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I
隱蔽意圖
潾霜
石壁間傳來朦朧的聲響,空氣中有股空靈的哀傷。一向暖和的瓦伊特蒙,已不如以往。
在人稱“陽光殿堂”的小洞穴,鐘乳石叢沿地鋪開,只有一條走道從中央通往末端的一面墻,上頭盡是符紋壁畫。走道兩旁,上千個銀飾以線繩懸吊在鐘乳石上,代表無數世代的奔靈者為了瓦伊特蒙付出了生命。
白發的奔靈者低著頭,獨自坐在洞窟角落。他裹著殘破不堪的黑色遠征衣裝,暗淡無光的長發遮蔽面容。
不知為何,巖壁偶爾微震,鐘乳石上的銀飾發出叮當聲。
回到瓦伊特蒙時,他第一時間交出從所羅門帶回的資料,并雙眼茫然地告知人們所羅門已滅亡,聯合遠征隊也已瓦解。
接下來不知多久,他恍惚地回答他們的每個問題。聯合遠征隊發生了什么,所羅門發生了什么,他發生了什么;沿途的情況如何,所羅門周邊的情況如何,所羅門內部的情況如何;所羅門里的尸體有著什么樣的傷口,精確死亡人數多少,遠征隊的每位成員如何陣亡……
他面無表情,逐一回答問題。恩格烈沙長老急切地提出更多問題,總隊長亞煌則坐在一旁聆聽,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他有點記不起來自己回答了什么,靠本能來回應,且雙眼空洞地盯著前方。
“先讓他去休息吧。”亞煌最后開口,人們才靜了下來。
然而他沒有回自己的窟房。與許多奔靈者一樣,他父母雙亡,也沒有其他親人。最像兄弟的那人,他背叛了他,獨自回到瓦伊特蒙。
因此他來到陽光殿堂,從懷里拿出一小片飾物。上頭的銀紋像是怒吼的獅子。
他選了一柱鐘乳石,將它疊在成串的銀飾上。然后坐了下來,再也沒有動作。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數小時,或許數日。這種對時間喪失敏感度的感覺,他非常熟悉……他曾與一群伙伴被困在同一個地方,嘗試堅信不會到來的希望。
白發的奔靈者就這么坐在殿堂里,直到感受不到時間的脈搏。
不時有人來到他身旁探望。前探尋者支部的同伴,首席學者帆夢。恩格烈沙長老、總隊長亞煌也再度到來……他們都想跟他說話,卻無人能讓他抬起頭來。
“能生還下來,便是好事。黑允長老昏迷了,桑柯夫長老他……總之,現在瓦伊特蒙的事宜暫由我掌管。”厚實的嗓音在耳邊說,“你放心,短期內不會再派你出任務,先好好休息吧。”他一動也不動,說話者離去了。
“你辛苦了。”另一人說道。但他什么也沒回答,對方僅將手放在他肩上一陣,便拖著跛行的腳步聲離開。
“謝謝你帶回那些資料,非常寶貴,研究院已在研讀。”輕柔的聲音說。
“俊……”
他完全聽不見身旁人所說的話。他們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了。
因為他的耳中,只聽見風聲。
卷動雪塵的風聲,對抗魔物的風聲;在他疾馳的身影后方,逐漸消失的風聲。
蒼灰色的天空下,他在深雪中疾馳,緊抱懷里的卷軸筒,緊盯前方的海岸線。成千上萬的狩——那些冰晶骨架、雪塊肌理的魔物,不斷放出震天嘶吼,卡在他身后某個關口,卻無法通過。
——因為路凱只身鎮守在那兒。
俊咬著牙死命往前,看著越來越近的海岸線,逼迫自己不能回頭。他差點兒無法克制折返的沖動,辜負戰友以生命托付給他的信任。
后方傳來極度劇烈的轟鳴,炸裂聲掀起一波雪塵掃過身旁,仿佛大地正在怒吼。
不停涌出的淚水在冰天雪地瞬間結凍。他沒有放緩速度。
后方安靜了,耳邊只剩棲靈板的刮雪聲響,他卻沒有放緩速度……
記憶中,路凱總站在俊的前方,先于他面向所有挑戰。但那是最后一次了,未來也不會再有了。
現在,俊低著頭,雙臂靠在膝蓋上,眼角的傷疤隱隱刺痛。
在他身旁是個破損的行囊,以及嚴重毀壞的棲靈板;銀質的邊角幾乎全磨掉了,透出里頭變形的鋼環。一道巨大的裂痕切過板子底部,暴露出干裂的魂木。
偶爾,幾絲幽然的藍光從板子冒出,在空氣中晃動。他依然埋首在手臂里,動也不動。那飄晃的柔光無奈似的,再度沒入板中。
回憶像是一縷輕煙,在混沌的腦中漫延,直到它濃烈得不堪承受,像熾熱的火焰扭曲所有念想。俊的雙手合攏、顫抖。
俊腦子里冒出很久以前的畫面。
第一次知道路凱的時候,兩人才十二歲。
瓦伊特蒙的資源稀缺,因此只有即將成為學者或奔靈者的人,才有資格學習閱讀與書寫的技能。這些奔靈者的候補生平時在外以木板鍛煉滑行,課余時間就和導師坐在雪地,運用白晝的明亮來練習讀寫文字。一有考試,每個孩子每天都會分配到一顆拇指大的蠟燭,在短短的一小時內,自己在陰暗的書舍復習所學。
那次俊離開書舍時看見一堆孩子擠在廣場,似乎分成兩派起了沖突。雙方的頭目怒氣沖沖地對罵。而站在他們中間的,是個矮一點的黑發男孩。
“別打了。”那孩子似乎想阻止兩邊的人打起來。他把小手放在大孩子的胸口,卻被對方揍了一拳。
“路凱你滾開!我非教訓他們不可!你不讓開我連你一起揍!”
但那孩子動也沒動。他的嘴角滴血,再次把手按在大孩子的胸口上。“別打了。”
白發的俊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幕。
三年之后,兩個少年將一同從雪地歸來,把雙手放在各自的板子上,說出束靈儀式的禱文——
縱使光明破滅,黑暗叢生;直到天地滅裂,生命終結……
又有人走進了陽光殿堂。
腳步聲停在不遠處,那人似乎坐了下來,之后許久沒有動靜。俊沒有多加理會,依然垂著首。他甚至感覺不到饑餓,身體早已麻痹。他憶起那場決定命運的等待,十幾天來除了雪水,沒有任何東西進入胃里。熟悉的痛麻感來到腹部,他想借著身體去回憶,想象時間能倒流,仿佛只要再一次承受極限的痛苦,就能回到那一刻。伙伴依然存活的那一刻,他必須選擇離去之前的那一刻。
空氣中一點聲音也沒有,身旁卻多了一層淡淡的香氣。
“路凱真的……不會回來了嗎?”
俊沒有回話。
好幾分鐘過去,那人嘆了口氣,站起身。這時俊才仿佛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
他想起什么似的,緩緩抬起頭來。白發遮著憔悴的面容,望過去,看見女孩的手中握著玻璃蠟燭,微微點亮柔順的綠發。她寶石般的眸子里,是反射著燭光的淚水。
俊凝視她好一陣子。
動起胳臂時,僵硬的筋絡陣陣疼痛,但他從一旁拿來行囊,在里頭找到一個小型的鐵質筒。然后他伸出顫抖的手,“路凱說……必須親手交給你。”
女孩遲疑了幾秒,接過來后立即抽出里頭的東西。那是一沓薄薄的文獻,似乎是從某個記事本上撕下的。
“這是……這是所羅門的日志……”她的目光從紙張挪向白發的奔靈者,“外頭帶回的東西,不該先交由長老或研究院嗎?”
俊再度低下頭,不再回應。
他看不見女孩的表情,卻聽見她嘆了口氣。“俊,謝謝你……”
女孩離去的腳步聲回蕩在巖壁間,就像無法返回的時間,越漸稀薄,在白發奔靈者的耳中逐漸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魔物的嘶吼聲和刮雪的余音。
以及腦中的無盡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