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摩云神手(2)
- 古龍文集:劍客行(上)
- 古龍
- 4293字
- 2014-07-24 18:06:46
這老奸巨猾的老公事,此刻一見大勢不妙,就先將責任推到別人頭上,一面橫著眼睛望著那濃眉大眼的少年,意思就是說:這可是你自己招惹來的,該怎么辦你瞧著辦吧!
這些人的心事在當時僅是一閃而過,厲文豹笑罵方住,卻見那少年冷笑一聲,手腕由背后一抄,但覺漫天光華一閃,被他瞧不起的粗服少年手中竟多了一柄寒光耀目、光華流轉的長劍。
這一聲龍吟,一閃光華,使得本來站在他身側的兩匹馬,烈烈一聲長嘶,仰首跑了開去。鄭伯象、五霸天臉上可全變了顏色,一直不為人注意地站在那樹下的寒酸少年,目光也微微露出詫異之色,誰都想不到這土頭土腦的怯小子手里,會有這種神兵利器,因為各人都是大行家,大家全看出了這口劍的不凡來。
這少年一劍在手,全身上下,也仿佛突然煥發了起來,兩只大眼睛往厲文豹身上一瞪,長劍當胸一抱,厲聲喝道:“你們今天誰要是想打這輛鏢車的主意,得先問問我這口劍才成。”
燕云五霸天之首,那瘦長而精練陰鷙的漢子——厲文虎雙臂一分,走上一步,將厲文豹攔在身后,沉聲道:“我二弟招子不亮,看不出朋友是位高人,我厲文虎這里先向朋友告罪。”他語聲一頓,目光利箭似的在那胖靈官面上一瞪,又道,“只不過朋友年少英俊,想必系出名門,這次來替這種鷹爪孫賣命,未免也有些不值吧?”
這少年瞪著兩只眼睛,嘴巴抿得緊緊的,對厲文虎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兀自抱劍當胸,聽他說完了,才朗聲道:“我展白年輕識淺,對這一套全不懂,我只知道這鏢是茹老鏢頭交給我的,我就該把它送到地頭。各位朋友要是看得起我展白,就請讓個道,我展白來日必有補報之處,否則——”
那厲文豹大喝一聲,接口道:“否則怎的?”他性烈如火,雖然也覺得這少年手里拿著這種兵刃,就必定有其來頭,但這少年這么一來,他可忍不住了,隨著這一聲厲叱,從厲文虎身側搶上一步,刀光一閃,閃電似的朝這叫“展白”的少年斜斜劈下,風聲勁急,端的是刀沉力猛。
展白一撤步,肩頭微塌,掌中這口光華亂閃的利劍便帶著一溜陰森森的青光向上一翻,找著厲文豹那口折鐵翹尖刀奔去。
厲文豹這口刀雖也是百煉精鋼所造,但此刻可不敢讓人家的兵刃碰上,他猛地一挫腕子,刀鋒一轉,劃了個圓弧,“力劈華山”立刻變成“天風狂飆”,刷地又是一刀,朝展白剁去,這二霸天名不虛傳,刀法的確精熟已極。
哪知這少年展白的裝束雖粗拙,身手卻靈活,根本不讓這厲文豹的招式使到,一擰身,“鳳凰展翅”反手一劍,連削帶打,竟從厲文豹的刀光之中搶攻出去,厲文豹趕緊一抑身,往后倒躥,才堪堪避過這招,但卻已面目變色了。
這兩招一過,厲文虎不禁皺了皺眉,他已看出這姓展的少年雖然使的劍法不過是武林習見的“三才劍法”,但身法、路子卻高明得很,時間、部位的拿捏更是恰到好處,像是這少年在這口劍上已有多年的苦練,絕不是自己的二弟能抵敵得住的。
他這里正自暗中皺眉,但厲文豹的一招受挫,怒火更漲,厲吼一聲,竟又飛身撲了上去,刷、刷一連又是兩刀。
那少年臉上絕未因一招占了上風而有絲毫驕矜的樣子,兩只大眼睛,瞪在這厲文豹的刀尖上,隨著他的刀尖打轉,厲文豹這勢如瘋虎的兩刀劈來,他身形一錯步,便又輕輕易易地躲了開去,掌中長劍隨著身子一引,劍光倏然而長,身隨劍走,劍隨身游,竟將一趟“三才劍法”使得無懈可擊。
不過十個照面,這粗獷驕橫的厲文豹便有些招架不住了,鄭伯象在旁邊看著滿心歡喜,咧開大嘴,心里直樂:呵,看不出這怯小子手底下還真有兩下子,我要能將他拉到衙門里去,還真是一把好手。但眼角一望那在旁邊虎視眈眈的五霸天中另外四人,他心里的高興不禁就打了個折扣。
厲文虎眼看他二弟越來越不成,而且他此刻也看出那姓展的少年武功雖不弱,劍法卻平常,并不是什么高人的弟子,只不過僅仗著自己的苦練才將這趟劍法練得如此精純而已。于是他心中便無顧忌,目光一轉,朝五霸天中的老三、老四、老五打了個眼色,雙手一翻,從懷中撤出兵刃來,竟是一對不是武功精純的人絕不能使的“判官雙筆”。
他隨即一長身,口中厲喝道:“弟兄們,先把這小子拾掇下來。”
鄭伯象心里驀地一驚,霎時間,但覺漫天寒光大作,原來這厲家兄弟們已全將兵刃撤到手上,除了那口折鐵翹尖刀和這對判官雙筆外,老三的一對鑌鐵雙環杖,老四的一條鏈子槍,老五的一口喪門劍,這幾樣兵刃,竟沒有一樣相同的。但是這厲家兄弟身手的配合,卻絕未因兵刃的差異而顯得散漫,厲文虎厲喝一聲過后,這厲氏四兄弟各個展動身形,已將那姓展的少年和胖靈官鄭伯象以及另一個京城捕快石猴侯麟善圍在里面,掌中的幾件兵刃,眼看就要全招呼到那姓展的少年身上。
展白嗖然幾劍,將對手逼得更無還手之力了,他面上雖無表情,心里卻不禁高興,自己苦練多年,雖然沒有名師指點,但現在卻可以試出自己的武功并不含糊,這橫行一時的燕云五霸天中的一人,眼看就得喪在自己劍下。
但是等他看到當下這種情勢時,他心中不禁一凜,因為他知道自己對付五霸天中的任何一人,雖然綽綽有余,但假如人家五個一齊上來,自己卻萬萬不是人家的對手了。
那胖靈官和石猴一胖一瘦兩個捕頭,此刻更是嚇得雙腿直打哆嗦。
哪知就在這間不容發的剎那間,突地傳來一陣清朗的笑聲。
厲家兄弟微微一驚,卻見這笑聲竟是那寒酸少年所發出,此刻,他正一搖一晃地走了過來,一手拿著那只寶藍蓋碗,一手拿著那本破爛不堪的書,腳上的鞋子也沒有完全穿上,拖拖拉拉的,形狀簡直有些猥瑣。
然而他的笑聲,卻是那樣清朗、高亢,使人簡直不信這種人物會發出這樣的笑聲來。
厲文虎久闖江湖,此刻眉頭又一皺,忖道:唉!今天我可又看走眼了,想不到這窮酸也是一把好手,我厲文虎真是時衰運背,怎的竟遇著這種難纏的人物哩!
隨著這朗笑之聲,正在動著手的兩人,手底下可全慢了下來,展白心里本在嘀咕,此刻索性住了手。那厲文豹早就沒有還手之力了,此刻當然更不會動手,累得在旁呼呼地喘著氣,兩只眼睛,卻也不禁為這寒酸少年的笑聲而張得大大的。
這寒酸少年此刻一轉眼睛,笑聲頓住,眼睛頓時又瞇成一線,用三只手指端著碗底,兩只手指掀起碗蓋,將那只寶藍蓋碗送到嘴上,深深啜了一口,又笑起來,說道:“各位怎的不打了呀?小生今日正要開開眼界,看看五個打一個究竟是怎么一種打法,各位不打了,豈不叫小生掃興!”
厲文豹剛喘過氣來,此刻又一齜牙,瞪著眼睛喝道:“你這窮酸,方才太爺叫你不要動,你跑來多管什么閑事?不怕太爺把你的蛋黃子給踢出來!”這魯莽的漢子剛剛吃了大虧,此刻一點也沒有學乖,又張牙舞爪起來。
那寒酸少年瞇著眼睛,“嘻”地一笑,指著他說:“唔呀,你這漢子,生得儀表堂堂,怎的說起話來卻一點也沒有人味,像是有人養沒有人教的頑童,來,來,快給我叩三個頭,讓我教你讀些圣賢之書,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
這厲文豹氣得哇哇怪叫一聲,一塌身,伸出蒲扇般大的左手,就要去抓這寒酸少年的脖子。那寒酸少年似乎駭得面目變色,連連倒退,兩條腿卻偏偏又像不聽使喚,連伸都伸不直了。
厲文虎雙眉一皺,一聲大喝,道:“二弟,住手。”身形一動,方要趕上前去,哪知身旁光華一閃,原來那姓展的少年,已自掠了過去,一劍刺向厲文豹,一面喝道:“好朋友,你要動手,只管沖著我姓展的來,何必沖著人家發威!”
那寒酸少年一面倒退,一面在嘴里連連嚷著:“對,對,你要發威,就找人家使寶劍的去,何必來找我?你要是把我這只碗碰碎了,就沖你還賠不起咧。”嘴里雖是這樣嚷著,但身形亂動之下,拿著碗的手卻半點也沒有哆嗦。
那厲文虎雙眉又一皺,喝道:“姓展的朋友住手!二弟,快住手。”一面也掠上前去,將厲文豹擋到身后,卻朝那寒酸少年當頭一揖,朗聲說道:“閣下雖然真人不露相,但厲文虎兩眼不瞎,卻看得出閣下是高人,我燕云五兄弟今日當著閣下眼前上線開扒,雖然無狀,但我兄弟卻有不得已的苦衷,希望閣下高高手,讓我兄弟們將這事料理了,日后敝兄弟一定登門到府上去向閣下叩頭。”
這混跡武林二十多年的老江湖,眼里撒不進半粒沙子,此刻竟已看出這寒酸少年大有來頭,連連作揖,連連賠話,希望他不要伸手出來管這趟閑事,免得自己一塊到口的肉又飛了開去。
哪知那寒酸少年根本不認賬,一面也彎腰打揖,一面連連說道:“好漢,你別作揖,小生這可擔當不起,您要到寒舍去,小生更不敢當,寒舍地方太小,要是好漢們都去的話,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這寒酸少年一面說著話,一面卻將眉頭皺了起來,原來這時驕陽已落,彩霞西彌,已近黃昏,而林外又傳來一陣馬蹄之聲。
厲文虎面色又一變,阻著那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厲文豹發威,卻又向這寒酸少年深深作下揖去,說道:“閣下既然這么說,那小可就先向閣下告罪,無狀之處,我弟兄們日后一定登門謝過。”一面轉著頭,朝他的弟兄喝道:“弟兄們,天已不早,還不快把點子招呼下來!”掌中判官雙筆一分,身軀一轉,雙筆搶出,就要向那姓展的少年動手。
哪知他只覺眼前一花,擋在自己面前的,卻是那寒酸少年,而此刻林口馬蹄紛沓,已有三騎聯袂馳進這樹林里來。
這三騎馬上人的身形,一入眾人之目,燕云五霸天、胖靈官、石猴,俱都又為之面色大變,只見胖靈官眼中所閃動的卻是笑色,他竟將這邊的事擱在旁邊,放開兩條肥腿跑到這三人的馬前面去,滿臉堆起笑來,深深一揖,巴結地說道:“好久沒有看到您老人家了,您老人家可好?小的一直瞎忙,也沒有去給您老人家請安!”馬上是三個穿著醬紫色長袍的老者,年紀已有五旬上下了,坐在馬上,卻仍然腰板挺得筆直,目光中更帶著奪人的神采。
此刻那厲文虎,也撇下擋在自己面前的寒酸少年和那正在沖自己瞪著眼睛的姓展的壯士,掠到這三個紫衫老者的馬前,也自長揖道:“是哪陣風將老前輩吹到這里來的?晚輩厲文虎,叩問老前輩的金安。”三騎之中,當頭的一人是個瘦小的老者,此刻卻只在鼻孔里微微哼了一下,算是對這兩個叩問自己的人答禮。然后他身形微動,倏然間已從馬上掠了下來,望也不望那正在朝自己彎腰的燕云五霸天和胖靈官一眼,卻徑自走到那寒酸少年面前,而且深深躬下腰去。
這一來,眾人才大驚失色,誰也想不到這一身硬軟功夫已入化境、小巧輕身之術更傳頌武林的江湖頂尖高手之一,“摩云神手”向沖天,竟會向一個寒酸少年躬身行禮。
這寒酸少年哈哈一笑,身軀一直,目中頓時放出神采來,寒酸的樣子,立時隨著他雙目一張而蕩然無蹤。襤褸的衣衫,也變得不再襤褸了,因為這寒酸少年此刻神采之中,竟自然有種令人不可逼視的華貴之氣。
他一笑過后,用手中的一卷破書指了指站在他面前的摩云神手向沖天,嘴角仍然帶著一絲瀟灑的笑意,朗聲說道:“向老哥,你這真是太巧了,人家燕云五霸天正要動刀子收拾我,你要是再不來,我這條命就得嗚呼哀哉了。”那昔年獨踹浙東七家鏢局又在雁蕩山將江南巨盜鐵騎金刀戴東驥一掌劈死,使得武林黑白兩道莫不聞名膽落的摩云神手向沖天,聞言后便轉過身來,雙目電張,瞪在那厲文虎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