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陽泉城。
夢兒逝去后，貓妖并未再留在城中，而是化作一團黑霧離去。
青行燈并沒有像是貓妖一樣離開陽泉城，除了貓妖怪宅外陽泉城內還有不少怪談，青行燈對那些怪談背后的妖怪也很感興趣。
不過因為在王二的茶館內引起了騷亂，青行燈自然不能像之前一樣毫無偽裝地行走在街上。
此時青行燈正獨自坐在石亭內，支著下巴有些興致索然地看著外面枯黃的落葉簌簌落下。
她早已看慣人類的生死，但是在見到如此年輕的生命尚未綻放就凋謝，她難免有些難過。
但真正導致青行燈的心泛起波瀾的并非因為夢兒，而是貓妖。
許多年前，她也封鎖過一座山，只為了跟小和尚獨處。
在貓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后，使得青行燈回憶起當年，不禁感到苦澀。
“緣……”
“果然沒有你，不管走到哪都很孤獨啊。”
青行燈垂著眼簾低聲呢喃，眼中泛起淚花，她不再支著腦袋而是閉著眼趴在石桌上。
清風拂過，躁動的心也逐漸平靜下來。
夕陽西下，橘紅色的陽光染紅了整個陽泉城，嘈雜的城鎮靜了下來。
青行燈緩緩睜開眼睛，抹去眼角的淚痕后抬頭看向前方問道。
“找我有什么事？”
原本應該無人能夠察覺到青行燈的存在，然而此時在石亭外卻有一位貌美如花的婦人朝著青行燈微笑。
面對青行燈的問話，那位婦人微微躬身后恭敬地說道：“燈姑娘，我家大人有請。”
聽到對方所說的話，青行燈柳眉微挑。
雖然兩人之間有著一段距離，但是青行燈仍然聞到了婦人身上的狐騷味，能夠讓一位頗有道行的狐妖認主，她不禁有些好奇對方的身份。
這狐妖能夠知曉她的名字，青行燈并不奇怪。
傳聞狐貍是一種特殊的動物，天生能修煉，五十歲時能變為婦人，百歲時可變為美人。
除此之外，百歲的狐妖也被稱為神巫，能夠知曉千里之事。
不僅她的名字，估計連她在陽泉城內發生的一切，這婦人都知曉。
“走吧。”青行燈沉默了片刻后，起身說道。
見青行燈如此干脆，那名婦人不禁微微一愣，她還以為燈姑娘至少會詢問大人的身份，沒有想到她什么都沒有問。
不過既然青行燈不問，她也不會多費口舌。
當青行燈走到她身邊時，她朝青行燈笑著點了點頭便開始帶路。
片刻后，青行燈望著眼前的房屋，陷入了沉思。
牌匾上怡紅樓這三個字顯得格外刺眼，她怎么也沒有想到狐妖口中所說的那位大人，竟然會約她在青樓見面。
看到青行燈那錯愕的表情，婦人不禁莞爾一笑站在大門前朝青行燈說道：“燈姑娘，請進！大人正在里面等待著您。”
這怡紅樓雖說是青樓并非窯子，但是在陽泉城內名聲不怎么好，里面的歌伎、舞伎在城里更是不受婦人們待見。
不過不管怡紅樓的名聲如何，青樓這些地方原本就罕有女子光顧，如今青行燈光是站在這里就引得附近的男人紛紛側目。
青行燈心中暗嘆了一聲后，還是跟著那婦人走入了怡紅樓。
然而在門外青行燈還未察覺到異樣，但是在她剛跨過門檻，濃郁的妖氣和刺鼻的狐騷味頓時撲面而來。
看著那些搔首弄姿的舞伎和吹拉彈奏的歌伎，青行燈難掩心中震驚。
這青樓內的女子竟然全部是狐妖所化！
狐妖擅用魅術蠱惑他人，使人迷失理智。
此刻青樓中那些男人無一不是沉浸于這些狐妖的歌舞之中，哪怕青行燈從他們身旁經過也未引得他們的注意。
眼看青行燈停下了腳步，此前引路的那名婦人，站在紅木樓梯旁看著青行燈輕笑道：“燈姑娘這邊請，大人正在樓上等您。”
青行燈走到那婦人身旁，抬頭看向紅木樓梯的盡頭眉頭輕輕皺起。
在這怡紅樓的頂樓，她感受到一股磅礴的氣息。
樓上那位大人的道行深不可測，甚至超出了青行燈的認知范疇。
這種遙不可及的強大存在讓青行燈恐懼的同時，也對他的身份多了幾分好奇。
青行燈隱約察覺到，那些道士無法接近這陽泉城，恐怕正是因為這個人的存在。
那名婦人并未催促青行燈，她明白青行燈此時的感受，每一個初來乍到的妖怪在感受到大人的氣息后都是這個反應，她早已見慣。
青行燈望著樓梯的盡頭深吸呼數次后才踏了樓梯，那位婦人緊跟其后。
順著那股強大的氣息，青行燈一路走上了怡紅樓的頂層。
剛踏上怡紅樓的三樓，映入眼簾的是一扇數尺長的山水畫屏風，屏風兩側距離墻壁分別有一人身位，而那位高深莫測的‘大人’就在這屏風之后。
在青行燈停下腳步后，那名婦人從青行燈身后走出，跪在地上朝著屏風恭敬地說道：“狐仙大人，燈姑娘來了。”
狐仙……
聽到這個字眼，青行燈心中一顫。
傳聞狐五十能變婦人，百歲為美女、神巫，而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也就是所謂的狐仙。
能夠被同類稱之為狐仙大人，那想必在這屏風背后的恐怕正是擁有千年以上道行的天狐。
在知曉對方的身份后，青行燈不由得緊張起來。
“好，退下吧。”
狐仙的聲音從屏風后方傳來。
聲音縹緲，在聽到對方聲音那一刻，青行燈如臨夢境般，四周的一切忽然變得不真實。
眼前屏風上的山水畫動了起來。
只見樹枝擺動、白云涌動，如同有清風拂過，不僅如此那瀑布以磅礴之勢飛流直下，甚至還有鷹啼猿叫聲從畫中山林傳出。
在青行燈為山水畫變動而震驚的時候，那位婦人起身恭敬地朝屏風欠身后便轉身走下。
怡紅樓的三樓中僅剩青行燈與那位神秘的狐仙。
“過來吧。”
狐仙的聲音再次響起。
在聲音響起的那一刻，畫中一切全數靜了下來，屏風內一切事物在一瞬間恢復如初。
青行燈瞳孔輕顫，心中為狐仙的手段震驚，站立在原處思量了片刻后才往一旁走去。
繞過了屏風后，青行燈看到了狐仙大人的真身。
只見遠處那數尺長的紫檀貴妃榻上趴著一只九尾白狐，除了眼眶、狐耳和尾巴的末端是如同火焰的艷紅色外，狐仙通體雪白給人一種圣潔感。
這白狐身軀極為龐大，僅僅是狐身就占據了整張貴妃榻，以至于那九條白尾只能半數舉著、半數放在地上。
相傳狐妖的尾巴是儲存靈氣之的地方，當狐妖吸收了足夠的靈氣后，尾巴就會一分為二，當裂變至九尾的時候，狐妖就會修成大道、獲得不死之軀。
上千年道行的九尾仙狐……
青行燈心里莫名發虛。
當青行燈從屏風后走出，狐仙微微昂首看向她。
在跟狐仙那幽藍色的瞳孔對視那一刻，青行燈心頭一顫，仿佛連同靈魂都被對方注視著，好一會她才從心神震懾的狀態中緩過神來。
只見青行燈雙腳并攏屈膝跪地、拱手于地，向眼前的狐仙行稽首禮恭敬地說道：“狐仙大人，小妖青行燈有禮了。”
無論是狐仙那尊貴的身份還是高深的道行都受得起青行燈這一大禮。
狐仙看著青行燈語氣平淡地說道：“你并非我族，無須如此。”
“小妖作為后輩，理應如此。”青行燈起身后恭敬地說道。
雖說青行燈在狐妖老祖宗面前看起來淡定自若，但實際上她心里早就慌了神，不知道這狐仙特意喚人請她過來所為何事。
如今在近處感受到狐仙身上那磅礴的妖氣后，青行燈心里發怵難免有些后悔，此前沒有問清楚就那么干脆地跟過來。
不過以狐仙的本領，如果對方真的想要見她，恐怕她也沒有拒絕的余地，青行燈心中暗嘆。
就在青行燈胡思亂想的時候，狐仙似笑非笑地看著青行燈，只聽砰的一聲輕響，狐仙的身體忽然被濃郁的白霧籠罩。
待到白霧散去，巨狐消失不見，一位花容月貌身材姣好的傾城女子倚著扶手半躺在貴妃榻上，渾身上下自然而然的散發著勾人心魂的魅力。
青行燈看著女子的容顏不禁失了神，如若人間真有仙子，那恐怕也不過如此。
見青行燈表情呆滯地看著她，狐仙輕笑了一聲伸手拍了拍貴妃榻說道：“怎么，燈姑娘是想要與我同坐么？”
青行燈下意識便想要往狐仙走去，然而剛走幾步沒有多久，青行燈便回過神來。
只見狐仙似笑非笑的看著她，青行燈的臉頓時變得面紅耳赤。
“不……不用了，我站在這里就好。”青行燈慌張地說道，心中不禁感慨狐妖果然擅長魅惑，哪怕舉手投足間也有股說不出的魅力。
如果眼前的狐仙有意魅惑她，恐怕她早已淪陷。
狐仙微微頷首并未再調戲青行燈，只見她微微挑眉，一團白霧出現在青行燈身后逐漸凝實變為白絨絨的毛團。
“坐吧，你要是如此拘束地站著，我也會不自在。”
不容青行燈拒絕，狐仙纖纖玉手輕抬，青行燈的身體便不受控制地坐在了毛團上。
青行燈坐下后，見狐仙遲遲不說話，她忍不住開口問道：“狐仙找小妖，不知道有何要事呢？”
“我就想看看你。”狐仙嘴角上揚，微笑著說道。
“嗚……”青行燈發出一聲悲鳴，抵不住狐仙的魅力她只能閉上雙眼。
“狐仙大人，請不要再捉弄小妖。”過了一會后，青行燈才遮掩著通紅發燙的臉羞澀地說道。
從前都是她在調戲小和尚，沒有想到竟然會有她被人調戲的一天，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報應么？
狐仙捋了捋自己那銀色長發，朝青行燈笑道：“抱歉，這些年的日子有些過于無趣了。”
“燈姑娘，你應該已經猜到我因為何事喚你過來了吧。”
見狐仙臉上的笑容收起，青行燈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氣。
青行燈思量了片刻后，有些緊張地反問道：“是因為今天早上我在茶館內暴露了妖怪的身份么，還是說因為貓又的事情？”
看到青行燈再度緊張起來，狐仙笑著說道：“不用如此緊張，我今天喚你過來是為了別的事，不過既然你提起這件事，那我就順道跟你說說這陽泉城的規矩。”
“陽泉城是個自由之地，妖怪可以自由出入或是定居于此，這里只有一個規矩，那就是不可以傷害人類。”
“那貓又犯了規矩，自然不能再留在城里，而你早上那種小事，根本不算什么。”
聽到狐仙所言，青行燈不禁松了一口氣。
不過這些千年老妖大多性情古怪，心中的念頭也如同天氣般陰晴多變，不容青行燈大意。
此刻提起貓又，青行燈忽然想起一事。
“那貓又的變幻之術是狐仙大人傳授的么？”
那貓又成妖不到十年，然而他的變幻之術卻連青行燈都能騙過，顯然受過他人指導。
變幻之術是狐妖的看家本領之一，青行燈自然聯想到它們。
“算不上傳授，我不過稍微提點了它幾句而已。”狐仙懶散的說道，看起來對貓又的事情并不感興趣。
然而不過片刻，狐仙的態度忽然又有轉變。
只見她看著青行燈頗為得意地笑道：“那種小妖施展的變幻之術連你都能瞞過，看來我還挺擅長教導別人的。”
“我看你面容嬌好，留在這里說不定也能成個頭牌，你要不要也在我這修煉一番。”
狐仙倚著扶手支著臉頰說道，眼神迷離如有星辰。
然而這一次青行燈卻沒有被狐仙魅惑，她神色凝重地看著狐仙問道：“狐仙大人你知道夢兒的情況么？”
狐仙看著青行燈沉默了片刻后說道：“我知道，那貓又曾經乞求過我，希望我能夠出手救她，不過……”
“我拒絕了。”
青行燈微微蹙眉，不禁問道：“為什么？”
“如果是狐仙大人的話，應該很容易就可以解決夢兒的身體問題。”
狐仙并未直面回答青行燈的問題，看向一旁的窗戶，看著窗外的夜色說道：“我若是出手相救，有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我不愿惹上這種麻煩，也不愿去干涉別人的生死。”
狐仙如實說道，并未說什么冠冕堂皇的話語。
青行燈心有不甘，但是也沒有道理去說狐仙的不是。
狐仙原本就沒有義務去救夢兒。
“如果每一個陌生人的逝去都會讓你如此感傷，那我倒有些好奇你這些年來是怎么過來。”狐仙語氣平淡地說道。
青行燈心中暗嘆，調整好心態后問道：“狐仙大人，你喚我來到底所為何事？”
狐仙莞爾一笑，總算有了些興趣。
“燈姑娘，我從其他妖怪那聽說了你的事情，跟我說說其他妖怪跟人類的故事吧。”
狐仙支著臉頰想了想后又補充說道：“作為交換，你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盡管問，我知無不言。”
原來只是想要聽故事消磨時間，青行燈還以為這狐仙喚她過來有什么要事。
不過關于這陽泉城，青行燈確實有不少事情想要問這狐仙。
青行燈思量了片刻后說道：“說起這人類的生老病死，我想起來前段時間曾經遇到過一個有趣的道長。”
“道士？以你的道行遇到道士竟然沒有被其斬殺，那想來應該發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吧。”狐仙挑了挑眉口直心快地說道，絲毫沒有顧及到青行燈的感受。
青行燈眼角輕微抽搐，本想反駁但最后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狐仙大人可能也有聽說過那位道長，他的名字叫道一心。”
青行燈話語剛落下，忽然便感覺到前方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向她襲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只見狐仙在聽到道一心這個名字后，眼神瞬間變得冷漠，身上更是散發出凌冽的氣息。
“尋道觀的道一心，對吧。”
狐仙那冷冰冰的語氣，使得青行燈頓時想起尋道觀禁止門人弟子前往陽泉城的觀規。
意識到狐仙突然令急劇轉變態度的并不是道一心，而是他那尋道觀弟子的身份。
眼看青行燈在她氣息壓迫下臉色越發難看，狐仙緩緩合上了眼睛，身上那凜冽的氣息也隨之一斂。
“我知道他是個有趣的道士，但是我不想聽到有關尋道觀的事情，換一個故事吧。”
狐仙眼簾微抬，眼眸中盡是疲憊之色。
她那冷峻的面孔緩和不少，不過語氣卻依舊有些冷淡。
青行燈察覺到狐仙跟尋道觀之間應該有著某些故事，雖然好奇但是她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提起。
“狐仙大人，你有聽說過雪女么？”青行燈想了想后說道。
狐仙看著青行燈，眼神里有幾分懷念。
“北國么，真是令人懷念。”
“說來遺憾，我雖是北國出身，但是卻從未遇過雪女，她真的有傳聞般漂亮么？跟我比起來如何？”狐仙嬉笑著說道，甚至還朝青行燈擠眉弄眼。
不過一會，心情便完全大變，果然是千年老妖，青行燈心中悱惻。
只見狐仙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青行燈頓時有種自己內心想法被看破的感覺，她趕緊訕笑道：“當然是狐仙姐姐比較漂亮。”
“不過，這個雪女之所以讓我印象深刻，并不是因為她的容顏而是因為她那固執的性子。”
青行燈臉上泛起笑容，跟狐仙說起雪女跟老李的故事。
雪女跟老李的故事結束后，狐仙過了好一會才正色說道：“詛咒一事暫且不論，不過她確實是個令人敬佩的女子。”
“果然還是要多出去走走，才能遇到這么有趣的事情啊。”狐仙忽然感嘆道。
“為什么不出去走走，難道因為要照顧族里的后輩么？”青行燈不解地問道。
雖然僅僅相處了一會，但是青行燈也看出來以狐仙的性格，應該是那種耐不住寂寞喜歡熱鬧的人。
然而聽狐仙所說的話，她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過這個陽泉城了。
“那群丫頭……”狐仙搖了搖頭沒有多說什么。
“我曾經花費數百年時間去游走四方，后來覺得累了就躲回來這里了，待久了好像就沒有勇氣出去了。”
青行燈正在思量勇氣這兩字的含義，狐仙忽然輕笑了一聲說道：“我改變主意了。”
“作為聽取雪女故事的回報，我將自己這千年來的故事說給你聽吧。”
青行燈詫異地看著狐仙，有些跟不上這千年老妖的腦回路。
“我忽然發現說故事給你聽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說不定以后也會有個像我一樣無聊的人或是妖怪，然后聽你說起我的故事。”
能夠聽到狐仙的故事，似乎也不虧。
不過不能問狐仙跟尋道觀的關系，青行燈還是有些遺憾。
“放心，這個故事里有你好奇的答案。”狐仙猜到青行燈內心所想，淡笑著說道。
狐仙跟尋道觀的淵源，要從九百年前說起。
當時，尋道觀并不存在。
（2）
北國的最北邊，一座名為白雪山的山腳下有一個南川村。
南川村依山而居，卻罕有人上山狩獵，村里人多以種植、放牧為主。
此山遠看白茫茫一片，所以北國別處的人稱呼它為白雪山，不過南川村的村民卻將此山稱為狐仙山。
相傳，在這山上隱居著一只九尾狐仙。
雖然沒有人見過這狐仙的真容，山上也只是隔三差五有狐貍叫聲傳出。
不過這南川村的村民卻堅信狐仙的存在，不僅嚴禁村民上山將此山劃為禁區，并且逢年過節都會在山腳處拜祭狐仙，祈求狐仙的保佑。
然而實際上……
這白雪山上不存在九尾狐仙，也許曾經有過，但現在并沒有。
這山上只有一個兩百年道行的三尾白狐，雖說道行高深但遠遠不足以稱仙，山上那隔三差五的狐貍叫聲，是這白狐無聊時瞎叫喚而已，就像是人類心情好時哼哼兩句。
三尾白狐知曉南川村的村民逢年過節在山下祭拜狐仙一事，雖說她時不時會過去吃上兩口，不過庇護人類這種麻煩事，她才不稀罕做。
只嘗甜頭不辦事說的就是這只狐妖。
不過這狐妖心里沒有任何愧疚感，每日在山林里快活自在地玩耍，時不時裝模作樣地鳴叫幾聲以此提醒山下村民她的存在。
這人要是嘗到了好處便會開始有所追求，這狐妖同樣如此。
慢慢地，這狐妖對村民的貢品也有了要求。
貢品中不要老鼠，雪兔則多點，偶爾來點清蒸魚也不錯，不過那玉米蔬菜什么的就不要再放上來了。
雖說狐妖一念之間便可以逮到兔子，但是這哪有坐享其成那么快樂。
為此，這狐妖還特地施展妖術將此事報夢給南川村的村長。
翌日，那村長將信將疑地按照狐妖的要求準備好了貢品。
在那群村民離去后，狐妖頓時將那些貢品一掃而空。
這狐妖也不是那種不懂回報的家伙，作為貢品的回報，她特地在供奉桌上留下了自己換下的白毛。
雖說這些毛也沒有什么用，但是看到南川村的村民一臉興奮地捧著她的毛發高呼狐仙顯靈的時候，這狐妖心里像是做了善事般舒暢。
與此同時，她也不禁感嘆，早知道這換下的毛那么好用，她還修什么仙。
“不行，不能辜負村民們的希望！為了早日變成他們心中的九尾狐仙，我必須更加勤于修煉！”
狐妖如此告誡自己，然而奈何雪兔真的太好吃了……
另一邊，狐妖此舉無意間激起了南川村孩童們的興趣。
雖說將此山已被劃為禁區，并且大人們多次告誡過自家的孩子不要上山玩耍，但終究還是抵不過好奇的天性。
對于那披戴著神話色彩的狐仙，南川村的孩童們自然很是好奇。
在某個天晴無風雪的日子，這群孩子瞞著自家父母帶著幾只細狗成群結隊地上了山。
九尾狐仙沒找著，兔子倒是抓了幾只。
雖然沒能找到傳說中的狐仙，但是這種偷跑上山的快樂也足以讓這群孩童們滿足。
到了差不多晌午的時候，為了避免事情敗露，這群孩子抓著兔子帶著細狗興沖沖地下山了，渾然不覺下山的人群里少了個伙伴。
被落下的那個孩童，叫做張尋才六歲大。
此前他摘了些野果后便獨自一人去溪流那清洗，然而在他清洗完野果回到原先眾人聚集之處后卻發現同伴們早已不見了蹤影。
不過這孩子卻有些呆頭呆腦。
只見他張尋撓了撓后腦勺，遲疑了片刻后便找了棵大樹，靠著樹干而坐并開始吃野果。
表面上看起來淡定自若，實則早已心慌意亂。
他是個路癡，即使在村里他都能夠迷路，如今他自然早就忘了下山的道路。
除了在原處等待小伙伴們折返回來，張尋也別無他法。
然而直到手中的野果吃完，那群小孩卻仍未回來，張尋不禁感到害怕恐慌，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但又不敢哭出聲音來擔心被周圍的野獸聽到。
不知怎的，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了狐仙的存在。
只見他慌張地將身旁吃剩的野果核堆放在一起后，便學著村里大人的模樣朝著那堆野果核跪拜并念念有詞道：“狐仙大人，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請您收下后就送我歸家吧。”
“要是不夠，我還可以再去摘點回來。”
張尋剛說完便從地上爬起，打算再去摘些野果回來供奉狐仙大人。
然而就在他剛站起來沒有多久，他身后有忽然笑聲響起。
張尋立即轉身向后面望去，一名身著素白色羅裙、有著傾國傾城相貌的女子站在他不遠處。
見張尋望過來，那傾城女子看著那堆野果核鄙棄地說道：“你用這種東西供奉狐仙，我看你是一輩子都別想下山了。”
這位有著傾國之顏的女子，自然就是那三尾白狐。
以她的道行，在那群孩童上山的那一刻便有所察覺。
不過狐妖并沒有怪罪他們的意思，原本就只是南川村的村民自作主張將此處劃為禁區，再則看著一群孩童帶著細狗攆兔子還挺有趣的。
看到這虎頭虎腦的男孩被獨自留在山中，念在村民往日的供奉上，狐妖本想直接施展妖術送他下山。
然而小男孩學著村里的大人用野果核供奉她的舉動，卻讓她忍俊不禁。
在狐妖現身后，雖說張尋不過六歲大的孩子，但是在看狐妖的容顏后也被其吸引，直到狐妖向他走過來，他才從狐妖的魅惑中回過神來。
不過張尋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對于狐妖所說的話，他撓了撓頭后傻笑道：“狐仙大人不會介意的，爹爹說了只要心意足就可以了。”
狐妖翻了翻白眼口直心快地說道：“狐仙大人介意，而且狐仙大人決定也要把你爹爹關在山上。”
雖說狐妖只是在開玩笑，但是對于孩童而言，顯然還區分不了戲言和真話。
面對咄咄逼人的狐妖，張尋有些不知所措。
見張尋緊張起來，狐妖莫名感到有趣，干咳了一聲后故意沉聲說道：“小鬼，你打哪來，現在是迷路了么？”
“沒……沒……沒迷路，我就上來看一眼狐……狐仙大人，現在就回家！”張尋慌慌張張地說道，說罷便不再理會這女子，自顧自地往一旁走去。
雖說狐妖很是漂亮，但是卻給張尋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感，擔心對方是吃人的妖怪所變，張尋不敢再在此處逗留。
然而就在張尋打算盡快離開那古怪女子的時候，那女子卻微笑著跟了上來。
“你……你！”張尋猛地轉過身來指著狐妖慌張地說道，幾乎急得哭出來。
狐妖挑了挑眉，湊到張尋面前嫣然一笑道：“我？我怎么了？”
張尋本想讓她不要跟過來，但是在狐妖一下子湊到他面前后，他頓時被嚇得說不出來，二話不說轉身換了個方向快步離開。
狐妖……自然是緊跟其后。
狐妖原本并沒有捉弄張尋的意思，但是虎頭虎腦的張尋捉弄起來太過有趣了，所以說這事可不能怪她。
然而過了一會，張尋望著眼前的溪流陷入了沉思。
“不愧是狐仙大人居住的山，竟然這么奇妙，我明明想要下山沒有想到又回到了這里。”
如果是平時張尋早就哇的一聲哭出來了，但是此時有個怪女人跟著，他故作鎮定像個小大人一樣搖頭感嘆。
聽到張尋所說的話，狐妖噗嗤一聲忍不住笑了。
“哎呀，小弟弟你真的不是迷路了么？”狐妖關切地說道，然而她的語氣聽起來卻很是開心的樣子。
在張尋扭頭幽怨地看著她的時候，妖狐頓時笑得花枝招展、前翻后仰，沒有絲毫儀態。
看到妖狐這副模樣，張尋不禁打了個寒顫。
妖狐本想再調戲一下張尋，但是就在這時，她察覺到南川村的村民已成群結隊地聚集在山下。
想來那群村民總算發現村里的孩童們擅闖了禁區，并且還有個孩子仍然留在山上。
“張尋。”
就在張尋心中思量著要不要順著溪流下去的時候，妖狐忽然喊了他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張尋驚恐的看著妖狐，顯然對于妖狐知曉他的名字感到驚訝。
就在妖狐有些得意的時候，張尋做出了讓妖狐瞠目結舌的舉動。
“我不是張尋，我不認識張尋！”張尋捂著耳朵大呼大叫著往遠處跑去。
張尋曾經在村里聽說過一個故事，山林里似乎有一種可以幻化為人形的妖怪。
那些妖怪在你獨自一人的時候會從后面拍你的肩膀或是呼喊你的名字，要是你答應了，它們就會將你整個吞下。
此刻張尋顯然是把狐妖當成了那種恐怖的妖怪。
等到狐妖反應過來的時候，張尋已經跑到百尺外。
看著張尋跑遠的背影，狐妖輕笑了一聲向前呼一口白霧，白霧翻滾著向前涌動一瞬間將張尋包圍。
在白霧從后方襲來包圍著他的那一刻，張尋朝著四周的白霧胡亂揮拳并大聲叫嚷道，“我不是張尋！我不是張尋！”
然而隨著張尋的掙扎，四周的白霧卻逐漸濃郁。
眼看張尋就要急得哭出來的時候，四周的白霧卻開始散去了。
待到張尋可以看清周圍事物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在那條溪流附近，而是在山腳下。
而就在張尋的不遠處，村里的那些大人正目瞪口呆地看著突然出現的張尋。
人群中沖出了一對夫婦，一邊嘴上念叨著感謝狐仙大人保佑，一邊哭著教訓著自家的兒子。
看到山腳下被父母教訓時仍然處于發蒙狀態的張尋，狐妖不由得再次發笑。
直到山腳的村民散去，狐妖才回到洞穴中靜心修煉。
本以為在那之后還會再遇到那群小孩，然而他們在被大人狠狠地教訓過后就再也沒有人敢偷偷上山，那個虎頭虎腦的張尋也同樣如此。
原本擅自闖入禁區就已經被爹爹狠狠地揍了一頓，關于用野果核供奉狐仙大人一事，他自然沒有膽量說給別人聽。
這倒是成了張尋人生的第一個小秘密。
十年時間，對于狐妖來說眨眼而過。
狐妖二百一十歲，張尋十六歲。
那一年，張尋跟村里一個姑娘拜堂成親結為夫婦。
對于當初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孩能夠找到媳婦，狐妖對此感到很是詫異，但除此之外她心里也沒有別的想法。
在張尋成親的第二年，他有了個孩子。
狐妖在山上看到了那孩子的模樣，眼睛、眉毛各處都有著張尋的影子，再過幾年說不定也會變得像是張尋一樣虎頭虎腦。
然而張尋那邊，在他抱起孩子的那一刻，整個人瞬間成熟不少，臉上的稚氣消失不見。
在張尋臉上那幸福美滿的笑容后，狐妖心中莫名的落寞。
“也許差不多是時候離開了。”
整座山里就只有她一只狐妖，此前她還不覺得什么，但這一刻她忽然感覺到有些寂寞。
但是在看到洞穴里南川村供奉的貢品后，狐妖陷入了沉思，沉默了片刻后再次改變了主意。
“算了，再待多一會也不錯。”
本以為她跟張尋的緣分已盡，然而在四年后張尋卻攜帶著眾多貢品上了山來到了他們當初相遇的那棵樹下。
張尋已不是曾經那個懵懂孩童，在將眾多貢品逐個擺放好后，他恭敬地朝貢品跪拜并念念有詞，懇求狐仙大人能夠顯靈出現。
狐妖在洞穴中看著張尋，在他身上已經看不到小時候呆頭呆腦的影子，狐妖思量了片刻后還是幻化成人形出現在張尋面前，然而張尋對此卻沒有絲毫察覺。
張尋閉著眼睛誠懇地念叨了好一會，忽然他聽到了前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他緩緩地睜開眼睛看向前方。
一位有著傾國之顏身著素白色羅裙的女子在他前方倚著樹干而坐，手里握著雪兔腿正吃得津津有味。
在小時候張尋便對這名女子的身份有所懷疑，如今看到過去了十來年對方的容貌都沒有任何變化后，張尋心中的猜測也得到證實。
“小民張尋拜見狐仙大人。”張尋朝狐妖一拜，腦門緊緊地貼著地面恭敬地說道。
看到張尋這副模樣，狐妖眉頭微蹙，手里的雪兔腿不知怎的變得不香了。
狐妖看著張尋沉默了片刻后笑著說道：“怎么這一次看到我不逃跑了？”
張尋臉頰微紅，然而并未抬起頭來仍然腦袋貼著地面說道：“以往不懂事，未能認出狐仙大人，懇請狐仙大人原諒。”
狐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忽然感到無趣，察覺到張尋此次登山并非與她念舊，而是有事所求。
狐妖施展妖術感知了南川村里的情況后，她便明白了張尋此行目的。
“原來如此，你的孩子生病了是么？”狐妖看著張尋說道，語氣漸冷。
張尋心中一驚，表情惶恐慌慌張張地說道：“是……是的，小兒患了風寒，服用了藥物后病情也不見有任何好轉，再繼續這樣下去，他……他！”
張尋說著說著忽然便埋頭哭了起來，他的聲音哽咽、口齒含糊，狐妖甚至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看著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狐妖看著張尋的目光逐漸柔和。
“下山吧，你的孩子沒事了。”狐妖看著張尋說道。
張尋猛地抬起頭，表情錯愕甚至有些呆滯地看著狐妖，顯然腦袋還未轉過彎來。
在這一刻，狐妖總算在張尋身上看到了他從前虎頭虎腦的影子。
狐妖輕笑了一聲，在張尋想要說些什么的時候，狐妖身上爆發出濃郁的白霧瞬間將他包圍。
等到白霧散發，張尋才發現自己處于自家屋前。
回過神來時，他也顧不上驚嘆狐仙大人的本事，從地上爬起便沖進了屋內。
正如狐仙大人所言，孩子的風寒不治而愈。
在張尋抱著孩子喜極而泣的時候，狐仙仍然坐在那棵大樹下并未回到洞穴中，只見她漫不經心地吃著張尋帶來的貢品，不知怎的莫名有些煩心。
雖然張尋成長了不少，但她還是覺得張尋小時候那個虎頭虎腦的模樣比較有趣。
早知道當時就把他困在山上不放他下去了，狐妖心中想道。
自從狐妖出手相救后，張尋每過一段時間都會瞞著村民，獨自帶著眾多貢品上山供奉狐仙大人，感謝狐仙大人當初出手相救。
不過自那一次以后，狐仙大人再也沒有在他面前出現過。
直到十年后，張尋病逝他都未能再見狐仙一面。
然而張尋心中并沒有感到遺憾，他這一生兩次見過狐仙大人真容，并且兩次都得到狐仙大人的相助。
望著茁壯成長的孩兒，直到逝去，張尋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
張尋下葬的第二天，狐妖在他的墳前插上了一朵艷紅色的怪花后便離開了北國，開始游歷四方。
說到這里，狐仙忽然停了下來。
故事似乎到這里就已經結束，青行燈不禁詫異地看著狐仙不解地問道：“結束了？那朵花是什么？”
狐仙閉著雙眼似乎在回想從前的事情，過了好一會才睜開雙眼緩緩說道：“彼岸花，傳聞可以連通生死，我當時覺得挺好看的便隨手插在那了。”
聽到彼岸花的字眼，青行燈瞳孔微微擴張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這些年來她游走四方，除了搜集妖怪與人類的故事外，也在試圖尋找一種花，就是此時狐仙大人所提起的彼岸花。
傳聞這種花不僅能夠穿越陰陽兩界，而且還具有讓人類起死回生的效用！
然而無論青行燈如何尋找都未能找到，甚至從未在其他妖怪那聽說過，沒有想到竟然會在狐仙這聽到這朵花，并且證實了這朵花確實存在。
“那……那朵花，奏效了么？”青行燈強作鎮定地問道，然而即使如此她的聲音仍然不受控地顫抖。
狐仙看著青行燈，沉默了片刻后反問道：“有些傳聞還是不要全信比較好，起死回生那種違背自然規律的事情，你覺得有可能么？”
青行燈身子輕微一顫，眼神中流露出不甘之色。
“也許……”青行燈咬牙切齒地說道，但最終還是緩緩閉上了雙眼平復波動的情緒，許久之后她才長呼出口氣。
雖然有關彼岸花的事情，她有許多事情想要問狐仙大人，但顯然現在并不是時候。
青行燈調整好情緒好才接著問道：“狐仙大人，雖然這個故事很是有趣，但是聽起來似乎跟尋道觀沒有什么關系。”
狐仙看著青行燈，手指卷了卷長發后壞笑著說道：“我什么時候說故事結束了，這個故事才剛剛開始而已。”
青行燈眼角輕微抽搐，心里不禁悱惻，既然這個故事跟尋道觀沒有關系，那就不要說啊。
雖然狐仙年輕時跟那凡人間的故事也很有趣，但是青行燈總有種被耍了的感覺。
“狐仙大人，還有一事我有些不解。”
“既然您救了張尋的孩子，那為什么在張尋病逝的時候你不出手呢？”
聽到青行燈的問話，狐仙垂著眼簾不知她心中在想些什么，過了許久后她才回答道：“妖怪原本就不該干涉人類的生死，而且當時的人類大多在三十歲左右的時候便會逝去，所以其實張尋在二十七歲逝去也算是正常。”
“再則，那家伙到最后也沒有求我。”
青行燈眼神奇怪地看著狐仙，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感覺狐仙語氣里似乎有些怨念。
“所以狐仙大人是在離開北國后才遇到尋道觀的人，然而跟他們發生了沖突么？”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尋道觀的人是畏懼大人的話，那為什么觀規是明確地點名陽泉城，而不是禁止門下弟子接觸你？”
青行燈忽然意識到某個問題，不解地問道。
狐仙神色不善地瞥了青行燈一眼，不滿地說道：“年紀輕輕的不要那么心急，這說故事可得慢慢來才有意思，我跟尋道觀之間的故事可比你想象中要復雜得多。”
見青行燈訕笑著不敢接話，狐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把故事繼續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