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看得很清楚,自從回到洛陽后,祖母的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但是他并沒有意識到,無數股洶涌的暗流已經開始騷動了。
事實確實如此,自從武周長安四年(704)六月開始,女皇的身體狀況就開始斷崖式惡化,被迫住進長生院靜養(yǎng)。而在女皇靜養(yǎng)的這幾個月時間里,她不再接見宰相,朝中的大小政務全交給了張易之、張昌宗兄弟處理,而且也只有張氏兄弟陪伴在武則天左右,其他的人根本沒有辦法直接了解到女皇病情的實時情況。
這一狀態(tài)對于太子一黨無疑是異常兇險的,因為如果張氏兄弟借這個機會完全阻斷女皇和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一旦女皇突然駕崩,二張大可以對外假傳武則天的遺詔,聲稱老人家臨死前改了主意,決定另立別人繼承皇位,然后找個武氏家族的人當皇帝,操控朝政,清洗太子一派。屆時就算天下不因此大亂,李顯、李旦想翻盤的難度也相當大。
不過太子一派擔心的一幕并沒有發(fā)生,因為到了十二月,女皇的病情出現了些許好轉的跡象。趁著這一機會,太子黨派出了天官侍郎崔玄暐上奏女皇,請求女皇批準同意讓仁慈孝順的皇太子或相王進入宮中伺候,全面承擔起請醫(yī)喂藥的盡孝職責來。同時,崔侍郎還意有所指地點明宮禁之地緊要異常,還是不要讓外姓之人隨意出入為好。
事實證明,武則天即使是年高病重,頭腦也是極度清醒的,她明白這是寶貝兒子們商量好了,想把二張調離長生院,以免矯詔廢立的情況出現。但是武則天并沒有采納崔玄暐的建議,她只是平靜地感謝了崔玄暐的好意,然后示意崔侍郎可以告退了。
武則天這樣的回答其實也很直白了,就是老娘還在,你們別想搞事情。
不搞事情自然是不行的,宮中有二張,就如兩根芒刺在背,不盡快拔下來怎么能舒坦地酣睡呢?于是太子一黨開始暗地里行動起來,他們在洛陽的大街小巷把寫有“張易之兄弟謀反”字樣的非法印制宣傳單頁貼得到處都是,大有發(fā)動廣大群眾,營造輿論壓力進行逼宮的架勢。
雖然武則天對此不為所動,但是張氏兄弟卻明顯慌了。哪怕反應再遲鈍的人到了這個關頭也能感覺到李家人是要攤牌動手了。為了在女皇死后能夠保住小命,張易之、張昌宗兄弟開展了一系列自救活動,四處拉幫結派拜把子,為即將到來的決戰(zhàn)做準備。
十二月二十日,太子黨先發(fā)起了攻勢。一個來自許州名叫楊元嗣的熱心群眾,實名舉報張昌宗招術士給自己看相,并準備在定州修造佛寺,從事迷信宣傳,蓄意造反。
這個舉報說實話水平并不怎么高,因為張昌宗到底是混核心政治圈的人,這等私密的事情,一個許州的老百姓怎么可能會知道?而且在定州建個佛寺,搞點迷信活動就能顛覆國家政權?完全是笑話嘛。女皇陛下這種見識過大風大浪的人是不會相信的。
但是,武則天信了。她不但相信確有這回事,還派鳳閣侍郎韋承慶、司刑卿崔神慶、御史中丞宋璟三位朝中重臣組了個專案組,一起負責調查審理此案。
調查很快有了結果,但是主審的三位大人在怎么判決這個問題上卻出現了嚴重的分歧。其中韋承慶和崔神慶一致認為張昌宗曾將術士的話如實向女皇做過匯報,這可視為自首,因此依法應免于處罰,至于那個術士觸犯了妖言罪,殺了就行。
宋璟卻不這么看,他認為張昌宗包藏禍心,必須死,而且還應該抄家。
由于分歧實在太大,雙方又各不相讓,這最終的判決只好上交給女皇圣裁。但是案卷交上去了,就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沒有音信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太子一黨中終于有人反應過來,原來大家都中了女皇陛下的緩兵之計,女皇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處置張昌宗,之所以把這事兒搞大,就是為了把太子黨的所有火力與精力都集中到這里來,讓太子黨不能再找別的方法來折騰張氏兄弟和生病的自己。
張氏兄弟又一次在女皇的包庇下逃出生天了,但是,縱使精明如武則天也沒能料到的是,這一次其實是計中計,她和張易之、張昌宗同樣也中了計。因為張昌宗的案子只是太子黨為混淆視聽拋出的煙幕彈,他們的真實目的同樣是把女皇的注意力吸引到案子本身上去。其實早在邵王李重潤兄妹因張氏兄弟的幾句話被殺的那刻起,李家人便徹底放棄了通過女皇之手除掉二張的想法,他們真正要做的是趁女皇生病,用一場速戰(zhàn)速決的宮廷政變推翻武周,擁立太子即位,進而重建大唐,至于張氏兄弟,不過是順手清理一下的事兒。
神龍元年(705)正月,等候已久的機會到來了。太子一黨得到了一個可靠的內部消息:八十二歲的女皇再次病倒了,而且病情比以往更為嚴重。
這一天是正月初一,在征得了太子、相王、太平公主三兄妹的默許后,當夜政變總策劃,時任秋官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的張柬之召集了宰相崔玄暐,中臺右丞敬暉,司刑少卿桓彥范及相王的親信、相司馬袁恕已進行了最后一輪探討,經過一番推敲與推演,五人一致認定在近期采取行動是可行且必要的。于是改變歷史的決定就此付諸實行。
張柬之先去做通了右羽林衛(wèi)大將軍李多祚的思想工作,解決了政變的兵員問題,隨即又找到了太子黨安插在女皇身邊的臥底上官婉兒,交代好了對女皇封鎖消息的工作。等到張柬之把一切安排妥當,恰好是正月二十一日。因此行動的具體時間被定在了次日清晨。
正月二十二日,晨。在張柬之等人的率領下五百余名羽林軍將士簇擁著太子李顯,叫開了玄武門,隨即突入宮中,以百米沖刺的勢頭直奔女皇所住的迎仙宮長生殿而去。
其實張柬之和女皇的年紀相差不大,發(fā)動政變時,他也是八十來歲的人了。老頭兒之所以這么不要命地跑,自然是有原因的。他很清楚,現在雖然已經成功進入皇宮,但距離最終的勝利還差最為關鍵的一步,這一步就在于自己這伙人能不能迅速控制住女皇。如果稍晚一步,讓張氏兄弟得到消息,劫持女皇逃了出去,再在外面來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發(fā)動所謂的勤王平叛,那么事情就不好辦了。
然而張柬之很快就打消了顧慮,因為在率兵狂奔的路上,他恰好遇上了兩個熟人——張昌宗和張易之。
在長廊上慢慢走著的張氏兄弟還沒搞清楚眼前的一幕是什么情況,便被張柬之大爺指揮手下士兵當場撲倒處決了,大唐三百年中最有權勢的兩大花美男就此同時凋零。
為李重潤報仇雪恨后,張柬之迅速指揮士兵控制住了女皇所在的宮殿,并親自入殿向女皇陛下匯報情況。
當然了,按照張柬之的說辭,是張易之、張昌宗謀反,自己這些人奉太子之命將叛亂分子誅殺,如今大兵將宮殿團團圍住,是為了保護女皇的安全。
武則天當然看得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事已至此,作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只有看破不說破,再來個順水推舟了。
正月二十三日,女皇下詔命太子李顯監(jiān)國,同時大赦天下。次日,女皇正式宣布將皇位傳給太子。
正月二十五日,李顯在洛陽正式即位。
至此,這場驚心動魄的“神龍政變”以李氏一家的全面勝利、張家兄弟的全線失敗而告終。
沒有史料顯示,二十歲的李隆基參與了這場李家人命運之戰(zhàn)的謀劃,但是李隆基作為整個政變的親身見證者,他學到的東西應該不會少,因為在后來那次同樣動人心弦的先天政變中,很多細節(jié)上其實都能看到神龍政變的影子。
李隆基的伯父當了皇帝后,第一時間就以加官晉爵的方式,向一直力挺他的家人們表示了感謝。
相王李旦,被加封號為安國相王,官拜太尉、同鳳閣鸞臺三品;李隆基則由正五品上的尚輦奉御被晉升為從四品上的衛(wèi)尉少卿,成了衛(wèi)尉寺的二把手。
作為掌管宮廷、祭祀、朝會之儀仗帷幕的官員,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李隆基應該都挺忙的。因為他上任后不久就趕上了二月初四,伯父李顯下令恢復國號為唐,要求宗廟、社稷、陵寢、百官、旗幟、服色、文字全部恢復到唐高宗永淳年間的狀態(tài),忙活完了重置相關物料,緊接著就在十一月遇到了祖母的喪事。
武則天這位傳奇女性是在神龍元年(705)十一月二十六日離開人世的,終年八十二歲。對于這個祖母,李隆基的感情非常復雜,他既能依稀回憶起小時候奶奶懷抱著自己的種種情景,又清楚地記得自己的母親是因為什么死得不明不白,父親大人又是怎樣屢次險遭不測的。
不過李隆基最終應該還是徹底釋然了,因為他得知了祖母臨終時留下的那句遺言:“去帝號,稱則天大圣皇后。王(王皇后)、蕭(蕭淑妃)二族及褚遂良、韓瑗、柳奭親屬皆赦之。”
武則天在赦免舊日政敵的同時,實現了對自我的救贖,也給了李隆基一個放下過去心結的理由。
向前看吧,過去的事就讓過世的人一并帶走。
然而正當李隆基摩拳擦掌準備全身心地投入到大唐的復興工作中去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女皇雖然不在了,但想當女皇的人還有不少,就他所能看到的,就有兩個人。這兩個人一個是他伯父李顯的正妻,當今皇后韋氏,另一個則是他的堂妹安樂公主李裹兒。
當年李顯被廢掉了帝位,軟禁在房州(治今湖北房縣)的時候,精神壓力始終非常大,每次聽到朝廷有使者到來,李顯的第一反應都是母親武則天派人來賜死自己了,因而回回都有拉根繩子搶先一步自我了斷的沖動。每當這個時候,都是韋氏用她那溫柔的聲音去勸說李顯不要多想,不斷地安慰他,不時地鼓勵他,這才幫助李顯挺過了那長達十五年的朝不保夕、擔驚受怕的黑暗日子。
因此默默守候在李顯身邊的韋氏就此成為李顯活下去的唯一動力,他把她視為自己靈魂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后來這個女人又在李顯回朝當太子期間作為參謀、智囊與戰(zhàn)友,陪伴著李顯一路披荊斬棘,歷經風雨,直到李顯重新坐上皇帝的寶座。
然而風雨之后,李顯的妻子韋氏卻沒能經受住權力的考驗,成了一個一心只想重走婆婆的老路,意圖做第二個女皇帝的人。
有意思的是,韋皇后找到的第一個事業(yè)合伙人居然是她的女兒李裹兒。
李裹兒是李顯和韋皇后最小的女兒。據說,她是在李顯被流放房州的途中出生的,由于來得突然,物質條件又很差,手邊連個襁褓也沒有,情急之下,身為父親的李顯只好脫下自己的袍子把初生的寶貝女兒包裹起來取暖,于是就給女兒起了裹兒這個乳名。
雖說裹兒曾一度讓李顯夫婦手忙腳亂了好一陣,但是她的到來著實給憂愁中的夫婦倆增添了不少歡樂,因此他們一直視李裹兒為二人的心肝寶貝,受寵程度遠遠超過了她的所有哥哥姐姐,但凡是李裹兒提出想要的,李顯夫婦全部愿意給,這其中甚至包含皇位。
韋皇后對于這個跟她擁有同一個夢想的女兒并不反感,相反,還非常支持。在韋皇后看來,這個志向遠大的女兒是來幫忙的,她幫自己解決了一個連武則天都沒能妥善解決的傳位難題。
于是,韋皇后主動跟女兒安樂公主做出了一個約定,如果安樂公主能夠幫助自己成為女皇,自己百年之后就會將皇位傳給她,讓安樂公主成為第三代女皇。
當然了,母女二人很清楚,自己與武則天相比差得太多了,單憑她倆的智商與能力很難完成從皇后到女皇的過渡。為此,經過了多次討論,韋皇后想到了一個破局的辦法,那就是再多找?guī)讉€人做事業(yè)合伙人。
韋皇后找來的第一個合伙人叫作武三思。
武三思是武則天的侄子,武周時期被封為梁王,官至宰相,是那會兒排位僅次于武承嗣的武家二號人物。這位仁兄說起來還算幸運,在武則天去世后沒有被李顯當作敵對勢力予以清算,雖然被免去了王位和相位,卻憑著自己的兒子武崇訓娶了安樂公主,仍繼續(xù)留在朝中。
但武三思不單純是運氣好,這位仁兄本人也是有點東西的,借用《舊唐書》編纂委員會小組長、五代時期的歷史學家劉昫的原話是,武三思“略涉文史,性傾巧便僻,善事人”,懂得文史就知道如何更好地趨利避害,能言善辯就能夠更有效地拉幫結派,特別會來事兒自然就更容易博得他人的喜歡。因此韋皇后眼中的武三思是個有文化、有小弟、有手段、有意思的靠譜盟友,而武三思也借著韋皇后對自己的欣賞迅速傍上了這條新大腿,并成功和韋皇后發(fā)展成了情人。
武三思的加入讓韋皇后的逐夢無論是人數上還是實力上都有了質的飛躍,但對于韋皇后來說,更重要的是,武三思給自己介紹了第二個靠譜的盟友——上官婉兒。
眾所周知,上官婉兒是武則天早期政敵上官儀的孫女,在上官儀被殺后隨母親進入宮廷做奴婢,后因聰穎伶俐、又寫得一手好文章被女皇重用。但上官婉兒從來沒有忘記家族的血海深仇,所以當張柬之找到她想發(fā)展她做太子黨的內線時,上官婉兒便欣然入伙。神龍政變期間,上官婉兒出色地完成了對女皇的消息封鎖任務,掩護搞政變的同志們順利實施了計劃。
有鑒于上官婉兒在政變中的杰出貢獻,并考慮到她有著較強文字能力和較高的顏值,因此,經皇帝李顯特批,上官婉兒正式加入了李顯的后宮嬪妃團里,成了地位僅在皇后與貴妃之下的昭容。
不過李顯顯然不知道,上官婉兒的心早就另有所屬了,那個贏得她芳心的就是武三思。
于是一個由韋皇后負責大方向把控,安樂公主負責要官要錢,武三思負責招人滲透,上官婉兒負責情報收集的奪位小集團就此形成。
小集團一出手就不同凡響,直接把以張柬之為首的政變功臣五人組趕出了朝廷,緊接著他們步步緊逼,迫使太子李重俊發(fā)動了軍事政變,并最終因政變失敗而死。不過在這一過程中,奪位集團也蒙受了傷亡,武三思被殺身亡。
可也有意外的收獲。在深挖李重俊叛亂一案時發(fā)現,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兩個人不但對李重俊的行動知情,而且還給予了一定的支持。然而事情也就只能達到這種捕風捉影的程度了,因為負責審案的右臺大夫蘇珦不知是工作時不夠認真負責,還是他怕得罪了相王,竟然自作主張不再繼續(xù)查下去了。韋皇后等人認為這是個機會,便把這一情況報告給了皇帝。李顯得知此事果然大怒,表示一定要把李重俊的事情徹查到底,無論背后是誰,都會嚴懲不貸。
沒想到當李顯把這件事交給吏部侍郎兼御史中丞蕭至忠處理時,卻被蕭至忠一波動情的勸諫把滿腔的怒火勸了回去。
李顯到底還是一個耳根子軟且重情重義的忠厚漢子,所以韋皇后等人也不好再勸,只能再找機會。
但是,直到李顯駕崩,韋皇后一伙也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這一是因為,相王李旦等人經過了武周時期的磨煉早就能夠做到把事情辦得滴水不漏,韋皇后們自然無法抓到把柄;二是因為李顯這個新皇帝死得太快也太突然了。
李顯二度登基的第六年,也即唐中宗景龍四年(710)六月初二,他突然駕崩于神龍殿,享年五十五歲。
皇帝駕崩的消息其實一度震驚了很多人,因為就在事發(fā)的三天前(五月二十九日),李顯還在宮里設宴款待過身邊的近臣,興致頗高地叫喚著接著奏樂接著舞,一點也沒有身體不適的樣子,怎么可能沒兩天就走人了呢?
正在朝野上下議論紛紛、莫衷一是的時候,一個勁爆的小道消息不知從哪里突然流傳開來,說的是韋皇后和安樂公主為了做女皇帝,合謀投毒害死了皇帝!
不久又有最新的補充消息流出,進一步揭示了投毒人、投毒動機及投毒方式,按照它給出的說法,下毒的實際操作人是略微通些醫(yī)術的散騎常侍馬秦客。韋皇后早與馬秦客勾搭成奸,而皇帝陛下對于兩個人的奸情漸漸有所察覺,于是為免事情敗露被皇帝下令誅殺滅族,兩個人就此決定先下手為強,便在安樂公主的幫助下,誘使皇帝吃下了毒湯餅,最終成功殺掉了皇帝。
對于韋皇后的生活作風問題,坊間一直就有著各種各樣的傳聞,而朝中也有不少人知道馬秦客確實與韋皇后等人關系密切,這下子一切都可以對得上了,韋皇后母女為了實現自己的野望,喪心病狂地謀殺了自己的丈夫(父親)。
這是當時朝野上下的共識,也是得到了官修正史認可的傳統(tǒng)說法,比如《舊唐書》上對唐中宗之死記作:“時安樂公主志欲皇后臨朝稱制,而求立為皇太女,自是與后合謀進鴆。”《新唐書》的相關記載則是:“六月,皇后及安樂公主、散騎常侍馬秦客反。”后來司馬光先生在寫《資治通鑒》的時候更是旁征博引地將唐中宗遇害前,韋皇后與了解醫(yī)術的散騎常侍馬秦客(制藥下毒的)、能掐會算的國子祭酒葉靜能(計算成功率的)及懂得烹飪的光祿少卿楊均(給做湯餅的)這三位情夫的密謀描述得更為清楚。
然而細細推敲官方史書,我們可以發(fā)現其中存在一些疑點。
第一個疑點就在《舊唐書》中,具體篇目則是所謂的《韋庶人傳》,也即韋皇后本人的傳記里。在提到唐中宗李顯暴卒的時候,史書上原文是這樣的:“六月,帝遇毒暴崩。時馬秦客侍疾,議者歸罪于秦客及安樂公主。后懼,秘不發(fā)喪,引所親入禁中,謀自安之策。”
差不多的記錄同樣出現在了韋皇后在《新唐書》的傳記中:“帝遇弒,議者裯咎秦客及安樂公主。后大懼,引所親議計……”
從這兩段記錄中,我們可以很清楚地了解到以下事實:
第一,唐中宗李顯的確是因中毒不治身亡的,而且可以排除食物中毒的可能,并確定是有人蓄意投毒,成功實施了謀殺。
第二,馬秦客由于當時剛好負責為唐中宗治病,遂被人懷疑,且有人借機引導輿論,把輿論的矛頭指向了馬秦客和安樂公主。
第三,韋皇后在事發(fā)后十分害怕,為澄清外界的懷疑,曾特地找來同黨一起想辦法,只為尋求自保。
本著歷史學考據基本的“孤證不立”原則,我們不能輕易就相信了《韋庶人傳》中的說法,而是要深度地刨根問底。那么第一個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李顯在駕崩前的那段時間里身體真的出現了問題嗎?
對于這個問題,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李顯那會兒確實有病在身。他曾寫信給一個名叫邢文偉的人。在這封被收錄到了《全唐文》的信中,李顯說自己“每欲研精政術,極意書林,但往在幼年,未閑將衛(wèi),竭誠耽誦,因即損心。比日以來,風虛更積……”所謂的“風虛”大概率指的是李家皇族的家族遺傳病“風疾”。這病打李顯太爺爺李淵的時候就已經在困擾李家人了,著名的明君唐太宗李世民也飽受此病困擾,而李顯的父親唐高宗李治很可能是家族中病癥出現最早也是最為嚴重的。據載,這病在臨床上的表現主要是頭暈目眩、四肢抽搐且有明顯麻木感,嚴重時還會出現突然昏厥休克的癥狀,李治正是因為“頭重,目不能視”,連奏疏都批閱不了,上朝也不能夠久坐,這才將部分權力移交給了自己的妻子武皇后,并引發(fā)了后來的許多事情的。
顯然,李顯也遇到了家族病發(fā)作的問題。而且李顯身上的病,還不止這一種。另據《全唐書》中《請諒閣進膳表》記載,在被武則天發(fā)配房州期間,李顯不幸患上了腳氣病,后來因為在為母親武則天服喪期間每天只吃點稀粥,致使“舊患更發(fā)”,身體狀況變得更差了。所以李顯在生前應該存在長期治療服藥的情況,在他駕崩前后,身邊有馬秦客這樣懂得醫(yī)術的侍從之臣出入后宮,在邏輯上講并不違和。
再來看第二個關鍵的問題——動機。
眾所周知,對于謀殺案而言,充足而合理的作案動機是定案的關鍵因素。就韋皇后和安樂公主來講,她們的殺人主要動機無非是要實現做女皇帝的夢想,而從當時的情況分析看,讓李顯活著才是對她們最有利的選擇。
因為至少從唐中宗景龍三年(709)起,李顯已經出現了非常明顯的重走老爹李治老路的跡象。比如這年朝廷中韋皇后的黨羽公然提議要讓皇后和安樂公主加入祭祀天地大典的行列,分別主持第二輪及第三輪的獻祭。這很明顯是違反祭祀禮儀的,但在群臣的強烈反對下,李顯只是取消了安樂公主的祭祀主持資格,硬是幫助韋皇后得償所愿。此外,在前任太子李重俊因政變失敗被殺后,李顯遲遲沒有把剩下的唯一的兒子李重茂立為太子的意思(李重茂不是韋皇后的親生兒子),反倒是對安樂公主多次提出立自己為皇太女的建議顯露出了越來越大的興趣。所以,應該能夠排除韋皇后和安樂公主為了謀奪皇位而謀殺李顯的可能。
那么會不會像路邊社消息透露的那樣是因為怕奸情暴露才動手的呢?我個人的看法是可能性并不大。
事實上,就在李顯死的那一年,根據史料的記載,至少有兩個人公開上書朝廷指稱韋后圖謀不軌,淫亂后宮。這兩個人一個是來自定州的老百姓郎岌,另一個則是時任許州司兵參軍的燕欽融。相信大家應該還依稀記得,當年那個告發(fā)張昌宗謀反的熱心群眾楊元嗣就是許州人,爆料的內容則是定州的事情。
皇帝陛下明顯對這兩個地名是有記憶的,因此這兩位身份可疑的告發(fā)者都被李顯親自下令用棍棒打死了。由此可見,李顯和韋皇后的感情基礎十分牢固,李顯非常信任和維護自己的妻子。即便是李顯在死之前發(fā)現了蹊蹺,韋皇后似乎也沒有必要不先嘗試打情感牌,忽悠一把耳根子軟、心更軟的李顯,而選擇風險最不可控的投毒殺人的方式去解決問題。特別是從“后懼,秘不發(fā)喪,引所親入禁中,謀自安之策”這一描述中可以看得出,當時的韋皇后對于皇帝的突然暴亡顯得有點不知所措,給人的感覺并不像是韋皇后早有預謀的樣子,而更像是這件事發(fā)生得極其突然,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作案的兇手一定是受益人,謀殺掉李顯對于韋皇后和安樂公主來說則是弊大于利。那么如果行兇的既不是韋皇后又不是安樂公主,還有誰可能從中受益呢?
有一個人可能性極大,那就是李顯的親妹妹——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是唐高宗李治和女皇武則天的小女兒,自幼就很受父母及李顯、李旦兩個哥哥的喜愛,備受恩寵,因此早在李治在世時,就有了所謂“二十余年,天下獨有太平一公主,父為帝,母為后,夫為親王,子為郡王,貴盛無比”的說法。后來因為在武李爭嗣期間一直暗中支持自己的哥哥們,等到了李顯繼位為帝時,為了報答長期提供情報的這個妹妹,李顯特別給老妹加封號為鎮(zhèn)國太平公主,并允許太平公主參與國家大事的決策討論。此外,依據李顯欽定的重要文件《相王太平公主不得拜諸王公主制》中的重要精神,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一樣擁有身為長輩不必向自己的侄子、侄女下拜的特權。有了這諸多加持,太平公主就成了在唐中宗李顯在位期間唯一有勢力且有能力與韋皇后、安樂公主搞對抗的人。
平心而論,在當時的朝廷里,太平公主的勢力和韋皇后、安樂公主一系差不多平分秋色,可要是論能力,韋皇后整個集團的水平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太平公主一人。
太平公主的能力究竟有多強呢?只要引用一個權威人士的評價,大家就可以有個深刻的了解了。這個權威人士,叫作武曌。
據記載,傳奇女皇武則天對太平公主最常用的評語是:類我。
類我,就是像我。
武則天經常親口說,這個女兒很像我。
要知道,武則天說這話的時候太平公主的年紀也就是二三十歲的樣子。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居然讓武則天這樣的極品老江湖都不禁時不時地感嘆很像自己。
能力可以媲美武則天的太平公主對付韋皇后一伙,基本上是碾壓式地完虐。而且由于李顯對于自己的這個親妹妹一直照顧有加,太平公主甚至敢在朝廷里公開跟韋皇后一派搞對抗,而且公開到了史書上都直言不諱地記錄對陣結果的程度。
至于結果,當然是太平公主所向披靡,“韋后、上官昭容用事,自以謀出主下遠甚,憚之”。
對于妹妹和老婆女兒的激烈斗爭,李顯心知肚明,他甚至曾經為此私下詢問過大臣,如何才能解決宮內宮外的皇親國戚們不太和睦的問題。大臣建議他放下眼前的親情,為國家長遠考慮,嚴加懲處那些搞事情的人,但是李顯到底還是心腸太軟,并沒有付諸實施。久而久之,太平公主和韋皇后一派的矛盾就變得越來越尖銳了。
李顯這個做皇帝的很無奈,也很不爽。然而他并不知道,太平公主才是那個更不爽的人。
因為太平公主很清楚,對韋皇后這種明顯小學生水平的政敵,自己本來分分鐘就能把對方置于死地(自以軋而可勝),但偏偏總是在關鍵時刻,那個當皇帝的哥哥從中作梗,出手保護韋皇后,讓敵人無數次死里逃生。在太平公主看來,有李顯充當裁判的比賽注定會是一場即便可以秒殺但卻不得不拖到加時賽的不公正競賽。因此太平公主明白,如果她想獲勝,拉偏架的裁判必須先離場才可以。
特別是在太平公主多次嘗試通過讓大臣上書進諫廢掉韋皇后無果的情況下,除掉李顯就是唯一的選擇。
除去上面提到的這些,還有一件事不能不提一句。
那就是在李顯駕崩前不久,他曾下令準許像上官婉兒這種級別的宮人在宮外安家。這一舉動看起來非常荒唐。對于這個舉動,我們暫時先不予評論。而是要先聚焦于一個人物身上,那就是上官婉兒。因為上官婉兒不一樣了。
我們前面講到了,在當時太子李重俊發(fā)起的那次不成功的政變中,政變軍成功地突入了武三思府內,殺死了武三思父子,并差一點成功要挾李顯交出上官婉兒,讓他們當場處決。雖說上官婉兒僥幸躲過了一劫,但情夫武三思的慘死和險些被當成棄子的遭遇讓她意識到李顯是不可靠的,韋皇后和安樂公主在危急關頭也不會在乎自己的性命(特別是在武三思死后)。于是為求自保,上官婉兒開始主動謀求改善同太平公主的關系,并終于取得了對方的諒解與接納。不過同時也意味著她成了韋皇后事業(yè)上的叛徒,會遭到韋皇后與安樂公主的敵視和打擊。
上官婉兒的臥底身份是否暴露了,或者說何時暴露的,我們現在無法根據現有的史料做出準確的推斷,只能提出兩種可能性。第一種就是,韋皇后等人依舊認為上官婉兒是自己人,她們想通過高級女官可以出宮居住的政策,去充分發(fā)揮像上官婉兒這樣的人才的能力,讓她們能更方便地聯(lián)絡外廷大臣,擴充自己派系的勢力,并借機探聽搜集外界的各種情報;第二種可能則是借助這一政策將不屬于自己心腹的高級女官打發(fā)出宮,讓上官婉兒失去她封鎖消息、探聽情報的能力,從而避免出現第二次神龍政變。
如果說太平公主真的是毒殺李顯的幕后黑手,那么執(zhí)行毒殺計劃的人選極有可能正是上官婉兒本人。而以當時的政治態(tài)勢來看,李旦和李隆基正是太平公主那一邊的人(基本訴求是保證江山屬于李家人),對于太平公主謀殺皇帝的計劃必然至少知情,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上官婉兒最終還是沒能逃過那一刀的結局。
李顯之死的真相是什么,其實對于當時的各種政治勢力而言已經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李顯死了,留下來的皇帝位置誰來坐?
圍繞著這一主題,一場新的大戲即將拉開序幕。而在幕后候場多時的李隆基也終于要登上歷史的主舞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