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做電影音樂的時候,稍有閑暇,我總是到北京站買一張站臺票進站,在站臺上看往來的火車。因著時間的限制,身子總無法隨著列車遠行,心思卻由著車廂載到很遠的地方。譬如想登上國際列車經由莫斯科去華沙、柏林、巴黎,或者再渡海到英吉利,又想往東往北,看看有沒有火車可以通到堪察加半島,那古時候被稱作流鬼和夜叉的地方,據說那些楚科奇人,就是先前的北山野人女真。
好像最北的火車是到加格達奇的,就是大鮮卑山北緣那里。從北地下來的使鹿部就住在那里。使鹿部之所在原先與流鬼、夜叉之地并不遠,地理不遠,聲言亦不遠?!凹痈襁_奇”就是使鹿部人的話,意思是“有樟子松的地方”。
我看了一下列車時刻表,黃昏時候出發,次日夜間可以到達。我想,買一張票,去了,逗留一夜,第二天再返回,并不太費時。那么,擇一個周一出行,趁人少的時候坐車,周三就可以回來。而且,去那地方的人肯定不多,車廂里空敞透氣,想坐哪個位置都行。
終于等到一個周一可以出行,我上了火車??墒牵嚿系那樾?,與我想的截然不同,人擠人,簡直可以說是摩肩接踵,小孩子甚至被舉起來,年壯的居然有蜷縮在座位底下的,車上那些流動販貨的小車根本推不動,被卡在人群中。只見那些貨品被隔空拋擲,有飛過來的面包,有飛過去的啤酒瓶。那些售貨員身手不凡,然而需要買貨的,接遞也無誤,真是令我匪夷所思。
我問左邊一個老人:“你去哪里?”
他答:“加格達奇?!?
我問右邊一個女人:“你去哪里?”
她說:“加格達奇?!?
我又轉身問,隔著座位問,他們都說去加格達奇。
我問:“這些人都去加格達奇嗎?”
差不多所有人都對我露出訕笑,或者說,他們的意思是說,還用問嗎?我們都去加格達奇!
他們都去加格達奇,整整一車的人都去加格達奇。就這么擠著,肉貼肉,臉貼臉,眼神貼眼神,睡中甚至夢貼夢。都去加格達奇?天哪,這是什么事啊!你們都住在加格達奇嗎?有那么多事要去加格達奇做嗎?加格達奇很好玩嗎?加格達奇難道黃金遍地等著你們去撿嗎?
但我問不出第二句話,你們去加格達奇做什么。我只好沉默,沉默在此生從未遇到過的擁擠中,想象自己被擠成了一片紙,一條線??墒?,他們連一片紙和一條線都不讓我做,有人伸手從我的鄰座接過茶杯時甚至是強硬地從我的胳肢窩下穿過的,前面后面的人對話時竟把飛沫濺到我頭頂,相互握手的時候還將我的耳朵握在了手中,就差踩著我肩膀把我當墊腳一步跨越過去了。
我的心涼透了,決意要下車,要回轉去。
幸好我的錢包和重要東西都在貼身的兜里,這樣我連行李和挎包都可以棄了,索性翻窗下去直接到站臺上,免得還要穿行擁擠的過道去到車門口。
好不容易鉆到車窗邊,正要壓緊手閥抬窗時,窗子忽然開了,像是自動升上去的,只見一個高大身形的人翻越進來,將我撞倒在一個大叔懷里。那人先是空手上來,隨后車外站臺上有人將行李遞給他,一盞馬燈,一個帆布包,還有一架碩大的手風琴。琴被窗框卡住,費了好大勁才挪進來。有人在一旁幫忙,不慎將琴上的搭扣松開了,貝司紐那頭重重地垂下去,拉動了風箱,一陣猛獸的低吼,郁怒咆哮,將人們鎮住了。這似乎是一種不滿的態度,又帶著訓誡的樣子,喧鬧的聲音于是收斂起來。所有人的眼睛都尋過來,驚恐地看著這邊。當他們看清那人和手風琴,又一下子歡騰起來,許多人跟那人打招呼,像是見著熟客一般。那人只敷衍地點點頭,環轉半個身子意思一下,便一屁股坐下。座位上的人像是訓練有素一般彈跳讓開,將位置騰空出來給他坐。窗前桌板上的雜物也頓時消失了,只讓那手風琴放在上面。那人將馬燈懸在行李架的鋼管上,又將隨身的帆布包放在靠窗一側的腿邊。他坐定了,就開始瞌睡,一會兒便打起呼嚕。我已然被阻隔在幾個人以外,離車窗遠遠的,這時候的情勢根本就容不得我再試圖翻窗下去。
車開了,令人覺不出,只是平穩滑行間因窗外的柱子向后緩緩位移,才知道啟動了。
我被夾在過道的人群間,半個身子斜著懸在半空,有一只腳根本無法著地。我想,那人應是一個音樂家,或者也去加格達奇。在這車上,沒有人是不去加格達奇的!
滿車的人似乎都是熟人,相互間心照不宣,只多出我這個陌生人。我看起來猥瑣、尷尬、一臉遭受屈辱的樣子。于是,我邊上有人猜出我的心思,說:“大叔也是去加格達奇的,我們都是來看他的。一會兒他醒了就要拉琴,那琴聲,比半斤老酒還醉人!”
敢情這些人都是將列車當作音樂廳,來車上聽手風琴獨奏的?
“他每月來一次,我們都是踩著點兒買票坐車的。”與我說話的是一個干瘦的老頭,笑嘻嘻的,沒一點正經樣子,柴火棍一樣的胳膊頂著我的胃脘。但我相信他說的話,因為他還沒聽手風琴就已經醉倒的眼神賤得令人發慌。他又道:“他人挺隨和的,只要我們歡喜,他就拉琴,一路拉到加格達奇。這事兒已經五六年了,準時準點,沒跑的!你瞅見那個帆布包了嗎?那里頭有名堂,他不叫我們看,他自己看得老緊了。人家說里頭有寶貝,金銀珠玉的,可我有一回蹭過去摸著了,隔著帆布就輕輕摸了一下,大叔一把抓住我,差點沒把我胳膊扭折了。”
“你摸到什么了?”我問他。
“軟軟的,有彈性的,肉乎乎的,又骨棱棱的,不知是啥,鼓囊囊,滿滿一包,估摸著稀奇土特產什么的?!崩项^神情得意,說話時嘴里冒著熱氣,“他那盞燈,是用來助興的。只要拉琴,就點上,不論白天黑夜,都點亮。到晚上,拉上窗簾熄了燈,那才叫好!有時他拉慢的曲子就調暗一點,拉雄烈的曲子就撥亮一點。又有些時候,他不去動,那燈自己就會閃。難過了,光線就弱一些;高興了,就滿車廂都亮堂起來。你說怪不怪,它像是有靈性一般的。”
“你歲數看著比他長,為什么叫他大叔?”我疑惑。
“都管他叫大叔。我們做長輩的跟著小伙子姑娘叫。沒啥不妥的?!彼[著眼,崇羨地望著那人。
火車是一路往東走的,直到大海邊上,然后折向北,往山海關去。出了山海關,就到了鮮卑地,俄國人叫它鮮卑利亞,又譯作西伯利亞。按地理的劃分,東北實際上是南西伯利亞。從地圖上看,鐵路是貼著海邊一直北上的,可是,這時間已入夜,外面渾黑蒼茫,一側路邊有燈火接續,一側路邊燈火闌珊。我想,那照明不足的一側,應該就是大海。
大叔醒來時,人們卻入睡了。我終于借著他們松懈下來的肉體,左右挪移,為自己贏得一塊坐得下來的巴掌地。
那燈果然就亮了,我并沒有看見大叔去點它,或者我不注意的時候,他撩撥過燈捻,也或者這燈一直就亮著,只是此刻車廂熄了燈才透出亮來。有個列車員朝這邊走來,就像足尖點步一樣,尋著人群間看不見的間隙一蹦一跳地,就這么施展著輕功躍然行進。她給大叔端來一個盤子,里面有半只烤雞,一點勾芡的菜花,另外還拿來一個大玻璃杯和一瓶開了蓋的啤酒。這些食物有濃烈的餐車里的味道,勾起我的食欲。我顯然是餓了。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大叔饕餮,看他仰著脖子一口就喝掉半瓶啤酒。真的,我也渴了??柿说娜藦膩聿粚⒕瓶醋骶?,只當一泓甘冽之泉,恨不得飲掉半口井的水。我這樣的饑渴,在靜默中燃起,定是成了一團火焰,照到了大叔那邊,也壓倒了馬燈的火光。不然,他不會注意到我,還將吃剩的半條雞腿朝我扔過來。我是最不善接擲東西的,從來就害怕有人空中拋物,可是這會兒卻接住了。他見我接住了雞腿,又將半瓶酒扔過來。我明明看見酒瓶在空中翻了個個兒,卻滴酒未灑落,到我手里時還是完整的半瓶。大叔的眼神告訴我,他不是善心,不是接濟我,而是他煩了,嫌那些飲食礙手。
是的,這些東西妨礙他做事了。他要拉手風琴。他真的開始拉手風琴。他并不是將琴背在身上拉,而是令其置身原處,只摁一下紐,又摸一下鍵,順勢推拉一下風箱。
他的音像泛音一般,躲在車輪撞擊鐵軌的噪音中。他似乎用一個高頻的長音探察火車的金屬質感,又換了一群低音往輪子滾動的空隙里填塞??傊@是融洽的,渾然一體的。所以,那些興致沖沖擠上來聽琴的人此刻并未醒來,似乎什么也沒聽見,琴聲在列車行進的節律中反倒成了更加慰人的催眠曲。
我用耳朵尋音辨音,氣若游絲的音,比嘆息和呼吸還輕微的音,混雜于轟鳴中的音群。如果你這么竭力想聽清楚,其實你聽到的比擴音器傳出的聲音更響,比精微的麥克風辨析的動靜更細致。所以,音樂不是靠分貝,也不是靠龍飛鳳舞的張揚,音樂靠的是愿望,奏者與聽者的愿望。但當愿望靠近了,也就入心了。我突然想到自己是音樂家,是從事這行的職業創作者,可是我居然從來沒有想過音樂是用來做什么的。人啊,人心啊,說什么話不是為了心里的事?怎么說不是為了說明白一些?你跳舞的身形,你演奏的音符,你寫作的文辭,你都是談心??!嘴只不過是用來交代的,而肉身的每一處都是更伶俐的口,令萬事萬物出入,進去的都是潔凈的,出來的都是臟穢的。唯出入皆潔凈的,才可以歌唱、抒發。
我聽他的琴,已然與音樂無關,卻觸到了音樂的目的。還有什么好過這樣的琴聲?難怪眾人要去加格達奇,在這車上,沒有人不是去加格達奇的!
半夜,有人起來解手,互相推搡擁擠的情形又開始了,此起彼伏,一個從廁所回來了,一個又去。大叔的琴聲變了,他終于將手風琴背起,站在座位上,借著椅背半坐著,風箱被他擺弄得開合幅度很大,音滾滾而瀉,將車廂淹了。人群開始流動,過道像一條河,載著這個車廂的乘客漂到那個車廂,又載著那個車廂的乘客漂到這個車廂。許多人從遠處的車廂漂來了,我就是一方礁石,巋然不動,任他們流過來流過去。音樂像油一樣,潤滑了緊澀的人們,眼下阻塞的通道一點也不擠,人們魚貫往來,秩序井然。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立得住,不被帶跑。也許我是多余的,是局外人。可是,我分明也被音樂籠罩著,也在這不間斷的樂曲中陶然。
就這樣,列車從山海關往北,過了綏中、葫蘆島、錦州、新立屯、彰武、甘旗卡、通遼……每一站都停,每一站都無人上下,停一停就走。然而,音樂并不停歇,大叔一直拉著,拉著,這由音樂拉動的人流似是另一趟列車,只要有琴聲,就一直奔赴。我在流動中睡著了。睡著的感覺不是礁石,而是一個包袱,高高漂浮在人流上面。他們只是浮力,將我漂起,并帶不走我。我在一個漩渦一個漩渦中旋轉,依然在貼近大叔的位置上。我突然感覺自己就是大叔的帆布包,那里面裝著什么呀?莫非就是裝著我?我怎么變得那么小,那么可笑了?一團肉?一團混沌、怡然而無知的肉?
迨至醒來時,火車停住了,車廂空空蕩蕩,過道、行李架都很潔凈,地上和座位上連一片紙都沒留下。我躺在座位上,大叔坐在我對面。馬燈還懸掛在頭頂,手風琴放在大叔身邊,他正靠著桌板寫寫畫畫。
“啊,你醒了。你真會睡!”大叔居然跟我說話了。
“這是哪里?火車怎么停了?那些人呢?”我問。
“這是加格達奇。人都下去了?!?
“你怎么不下去?”
“我在想事兒,把它記下來??茨闼孟?,就沒有叫醒你。這車過幾個小時就又要回轉去?!?
“你再乘這車回去嗎?”
“不了。我要留下來住幾天。如果你想坐這車回去,該先出站去買回程票。哦,對了,你與他們不一樣,你不是來尋我的,你到加格達奇做什么?”
“我只是隨便坐車,隨處看看,沒有事要做?!?
“那好,我們各走各路吧!”
大叔起身去摘馬燈。這時候,驚人的事情發生了。他起得急,將身側的帆布包也帶起,包重重地落在地上,一個搭扣松了,包里滾落出亮閃閃的圓珠,藍寶石的光澤,在暗中熠熠熒亮。我定睛細看,見連著圓珠的還有一段玉體,亦有柔潤輝芒,看著令人酥麻。這是我熟悉的輝芒,我似曾常常看見。啊,我想起了女人,女人的背脊,女人的脛腿,女人的酥胸……這分明是女人的腳趾,那藍寶石的圓珠正是趾甲,涂著蔻丹的趾甲!
大叔發覺了我的驚訝,拾起那枚腳趾放進包里,又將搭扣扣好,說:“是腳趾,女人的腳趾?!?
“這包里……”
“這包里裝的都是腳趾,都是女人的腳趾。”大叔說話很平靜,像在說這包里裝的都是電子零件似的,“想知道為什么嗎?以后告訴你?!?
還有以后?看來大叔是想與我交往的。我于是問:“下個星期還是周一上車,是嗎?”
“不,我們換個時間。我也可以周末上車,他們不知道那時我也會乘車。”
我們就這樣約定了??墒俏也⒉恢来笫鍨槭裁丛敢庾屛伊私馑拿孛堋N倚闹杏行╈?
下一個星期的周末,我如約買了票上車。果然車廂里沒有幾個人。我在原先那節車廂里沒有遇見大叔。車開了,也沒見人影。于是,我就順次一節一節地去找。在軟臥車廂與餐車接縫的地方,我看見懸鉤上有馬燈,鐵板上放著手風琴,我這才知道大叔上車了??墒?,這會兒他在哪里呢?我尋不見,就索性站在手風琴邊上吸煙,等他。
大約一個半小時光景,火車出了唐山站,大叔過來了。他從餐車出來,與一個女子說笑著從我身旁掠過。我向他打招呼,他并沒有應我,好像都沒有看見我似的,直與那個女人膠黏著,就往軟臥車廂走去。
我看見他們進了一個包廂,大叔隨手就將門鎖上。
這是一個令人心動的女子,那種有典型的情人氣息的女子。你遠遠就可以聞到她身上散發的骨香,不是香水的氣味,而是骨頭被燉酥的甘馨。古書上說,那些姣好潔凈的女子,與她擁吻,先是有蘭花的香氣,等她動情了,就會從體內升起骨頭香。啊,那是要等到動情時!而這個女人身上,隨時都有骨香飄來。那些天生做情人的,或者無須動情就會這樣,也或者說,她們時時刻刻都在動情。
她顯然不是大叔原先認識的,也不是約好了一起出來的。我可以肯定,他們是在餐車里邂逅的。他們相擁在一起、耳鬢廝磨、旁若無人地從人前走過的樣子,就像是彼此撿到了寶貝。那女人穿著一件極薄的短袖羊絨衫,衫上帶著松松的排扣,下身圍著一截亮皮,非裙非褲的那種,晃晃蕩蕩的,既有臀形,也方便男人順勢非禮。她腳上穿淡藍色的高跟涼鞋,露出玉趾,趾甲油的顏色與鞋色一致,足膚的光澤是從內里透出來的,很鮮很嬌。她的秀發沒有過肩,有幾處大卷,盛滿風情、笑靨和召喚。
之所以說她令人心動,是因為如果幾年前我遇見了,也會不放過她。然而如今,我只剩下心動的記憶了,記憶那種令我心動的體驗。酒精和女色重重地將我毀了!那些年,我從太多的女人和酒杯中穿行,我把我的精髓都提前去釀造夢想了,如今骨管空空的,面容枯槁,渾身疲乏。但我是懂得酒精的魔力的,它鉆入你血管,一掃陰霾,讓愁苦和陰沉頓消,令快感騰飛,積郁一吐為快;我也是懂得女色的魅力的,有什么好過與一個善解風情的女子廝混一宿呢?那樣的女子并不是油井,而是湖池,底下深深地沉淀著情塵,湖面卻靜美而波瀾不起,你游動于其中,揚起漣漪,劃出水痕,漸漸地,風雨變天,巨浪一個翻身將你席卷,接下來依然靜美,又波瀾復起,她是以無限的靜美和媚嫵牽出你的勇力,愈媚愈勇,一追到底,直至蠻悍,身心俱投地被吸入湖底——我就是這樣被媚嬌女子掏空的,起初是好媚而渴,結果是虛勞而渴,想一想那番歷程就渴,從唇舌一直渴到咽喉、食道、肝腸、髖底。所以,鐘情的男子啊,不要去撩撥那一湖靜水,讓情塵深陷湖底吧!她深擁情塵,就并不會老去。她可以一直嬌媚,一直似有若無,一直引而不發,一直彈力不弭,一直青春蒼翠。
那天我接過他的啤酒瓶是因為肚腹的饑渴,不是買醉求歡的饑渴;這會兒我想到美人投懷,是衰廢的躁渴。我多么渴望愛,而不是情塵的翻覆,不是品質的較量。
我不知道大叔的年紀,但我肯定他歲數比我大許多。他看上去精力充沛,而我虛不經風,早生華發。
那個女人出來了。
她面色潮紅,臉頰光滑鮮潤,胸乳挺脹,那件薄羊絨衫的上面幾個扣子已扣不牢。大凡那些胸乳緊致的女人,在經歷一番快活后,胸部總會鼓出許多。并不是所有平胸的女人都會在那時隆起,只有碩大堅挺的,可以頂起外衣的女人,才會隨著波瀾起伏。起時若峰岫,伏時似丘阜。她們的肉體是可以收放的,張弛有道,或文或武?;蛑^“婦人帳中神武”。
她簡直可以說是光彩照人,抖擻盡渾身的塵灰,新鮮得帶著露珠,就這樣從過道上走來。她路過接縫處,與我照面時竟含笑招呼致意。她興奮得不能自已,看誰都是好人,世界一瞬間就澈亮起來。所以,這樣的女人,一生都是客旅,寄居和漂流中總在尋機弄武,故而前人將床幃間的事叫作大戰。
我如今是避戰派,求和在先,免得敗下陣來。以前我或許會迎上去,接著她的興致再掀巨瀾,而這會兒我只抽搐一下笑肌,無趣地拒卻。
大叔是另一番情形,寬心而松弛,步履蹣跚地靠到我身邊。他一副排了毒發過汗的樣子,筋骨松懈,目空一切。他鼻子流血,鼻孔里塞著一樣東西,像是紙團,也像是棉球,露出的部分圓滾滾的,看著富有彈性。一會兒,他取出那樣東西,對著車窗外的垂暮之暉反復端詳。我看清楚了,那是一枚腳趾。天哪!這就是剛才那個動人女子的腳趾嗎?
“她將腳趾伸進我鼻孔,來回摳,摳著摳著就斷了,就留在里面了。我鼻子出血了?!贝笫逭f。
他這是向我解惑嗎?
“你包里裝的都是腳趾嗎?每次都是這么斷了留下來的嗎?”我忽然特別后悔剛才沒看一下那個女人的腳,那淡藍色涼鞋與淡藍色的蔻丹,一致的顏色十分好看。她真的舍了一枚腳趾嗎?她不痛嗎?忍痛走過去的嗎?
“她不痛嗎?”我問。
“痛與快是連在一起的,是硬幣的兩面。”大叔道,“實際上,并不是每次都是這么得來的。有的是我討來的,有的是自然脫落的,也有的是臨終前作為遺物寄給我的。那些討來的,也許是她們自己去麻醉后手術截下來的。反正各有門道,得來都是很稀奇的?!?
“你這是惡癖。”
“你不覺得這些腳趾很美嗎?”他將帆布包展開,露出一堆給我看。
他拿起一枚,放到鼻子底下嗅,很冷靜地辨味。我也聞到了,遠遠地有陰濕的味道傳來,就是馬上要變臭的味道。其實并不臭,卻帶著令人遐想的空間。這個空間很大,可以經歷靜享、呻吟、口眼都歪了那些過程。
“那些先前的都鈣化、石化了,最好的已經玉化。”大叔翻弄著,還遞到我手上讓我看,“銀的,金的,水晶的,琥珀的。這是翡翠,你看得見里面的綠絲,秋波一樣的。還有這枚,黑黑的,有迦楠香。你聞一下?!?
女人腳趾真的很美好,真的!可是我不想聞。我早早都聞過了,也沒力氣,一點想象的力氣都沒有。
我說:“這些不是我想要的。我聽你的琴,聽到你在尋找一些東西,我也在尋找,恐怕不是尋這些腳趾。這些美物已經不能滿足你了吧?你的包袱已經裝得太滿,也已經很沉重。那是品質的沉淀,越來越沉,最后你會背不動的。既然你的琴藝那么高超,你不想在品質之外有所升華嗎?”
“我看出來了,周一我就知道了,你是個音樂家。只有音樂家才會像你那樣聽我拉琴。”
“你是因為音樂才與我交往的嗎?”
“也是,也不是。我需要一個談話的人?!?
“也許我可以與你談話,但真的我已經厭煩關于品質的討論了。就像這些腳趾,其實,除了我并沒有誰會與你一起欣賞她們。這種癖好已經很高寒了,但你究竟可以拿她們去換什么呢?我曾經相信真理,那是很寒酸的。只有匱乏的人才相信真理。于是,我從匱乏中走出來,去追逐游戲。游戲的人生是真實的,真到你會將游戲當作真理嗎?你的馬燈是一個神靈,我看見燈神在它里面。那架風琴是你自己,你的魂魄藏在其中。這些腳趾呢?金玉還是敗絮?她們如此美妙,究竟有什么意義?他們說,一切幻相中,女幻最殊勝。反正,我與你都是喜歡女人的。我們為什么喜歡女人?喜歡女人到底有什么好?”
“以前是面貌,后來是胸腰,再后來是臀腿,一路跌下來,直到足尖腳趾。這是墮落,也可以理解為升華。肉體的墮落,品質的升華。”
“升華?開出什么花朵了?到頭了嗎?這還不到頭嗎?”
“升華是一種追問。有的人從一種真理走向另一種真理,在主義的替換中追問。也有的人就像你我這樣,從一個問題到另一個問題,在探究疑惑中追問。追問的動力是性情,是欲望。好吃與好睡都是欲望??蓱z的是吃不飽睡不香的,用功名的虛飾來掩蓋。因為人太多了,欲望便擁擠不堪,就像周一車上的人一樣,多得他們都忘記來尋我的目的。這叫迷失。從迷失中走出來的人少得可憐,有幸出來的,都是人中精怪。但是,我們不能斷絕欲望,即便成了人精,欲望也是根底。只是迷失的正在死去,活下來的卻依著罪過。愚昧人的可笑在于相信道德的力量,以為道德是通向真理的捷徑?!?
“道德看起來便宜一些,它們只是一點辭令,關于真理的描述。所以我說相信真理是窮酸的。窮酸人也想得真理,是窮途末路?!?
“交換就可以得來嗎?有一種力量預設我們從欲望出發,一路交換,直至分出貴賤嗎?從無能到大能,仰望至能嗎?”
“在道德之外的交易中,你一路走來,換到了這些腳趾,你分辨出貴賤了嗎?”
“外衣和真身是兩回事。然而真身也不是真理,它指向真理?!?
“我們究竟也在追問真理,我們始終窮酸不堪?!?
“貴到底了,或者就是窮到底了。只是我們不再相信道德描述的真理,我們至少可以接近真理本身?!?
“我想問你,你的風流和才情,于你是有益還是無益,你以此遇見過愛情嗎?我也曾撩撥她們的芳心,她們涌動我的激流。我似乎馬上要抓到了,又抓不住滑脫了,總是空空如也。我羨慕你的手風琴和馬燈,為你的帆布包而感到震驚,可是如此豐大而隆盛,我都覺得沒有意思了?!?
“什么是有意思的呢?”
“我想知道愛情的秘密。我寫了那么多,用盡氣力寫爭斗、曲折、文化、智慧、高尚和丑陋,直到一路上的風景,卻無情可寄。有一天我發現,我寫盡了女人,但我始終沒有寫過愛情。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懂愛情的。我現在無比渴望愛情。我想知道愛情是什么?!?
“如果我告訴你說我遇到過愛情,遇到了又丟失了,丟失了又舍命去追,我將可以付出的都去換愛情,卻被藐視,你還會想聽嗎?”
“被誰藐視?被所愛之人嗎?”
“相愛之人都被藐視,被命運藐視?!?
“怎么可能是這樣呢?”
“‘愛情如死之堅強,嫉恨如陰間之殘忍。’聽過這話嗎?”
我停了一下,想什么是“死之堅強”,那意思就是死是不可抗拒的,誰都要死的。這顯然是一件大事,愛情既大到這般地步,豈有不聞不問之理?
“正應了我的猜測,只有你能告訴我?!蔽艺f,“死是最貴的,也是最可怕的。愛情既與它同價,得之便可視死如歸。”
“論到貴賤,則有償付。我與你說,你能給我什么呢?”
“你什么都看不上了,什么也不缺。我除了給你當下手,拿不出別的什么令你滿意?!?
“好吧,既然這樣,我就來告訴你一個愛情的故事。得不著愛情的痛苦已經很多,因得著愛情而痛苦卻沒有人講。”
大叔拉開了話匣子,就好比他琴上的風箱,拉開很長,又收攏到很緊湊。
這是一個很周折的故事,時間在這故事里再一次退場了。我記得上一次我寫出離時間的事,是《既生魄》,在那本書里沒有公元紀年,沒有國朝紀年,只有涂家紀年。所謂出離,不過是不按強勢的年份敘述。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時間,每一種時間的節奏、速度和計量法不盡相同,所以,這樣看來,真的可以出離時間。
我們意識到時間,僅僅是因為萌生衰亡,倘若又復活再生,永恒即降臨不逝。然而除了肉身成道,人孰可復活再生?事物有起始和終結,事物是不一樣的,不一樣的起始和終結。而時代卻想要統領萬事萬物的起始與終結,給出一個共同的時間,你趕不上就被拋甩出社會的軌道,你趕上了就成為庸眾的一員,只有那制定時間的可以駕馭人生,駕馭他人。如果談到個性,首先就要脫離時代。你有多大的能量可以掙脫時代?君不見造反的,若成就了,必先設一個新的年號?或有人與世隔絕,守著自己的時間,在山林,在朝市,做一個隱士。文學也是一樁隱修,寫的與讀的相互約定好一種時間,脫離在日常之外。所以,好的書并不是時代的強音,而往往是時代的弱音,如同大叔的手風琴,掩隱在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中,虛位以待,泛音大過基音,噪音大過樂音。哪有什么樂音啊!對于不是朝著永恒的樂音,另一種樂音就是噪音。如果相信唯一和絕對的存在,相信先于我們到來之前有更強的力量,那么我們的來去就都是虛弱,都是以隱修才可以保守的性命。
文學如此,那么,那如同死之堅強的愛情,就更是莫大的隱修,更有莫測的保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