陸出版的《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相關論述就更是有意思的話題。王德威在“漫長的現代”中“尋找能夠象征古今中西交沖的時刻”將“現代”的起點定在1635 年,這一年明人楊廷筠正是受到傳教士啟發“首次在中文世界中提出了可以與literature 對應的‘文學’ 概念”[45]。若如此,中國文學的“現代”從五四要一直上溯到晚明,與周作人的論述可以互相印證。王德威還提出1792年馬嘎爾尼訪華的文學史時間,因為這一“事件”恰好與《紅樓夢》的誕生“相遇”。這種中國人獲得“世界時間”的研究理路,是否受“全球史”研究的啟發不得而知。但問題是,文學不可能如馬鈴薯、香料、蔗糖一樣建構出一條清晰可見的全球傳播以及播種/生長/收獲的線索。這里無意評論這一進行中的學術熱點,與本書思路相關的是,王的觀點與文學史分期及文學史意義上的“現代”相齟齬,讀者很容易產生“文學史斷代是否還有必要”的疑問。那么如果“懸置現代”,將現代性追溯與文學史斷代一定程度的剝離,就不存在這樣的沖突和疑問?!艾F代文學”的外延要大于“民國文學史”。如此,“現代”則意味著人文主義向度的“求新求變”的改革沖動,也是感知“世界時間”,獲得“世界意義”的“求好求優”的價值訴求。

如果說漢語的歐化從清代中期傳教士的文化活動就開始了,那么這種改造的現代白話如何造就了現代小說?這一問題是張衛中思考的重點所在,他在《漢語與漢語文學》一書中考察了現代漢語與現代小說修辭上的聯系。他的討論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從現代語言學角度探討五四文學革命的思想性,他認為從文言到白話的轉變實則是一整套美學規范的轉變。二是探討了現代小說與新舊白話美學之間的關系?!艾F代白話的特點決定了現代小說的特點?!比翘接懳膶W思維的轉換與中國小說現代轉型之間的關系。他對陳平原的小說敘事模式研究進行了反思,認為“中國小說的現代轉型首先是文學思維方式、包括美學觀點的變革,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才能找到對這個轉型合適的理論描述與概括”。[46]

21世紀以來,從宏觀上、理論上研究現代語言變革的成果已經異常豐富,甚至出現大量虛浮表面,似是而非的研究。朱曉進看到這種弊端:“有些成果僅僅是滿足于作‘關系’ 的宏觀描述”,“許多成果并未真正搞清語言變遷與中國現代文學具體的體裁、文體形式的關系方式,只是將‘語言現象’ 與‘文學現象’ 簡單地貼合在一起,未能真正客觀、具體地去探究,白話文運動以及其后不同歷史時期的語言變遷對中國現代文學形式的變化和演進的深度影響,對文學形式的基本走向、狀況以及特征的形成所起的決定作用”。故他主張“深入地探究語言變遷與中國現代文學形式演進之間的真實而具體的互動關系”。[47]朱曉進及其團隊持續對語言變遷與“四大體裁”的關系進了卓有成效的考證。

莊逸云全面研究了清末民初文言小說的生存環境、類型、藝術風格及其終結的原因,并辨析了在五四以后文言小說精神對現代小說的滲透。[48]郭戰濤的《民國初年駢體小說研究》是筆者所見唯一一部以民初駢體小說(不是以“鴛鴦蝴蝶派”)為研究對象的專著,厘清了不少關于駢體小說的誤解。[49]從事古典小說研究的張振國研究了晚清至民國文言小說的生存狀況,對晚清民國文言小說集進行敘錄輯校,發掘了民國中晚期的志怪、傳奇小說集,并對民國的文言小說史進行了整體梳理。[50]但遺憾的是他對稀見文言小說集進行了輯錄,對小說期刊發表文言小說情況卻未能充分關注,沒有在新文學發展的視野下研究民國文言小說的命運。其實文言小說的消退與新文學的進展是一個問題的正反面。在五四百年之際,學界已注意到文言文學傳統的現代性問題。陳建華激情地“為文言一辯”,探討了語言辯證運動與中國現代文學的起源問題,認為應該正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文言”的合法性問題。[51]李遇春從“中國文學傳統的創造性轉化”角度試圖“重建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的古今維度”,他認為長期以來“中西維度”備受推崇,而“古今維度有所偏廢”,四大文體而言,小說和散文對傳統的轉化最為成功。[52]這些都是非常有啟發的新探索。

綜上所述,中國小說的現代轉型研究與中國現代文學的語言變革都取得豐富的成果,但也還存在一些待解決的問題:

其一,宏觀的語言思潮研究拓展了視野,但也存在理論辨析多于歷史實證,宏觀描述多于微觀考察的局限,并沒有解決語言變革與文體“如何現代”的關系。

其二,涉及清末民初小說語言變革的論文也不少,但大多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探討五四白話文運動的起源時以小說為例證,沒有從小說文體角度出發。二是討論翻譯小說的文體、小說界革命對現代小說的影響較多,但是全面梳理晚清至五四小說語言整體嬗變的較少。

其三,對五四的“歐化”理論探討較多,但結合白話小說實例辨析新舊白話的特點,將經典白話小說、晚清白話小說、五四白話小說三者并置考察還較少。學界對概念史、關鍵詞研究成果日益豐富,但是晚清至五四的小說中,這些概念或關鍵詞發生了何種變遷,與小說思想的變遷有何關系?再進一步,歐化的詞匯與語法如何導致了小說修辭方式的“現代”轉型?這些都是值得結合具體小說文本進行深入分析的,這方面的研究還不充分。

所以本論文以統計的方法考察清末至五四時期各大小說期刊的小說語言情況,并與兩次白話文運動的理論探討結合起來,考察中國小說語言在清末至民國內外兩種變遷,嘗試將中國小說的“現代”發生研究向語言學實證的角度有所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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