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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是她

“是,她就是韶夢,她什么都不知道。你放心,你一天不想認她,我就一天不會告訴她。”

秦以嵐坐在小屋內,擺弄著那一小瓶燙傷膏,腦子里像回音一樣一遍遍都是何文鼎散席后把藥瓶放在自己手里時的這句話。

窗外,賀西霖和林鶴之打鬧的聲音一閃而過,驚得他抬頭一看,才發現天已經漆黑漆黑的了。

十年了,到底還是遇到了她。

秦以嵐揉揉眼睛,他并沒有哭,只是覺得心被鈍器擊過一樣,隱隱作痛。

十四年前,汴州。

一個和尋常別無差異的早晨,父親讓他去一個離家很遠的集市買東西,他出門走了一段路發現忘帶了錢袋,折回家,跨進門,離著老遠就聽見了父親書房里的爭吵聲。

他轟走了守在門口的下人,趴著門縫向里看。

和父親吵得不可開交的,正是當年還不是忠慈門門主的何文鼎。

“你這是拋妻棄子你知道嗎?”何文鼎的嗓門極高極高。

“那我怎么辦,我有什么別的辦法嗎?”

“我看你是想為官作宰想瘋了你!你吃里爬外怕不是一天兩天的了你!孫節度使不是一早認識了你,他如何就要把閨女嫁給你!”

“你如今門主之位十拿九穩了,倒來說我為官作宰!我在忠慈門跑了多少年的腿?你看我單獨帶過兵嗎?老狄何曾有一日拿我當自己人!”

“沒拿你當自己人!這些年你吃的穿的用的是誰給的!對主上無忠無義,對家里不仁不慈!我告訴你,你要離忠慈門,我還說忠慈門沒你這個白眼狼!”

“少大言不慚來罵我!若不是姓賀的死的早,門主哪輪的著你!你這回當了門主隨便在成都享清福,換我們幾個倒班在燕州防線吹沙子!老子吹了一輩子沙子了!著著實實吹夠了!”父親的嗓門也一聲比一聲高。

“我跟你多說你也聽不懂,但我告訴你,你就是因為怕吹沙子才當不了門主,我還告訴你明白的,我就任門主的那天就舉家搬去燕州府,我這輩子死也死在燕州了!”

“你愿意死在燕州,那你就去死,犯不著大老遠從成都跑過來罵我!”

“你也配我大老遠從成都跑過來罵你!算我何文鼎二十幾年瞎眼交錯了人,往后不礙著您的錦繡前程!可就是有一樣,你夫人是我夫人的金蘭姐妹,你兒子也是我看著長起來的,我來就是不許你薄待了他們!”

“和離書我早就簽好了,她娘家帶來的嫁妝我一分都沒動過,全給她收拾好了,愛去哪去哪。兒子也是,老家家產有他的,你看著順眼你就帶走,看不順眼就送回老家去,也餓不著他。”

“好、好、好,算你姓秦的心夠狠,我……”

嘭!

屋里不可開交的兩人全愣了,齊刷刷望向推開門、眼神冷如冰雪的秦以嵐。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進屋的,只是覺得一瞬間天塌地陷。

看向父親,一股無可遏制的怒氣直沖向頭顱,他的嘴唇一直在顫抖,心里已經把世間所有罵人的話都想了個遍,但是嘴就是不聽使喚地說不出來。

他不敢相信一向與母親琴瑟和鳴,一向對自己疼愛有加的父親原來有這樣的一面,就這么猝不及防地看見了他的這一面。

何文鼎愣了片刻,趕緊朝秦以嵐的方向移了幾步,手不由自主地抬起來護住秦以嵐,說話也不利索起來:“華兒,你怎么……你聽到什么了?”

“我沒你這樣的爹。”秦以嵐本想把這句話咆哮著吼出來,但是他發現自己的語氣異常的冷冰冰,似乎沒有吼的力氣。

“你來添什么亂!”父親愣了片刻,怒氣更增了幾分,抬手作勢要給秦以嵐一巴掌,早被何文鼎擋住了。

“你是有多不要臉!你還打孩子!”何文鼎把秦以嵐擋在身后,“我告訴你,以后你只管有多遠給老子滾多遠!以后這就是我兒子,我養他!”

……

那年,他也不過才十三歲。

那年,他隨何文鼎回了成都。

那年,他把自己的名字,由秦韶華改為了秦以嵐,取往事已闌珊的諧音。

那年,他告訴所有人,他父親已經死了。

只有何文鼎夫婦知道他的身世,他們頗有默契地為他保密,他也懂事,幾次拒絕了封少俠,只要給何家做一輩子屬官,事事聽命于何文鼎,何信三兄弟他都照顧過,忠慈門大小事務他無一不爛熟于心。

而秦家的事呢,何文鼎只跟他說過三次,一次是父親因汴州節度使叛亂而伏誅,門主派人將父親與節度使孫家小姐所生的女兒——他同父異母的妹妹暗中保護送到了洛陽顧家撫養,一次是門主調兵路過洛陽,去顧家拜訪回來,告訴他父親可能是蒙冤,還有一次就是前些天門主剛回來時告訴他,那個女孩,秦韶夢,在金陵。

沒想到,這個和自己有一半血緣的女孩,就這么到了自己身邊。

他不怨何文鼎,他知道以何文鼎心軟的程度,畢竟和那個人有二十多年的刎頸之交,他必不可能放著那個三四歲父母雙亡的女孩子不管。

他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是完全無辜的,但不代表他就能接受她。

他也知道,父親有冤,這個女孩所想的肯定是不遺余力地為父親申冤,但是自己,對那個人只有無比的恨和冷漠。

你的母親和那個人洞房花燭酒交杯的時候,我的母親正拿著年少時與那個人的定情信物,一個人面對凄風孤枕寒窗冷被。

憑什么讓我因一句你是無辜的,就認你是我妹妹。

你這些年為了調查那個人的冤情,在金陵城潛伏,苦苦搜尋,是因為那個人對于你來說是有生養之恩的慈父。

我不管他是死是活,那是因為他于我而言,早已沒有父親的資格。

既這么著,那就你做你的顧新,我做我的秦以嵐。

就當這世上從未有過秦韶華和秦韶夢。

秦以嵐的心里一遍遍這樣想著,越是這樣想,越不可遏制地想起今日酒席上她的那聲“我爹”。

他明白,其實今天最刺痛他的就是這兩個字。

那個人,他是因為不愿意做我爹了,才能做成你爹的。

你能叫他爹,是以我再也不叫他爹換來的。

秦以嵐越發覺得手上的燙傷鉆心的疼,他擰開藥瓶,把那些藥一股腦地撒在手上,越撒越疼,越疼越撒,直至他發現撒藥的手和受傷的手全都顫抖起來。

他終于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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