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辣手童心(1)
- 古龍文集:劍客行(上)
- 古龍
- 3618字
- 2014-07-24 18:06:46
少年展白心思轉處,卻見這老者伸出一只肥胖而短小的手掌,道:“展娃娃,你把手上的東西交給老夫看。”
說著又哈哈一笑:“老夫要看看這里面裝的究竟是些什么東西。怎的拿出一樣,就送了華老猴兒的終?要是老夫也有個這樣的袋子多好!”
展白不禁后退一步,躬身道:“此乃先父遺物,老前輩請恕晚輩不能——”
話猶未了,那老者突地冷哼一聲,面上笑容盡斂,厲叱道:“你是給還是不給?”目光中惡毒之意竟又大現,就生像是方才瞪著那條影子時的神態一般。
展白心中一寒,想起他方才的掌風,不禁長嘆一聲,心中暗罵:“怎的我今日遇著的盡是這些不可理解之事、不可理喻之人?”心里一發悶,越發說不出話來。
卻見這老者面上神色更加不耐,緩緩地移動腳步,向他走來。展白從未逃避過任何事,但此刻仔細一想,自己何必和這種不可理喻之人夾纏?腳步微錯,口中喝道:“晚輩有事,恕不奉陪了!”刷地向林中掠去。
哪知耳畔聞冷冷一哼,眼前一花,那老者竟又擋在自己面前,厲聲喝道:“娃娃,你想跑?你不問問,有誰逃得過我費一童的!”
展白雖然初入江湖,但“費一童”三字一入他耳,卻不禁連連打了幾個寒戰,暗嘆自己倒霉,今日居然遇著此人。
原來這費一童武功絕高,行事又極難測,縱然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也沒有不怕遇著這辣手童心費一童的。
展白此刻目光一轉,看到荒草地上,又映出了這費一童的影子,心念突地一動,指著地上的影子道:“費老前輩,你看這該死的家伙又來了。”費一童目光一凜,望著地上的影子,緩緩揚起手掌來,展白心中自暗喜,哪知這辣手童心突地收回手掌,哈哈笑道:“來了就來了,老夫才不上你這個當。快把手上的東西拿來!”語聲方落,突地出手,電也似的往展白手上的麻袋子攫去。
展白大喝一聲,身形微長,向后倒躥。
費一童哈哈一笑,手腕微抖,伸出小指,斜斜一劃,展白只覺左腕一麻,右手的麻袋便被人家攫了過去。
他微微定神,卻見那辣手童心身形已在兩丈開外,正搖搖晃晃地走入樹林;心中羞惱交集,再也顧不得別的,倏然兩個起落,便已追入林中,只見那費一童的身影,正在樹干之間緩緩而行,一手拿著只細麻編成的袋子,另一只卻在掏那袋子里裝著的東西。
展白半日之間,連遭打擊,理智幾乎完全淹沒,立即像只瘋了的猛虎般朝那仿佛在林中施然踱步的辣手童心撲了過去。
但這樹林枝干頗密,那辣手童心費一童看來似在踱步,其實身法卻迅快無比,等到展白繞過十數株樹干,發狂似的撲近時,這費一童卻又早已走得遠遠的了,一手從布袋里抓出一團亂發,往地上狠狠丟去,一面口中連連罵道:“原來這小子是個呆子,原來這個小子是個呆子,我當他這袋子里放著什么好東西,哪知卻是些臭垃圾。”手臂連揮,將袋子里的銅錢、鋼珠、銅扣、絲絳,紛紛丟到地上,突又縱身躍起,左手抓住一根柔弱的枝丫,右手將袋子掛了上去。
展白抬頭望去,只見這枝丫離地竟有三丈,但費一童身軀吊在上面,卻像是四兩棉花似的,隨著這柔弱的枝丫上下彈動。
他大喝一聲,亦自縱身撲了上去,哪知身形掠起不及兩丈,就又“撲”地落了下來,費一童哈哈大笑,一翻身,橫跨到枝丫之上,望著地上的展白,笑聲得意已極。
展白心胸之中,怒火大漲,雖然明知這怪人武功遠在自己之上,但卻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繼續使足全力猛撲上去。
這次他竟躍至兩丈開外,眼見那枝丫已離頭頂不遠,伸手一抄,哪知拇指方觸著枝干,就再也無法向上躍高一寸,只得又落了下來。
這辣手童心費一童拍掌大笑,突地像是得意過度,身子一歪,跌了下去。
展白暗哼一聲,準備只要他身形一落地,便狠狠給他一掌。
哪知費一童跌上一半,凌空一個“死人提”,身軀竟又筆直地翻了上去,四平八穩地坐到樹枝上,哈哈笑道:“小伙子,你要是能上得了這里,我就把這破袋子還你。”
展白見他凌空吊著的兩只腳,不住地來回晃動,而那根柔弱的枝丫,仍只被壓下一點,心知這怪人雖似瘋癲,武功卻高不可測,長嘆一聲,方待回身走出,但轉念一想,暗罵自己:“展白呀展白,你這還算得什么男子漢,遇著一點困難,便畏首畏尾起來,將來還能成什么大事?不如死了算了!”
一念至此,他但覺心中熱血奔騰不已,突地一個箭步掠到樹下,手足并用地朝樹干爬了上去,耳中聽到那怪人的笑聲雖仍未絕,但卻似乎已漸漸遠去,抬頭一望,枝丫上果然已空空地再無人影,那怪人已不知哪里去了。
轉眼四顧,風吹林木,枝葉篩動,那種混合著譏嘲和得意的笑聲,也已消失在簌簌風聲里,展白怔了一怔,見那只袋子仍在樹梢隨風飄動,便再爬上幾尺,伸出右手去抓那只袋子,但枝長五尺,手長卻不及三尺,他空自著急,無論如何也無法將袋子攫在手里。
袋子仍在搖動著,仿佛那怪人的聲音,譏嘲而又得意;展白暗中一咬牙,擰身一撲,將它抓在手中,但身軀已無著力之處,“撲”地掉到地上,蹬、蹬、蹬沖出數步,方自站穩。
一時之間,他心中羞、怒、愧、惱,交相紛至,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伸手一探,袋中早已空空,只剩下那方褪色的絲綢。但他腦子里卻堵塞著太多的事,多得他自己也整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樹林之中,雖有月光漏入,但究竟是黑暗的,他茫然舉步而行,既忘了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將要從何而去,不由暗中譴責自己。父親的遺命,朋友的重托,自己竟沒有一樣能妥善地完成,就是父親臨終之際那么慎重地交給自己的東西,此刻也全都從自己手中失去了,他縱有心一死謝罪,卻又有何顏面見父親于九泉之下呢?
于是他開始在地上搜索,希冀能找回被那如瘋子般的怪人所拋去的東西,但在這連對面的人影都分不甚清的樹林里,又怎能找到這些細小的東西?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停下腳步,極力將心中紊亂的思潮壓了下去,目光四掃,見自己立身之處,竟還是方才遇著燕云五霸天以及安樂公子等人的那塊林間空地,但此刻已人蹤全渺,就連那追風無影華清泉的尸身,都不知被誰搬去了。
抬目一望,林梢星月仍明,他暗忖道:此刻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了,我且在這里歇息一下,等天光大亮,再入林去找找那些爹爹的遺物,唉!反正我現下已是無處可去,多留在這里一刻,少留在這里一刻,又有什么兩樣?
他心胸之中,茫然已極,隨意尋了一塊石塊,倚著樹干坐了下去,只覺思潮越來越是混沌,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竟不知東方之既白。
睡夢之中,他仿佛又回到那有如黃金般的童年,慈祥的母親,正溫柔地拍著他的身子,嘴里哼著一支不知名的兒歌。
于是他笑了,初升的陽光,正像慈母的手,溫柔地拂在他身上,一時之間,他不知此刻是真是夢,只覺得那拍在自己身上的手,竟越拍越重,終于一揉眼睛,醒了過來,耳畔卻聽得一個溫柔的聲音道:“朝露晨風,如此之重,你睡在這里,也不怕著了涼嗎?”
這聲音越發真切,真切得使他也知道并非來自夢中了。他努力清醒一下自己的頭腦,張目一望,只見一個滿身華服的中年美婦,正站在自己身前,用一種無比慈祥的目光望著自己,而這種目光,他已久久沒有享受到了。
這中年美婦見他張開眼來,慈祥的臉上微微一笑,又道:“少年人不知珍惜自己的生命,到年紀大了以后,要后悔也來不及了。”
語音雖親切,其中卻似有種難以描述的憂郁味道。
展白怔了一怔,翻身爬了起來,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此刻見這中年美婦與自己素不相識,卻如此溫柔慈祥地對待自己,心中不禁大為感動,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卻又訥訥地不知該說什么好。
那中年美婦見到他這副樣子,目中的神色更為慈祥了,輕輕長嘆一聲,又道:“男子漢志在四方,本應出來闖蕩的好,但是,唉,世上又有什么地方能有家那么溫暖呢?看你面目憔悴,顯見得在外面已經流浪很久了,你要是不怪我多嘴,你……你還是快點回家的好。”
說完輕輕一拍他的肩膀,轉身走了過去。
展白望著她的背影,心胸之間但覺熱血奔騰,不能自已,突然哀聲嘆道:“我……我沒有家!”兩滴晶瑩的淚珠,在眼眶中轉了兩轉,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
那中年美婦走了兩步,聽到這句話,腳步一頓,又轉身回來,展白伸手一抹面頰上的淚珠,長聲嘆道:“我一生之中,從沒有見過像夫人這樣的好人,所以忍不住——”
他語聲一頓,掃目望處,卻見樹林盡頭,停著一輛極為華麗的馬車,車轅兩側,竟有四個勁裝佩劍的大漢端坐馬上,不住地回頭望來,一個個濃眉深皺,似是不高興。
他心念一動,便又接道:“夫人有事,還是走吧,我……我以后一定會珍惜自己的生命的。”
他嘴里如此說,心中卻在暗忖:其實生命有什么值得珍惜的?我若不是還有父仇未報,就算立刻死了也不可惜,只是我連殺父仇人是誰都不知道,父親的遺物也被我弄掉了!
不禁又為之悲愴不已。
那中年美婦柳眉微皺,柔聲問道:“你年紀還輕,但言辭之中,卻怎的像是有著許多悲愴難解之事?唉!你們少年人總是這樣,還未識得愁滋味,就已如此憂郁了,等到你像我這樣的年紀,心里就是有憂愁煩悶之事,也不會說出來了,唉!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唉,少年人,還不笑一笑?大好生命,黛綠年華,都在等著你去好好享受哩!”
這中年美婦溫柔地說著,展白只恨不得她永遠說下去,抬頭一望,卻見她眼中的憂郁之色,似乎更甚于自己,不禁暗忖:這位婦人衣衫麗都,風姿華貴,顯見不是達官貴人家眷,便是巨商富賈妻室,正是極有福氣之人,怎的卻有著如許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