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吳永和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強撐著眼皮試了許多次,才把干澀的要命的眼眸睜開。這時候,身體一瞬間恢復了意識,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說不清楚的麻和癢。
起初他以為他是死了,迷迷糊糊之間用手指狠命地摳了手心。直到摳出了血,痛的呲牙,這才肯定自己分明還活著。
空氣中隱隱彌漫著一股子海水腥臭的味道,連帶著那股子揮之不去的血腥氣一塊,全都涌到了吳永和的鼻尖里。
他將手蓋在眼睛上打了個眼罩,這會正是烈日當空的時候,天氣倒是很好。再看周遭,是一塊海岸附近的灘涂,在他的身邊甚至還有爬來爬去的小螃蟹和一些蹦蹦跳跳的海鳥。
吳永和下意識的將手伸出,陽光透曳而下,皮膚仿佛被鍍上了一層淡金。手上的筋脈絲絲分明,而這筋脈之下的軀體里,心臟正在砰砰跳著。這是生命的氣息,吳永和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在海上飄著的時候,他的手腳早已經不像是自個的了。如今但凡稍微動一動,便會覺得好像身上的骨骼被摔碎了,就這般東一個、西一個的,全部都被甩在這灘涂上,壓根就不聽大腦的指揮和調動。
他不能繼續在這里躺下去了,他必須要起來看看自己這會究竟是到哪里了。等到他使了全身氣力,好不容易支撐自己抬起頭來的時候,剎那間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襲來,肚子里的酸水緊跟著翻江倒海起來。
吳永和痛苦地捧著腦袋,里面好像有無數細細密密的針尖在扎著。就聽著“嘔”的一聲,他終究沒忍住大口大口地吐了起來。
他吃力地趴在那攤爛泥上,掙扎著喘上一口氣來,沒過多久眼前一片昏天暗地,再次昏厥了過去。
申城,青芙像往常一樣早早便起床將家里打理一番,然后便去鋪面上班。自打吳永和的船離開之后,她心里總覺得揣了事情,精神總是很難集中起來。
如果說心中原本是一汪平靜的湖水,那么現在湖面上就像突然闖進來一個頑劣的孩童,拿著石子、木棒在那里攪弄著,激起了無數的水花,又只得放任它自然平息下去。
這一日,她回娘家去看姑母和順嫂,卻見順嫂臉上垂著淚,姑母則是手里捻了一張報紙,神色竟是帶了幾分錯愕。
青芙覺得有些奇怪,姑母一向不愛看報紙這些玩意兒,什么時候有這樣的閑心看新聞了?她徑自走了過去,從姑母手里將那張報紙抽出來,瞥了一眼。
卻見姑母看的那一面上赫然寫著一則突發新聞,說的大約是去南洋的輪船遇到海上暴風雨,最終全船沉沒,所有人葬身海底,無一生還。
青芙感覺整個人都顫了起來,她的眼前黑暗一片,如何還能繼續讀下去呢?
不!她不相信有這種事情!她絕對不相信!
這可能只是恰巧同樣前往南洋的輪船,怎么偏偏會是永和那一艘呢?她緊緊攢著那張報紙,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復又認認真真的將那幾行字給看了一遍。
榮林號……
那是榮林號的船……
“他這人命不好,偏偏就在那艘船上呢。”姑母低聲說道:“日子總要繼續過下去,忘了他吧,就當你們之間從來都沒發生過任何事情。”
“不!他沒有死,他說過會回來的!他一定沒有死,姑母,你不曉得他是一個多么重承諾的人!”青芙紅著眼眶反駁道。
“不要這樣自欺欺人了,他跟你父親一樣,不會再回來了的。”姑母嘆了口氣道。
青芙捂著臉,轉頭便跑了出去。一路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就這樣到了郊野山上。
遠處的鐘樓鐘聲一下下的寥寂顫動著,又緩緩消失掉。頭頂是蒼黑遒勁的枝干,腳下是申城全市。
風一陣陣吹著,她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是真的,方才姑母說的那番話也不是在夢里。
青芙拿著那張報紙站在山頂上,終于明白為什么有人說哀默大于心死。到了這個時候,她真當是難過的一滴眼淚也流不下來了。
風中的“呼呼”聲,就像是戰場上不斷掃射而來的子彈。她癡癡的也不曉得去逃避,只是任由自己的身軀敞露在槍林彈雨之中,那種痛苦已經不是可以用言語去描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