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北虜開始了又一番南侵。這次來得聲勢異常浩大,戰事一連持續了一年,北虜竟反常地一改往常到了放牧季節便回撤的慣例,似乎有打不完的兵,忠慈門漸漸招架不住,送到朝廷的告急軍報卻無一不被裝聾作啞地搪塞掉了。北虜見忠慈門漸漸不支,更是大舉進攻,一座座隘口相繼失守,燕州防線開始步步后退,到最后,防線要地僅剩下大本營燕州。
燕州地處塞北山區高地,居高臨下,本是易守難攻之地,可這次的北虜攻勢與以往大不相同,呈現三面圍攻的態勢,步步朝燕州逼來。
半個月前,前線傳來了何仲中箭殉身的消息,全軍上下都無暇操辦后事。何文鼎和賀西霖尚在趕往洛陽調兵的路上,頂在前線的正是何信,何儼也在燕州城郊內外巡防。
何文鼎甚至沒有太多時間為兒子悲痛,一夜一夜盯著地圖,時不時來的軍報無一不是戰敗城失,他拿著干枯的筆在地圖上把那些城劃下去,一個又一個……
那邊什么時候聚了這么多兵?怎么這一次會嚴重到這種地步?
不知道是第多少個這樣度過的夜晚,看著看著,何文鼎摔掉手中的筆,癱在了椅子上。
他們不會有事的。之前哪一次戰事不比現在兇險,那每一回分別不都是平安地重見了嗎?
這次也是一樣的。
三天,還有三天就能趕到燕州了。以信兒的指揮能力,守三天還是輕而易舉的。
何文鼎在心里一遍遍對自己說著。每說一遍,他都覺得這話很對,但是卻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說。
“門主,還沒休息呢?”推門進來的賀西霖打斷了何文鼎。
“怎么了!”何文鼎一躍而起,不知道為什么下意識地緊張,雙拳都不由得握緊了。
“門主,平章王帶兵過來了。”賀西霖的臉上有了少見的喜色,“他從上官家調的府兵,從漢水那邊過來的,馬上到咱們營地了。”
“真的嗎?”何文鼎也驚喜般地松開了雙拳,“往朝廷送了那么多軍報也沒人搭理,到底還得是平章王,他有沒有說帶了多少人?”
“沒說,軍報送的急,就說快到了。門主,我出去迎迎吧?”
“我跟你一起去。”何文鼎轉身拿了披風和佩劍,快步跨出營帳。
上馬出城,遠遠的,成隊的旌旗正一點點向近處移來,馬蹄錯落的聲音漸漸清晰。
在寫著巨大的“周”字旗下面,走在一行軍隊之首的便是平章王上官意辰,他生著一雙濃重的刀型劍眉,配細長的瑞鳳眼,眉梢和眼角都明顯的上翹,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的臉緊繃著,神情有些深不可測。
“何門主!”上官意辰遠遠見到了迎出來的何文鼎,高聲喊了一句。勒住韁繩翻身下馬,黑色的披風迎風一展,厚重的鎧甲嘩啦作響。
“在下忠慈門何文鼎,參見平章王殿下。”何文鼎和賀西霖也趕忙下馬,躬身行禮。
“何門主快快免禮。”上官意辰扶起了何文鼎,“怎么樣,前面戰況如何了?”
“恕在下失職,燕州防線已有破防之勢,犬子何信正帶著殘部守燕州。”何文鼎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那么顫抖。
“這怎么能怪門主。唉,朝中前一陣忙著太子殿下的冠禮和大婚,還正趕上東南使節入貢,本王催了幾次陛下都沒空搭理,后來本王索性跟陛下請旨調了我家府兵。不想還是遲慢至此,本王聽說令郎何仲殉身,萬望門主節哀。”
“忠慈門之人,為守邊而殉乃本分。燕州危難,關鍵時刻殿下如此深明大義,千里馳援,實乃邊境百姓之福。”
“門主是從哪里調兵走到這里的?忠慈門可凋之兵還有多少?”上官意辰的發問直截了當。
“在下從洛陽調了一萬兵馬,連行了三天兩夜,到此地暫時扎營安歇一晚。燕州前線所剩之兵恐怕不足一萬了。”
“怎至如此?”上官意辰一臉悲慟,“何門主,援燕州的事就交給本王吧,別耗掉忠慈門僅剩的余部。本王此次帶了五萬府兵,隨后若是不濟還會有副將帶兵補救。您且安扎在此城,本王這就去燕州。”
何文鼎看了看上官意辰身后浩浩蕩蕩的一眾兵馬,思索片刻說:“既是殿下大義馳援,那就全依殿下。不過懇請殿下準允我二人跟隨殿下去燕州。犬子已苦守半月,在下著實擔憂得寢食難安。”
“那何門主速速回去傳令,隨本王一同前去吧。”上官意辰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馬不停蹄,離燕州越近,何文鼎的心就越加不安,一種期盼疊加著恐懼的情緒無休止地折磨著他。上官意辰派出探情況的隊伍每回來一隊,他就無法抑制地揪心一次。
初經戰場沒幾年的賀西霖此刻更是緊張得如坐針氈。他看得出來門主心中并沒有把握,于是更加亂了分寸。二哥何仲的離去已經擊潰了他心中的防線,他從來不敢想象自己的生命里沒有何信會變成什么樣子。自小喪母,忙于軍務的父親也很少給予他關懷,第一次感受到的人間溫情全是何家給的,何信大哥更是滿足了他對于溫柔的全部想象。那樣美好的人,笑起來那樣明媚燦爛的人,老天爺可千萬不要奪走他啊。
遠遠的已經可以看清楚燕州城的城廓,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硝煙味道,但方圓幾里出奇的死寂,沒有了廝殺聲。
一種不祥的預感清晰地涌上了何文鼎和賀西霖的心頭。
再近些,何文鼎仰頭遠望,見到燕州城頭上,北虜的狼旗正迎著邊地的朔風,傲慢地翻卷著。
一霎那,他便大叫一聲,眼前一黑,從馬背上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