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盤上之夜
- (日)宮內悠介
- 18872字
- 2021-09-08 11:32:30
盤上之夜
Dark beyond the Weiqi
灰原由宇的出身可說是非常神秘的,但據《八方報》當時的報道,她曾明確說過自己出生于東京。從上中學后到出國之前,灰原在東京的駒込度過了自己的少女時代。有一張這段時期的棋譜[1]廣為流傳,據說就是她和相田淳一九段[2]的讓五子棋[3]對局,但實際上這是相田為了炒作由宇,自己編造出的假棋譜。
說這是假棋譜,是因為之后相田九段親口承認了此事。正因如此,在這張棋譜中,他對由宇的那份近乎憧憬的期待表露無遺。棋譜中,序盤[4]時由宇宛若一個剛背會棋譜的小孩,急于搶占先機,這并不是被推崇的下法。但另一方面,她反而選擇了沉穩的定式[5],這當然也是相田編造出來的,但由宇獨特的想法卻在棋子的移動中體現出來了。一位并不清楚圍棋常規下法的少女,悠然地思考,不停落子的模樣,浮現在了讀者面前。
不知相田寫下這張棋譜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但可以從中窺見他在由宇身上看到的天分與才能。相田應該是通過由宇看到了未來圍棋應有的模樣。正因為如此,聯想到她之后的失意與遺憾,反而更令人心酸。
實際上,由宇直到十五歲才接觸圍棋,歷代擁有名人[6]與本因坊[7]等頭銜[8]的棋手們在這個年齡都已經入段[9]了,因此她算是學棋較晚的那一類。她開始下棋,是在海外失去四肢以后的事了。
不過我想先回顧一下,她那寥寥數年的巔峰期中有名的正式對局?;以捎畎硕螆毯谙刃?,她的對手是安希俊十段[10]。這是一場被稱為本因坊戰[11]的挑戰賽。序盤進行得非常平穩,還出現了“秀策的小尖”[12]這種古老的棋型,對手對此無計可施,這種下法因此再次受到好評,現在業余愛好者們也經常使用。
灰原由宇無法拿子,代替她下黑子的是相田。如果相田愿意,他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放棋子,因此這一特例在實施前曾有過爭議。有關這件事,我想之后再詳細講述。
臨近中盤[13]時,由宇和安兩人都面色猙獰,目光聚焦于棋盤之上。由宇坐在專用靠椅上,額頭開始不斷有汗珠滑落,相田則在旁用手帕幫她擦干。
相田讓由宇住在他家,還照料著她的一切大小事務,他也是曾有過棋圣[14]之稱的人物,考慮到這點,這一畫面實在不同尋常。但是如果沒有他這種奉獻,就不會誕生灰原由宇這一棋手了。后來由宇甚至一度被稱為“鬼女”,這不僅是因為她圍棋實力強勁,也可能是因為對局時的這種畫面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由宇剛回國時,曾借住在名譽棋圣[15]新見秀道家中,據說新見夫婦很是疼愛她,不過她被醉酒回家的新見像貓一樣踩了好幾次,就算新見可能并無惡意,但因為發生了這種事,她還是搬到了相田的公寓。由宇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曾依靠過的親戚們在她回國后也越發面露難色,因此她搬家和借住他人之處反而得到了親戚們的支持。
這種奇妙的共同生活,好像進行得還算順利。這兩個人乍一看像是看護關系,但又像是以關門弟子身份入住的師徒關系,賺錢的是由宇,至于相田,他之后在當打之年隱退,一直作為由宇的影子留在圍棋界,也難怪世人都覺得這件事非常奇異。關于這其中的內情,相田似乎也屢屢被問及。“這就是相場[16]的分水嶺?!彼凇栋朔綀蟆飞先绱苏f道。
他使用了相場這一圍棋術語,是為了表示自己和由宇才能的差距,但也只有曾是頂尖棋手一員的相田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吧。他現在已經不用再幫由宇放下棋子,每當八方社處于決算階段時,就偶爾會出現希望他復出的聲音,但相田卻再未以職業棋手的身份回歸過圍棋界。
“由宇與安十段的對決在中盤時局勢已定”,報紙上的新聞如此解說,“雙方行走到棋盤中央時,黑棋占上風,白棋如果能控制二子就可以存活更長時間。但灰原用了大膽的一招,對方已無計可施?!比欢藭r由宇喃喃道,“星位[17]很痛”。雖說這可能只是句牢騷,但因為形容得太過奇妙而讓人印象深刻。也許還有人能聯想起來將棋[18]棋手坂田三吉[19]的那句“銀將[20]在哭泣”。即使如此,星位是指棋盤上布置好的九個黑點,因此它們應該感受不到痛苦,像這樣把非生物比喻成生物,將人類的感覺投射于其中的說法,一般叫作擬人,在修辭學上也被稱為活喻。據相田九段在后來的說法,這種理解是一種錯誤的推測,那句喃喃自語正是解讀由宇這位異端棋手的關鍵。
“那時由宇是基于一種現實的肉體感覺,感受到了星位很痛。”
相田過著隱遁的生活,我與他約好在空蟬橋下某個酒店兼婚禮會場碰面。窗外,一群年輕的工作人員提著伴手禮在等出租車。相田現在住在大塚,離這里很近,所以他指定了這個地方碰面。他現身時穿著一套幾年前就已過時的西裝,說是在北口一家小吃店的二樓獨居,這讓人覺得他的生活似乎不怎么寬裕。八方社董事在上任時也提到過,退隱以后,相田徹底與圍棋界劃清了界限。
“也可以說是幻覺。”相田繼續道,“她好像是感受到身體的一部分很痛一樣,覺得棋盤很痛。她的大腦感受到了痛苦。這是感官的惡作劇,也可以看成是精神分裂的臨床癥狀。”
“灰原八段有精神分裂癥嗎?”
我不禁這樣問道,我因為從棋手口中聽到了精神病專業術語而感到十分驚訝。但當我說出這個想法后,相田謙虛地道,“現學現賣而已?!边@個在比賽時被稱為“殺手”、令人害怕的男人,實際上態度溫和,對誰都一視同仁。
“在我看來,由宇與精神分裂患者有所不同。她很容易激動,卻也平易近人。與其說產生那些感覺是一種病,不如說更像是源于她的經歷?!?/p>
相田語氣溫和,面色明朗,毫無陰霾,據說他現在偶爾會下指導棋[21],除此以外就是靠打短工來勉強維生。但在他身上感受不到時間的沉淀,這不禁讓人聯想到了仙人。
相田時不時會垂下眼眸,瞥一眼桌上糖罐的周邊。注意到我的視線后,他低聲說了句:“這是習慣?!焙腿嗣鎸γ孀鴷r,他會偶爾露出像在無意識尋找對局計時器的目光。談話沒有朝預期的方向發展,而是轉移到了個人的精神狀況上,在我快要想不出合適的問題提問之際,相田開口了,“說起來……由宇有一次戴著假肢參加過比賽,您還記得嗎?”
“記得。”
那場對局我也記得很清楚。為了紀念由宇的功績,理事會向她贈送了假肢。據說使用了腦機接口,可以通過思考來操作,是當時最先進的假肢。
“對這個意料之外的禮物,由宇非常開心。我們倆甚至還去挑選了配套的衣服。這可能聽起來有些夸張,但那時我們都覺得自己將會迎來新生。但是,裝上假肢以后的第一場對局,由宇慘敗。”
那天的情形就仿佛是齒輪錯了位。由宇的對手是高山健七段,雖然大家私下說他的圍棋技術沒到一流水準,但他的文筆很好,在雜志上寫的觀戰記之類的文章輕松易懂,讀者對此評價很高。棋力上則是由宇占上風,或許還能輕松獲勝。但當對弈開始,由宇卻一點點地落于了下風,她雖然多次下出勝負手[22],但等回過神來時敗局已無法挽回。
“裝上假肢的由宇,已經不是由宇了?!毕嗵镎f道,“棋盤和棋子,才是由宇的手和腳——這是字面上的意思?!?/p>
那一戰后,由宇再也沒有裝過假肢。無論是正式對局還是私底下,她都堅持著這一點沒有絲毫改變。
“您知道‘幻肢痛’這個詞嗎?”
“是指失去了手腳的人,感受到本不存在的手腳發生疼痛的現象嗎?”
“是的。人們經過很長時間才將觸覺與現實中自己的手腳聯系在一起。正因如此,大腦錯以為手腳還在,所以引發了這樣的幻覺?!?/p>
相田繼續說道,“然而,在由宇的大腦里,圍棋就是一切,一直活在只有圍棋的世界里的大腦獨自開辟了另一個世界。原本花了很長時間構建出來的感覺地圖,立刻就被重新覆寫掉了?!睋嗵锼f,棋盤和棋子在由宇的大腦里繪制了一部分新的觸覺地圖。
“星位很痛——這對由宇來說,是一種現實的肉體感覺?!苯酉聛恚嗵锾咸喜唤^地列舉起專業術語,“所以……星位是由宇的中指,小目[23]是無名指,高目[24]是食指,三三[25]是小拇指,扳粘[26]是觸覺小體,尖頂[27]是環層小體,飛[28]是梅克爾觸盤,象步[29]是皮下神經終末……我想表達的,你能理解嗎?由宇是能夠用皮膚感受棋盤的人類。她能用觸覺捕捉到圍棋的某種局勢,甚至是過去與未來的局勢。這就是由宇的特殊能力,而這也正是她不可能被其他棋士模仿之處?!?/p>
“你突然這么說,我也……”我閉上嘴,最終,只能將對方說的話換了種說法,“灰原八段的大腦代替了她失去的手腳,直接將圍棋盤與身體連接在了一起。正因如此,戴上假肢以后,她的感覺變得錯亂。您是想表達這個意思嗎?”
“我認為是這樣的。當然,您不相信也沒有關系。”
“……你直到現在,還在等待灰原八段嗎?”
我很唐突地問了這個問題,因為我發現相田正在眺望窗外的眼神太過悠遠。相田稍作思考,最后苦笑著回答:“我不知道?!?/p>
現在回想一下他們兩人的經歷,我甚至覺得,相田和由宇,如果沒有遇見彼此可能會更好。這兩個人都太過拼命,而且也都非常認真。這一切都起源于兩個人的邂逅。
前面講到過,由宇在海外失去四肢后才學會下棋。那段經歷大致是這樣:畢業出國旅行的由宇,在一家食品店里喝了杯茶后隨即暈倒,之后她在陌生醫院的病床上醒來。
她覺得自己應該是被下了藥,盡管語言不通,但從醫生和護士的態度來看,她還是能感覺到自己應該是遇到了非同尋常的狀況。在發現自己失去了手腳以后,由宇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了現實。但她依然覺得就連醫生給她拍照,也可能只是出于醫學上的研究目的,那些照片可能是要用來寫論文的。
實際上,對她進行外科手術是為了迎合某些好事者的嗜虐意圖,而拍照則是為了對她進行拍賣。最終買下由宇的是一名自稱“馬”的老年賭棋手,據說馬贏了一場獎金豐厚的比賽,他用那筆獎金買下了由宇。
這件事也有內幕。馬原本對那場比賽并沒有興趣,但他被卷進了黑社會的內斗中,不得已參加了比賽,贏了后又害怕因為拿到了高額獎金而被殺,所以他才通過輸錢一方的人口販賣組織買下了一個人,想用這種方式將贏來的錢還回去,以求自保。
但馬因此變得幾乎身無分文,他賭棋輸了就會把由宇暫時抵給對方當作賠償,這樣的生活持續著。除此以外,由宇至少還是被當成人來對待,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這個時期由宇從馬那里學會了當地語言,但大多是一些下流的詞語。盡管如此,由于賭棋手過著當天掙當天花的生活,對這種人來說,不能自由行走的同居者是個大累贅,而且馬也應該想過如果遇到合適的機會,就用由宇來做別的買賣?;蛟S馬是把由宇當成了同伙。
我曾去當地打聽過馬的音信。得知他在失去由宇后好像也沒了運氣,那之后逢賭必輸,再后來他去高速公路上碰瓷訛詐,結果失手卷入車輪下被軋死了。在一家據說是他工作過的圍棋會所里,大家評價道:“他雖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某些方面像小孩一樣讓人討厭不起來,遇到那種事故真是太可憐了?!?/p>
對了,那時店里的柜臺上,放著一本由宇參加本因坊聯賽時的日文版《周刊圍棋》。
“你是為了她來采訪的吧?”店主這樣問道。
熟客們也加入了對話。大家一直問我,她現在怎么樣了,身體還好嗎之類的問題。從說話的樣子來看,雖然他們應該也不止一次“抱過”由宇,但此時卻也是真誠地擔心由宇的身體,而且他們大都并無惡意地認為由宇堅強而可愛。還有人說,答應和馬賭棋其實是為了由宇的生活。講述馬買下由宇經過的也是這些熟客中的一員??腿藗儫崆榈鼗貞浟艘粫阂院螅浺蝗颂嶙h,大家一起在紙上寫下了“由宇加油!”并托我轉交給由宇。
從日本人的角度看,這里每一個人應該也是加害者中的一員。但當我按他們的請求,說起由宇在圍棋聯賽中的活躍表現時,這些人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老熟人出人頭地了一般開心,甚至還有人哭了起來。因此我完全忽略了他們可能會持有的惡意,最后對他們謊稱由宇雖然退役了但目前在日本過得很好。
這些人都很喜歡由宇,沒有一個人說她的壞話。但與其說這是出于她的天性,更像是她為了生存下去必須與人交好。她當地語言說得不好,甚至不能走路,在這種情況下,由宇必須考慮偷偷逃走的辦法。她不信任當地的警察,雖然她希望大使館能知道自己的消息,但以由宇的思考能力,她很清楚幾乎沒有這種可能性。
于是,由宇最終將目光鎖定在了圍棋上。
也就是說,由宇學圍棋不是出于興趣,也不像民間愛好者們所說的是為了獲得神授妙手。其實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重獲自由。由宇在看馬下棋時記住了圍棋的規則,雖然她沒有棋盤,甚至連紙筆都沒有,但她一直在大腦中與假想的對手對弈。最開始她只能想象棋牌盤的很小一部分,但漸漸地她想象的范圍擴大了,最后甚至在她的大腦里出現了好幾個棋盤。經過多次模擬,她籠統地掌握了布局、中盤、收官[30]這些概念。
馬經常帶著由宇去賭棋現場,因此她有機會看到對局。但是,由宇的計劃是對學圍棋這件事極度保密,在馬鬧著玩兒似的想教她下棋時,她總是表現得漫不經心糊弄過去。她觀察著馬的每一個對手,等待值得信賴的人出現。
由宇終于注意到了一個人,他是那段時間來賭棋的熟客,一個經常贏棋的小個子中年男人。這個男人和其他客人的氣質不同,他只要拿起棋子,周圍的氣溫就好像會下降幾攝氏度。當他下夠了棋,在一旁喝茶閑聊時,店主突然問他勝利的秘訣,男人回答道:“我是用脊梁骨在下棋?!痹谒赃?,由宇若無其事地對馬說。
“馬,和我下一局吧?!?/p>
“怎么?你會下圍棋了?”
此時由宇下定決心對馬說道,如果她贏了,馬就要還她自由。但由宇這邊沒有東西能拿來做賭注,如果退縮的話就賭不成了。因此她只能利用馬的自尊心,讓他接受挑戰,幸好在圍棋會所里還有很多旁觀者。
“自由了以后,你這種身體能干什么?”馬雖然冷笑著,但還是從容不迫,他說道,“你說想下在哪里,我來給你放棋子?!北汩_始擺起了讓子棋的布局??吹剿@樣,別的客人也開始拿起棋子,此時由宇叫住了那位熟客。
“等一下,你能來當見證人嗎?”
請他當見證人,是為了監視馬的不正當行為,也是為了讓約定的事能夠實現。這對馬來說是意料之外的,他臉上慢慢涌上血氣,聲音也自然而然地顫抖起來。
“我可是賭棋手?!瘪R喃喃道,但之后還是沉默了。
“那我來做見證吧?!笨腿舜饝?,于是比賽總算開始了。
“不過最多下兩個小時。之后我還有事。”
雙方用時不得超過一小時。超過時限的一方當場判負。見證人代替不能拿棋的由宇來下子。下了十幾手以后自然就能看出棋力了,馬很快就停手開始思考。
“偷偷學了很多嘛?!瘪R的語氣里充滿了被背叛的憤恨,“等比賽完了……你知道吧,我會讓你后悔的?!?/p>
由宇對他的話感到很害怕,但她總歸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她畢竟與賭上了棋手面子的馬不一樣。漸漸地,馬明顯越來越焦躁。據說這時由宇稍稍瞇起了眼,露出一副像是快要睡著的表情。
由宇在比賽進入最后階段的時候,總會突然出現這種表情。后來在采訪中被問到這個表情的意思時,她回答說“我在攀登冰壁”。因此她被半開玩笑地稱為圍棋界的萊因霍爾德·梅斯納爾[31]。但她對這種說法反應很冷淡,有人曾指出:“那么,灰原老師開始深呼吸以后,一定要小心?!彼敛豢蜌獾鼗卮穑骸案咛幉荒苌詈粑?。”
“在高峰的頂點附近,氣溫會下降至零下幾十攝氏度。如果在這種環境下深呼吸,肺部的水分會凍結成冰。因此在極地深呼吸是非常危險的?!?/p>
這個小插曲被用來表現由宇的認真。但也有下面這種不知真假的故事。
某天,得了外耳炎的由宇前往耳鼻喉科,醫生說:“你這簡直就像是登山家的耳朵?!币驗樗玫倪@種病是一種慢性炎癥,外耳道會越來越窄,這種癥狀據說總是出現在經常爬山的登山者身上。
關于這一點,相田說:“由宇在朝著棋理盡頭的天空攀登,她釘著看不到的楔釘,一直抓著假想的登山抓頭。在這個過程中,她的身體產生了變化也并不讓人意外?!辈恢@些話有多少是出自真心。但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相田果然還是可能對由宇有仰慕之情。
但是這種話由他們這些人說出來,有著不可思議的臨場感與說服力。其中最典型的應該是由宇的那句回答。進入快棋淘汰賽的決賽后,被問到理想時,由宇這樣回答。
“我想用抽象改變這個世界?!?/p>
且說,馬和由宇的比賽在中盤即將結束時大局已定。中央部分出現了被稱為大劫[32]的棋型,馬看起來有些沮喪。不過馬只花了不到三十分鐘,而由宇卻花了五十多分鐘。再加上由宇得先指定位置,再讓見證人放下棋子,因此無論怎樣她都會越下越慢。而馬盡管已經看清了局勢,但他可以拖延比賽,使由宇超過規定時限。于是馬朝對方布陣的角落下了棋子,雖然這種下法不合理,卻讓由宇難以還手。這是只有賭棋手才能想到的辦法。
這時,見證的男人沒有問由宇下一步的位置,間不容發地放下了棋子。因此馬插嘴道:“這是犯規?!?/p>
“奇怪?!币娮C人糊涂了,“我確實是聽到了這位小姐的聲音……但不管怎樣,我不是連著下了兩次,也不是下錯了放到禁著點[33]。當然,我也有可能聽錯了。但我并沒有違反圍棋的規則,這種下法完全符合規定。”
“你這是狡辯?!瘪R又說。然而觀眾都站在由宇那邊,他便沒有再追究。而且,見證人的水平很明顯比馬高,時間差距慢慢地縮小,最終逆轉。馬斜著眼確認了這一點后,長嘆一聲,低頭投子認輸。見證人沒有理會馬,而是轉向由宇。
“我想帶你見一個人?!?/p>
就這樣,他帶由宇見到了為了推廣圍棋而出國訪問的相田九段。據說見證人其實是一位職業棋手,他為了贏錢買煙才去賭棋。相田以奇妙的表情聽完了來龍去脈,最后開口道:“我知道了。”
“要和我下一局嗎?”
很多年沒有聽到的日語,與不可思議的柔和語調一起回響著,由宇隔了好久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一局?下什么?馬可能立刻就要來把我帶回去了。在那之前,快把我帶到大使館去。
幫幫我,由宇張了張嘴。但是涌上喉嚨的話還是沒能說出來。她沒能說出那句話。后來由宇自己也說她不明白她那時的心情。她沒有尋求幫助,而是目光凜然地看向正在展開便攜式棋盤的相田?!笆?,四?!庇捎钹?,“——十六,四,星位?!?/p>
上述這些內容自然沒有在大眾面前公開。取而代之的說法是由宇在沙漠旅游時得了熱病,那時做了切斷四肢的手術。這種說法就像是詩人蘭波[34]的故事一樣煞有介事地流傳開了。
由宇的經歷,無論她本人怎樣想,在充滿虛構色彩的背景里隱藏著她那很難公開的、跌宕起伏的過去。但說穿了,圍棋界所有棋手的潛意識也起了作用。
作為一名下棋之人,她太過于本真。她對圍棋露骨的感情和強烈的感性,對于常年盤踞在當今棋界的人來說,反而是想要掩蓋與必須改變的特性。成為棋手以后,大家都曾像由宇一樣擁有直白的感性。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大腦開始混沌,志向也消失了。在沒有降段制度的圍棋界,漸漸產生了數不清的九段棋手。比賽結束后,他們就去喝酒、打麻將。女棋手則去參加談話節目,這看似也是為了推廣圍棋,但其實只是詳細描述自己的假期生活和戀愛觀念,等等。
這些事在由宇看來都太過不切實際了,可以說和她是在完全不同的次元。
歸根結底,由宇的存在就是對其他下棋者的譴責。換言之,面對她時,棋手們的靈魂受到了高度質問。因此,由宇是像鏡子一樣的棋手。對手們在由宇身上看到的是反射出的大腦混沌、失去了終極探尋目標的自己——與在酒盞的陰影下,賭博的陰影下,電視節目的陰影下隱藏著的、身為下棋者獨特奇妙的本性。
那些被稱為故老的人,更能感受她的威脅。
他們本就是因為選擇了在圍棋這個抽象的世界里生存,才聚集在了一起。雖是如此,對圍棋感情越真摯強烈的人,就越會被他們避開,被他們厭惡。這實在是諷刺。
我想,終究是因為由宇太過本真,才成了異類。新見秀道看起來很疼愛她,他還把由宇常用的變形中國流[35]下法稱為“巴洛克流”,好像他本人也試過這種下法,但這種事例應該很少。而日本圍棋界特有的這種信息封閉性,并不是現在才出現的。
明治初期有一位叫作水谷縫次[36]的鬼才,他因造化弄人在棋界受到冷遇而聞名。十三歲時,他與那位本因坊秀策[37]對局,受三子完勝,水平相當不錯。
他出生于醫學名門,通往圍棋之路被封鎖,后又因明治維新造成的混亂導致家道中落。水谷投身于賭棋的世界,但在贏了一場重要比賽后被賭徒圍起來用刀劃傷了全身上下。最終他投奔了方圓社[38]。他接受了日后成為本因坊的村瀨秀甫[39]的聘請,直到步入晚年后的三四年間仍活躍于明治時期的圍棋界,最終留名后世。
但是,水谷畢竟是賭棋者出身——這種說法可能是其他棋手的真心話。據說除了秀甫以外,大部分棋手都對他很冷淡。在他晉升七段時,高橋杵三郎[40]提出異議,之后兩人進行了十番棋[41]對決,高橋一開始就連敗,但他編造借口不承認事實。很快水谷就因結核病而撒手人寰,據說在他遺體的頭上殘留著二十八道刀傷,肩膀和背后、胸口也有數十道,甚至沒有一根完整的手指。
由宇在正式比賽時最有爭議的問題就是現役棋手相田幫她下子這一點。特別是——她的著手是從哪里到哪里?她的著手是哪個瞬間呢?爭論點盡是這些被圍棋迷當作小事的地方。
盡管如此,規則就是規則。圍棋畢竟是一個人來下子,著手是指放下棋子,就是手離開棋盤的那一瞬間。但是由宇并不能用手指觸碰棋子。這樣說來,反倒是相田該被當作對弈者、由宇該被當作觀戰者嗎?再極端一點,如果允許由宇和相田對話,那么他們也可以在商量之后再決定如何著手,而且相田如果只是外行人還好說,但他可是曾登上過棋圣這一寶座的男人。這樣的話,只讓由宇告訴相田著手點,除此以外不能有任何交流就好了吧?但他們也可以通過眼神交流等暗號來商量下法。以上這些問題都曾被一本正經地討論過。
最終,相田想將由宇作為棋手帶入棋界的一系列舉動被認為是沽名釣譽,他甚至因此失去了別人的信任。而且,由宇除了相田以外不愿讓任何人幫她下子,這也是個大問題,雖說她想把著手托付給信任的人也很正常,但是那人可是頂尖職業選手相田,所以這果然還是有問題。加上對于大部分棋手來說,他們打心底就不喜歡連業余比賽都沒參加過的人受到如此特殊的待遇。
“不管是暗號還是別的什么,都是些心胸狹窄的人的看法。”新見秀道當時這樣說,“說起來,不入流的人聚在一起,就只會拘泥于細枝末節。想看到讓人陶醉的對局,想看到徹底摧毀圍棋觀的妙手——這些想法,怎么完全消失了?”
這些話應該說出了很多圍棋迷的意見。理事會那邊自然是暗中設好圈套,也就是為盲人等殘疾人士重新安排了特別的棋賽。這一比賽流程和女棋手的比賽一樣,姑且也考慮了招牌棋手相田的日程安排。這是給兩人面子,在公益性上也無可挑剔。但私底下,他們并不讓由宇參加普通的比賽。
相田對這件事表示強烈反對。但董事們的看法是:“并不能因為一名棋手嘩眾取寵就隨便增加職業棋手,我們也不希望為此開這個先例?!边@種看法也有一定的道理,讓人認同。
這時,在董事會上站出來打破僵局的是新見秀道。
“不能隨意增加職業棋手?!毙乱姯h視董事們,暫且認同了對方的說法,“的確如此。但如果這樣的話,包括我在內的這些九段的老頭子們,應該首先被清理掉吧?”對他這個發言,包括當事人相田和由宇在內,所有參加會議的人都僵住了。
新見抓住這個機會開始侃侃而談,“段位發生通貨膨脹,九段棋手接近百人,連棋迷應該都記不全這些人的名字了吧。反正在這個行業,只要有一定的實力,賴著不走就可以升到九段了,畢竟連降段制度都沒有。前段時間剛入段的井上隆太,現在勝率已經到了七成,而端坐在這里的九段棋手們,現在你們每年的勝率是幾成?再說了,要是不認可代下子,計算機也不是專業選手,但也被認定了段位,那這件事八方社要怎么解釋呢?”
他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棋手出身的溫文爾雅的董事們也激動起來。
“既然這樣,事到如今我也直說了?!庇腥碎_始反駁,“她真的是在下圍棋嗎?也就是說,有人能證明嗎?我們當然還是信任相田九段的。但是我們完全沒法知道真相。因為沒辦法驗證。這一點才是現在最重要的問題吧?”
“這樣的話,讓她下棋不就行了?”新見滿不在乎地說。大家更搞不懂他的意思了?!翱傊?,只要證明她是真是有實力就行了吧?!?/p>
這時,在大家腦海里浮現出了很久以前圖靈測試的場景。這是由數學家艾倫·圖靈所提出的、用于判斷機器是否具備智能的一種測試。首先判定者分別以人和機器為聊天對象,只用文字進行交流。如果判定者無法分辨人和機器的區別,那么這個機器就通過了測試。
用在現在這種情況上,就是將由宇放在一個完全隔斷外部信息的環境中,讓她通過網絡與棋手對局(此處插一句,由宇之前在網上和人對局過,有趣的是很多人都懷疑她是計算機。也就是說她其實沒能通過圖靈測試)?!们也徽撨@些,讓由宇處于大家的監視下來進行網上對決。這樣或許可以,他們想。
“我不說麻煩的事。”新見說,“由宇,你用嘴來下棋。懂嗎?你叼著棋子,爬到棋盤邊把棋子放下。這樣就沒人有意見了吧?雖然對你有點不利,但要是因為這么點障礙你就贏不了這些九段棋手,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p>
就這樣,理事會破例舉行了入段測試。由宇與三名五段棋手,兩名九段棋手對決。應該是八方社沒有堅持將所有對手都安排為九段棋手。由宇只要贏了一場就是初段,贏兩場就跳升為三段,贏三場就跳升到五段。但她必須叼著棋子,爬行再放下棋子,之后還要爬到對局計時器旁邊按下開關。吃掉的子也要一個個叼起來。如果進入讀秒[42],可以說她就毫無勝算了。
對手都是正值當打之年的年輕選手,前兩場都是由宇勝出,但差距很小。年輕的五段棋手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最強的。他們沒有停止學習,而且形勢判斷力也在逐漸增強。年輕人之間流傳著謠言:據說有一名棋藝很強的女棋手要入段,而故老們的心情卻日益糟糕。
第三局由宇經歷了最艱難的奮戰。這一戰對手采取了策略,從序盤開始雙方就激烈地互相試探,這對無比珍惜每分每秒的由宇來說非常痛苦。即使在她將對方一角的棋子全滅了,但用力過猛,在另一邊又會被吃很多子。這很像業余人士下的圍棋,但太過專注時,棋局也可能會發展成這樣。又或是在另一邊,她截斷了對方所有棋子將其全滅,然而時間緊迫,她把角落里的死活[43]搞錯了。逆轉,再次逆轉,戰局十分激烈。
事情發生在終盤。由宇已經進入讀秒,她正準備下子時,探出身體的一瞬間將棋子放錯,棋子掉在了意料之外的地方。按照規則這個著手已經成立了,對手只要下子就能轉敗為勝。
這局的對手是新見曾提過的近期嶄露頭角的井上隆太。井上似乎很有自信,他覺得即使由宇不失誤自己也能贏。他馬上看向急場[44],突然像注意到了什么似的停下了手。井上稍作思考后問由宇:
“你是想把這個棋子下到里面吧?”
“嗯?!庇捎畋砬榭酀?,只是應了一聲。
見證人咳了一聲提醒兩人注意,但井上無視了他。
“這樣下會怎樣呢……這樣的話,我的對殺[45]會失敗吧?!?/p>
“不?!庇捎钇届o地回答,“如果你不貼[46]直接扳斷[47]就會成劫。就算這樣,我的劫材[48]多一點,所以我覺得這樣也可行?!?/p>
井上忽然面色蒼白。他本以為自己占據優勢,但事實是他輸了。對方的計算勝過了自己的計算。而諷刺的是,戰局的勝利此刻就在他眼前。這對年輕的井上來說似乎無法忍受。他沉思良久,直到見證人催促他:“請下子?!?/p>
集中的思緒被打斷。最后,井上將手上的棋子放到盤上,“我輸了。”說著他投了認輸。
就這樣由宇直接取得了規定的三勝,獲得了跳升五段的資格。但這件事好像使董事們很不滿,他們因此還盤問了井上。
這時新見出來維護了他,擺平了這件事。但同時新見也沒忘了要好好敲打一下這棵嫩芽。回去的時候,他叫住在走廊上擦肩而過的井上,“太天真了?!毙乱姷吐曊f,“你好像一直盯著我的頭銜吧,但像你這樣下去可是花一千年也夠不到。”
“對方策略更強所以我才認輸的。”自尊心很強的井上立刻這樣回答。
“所以我不用擔心。因為你這輩子都算計不贏我。”
那天新見的心情很好,據說還帶著年輕棋手們走到酒館去喝了酒。董事們并不滿意,但木已成舟,由宇取得了規定的勝利,他們認為之后的九段戰也沒必要了。這也是一種看起來還不錯的逃避方法。
由宇憑借怒濤般的快攻,立刻取得了好幾個女子棋賽的冠軍,次年她成功進入了本因坊戰聯賽。相田因此決定隱退,專心替由宇放棋子。
由宇在圍棋界大顯身手的時間非常短,在這期間她成為歷史上第一位女子本因坊。但她用腦已經接近極限,在對局中的胡話越來越多,那些喃喃自語聽起來既不是日語也不是外語,甚至不像人的聲音。好像是言靈或詛咒,甚至會讓人覺得有點不舒服。
“我們在這里一起生活,我以為自己很了解由宇。”
相田帶我去了他和由宇共同生活過的公寓。好像是為了等待由宇回來一樣,房間一直保持著原樣。即使生活窮困,相田也沒有賣掉這間房子。
一開始,相田還住在這間房子里等待著由宇回來。但是這里殘留著太多由宇生活過的痕跡。比如到處都安裝著的特別欄桿,代替了推拉簾的門、專用床鋪和便攜式坐便器。這些物品理所當然般地存在著,只是看到都讓他漸覺心酸。于是相田將房間保留原樣,自己搬到了大塚居住。
“最近我在想,棋手的本質其實很孤獨,我以為自己明白了這個道理,其實是忘了吧?!毕嗵飺崦e灰的欄桿,低聲自語,“棋手能夠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力量。每個人的戰術和圍棋觀都千差萬別,不可能與人共享。她所攀登到的天空世界,肯定非常壯闊。不,我曾以為自己也看到了,并且和她共享了。但那可能終究只是我的幻想。”
由宇的表現非常出色,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實際上她在圍棋界大顯身手的時間只有兩三年。在與男棋手的比賽也取得過驕人戰績時,她卻已經快要隱退了。棋圣——然后是,本因坊。
她是第一位取得這些戰績的女選手,而且身體殘疾,因此她一下子成為當時的話題人物。與她本人的遭遇相比,這些可以說是完全意想不到的成功,但那時由宇可能已在內心獨自釀造著孤獨。至少相田對此堅信不疑。與比賽中的活躍相反,生活中由宇的眼神變得呆滯,漸漸地,她呢喃的語言越來越不清晰了。
“在她的大腦里,語言引發了爆炸?!毕嗵镞@樣說。
之后,由宇突然銷聲匿跡。從相田九段面前,從圍棋界,完全消失了。在由宇的書架上還擺放著法語、印地語、朝鮮語、俄羅斯語,甚至還有世界語和布魯夏斯基語等無數外語入門書和詞典。對她來說要讀這么多書應該非常費力,腦機接口技術正該在這種地方大顯身手。但因為之前發生的假肢的事,她應該是讓相田一本本取來,幫她翻頁再讀給她聽。
“回國后不久,由宇雖然在女子棋賽上奪冠,但與男棋手的比賽成績并不理想。您覺得那時候她做了些什么呢?”
“應該是瀏覽棋譜,或者研究定式吧?”
“由宇她學習起了外語?!毕嗵镎f,“我應該說過,由宇擁有用觸覺感知棋盤的能力,這種能力好像是她在外掌握的,但使用方法一開始并沒有經過精練。首先必須把感覺分類成語言。痛、癢、熱、硬……最開始,她只用這樣的日語詞就可以獲勝了。但是慢慢地只靠這些詞已經不夠了。痛、癢、熱——只靠這些大家熟悉的詞,不能戰勝頂尖職業選手?!?/p>
這時由宇注意到了外語。據相田所說,在英語里,亮藍色和暗藍色基本上都叫藍色,但在俄語里,亮藍色和暗藍色有不同的稱呼,這樣人們所了解的藍色的種類也增加了。于是由宇開始收集世界各國與觸覺有關的單詞并積累在腦海里。為了變強,她不斷增加詞匯量——過去可能出現這種棋手嗎?經過這個過程,由宇磨煉了自己的感覺,將其培養得更加精確。
“那是……”
相田的話讓我想起了某個古老的學說。即人能通過語言來看到現實。不是現實規定了語言——而是語言規定了現實。
“好像是沃爾夫假說[49]吧?”
“不。”相田平靜地搖了搖頭,“并沒有那么夸張。其實我只是想說語言和感覺好像的確有某種聯系。”
就這樣,由宇的勝率甚至達到了七成。
但這樣的力量只能應付得了一時。
“單詞很快就不夠了。就算同是五感,比起視覺和聽覺的廣度,表示觸覺的單詞大都很原始。即使學習多種語言也沒有很大的差別。更何況她想要表現的是圍棋的觸覺,這是人類尚未到達的領域。痛、癢、熱、硬……她本來想用觸覺來感受這些常見詞匯背后的事物。不久以后,由宇開始創造自己特有的語言。但這是一項非常痛苦的工作。因為語言本來應和他人共享。然而她想做的是將本質上不能與任何人共享的領域變成語言。”
雖然相田這樣說,但以前應該也曾有過想要向這個領域進發的人類。
比如說,所謂的宗教家就是這種人。不過那也得和別人有交流才行。
“很少有人即使因此發狂了也依然要繼續下去。”
這時相田用了“發狂”這個詞讓我印象深刻。
“她的大腦陡然間發生了語言的爆炸。她突然不能說話了。語言覆蓋且占滿了她的腦容量。正因為除此以外沒有別的選擇,她才超過了極限。也無法繼續下圍棋了。她被囚禁在了感覺的循環和語言的牢籠里。這就是她獨自一人歷經漫長時光、去往無法變成語言的彼岸的結果。就這樣,由宇從我們面前消失了?!?/p>
“……”
“——好像有人想知道,我和灰原八段之間有沒有男女之情?!?/p>
相田突然這樣說,我感到很意外。因為我覺得這和主題沒有關系。但我察覺到了相田大概是認為他和由宇關系密切,所以他忍不住想要傾訴。
“說得更加露骨點就是,有人對我們之間的性行為感興趣。但我們只是面對棋盤進行對局。我們的精神在棋盤上交流。由宇把感覺器官和棋盤直接相連。正因如此,我們的痛覺和溫度感覺在棋盤上相遇,互相纏繞,向著無限接近十的三百六十次方的世界延伸。沒有別的事情。沒有別的接觸。但也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人感到愉悅。對弈就是我們之間的性愛。”
說到這份兒上,相田好像又重新振作精神般地搖了搖頭。
“不?!彼S即否定了自己的說法,“有時,我太拘泥于和由宇之間的關系,我可能被我們之間毫無關系這一觀念所束縛了……不,一定是這樣。”
相田始終平靜的表情出現了波動。
“但是——接受了別人的觀念后,究竟又會有多大的影響呢?”
近松門左衛門[50]時代的凈琉璃[51]中,有一段“碁立軍法”[52]的故事。兩位老人在山頂相對而坐,在棋盤上對弈。接下來歲月更迭,大陸上戰火彌漫。然后有人出現,說:“你們以為在山上只過了一段時間,其實已經過去了五年,你們將其中四年看成了四季之戰?!薄麄儽疽詾橹皇且粫r的幻覺,其實山下的確已經過去了五年。
并非圍棋在模仿戰爭,恰是戰爭在描繪圍棋對決。
“我,想要用抽象改變這個世界。”
由宇半睜著眼,俯視棋盤。
星位,小目,掛角[53],高夾[54]。棋手們的每一步都下在虛空上。這些都成為由宇身體感官分布的地圖,最終形成語言,循環往復,最終模糊成一張棋譜。
在那里已經沒有了時間與姓名。也沒有人來呼喚它。連意識都變得模糊,不管去哪兒眼前都一片朦朧。好像在消音室里。自己是棋譜嗎?或者棋譜才是自己……只感到呼吸很沉重,好像在海里游過后的余韻,一漲潮就會被卷走。
——冰壁。
是的,由宇應該在攀登冰壁。因此語言像泡沫一樣,一出現就爆炸,飛來飛去就瞬間消失。詞匯玩笑似的形成主語,一部分成為賓語,形成語音表現和語義表現,朝著即將擴散的那一點——由宇一直盯著透明的楔釘,握緊虛構的支點。溫熱,柔軟。抑或是冰冷,堅硬。
山頂隱藏在遠處消失點的彼岸里。
不,她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頂峰。但有一件事是明確的。那就是無論過去還是未來,沒有一個人成功到達過那里。即使這樣,由宇也仍在繼續攀登。在這不存在的山上,攀登著不存在的冰壁,在不存在的冬天里,攀爬著不存在的冰柱。
冰鎬彈回來了。
暴風雪在四面八方飛舞著,相撞后產生回響,形成亂流,最后變成粉紅色的噪聲涌到耳邊。由宇在暴風雪的深處聽到了人的嘈雜聲。那些噪聲起初聽起來并不是某個國家的語言,但隨著聲音碎片慢慢地匯聚,這讓她回想起某個場景……甚至還感受到了一些鄉愁,她懷念起那個圍棋會所。香煙的煙霧,板著臉看賬本的店主,抑揚頓挫的語調,打招呼、發牢騷、抱怨、客套話?!白蛱煳依掀啪尤话峒伊?。五十塊?只有五十塊嗎?你聽我說啊。?。≮A了,我贏了!”——啊,這是馬的聲音,“怎么了?由宇,想吃點什么嗎?”
不。
這是幻覺。
由宇看透了冰的質地,她再次鑿入冰鎬。每次音韻、語法、單詞、語義都會相互碰撞,發生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化,音韻變化,母音變換,形成語言障礙,然后被治愈。好像野生植被般。
——已經沒有了。
沒有了英語和日語,也沒有了印歐語系,閃族語系和南島語系也沒有了。由宇自然地喃喃出聲。破裂音、摩擦音、鼻音、半母音。最后聲音像唱歌般上下起伏,漸漸變強,然后開始斷音[55]。虛無的口腔里發出虛無的聲音,由宇一直在歌唱。
她歌唱著被世人遺忘的古代音符群,也有可能是來自未來的歌聲。那不是野獸的語言,不是人類的語言,不是蝴蝶的語言,恐怕那不是任何動物的語言。身處懸掛在天空之上的垂直冰瀑的正中央,她歌唱著的是——植物的語言。
一步。
又一步。
遙遠山腳下,街上閃爍的燈光點燃了由宇靈魂深處的神經。在意義和句子的混合物里,暴風雪無休止地狂吹。由宇拉著抽象的登山繩,攀登著人跡未至的抽象冰壁,一毫米,又一毫米?!嗵镌谀菍γ鎲??
車站前的十字路口附近,便利店、手機賣場和快餐店分布得十分擁擠。剛升到七段的棋手井上隆太在那里舉著通往守夜會場的指示牌。靈前守夜在炎熱的八月舉行,除了死者親屬,齊聚一堂的都是當今的棋圣名人等響當當的人物。負責念悼詞的人是相田。
我看到了認識的攝影師,就叫住了他。由宇雖然暫時行蹤不明,但我確定她曾靠做模特勉強糊口。她參加了國外舉辦的肢體殘缺者的選美比賽,還獲了獎。那時經常給由宇拍照的就是這位攝影師,因此有傳言說可能是他幫助由宇離開的,但我不知道這消息是真是假。
由宇容貌秀麗且精明過人,這種工作難不倒她。她的病情多多少少也有點好轉,但她沒有再從事與圍棋相關的工作,一年前的模特工作也突然中斷了。
我問攝影師怎么會來這里,他說他之前和新見秀道名譽棋圣在一起工作過。新見棋手為人豪爽磊落,因從未有過酗酒、賭博、借高利貸或花邊新聞而出名,他名望很高,會場里一直有吊唁者出入。據說他曾做過三次癌癥手術,死因是吸入性肺炎[56]。
我去和素子夫人打招呼時,她好像知道我一直在追尋由宇的蹤跡,還問我由宇過得好不好,所以她應該也不清楚由宇的行蹤。
這時,攝影師聽到了我們的對話,說由宇現在好像在廣島的S醫院住院。我問他由宇是不是身體出了問題,但他也不清楚具體情況。我用手機查了一下,發現那家醫院很擅長再生醫療,我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預感,決定要去廣島看看。
相田讀著不熟悉的悼詞,好像緊張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不停地用手帕擦著后頸。我告訴了他廣島醫院的事,他說等自己的事處理好了之后明天就出發。我也想一起去,就安排好了日程。
我們坐新干線去了廣島。這時我從相田那里聽到了很有意思的故事。據說在中國買下由宇并照顧她的那個男人,很有可能出身于“滿洲棋院”[57]?!皾M洲棋院”由宮坂寀二于昭和十四年(1939年)設立。宮坂棋手從大正到昭和時期都很活躍,說起來,他原本有機會成為本因坊。
本因坊本來是家元[58]的稱號,但是隨著家元最后一代家元秀哉的隱退,這個稱號就讓給了日本棋院[59],如果沒有這件事,宮坂可能會成為下一代本因坊。夢想破碎后,宮坂移居中國,設立了“滿洲棋院”。他好像很有經營天賦,棋院發展得還不錯,但隨著戰局惡化,在那兒的夢想也破滅了,最后他只能歷經艱辛返回日本。那時“滿洲棋院”里在宮坂的門下,好像是有一名叫馬的棋手。我拿到了馬的照片并且給相田看了復印件。不過因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也無法確定,但那個人很有可能就是“滿洲棋院”的馬。由宇看著馬的下法學會了下棋,不管她本人是否承認,她其實算是馬的弟子,這樣說來,宮坂的夙愿通過“滿洲棋院”的馬傳了下來,再由徒孫由宇實現了。
相田來廣島這邊,也是受八方社所托,因此他第一天要去附近的圍棋會所和民間圍棋組織走一圈。
于是我先去醫院探望由宇,從主治醫師那邊了解她的病情。
大概是用再生醫療技術修復了身上的細胞,躺在病床上的由宇,在肩膀和腰部的位置長出并伸展著柔弱蒼白的四肢。據醫生的說法,由宇是史無前例的臨床病例,因此無法解釋具體細節。一直將觸覺與虛構的棋盤接觸,她的感覺已經到了極限。就算暫時離開了圍棋,但像她這種常年只想著圍棋的人即使不產生這種情況,也有可能出現失語癥、人格分裂、嚴重的幻肢痛以及其他各種癥狀。
于是醫生用催眠封印了她對圍棋的執著,又用再生醫療技術給她接上了新的四肢,但是由于四肢之前的切斷痕跡太過久遠,而且草率的手術過程讓她非常痛苦,四肢的神經系統也沒有好好接上。最后只能選擇再次切斷四肢。最重要的是由宇會答應嗎?
醫生把這一切都告訴了她,她喃喃著:“老師,老師在哪里?”問了以后才知道老師好像是指曾照顧過她的相田九段棋手。不知為何她越過催眠的阻斷想起了相田,但事已至此,必須首先考慮她的想法,醫生希望我盡快提供相田九段的聯系方式。
于是我給相田打了電話,叫來了還在八方社圍棋會所的相田,這時由宇的臉上始終充滿不安與害怕,即使相田來了也沒有改變。
相田不可思議地俯視著由宇:“長高了很多啊。”他的感言顯得很木訥,醫生和由宇都笑了,除了笑也不能做什么了,一時間病房里笑聲不絕。但這時由宇仿佛要擺脫束縛般,喃喃地叫著“老師,老師”。不知道她身體里怎么還會殘留著這樣的力氣,她自己坐起來緊緊地抱住了相田,相田也坐在床邊回應了她的擁抱。
這個擁抱持續了很長時間。我覺得這不是父女之間,也不是男女之間的擁抱,而是仿佛靈魂力學般勢必會發生的交融。但誰又能知道這兩個人的想法呢。
由宇告訴醫生,她愿意再次接受四肢的截肢手術。醫生認為,在四肢還沒完全與身體接合前做手術最好,所以手術時間定在大后天。相田說他還會過來,但由宇卻讓他別再來了。
醫生說由宇病情日趨惡化,因此最好能有人來給她一些精神支持,其實就是希望相田能再過來。但由宇卻說沒關系,她已經得到回報了。
相田又去了圍棋會所,而我試著采訪由宇。我想詢問據說存在于她大腦里的天空世界。我想起了相田的話。
“——最近我在想。棋手的本質其實很孤獨?!豢赡芘c人共享?!实堑奶炜帐澜纾隙ǚ浅验煛2?,我曾以為自己也看到了,和她共享了。——但那可能終究只是我的幻想?!?/p>
“天空的盡頭非常冷,還很寂寞?!庇捎盥卣遄弥~匯回答了我的問題,“過著正常生活的人會說那些都是我的幻想吧?那都是我的妄想,我這種人,就像在海拔零米的柏油公路上被登山服包裹的小丑。我也不是不明白他們的意思,但是……”
我注意到由宇的表情變得明朗。我很久沒見到由宇臉上有這樣有把握的表情了。這時我才意識到她不一定過得很不幸。心情不明的由宇繼續道:“盡管如此。兩名棋手會在冰壁上相遇?!?/p>
和相田在廣島的小酒館吃晚飯時,我告訴了他這些事。相田馬上問我:“是真的嗎?她真的這樣說了嗎?”相田無聲地哭泣著。他隨即用手帕擦掉眼淚,但是怎么擦眼淚都會立刻再次流出來。
我們決定在這邊多逗留幾天等待由宇恢復。雖然她本人鄭重表示讓我們不要再過去,但相田立刻下定決心。他搖著頭,仿佛想說這肯定不是她的真心話。我點頭贊同,給相田又倒了一杯酒。
手術后,在床上睜開眼的由宇如同之前一樣,連接在肩膀和腰上的四肢被切斷了。
由宇的眼睛冷漠地看著上方,眼里仍然有著理智的光芒。她和相田一言不發地看了對方幾分鐘。
相田沒有觸碰由宇,由宇好像也不想讓他這樣做。醫生在病房里待了一會兒,說接下來還有事,然后離開了病房。
“十六,四,星位。”由宇在看不見的棋盤上下了一子。
“三,十六,小目?!毕嗵飸馈V钡酵砩嫌捎钜纤幜耍@場對局才暫停。
注釋:
[1]指雙方對局記錄?!g者注(若無特殊說明,文章所有注釋均為譯者注。)
[2]圍棋棋手最高等級稱號。
[3]讓子棋是指對局雙方棋藝水平有差距時采用的一種對局形式。讓五子棋是指黑方先在棋盤指定位置放置五枚棋子,然后白方再下子。
[4]也稱初盤,一局棋開始的布局階段。
[5]又稱“定石”。指用最穩妥的順序,而且能禁得住以后的檢驗,從而被固定下來的定型。
[6]日本圍棋高手榮譽稱號。原指日本圍棋界一代唯一的九段選手?,F指“名人戰”比賽冠軍獲得者。
[7]日本圍棋高手榮譽稱號。原為日本圍棋四大棋家之一?,F指“本因坊戰”比賽冠軍獲得者。
[8]某些比賽冠軍的特定稱呼。日本常說七大頭銜:棋圣、本因坊、名人、十段、碁圣、王座、天元。
[9]指擁有圍棋職業一段稱號。
[10]十段不是圍棋中固有的一個等級,是指十段頭銜戰冠軍稱號。
[11]日本重要新聞棋賽。由日本《每日新聞》社舉辦。創始于1939年。
[12]日本著名棋手本因坊秀策常用的一種下法。
[13]雙方在序盤之后進行全局性戰斗的階段,決定一局棋勝負的重要時期。
[14]棋手最高榮譽稱號,現指當代日本重要新聞棋賽棋圣戰冠軍獲得者。
[15]對在圍棋事業上做出成績和貢獻者的榮譽稱號。
[16]日本圍棋術語,指黑白雙方都滿意當前局勢,勢均力敵。
[17]也稱“星”,棋盤上用黑點標出的九個交叉點。即“4,四”“10,四”“16,四”“4,十”“10,十”“16,十”“4,十六”“10,十六”“16,十六”。
[18]也稱本將棋,一種流行于日本的棋盤游戲。
[19]將棋棋手,擁有名人與王將的稱號。
[20]將棋的棋子名稱。
[21]段位高的棋手與段位低的棋手之間進行的含有教學性質的對弈。
[22]形勢不容樂觀的一方下出的足以扭轉局面的關鍵之著。
[23]又稱“三四”。在棋盤空角上的3,四位置下子。
[24]也稱“四五”。在棋盤空角上的4,五位置下子。
[25]布局著法。在棋盤空角上的3,三位置下子。
[26]采用扳的著法,又將可能被對方切斷的棋子連接起來。
[27]“尖”指在原有棋子相距一路的對角交叉點上下子。“尖頂”指下在尖的位置上,兼起頂撞對方棋子的作用。
[28]在原有棋子呈“日”字形的對角交叉點處下子。
[29]也稱“飛象”。在原有棋子的“田”字形(中間無其他棋子)斜對角交叉點上下一著。
[30]指一局棋中盤戰結束以后,終盤階段雙方繼續占領地域,并使地域的所屬更加明朗化的一系列著法。
[31]Reinhold Messner,著名意大利登山家。
[32]“劫”指黑白雙方可以輪流提取對方棋子的情況。圍棋規則規定,打劫時,被提取的一方不能直接提回,必須在其他地方找劫材使對方應一手之后方可提回。
[33]圍棋術語,也叫“禁入點”。圍棋比賽規則之一,即:不準在“禁著點”落子。
[34]讓·尼古拉·阿蒂爾·蘭波,19世紀法國著名詩人。
[35]圍棋術語,全稱中國流布局,指圍棋布局的一種方法。
[36]日本棋手,方圓社“四天王”之一,歿后方圓社追贈七段。
[37]日本棋手,創造了“秀策流布局”,被稱為日本棋圣。
[38]日本圍棋組織。1879年創立,1924年解散。
[39]十八世本因坊,方圓社創始人之一。
[40]日本棋手,方圓社“四天王”之一。
[41]也稱“十局棋”,是圍棋比賽的一種形式。兩名棋手對弈十局,先勝六局者為勝方。
[42]圍棋對局尚未結束而對局者可自由支配的時間已經用完時,用以限制對局者使用時間的措施。一般由裁判員采用秒表執行。
[43]圍棋術語,研究單方死或活的關于眼的問題被稱為死活。解決死活問題是一局棋成敗的關鍵。
[44]圍棋術語,是指效力不一定是全盤最大,但攸關生死或使攻防形勢急轉直下不得不落子的地方。
[45]圍棋術語,雙方棋子互相包圍,在都不能做成活棋的情況下,使對方氣數不斷縮短的過程。
[46]圍棋術語,緊挨著對方棋子連續下子的著法。
[47]圍棋術語,采用扳的著法,同時切斷對方棋子。
[48]圍棋術語,與雙方劫爭成敗有直接關系的基本條件。
[49]又稱為“語言相對論”,是關于語言、文化和思維三者關系的重要理論,即在不同文化下,不同語言所具有的結構、意義和使用等方面的差異,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使用者的思維方式。
[50]日本江戶時代凈琉璃和歌舞伎劇作家,被譽為“日本的莎士比亞”,與同時代的井原西鶴、松尾芭蕉并成為“元祿三文豪”。
[51]本是指日本說唱藝術發展起來的木偶戲,凈琉璃原指一種說唱曲的名稱。
[52]為凈琉璃戲劇《國姓爺合戰》中的一段。
[53]圍棋術語,也稱“掛”。布局著法。在對方已有一字占角的情況下,在其附近下一子,防止對方締角。
[54]圍棋術語,當對方掛己方小目或星位時,在其四線位置下子,進行夾擊。
[55]表示音間斷的唱奏記號。這些音要唱得干凈、短促、有彈跳力。
[56]指意外吸入酸性物質及其他刺激性液體和揮發性碳氫化合物引起的化學性肺炎。
[57]偽滿洲國(日本帝國侵占中國東北后建立的傀儡政權)圍棋組織。1914年在長春成立,1945年日本投降后解散。
[58]指本因坊棋院的掌門人。日本四家元指本因坊、安井、井上、林四大棋院的掌門人。
[59]日本最主要和規模最大的圍棋組織。1924年成立,總部設在東京,在世界多國設有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