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管理附書信于箭，射于南門，城內(nèi)很快有人接應(yīng)。

長狄為北狄一支。狄人文字，形狀類似殷商的甲骨文字，與宋國的篆書大相徑庭。長丘城司馬田伯光與管理昔日同為廢公家臣，同僚一場，識得手書筆跡，一點也沒有懷疑是狄人賺城。

長丘城高僅僅三米，軍隊魚貫而入。因為人數(shù)不多，車輛只有兩架，長狄黑燈瞎火的都沒反應(yīng)過來。

公子卬對長狄的夜戰(zhàn)能力有了初步的輪廓。

長丘的甕城里有不少人，只聽得開門的聲音和援軍到來的消息，許多人即使伸手不見五指，也要晃晃悠悠地擠過來，看個希望。

長丘家司馬田伯光浪費了珍貴的木材，打了一支火把來到近前，數(shù)了數(shù)人數(shù)，失望地大叫道：“如何只有百人？信中不是說有千余精銳么？”

公子卬拱了拱手，施禮道：“不知當(dāng)面可是初陽？”

初陽正是田波光的字：“正是區(qū)區(qū)。”

“初陽勿憂。大部人馬在城外埋伏妥當(dāng)，信中所寫，句句屬實。”

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甕城里的守軍頓時一片歡騰。只有管理心中疑惑，他一直不知道公子卬和長丘什么時候取得通信上的聯(lián)系。

“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援軍給盼來了。你們都不知道，我們快要守不住了。”喜極而泣的哭腔此起彼伏。古代軍中很忌諱的一點，就是夜里營嘯。田伯光心中暗叫一聲不好，行色匆匆地向公子卬致歉，準(zhǔn)備去彈壓：“太傅容稟。”

援軍在甕城草草對付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公子卬在田伯光的陪同下視察城防。一邊走，田伯光一邊介紹起長狄的情況：“狄者，從大篆的字形上看，從火，從犬。秋冬時，狄人在草原縱火，百獸從草叢中驚懼逃亡，彼輩縱犬相追逐，驅(qū)使獵物墜入陷阱，從而俘獲圍獵的碩果。狄人縱火時，口中高呼，狄！狄！狄！故名。

狄人本穴居于黃土高原，鳥獸羽毛作衣，朵頤牲畜、野獸之肉，輔以奶酪為食，故而體格健壯。自從周穆王以降，岐山以西地震頻頻，災(zāi)禍連連，天氣寒冷，百獸凋零，因此狄人東遷中土，攻滅鎬京，入寇黃河之陽。”

公元前八世紀(jì)左右，地球進(jìn)入小冰河期，東亞地區(qū)的氣溫和降雨量陡然下滑，農(nóng)耕文明的西周王朝尚且餓殍充塞其間，穴居的狄人的生存境遇自然更加惡劣。

如果說，小冰河期對農(nóng)耕文明是考驗的話，對游牧部落則是生存的煉獄。失去了野獸肉源的狄人只能開始向人類朋友征食。公元前782年，周幽王在他的“好親家”，申國的引狼入室下，被攻破宗周國都，身隕黃土，西周滅亡。狄人以此穿越關(guān)中平原，在黃河流域與華夏民族爭奪生存的空間。

“狄人本是松散的部落聯(lián)盟，東遷后，分裂成為三支。一支尚赤，繁衍于陜北、隴東，通婚于鬼方、戎，為赤狄，建有潞、甲氏、留吁、代、鐸辰諸國；一支坐落于易水之陰，徙入齊國、燕國之間的隙地，結(jié)姻于東夷，尚白，為白狄，建有中山、肥、鼓；一支南下淮水，身長一丈有余，恃其力強(qiáng)，騎射無雙，為禍晉、魯、宋、衛(wèi)、齊之間，為長狄。

長狄以鄋瞞為號，分五部。筑城于衛(wèi)、鄭、宋之間，往來劫掠商賈，垂涎宋國之殷富者，緣斯部是也。緣斯部代代首腦以緣斯為稱謂，其本名自繼位起，族人忌諱談起。

上一代緣斯被皇甫氏先祖——司城皇父以命相搏，雙雙隕落。這一代緣斯志在長丘，所部兵馬傾巢而動，凡三千兵，騎兵以弓箭為器，輔以少量車兵，以長尾鳥之羽作飾，步兵則列裝短劍，曰，獸柄短劍，皮革作長筒靴，曰狄鞮。

所部均以羽毛為衣，不著甲，悍勇絕倫。

長丘乃區(qū)區(qū)一介十室之邑，兵車十乘，均具甲，帶甲步兵一百人，無甲步兵兩百，凡三百兵。敵眾我寡，野戰(zhàn)不可與之爭鋒。然則，長丘身陷重圍，糧草充足，但連番大戰(zhàn)，箭矢即將告罄，僅僅一戰(zhàn)恐怕就要見底。城外水泄不通，出城伐木造箭亦不可取。

如不是太傅馳援，我等真不知明日頭顱是否安在。”

公子卬點點頭，他曾經(jīng)參觀過同為狄人的中山國古墓出土的海量文物，除了獸柄短劍，車馬器，他還見識了刻有陶索紋、繩索紋的雙耳銅釜、土秀紋錦緞、金銀鑲錯的龍鱗鳳羽紋器皿、飾以水晶的三千玉器，有新疆產(chǎn)的子玉，南陽產(chǎn)的獨山玉，張家口產(chǎn)的瑪瑙，美輪美奐，浪漫情趣。

種種跡象表明，狄人都是春秋時期，文化程度頗為先進(jìn)的民族，是個不可輕侮的勁敵，他們信奉長尾鳥，尚武善戰(zhàn)，也難怪田伯光感到棘手了。

田伯光又談起了狄人近期的攻勢：“交戰(zhàn)愈發(fā)頻繁，幾度蟻附攻城，似乎長狄的緣斯也發(fā)現(xiàn)我軍城頭的弓兵反擊愈發(fā)疲軟無力，很多士卒都盡量放近了打，以求一發(fā)箭矢消滅一個狄人。”

田伯光講得起勁，公子卬似乎心不在焉，他并沒有亦步亦趨地跟在田伯光屁股后面一會摸摸士兵的箭囊，一會兒嘗嘗士兵的口糧，就好像是一個沒見世面的小孩。田伯光臉上騰起怒色：“太傅！你有在聽嗎？伯光大小也是一介士人，太傅請放尊重點！”

“箭囊……空空如也。這吃食……你等是真正的戰(zhàn)士。”

守城的士兵甲胄都沒有，手上還有干農(nóng)活留下的繭。他們的食物叫做“餱”（hou，二聲），是粟米曝曬成的干糧，吃起來和嚼塑料差不多。士兵今天吃的餱并不多，只有一百克左右，差不多兩個雞蛋的大小，這點能量就連充饑都算不上，遑論作戰(zhàn)。

聽到公子卬是在心疼手下，田伯光的語氣不由得軟了下來：“無奈之舉。圍城日久，糧食斷絕，儲糧將近，不得不減少口食。木料也是奇缺，根本沒有外出伐木的機(jī)會，我等箭矢用盡，就制作滾木拒敵，城里木料有限，就把屋子也拆了。到處都用得到木頭，還有木矛、木盾。城樓的瞭望塔在作戰(zhàn)中屢屢被破壞，需要修繕，城門防御需要刀車，也需要木頭。我等現(xiàn)在恨不得把一塊木頭當(dāng)兩塊用，當(dāng)然舍不得把木頭拿來當(dāng)柴火燒了做飯。不得不如此……哎。”

蕩虺不知民間疾苦，問：“既然缺木料，何不用青銅打造？”

田伯光苦笑著搖搖頭：“哪還有青銅？城里的鏟幣都熔了，猶顯不足。誠可謂山窮水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