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讓被押解到公子卬跟前。“跪下!”武馳大喝。
田讓昂首不跪。
武馳沖他呲牙,一教踢在田讓的膝蓋彎。
田讓一個趔趄,又堅定的站起來。
“此何人也?”公子卬問。
“大抵是個蟊賊。”
管理掃了一眼,臉上微不可見地浮現吃驚,隨后恢復到古井無波的淡定:“區區蟊賊,不該由大司寇來管么?”他向公子卬建議:“雞毛蒜皮,不如丟給華氏處理。”
田讓生出一陣竊喜。
“不可!”田單陡然出聲:“此人乃是刺客!”
管理不可思議地看著田單,武馳也是驚愕地大叫起來。
田單隨即把田讓的身份揭露,他對管理說:“非是單不顧昔日同僚之情,退之忠于故主,不避生死,單再欽佩不過,奈何一身系于太傅,不可不慮。敢請退之死之。”
田讓不再沉默,扯著令人心疼的嘶啞,質問田單道:“既是先君之臣,你又為何改換門庭,是忠貞之道耶?”
田單坦然:“忠孝不能兩全。舍太傅,長丘必陷落,其中就有老母。單雖敬退之之為人,然與長丘闔城性命相權衡,寧負退之。”
田讓無奈嘆息,他理解田單,世上像田單這樣的人太多,委實不能指摘。
“惜乎!讓之不成,天意乎?”
田單向公子卬行禮道:“太傅,田退之此人,不可不除。”
公子卬淡淡道:“為何?”
田單道:“太傅難道不覺得危險嗎?此人寧吃吞炭之苦,忍體膚糜爛之癢,也要取太傅首級,太傅思之,豈不令人寒毛倒豎?”
公子卬沉吟一陣。
刺客是人類最古老的職業之一,其濫觴甚至比妓女更加悠遠,和世界上其他任何職業不同,這個職業在物質上是無回報的。也許兩千年后的刺客使用槍械能轉進如風,春秋的刺客素來有去無回。妓女有嫖資,工人有工資,春秋的刺客,唯一的過人之處,就是能選擇自己的死亡。
為誰而死?何時赴死?
刺客的哲學,就是死亡的詮釋,是自殺的注解。
加繆曾經說過: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判斷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田讓四肢健全,卻愿意義無反顧地決定自己人生的句點,他對自己人生意義的篤定,毫無疑義。
蕓蕓眾生,難逃自然的桎梏。食色,性也,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都是為了男女之歡,口腹之好,渾渾噩噩的一生,刺客的人生品味已然高出太多。一個人生確定意義的人是有著思想的厚度,蓬勃的行動力,鮮活的進取心。公子卬的愛才之心開始騷動。
仿佛是孟德降關羽,官渡遇沮授,白門樓上擒陳宮。
這個男人,我想要!
公子卬手下還沒有刺客,仿佛木桶的短板。成大事者,怎么能沒有刺客呢?總理的中央特科有鋤奸隊,信陵君有朱亥。從小處講,刺客能發人義憤,自大處講,足以扭轉歷史。
截至目前,成功的刺客乏善可陳,即使是往后百年,刺客的職業水準也可堪商榷。晉國鉏麑之刺趙盾,無疾而終;聶政之刺俠累,竟是武力強攻;荊軻之刺秦,居然妄圖生擒。田讓的動作比之,雖被看破,但也是瘸子里面挑將軍,猴子當中稱大王。弄壞皮膚,變換嗓音,已經有易容之術的雛形,提前偵察,潛伏橋下,擬定刺殺方案,也頗有后世之風,兩千年后,汪精衛刺殺清朝攝政王也如是操作,可見田讓已是姣姣。
想到這里,公子卬問田讓:“足下欲殺我,一旦得手,可有撤退之籌?”
田讓道:“無!既用短兵,何吝一命?”
“生命可貴,奈何求死?”
田讓道:“生命可貴乎?竊以為此論值得商榷。
人生于天地之間,仿佛茫茫平沙上的野草,餐風飲露,汲取地力,見其破土,見其繁榮,見其枯萎,見其零落成泥化作土。人之發奮也、思變也、掙扎也,終不過塵歸塵,土歸土,淪為虛無。故此思之,生命本無意義,何足為貴?故曰,死生輕如鴻毛。”
其他人均聽得云里霧里,只覺得田讓走火入魔,不可理喻,現實主義者如何能夠理解虛無主義者的思考呢?唯有公子卬會意,田讓的心仿佛是一品佳肴,總算有了能夠盛放的容器。
“所以退之領悟了生死之輕,進而推衍出生命的虛無,對么?為了讓自己的人生不至于如征蓬一樣,退之試圖為之加上厚重的棺槨,是么?”
“然也!”天涯何處覓知音,田讓感覺命運真是作弄人,偏偏公子卬這個死敵最懂自己,多么荒誕。“如此說來,為何而死是人生唯一的意義,一如閣下所說,為讓的死尋覓一尊恰如其分的棺槨,閣下乃通透機敏之人。世人皆稱頌孝義,似乎用孝義來裝殮讓的尸體最為厚重,然細細思之,卻是不然。
烏鴉有反哺,羔羊有跪乳,禽獸亦有孝道,何足厚重?反復思索,竊以為義當為天下最重之物,夫以天下之大,邦國林立,此乃人之獨有而獸類絕無,何也?人之有義也。天子、諸侯國、卿大夫之家、士子、國人與野人,勾勒出龐然之器,萬姓生焉。義則是這龐然天下之中,穿針引線的要領,有了君臣之義,天子與諸侯,諸侯與卿大夫……層層相連,只要有義在,天子、天下便是一體,牢而不破,固若金湯。最終凝成家國之大義。這難道不是凌駕于禽獸之上的豐碑、超脫天地自然的雄偉么?
生亦何歡,死亦何安?
當讓意識到人生之虛無,心頭是蒼涼的,當讓用大義填滿死亡之時,讓感到無比充盈,或許千秋萬代之后,史家云,田讓死于義,亂臣賊子懼,讓這一生就算有了與之相配的價值!”
“所以你要殉于義?通過干掉卬?”
“然。閣下乃先君一生中最大的絆腳石,賢能且機智,獵人獵兔,旁人只道平常,若獵虎兕,方能稱道,同樣的,若刺華氏,天下人只道讓無勇怯義,只殺先君手下敗將,不足為道,若刺閣下,試想,閣下才具加深,百乘之師不能勝,卻為蹈死義士舍身一擊,競先君未競之事業,方能昭顯大義。”
“瘋人!妄人!”田單氣得跳腳:“太傅休要多言,當速速斬殺此獠!”
公子卬心里也不爽,是被人當成boss挑戰的郁悶:“當年要離刺殺公子慶忌,慶忌大概也是這種心情吧?”好吧,盡管你可以自圓其說,可我好歹是穿越之人,后世的發展可不僅僅是科技的革命,還有哲學的思辨,小伙子,先給你整點存在主義的震撼吧。
“先生的想法不可謂不好,卬對先生的思考深度表示欽佩,只是卬才疏學淺,有些疑問。”
田讓點頭示意。
“何為義?”
田讓嗤笑:“飽學之人,何必裝傻充愣,公子之身,讀書萬卷,難道沒聽過幾個關于義的故事么?”
“卬知義事頗多,終不聞有人釋義,今退之決心死義,定有一番高見。”中國人可以想出很多大義凌然的故事,但鮮有人能給出清晰的定義。
田讓一下子被詰住了,話匣子戛然而止。
“卬聞之,晉國人以為對下體恤是為仁,對上盡忠是為義。”
田讓喃喃道:“這是晉文公和子犯教給晉民的義。”
“可如此說來,義與忠同意么?倉頡又何必多此一舉,造出兩個相同含義的字么?
義這個字,上面是“羊”,下邊是“我”。“羊”主善,“我”則表示殺人用的雙戟。合在一起,不就是為善而殺,為善而死么?似乎并不僅僅只有忠的意味,有時候忠與義也會有兩難。”
“請閣下舉一事為例。”
“退之可曾聽過庚公之斯義不殺子濯孺子的故事?”
“讓知之。”
一百年前,鄭莊公與衛國交戰,雙方各自派出本國的首席射手。庚公子斯代表衛國出戰,鄭人則派出子濯孺子。
子濯孺子當時傷病在身,勉強出戰,庚公子斯知道后說:“我是向尹公之他學的射箭,尹公之他是向先生學的射箭。我不忍心用先生的本領反過來傷害先生。盡管這樣,今天的事,是君主的公事,我不敢不辦。”于是庾公之斯抽出箭,在車輪上敲了幾下,把箭鏃去掉,發射了四支后便回去了。
“退之以為,庾公可謂義乎?”
“百年來,世人皆稱道,不可謂不義。”
“卬不要聽別人如何言說,卬只想問,庾公之義,可是退之信奉之義?”
“呃……”田讓不能答。
“卬以為,一千個人,心里裝著一千個義。每個人的義不盡相同。庾公敷衍國君之命,顯然稱不上忠,可依舊是義,顯然他的義是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義。
衛公子急子也死于義,是兄弟之義,同樣違背了君父之命,還有朋友之義,師徒之義,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既然義有無數種詮釋,那么退之貫徹義的道路難道只有和卬你死我活的一條路嗎?
如果先君死,臣子必刺而死才算義么?武王滅商,伯夷叔齊刺殺周天子了嗎?不食周粟也是他們的義。”
公子卬使人取來一個木頭匣子,遞給田讓,打開一看,竟是一顆怒目圓睜,鮮血淋漓的首級。
“先君啊!”田讓慟哭不已。
“爾主非卬親手弒殺,鱗矔提劍弒之。近日大司徒與卬與宋公政見不和,乃以爾主首級藏于宋公被褥之下,以為敲打震懾。今特還首級于忠臣。”
“鱗矔!”田讓雙目猩紅,暴喝一聲。敗在公子卬手下,那是公子卬用兵有點東西,敗給鱗氏,純屬后者無恥背叛,在后方倒戈一擊。叛徒比敵人更招仇恨。
“敢問先君遺體何在?”田讓意識到,給先君收斂尸骸,完整下葬,也是在盡忠行義。如果現在死了,宋廢公或許就要尸首分離,在封建迷信的角度看,那是三魂七魄沒了歸宿,死了也不得安寧。
“在鱗氏處。”
田讓心中思忖:“可惜不能為先君收斂。讓真是妄為人臣。為人所擒,再想刨取尸骸下葬已無可能。”
思維被點開,田讓又想起一事。鱗氏舉起反旗時,陷商丘,宮里的廢公夫人也一并被拿。聽說鱗氏中有好色穢邪之徒,廢公夫人豈不是……我要是能救出夫人就好了……
我若是先君,一定恨鱗氏甚于公子卬百倍。大丈夫最大的羞辱就是妻女被人淫辱,人主最切齒的仇恨是被心腹臣下背刺。
“閣下所言甚是。讓本可以為先君營救夫人,收斂尸骸,嗟乎,悔不當初!
聽閣下一言,方知義也有千般,讓本可以……唉,奈何只得到一事無成,一死報君的義。舍上義而取下義,悲夫!”
田讓懊惱得蔫頭耷腦。
“人最大的不自由,就是永遠都無法擺脫自由。因為自由,就必須事事選擇,并為之負責,切切不可把選擇的后果推給旁人。退之對義的選擇,顯然沒能做好深思熟慮。”
“閣下所言甚是,讓之謀刺,的確是有素未蒙面之人鼓動、資助。但究其根本,還是讓不能早參透義之一字。”
“不過還好,卬素來仰慕義士,即使對卬喊打喊殺過也絲毫不介懷。今日之刺,權當沒發生過。退之,大可自行離去。”
田讓瞠目結舌:“閣下莫非要戲耍于讓?”
“卬公子之胄,怎么會言而無信?你這條命,算是撿回去了。不過卬有忠言相告——‘他人即是地獄’,退之日后之選擇須自己為之負責,切莫因為旁人之見,而辜負了自己的本心。”
釋放田讓后,田單若有所悟:“太傅釋放田退之,難不成是為了借他之手,對鱗氏還以顏色?”
“退之出獄,哪有錢準備上等短刃?鱗氏沒有動作就有鬼了。
退之不是短期能收服的……鱗氏真是閑出屁了……我等不能總給鱗氏絆著,得尋些事,好讓鱗大司徒也頭疼頭疼。
立即召集眾人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