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兒的手上，細(xì)微的迷霧散掉。

何港才透過她透明的身體看清楚，那根本不是絞在一起的什么男性生殖器器官，而是粗壯、柔軟、短小的蛇群。

它們密密麻麻地互相絞夭。

也撕咬著身邊同伴的身軀。

有某個瞬間，數(shù)十只蛇的瞳子全部望向了何港。

沒由來地寒冷讓他打了個顫。

然后，好像只過了一瞬，一切又恢復(fù)了原樣。

艾薇兒的手由成了纖細(xì)、素白、漂亮的模樣。

她巧笑嫣兮，很輕很輕地彈了一下不知所措的漢考克的額頭。

“這個傻大個很有意思。”

她說。

然后，握住了何港的右手：

“走吧。”

……

這里是……多倫多。

陽光明媚的多倫多。

他們出現(xiàn)在安大略的湖畔，身后是巨大的停車場。

寬闊的湖面一望無際，與蔚藍(lán)色的天空連成一體，中間鑲嵌的彩云猶如海市蜃樓。

遠(yuǎn)眺左前方，多倫多電視塔及周圍高樓還是那么巍然屹立，一如這副場景之前的人類文明那般恢宏、輝煌。

巨浪沖擊湖岸。

港灣里停泊的帆船桅桿林立，像是水面生出的白樺林。

“那時候，這里就是這樣。”

艾薇兒的身體不再那么透明。

她現(xiàn)在是短發(fā)，精練、美好，在陽光下，皮膚白得有些透明。

突然，就有好多的人從虛幻中走出來，他們像是一直都在，又像是完全注意不到何港和艾薇兒的存在。

就那么從無聲無息中、虛無縹緲中走出來。

只不過片刻，便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出現(xiàn)在身邊。

他們談笑風(fēng)生，他們擦肩而過。

如果不是這些人都沒有一個真正的實體，恐怕何港都會以為自己真的回到了多倫多還陽光明媚的時代。

他伸手，恰好一個男孩從他身體中穿過。

“很棒。”

何港說。

他看到迎著仿若春季的陽光中，湖面泛起的粼粼波光里，那些飄洋起來的紅色氣球留下鮮艷的映像。

“我常常會回到這片記憶里，來看我經(jīng)歷的短暫的人生。”

艾薇兒低頭，摸了摸那個因為氣球從手里丟掉而蹲在地上大哭的男孩的頭頂。

男孩好像有所察覺，抬頭張望。

原來是他的母親在遠(yuǎn)處呼喚。

艾薇兒靠著湖畔步行街靠湖的欄桿，把上半身探出去，讓風(fēng)吹自己的頭發(fā)。

她輕聲說：

“我是在鄉(xiāng)下出生的，聽我的外祖母說，那時候雪還沒化，會有很多城里人帶著他們的狗來滑雪。”

上個世紀(jì)末，多倫多曾掀起一場養(yǎng)狗的熱潮。

“那時候，多倫多還有很多人，五個近郊地區(qū)才列入多倫多的境內(nèi)，這里成了加拿大最大的城市。”

“初時很多亞洲面孔，有中國人，有日本人，有韓國人，還有印度人……我們迎來了一波移民潮。”

“這不是什么壞事……”

“1997年的多倫多，還很泥濘，每天早上都有沿街的中國人挑著他們自己種的蔬菜出來叫賣，這里很冷，連南瓜都被打了霜。”

在一個轉(zhuǎn)角站下，艾薇兒回憶自己曾經(jīng)歷過的美好，但隨著這些美好回憶的涌現(xiàn)，一些被污染的痕跡出現(xiàn)在她的臉上、胸口、肩膀和小腹。

她可能確實已經(jīng)算是個污穢了。

只是很特殊。

和覺醒了皮埃爾·奧米迪亞意識的食肉者一樣特殊。

半晌，艾薇兒才繼續(xù)說下去：

“后來我大了些，就進(jìn)了城里，讀完大學(xué)開始在這附近畫室里工作，那個時候，我認(rèn)識了皮埃爾·奧米迪亞。”

他們開始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好像就真的只是想要轉(zhuǎn)一轉(zhuǎn)。

一片豪宅區(qū)。

說是住宅，其實更像是一片森林，都是幾百年的參天大樹，一座座豪宅掩蔽在樹林中。

靠湖的豪宅園子直接通到湖邊，一位老婦推著割草機(jī)正在認(rèn)真地修剪草坪。

一個中國人模樣的女人推著童車在林蔭道上悠閑地散步，童車?yán)镒５摹⒄嬲男『ⅰ?

真好。

這樣的生活。

“在還沉浸在夢里的時候……我也想過，等老了，我就租條船，每日每夜地蕩在湖里，垂釣、看人來人往的帆船、被步行街上的世界各地的旅者稱為多倫多的又一景觀。”

艾薇兒停下來。

她的思緒亂了一下，然后又恢復(fù)了。

她還是沒把另一個原本出現(xiàn)在她夢中的身影說出來。

何港沒有搭話，他不知道這個人類名艾薇兒·布萊德利，但實際上可能是某個「污穢」，也可能是某個「舊日」，還可能是一個「偽神」的東西到底有什么目的。

也不知道是否對他有惡意，在這個幻境中是否存在某種觸發(fā)機(jī)制。

這種情況，最好的自保守則便是少看少做少說少想。

他們還在往前。

一直走到一個小小的釣臺。

“這里是老街，我以前最喜歡在這里釣魚，白鱘、鱸魚……”

“可惜了，現(xiàn)在的老街，恐怕已經(jīng)被那些東西占滿了，連白鱘和鱸魚都該吃了人肉喝了人血。我和皮埃爾都不喜歡這樣的魚。”

他們終于站住了。

于是景色也自眼前斷掉。

像……斷崖。

“從你們的角度來說，我應(yīng)該是個死人，尸骨無存、魂飛落魄，連著每一滴血都被喝了個干凈。”

她說著，居然笑了起來。

她想起皮埃爾·奧米迪亞也參與了的那場對于他們來說算是狂歡盛宴的恐怖派對。

但那之前，她就醒了。

人類的軀殼不過是軀殼。

“還記得我說過嗎，我曾在畫室工作，從事藝術(shù)行業(yè)。”

“嗯。”

“因為我大學(xué)的時候?qū)W的就是這個，還開過聯(lián)合畫展。”

何港不知道這和她要說的有什么關(guān)系，但還是老老實實聽下去。

艾薇兒對系統(tǒng)來說就好像不存在一樣，虛無、虛幻，連面板都沒有。

就像那個被污染的華盛頓雕塑。

“藝術(shù)、哲學(xué)，各門各類，朝著不同的方向延伸，迄今為止幾乎沒有對人類造成任何的傷害，甚至連科學(xué)也曾是哲學(xué)中的分支之一。”

“但是，總有那么一天，所有零碎的知識會拼接成一幅完整的真相的恐怖遠(yuǎn)景，而我們，要么在這絕望的啟示之下瘋掉，要么躲避致命的光明，藏到新的黑暗時期所提供的平和和安全感中去。”

“越是在藝術(shù)中接近瘋狂的人，越是能見到這些令人恐慌、令人絕望的真相。”

“在那天，我終于知曉，藝術(shù)終究是惡神的囈語——我們在追求真理，但最后的真理讓人絕望。而這一門學(xué)科卻會讓你在惡神囈語中猜測到這真理究竟是什么，在踏足巔峰之前，人見真理便陷瘋狂。”

艾薇兒的眸子里不復(fù)方才的輝光與清明。

只見一片死寂的黑與白。

現(xiàn)在她真的像是死人了。

她說她在追求究極哲學(xué)的過程中，也曾陷入藝術(shù)的陷阱，就是這陷阱，讓某些東西的無序夢囈沖擊她的意志。

她說她要把真相告訴世人。

把那些究極邪惡的東西即將來臨的真相傳播出去。

當(dāng)然沒人相信她。

人們只當(dāng)她是瘋子。

“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當(dāng)見得這未來將面臨的艱辛真相，就應(yīng)該只希冀世人只見假理。”

“站在地球、站在宇宙、甚至于站在任何一個緯度來看，我們……又何嘗不是真正的蟪蛄？”

她說著，身體的詭異變化便愈加強(qiáng)烈，好像已經(jīng)無法壓抑沉浸了整個身體的恐怖污染。

“你的意思是，在這個世界，藝術(shù)造詣過高可能會與某些……邪神的思想產(chǎn)生共鳴，并有可能了解祂們無序、瘋狂的意志，以此提前知曉隨祂們降下的未來？”

何港終于開口。

他好像明白了。

艾薇兒和皮埃爾一樣，只是在某些奇怪心理的作用下，試圖向他傳遞某些真相……

傳遞某些事實。

只是可能這代價和后果，總歸還有一個人去承受。

此時，艾薇兒已經(jīng)成了某種半人半蛇的詭異形象。

她的每一根頭發(fā)絲都化作掙扎扭曲的細(xì)小毒蛇，在朝著何港露出利齒，四肢都生長出密密麻麻的反著放射性物質(zhì)光芒的鱗片。

數(shù)十條細(xì)長的蛇尾從她的臀部生長出來，互相扭曲著纏繞成污濁、詭異的形狀。

“人類的思想不能觸及那個高度，但又只有人類的思想能觸及那些東西。”

“所以，我們在世界上的每個角落降生，借去了那些死去嬰兒的血與肉，以妖魔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人類的軀殼中，嘗試找到破局的方法。”

“可惜……”

“我們失敗了。”

“后來的事情……后來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

“但既然災(zāi)難降臨到了人世，那大概……也失敗了吧。”

她的身體逐漸被無數(shù)從皮膚下鉆出來的恐怖蛇群吞噬殆盡。

一寸不留。

就像皮埃爾當(dāng)初所說的那樣。

她的臉上盡量維持人類的五官。

她……

她的狀態(tài)很奇怪。

“你見過拉彌亞了吧，她是我們中最聰明的，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活著吧。”

“我是美杜莎……”

“你是我們這個世界最后的……”

“最后的……”

“……”

蛇群終于把她徹底吞噬。

整個幻境空間也在破碎。

美杜莎……嗎？

一個「舊日」。

艾薇兒的真實身份是美杜莎。

在周圍一切都開始破碎的時候，何港很難作出任何的表情，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黯淡的、真實的、被血玷污的鱗片。

那鱗片上，晶瑩的一面倒映出兩個人面對面席地而坐的身影。

一個是艾薇兒。

另一個是……一個美顏得不可方物的蛇發(fā)女人。

……

“你怎么了？”

漢考克搖晃何港。

“過了多久？”

“什么過了多久？我們該出發(fā)了。”

聽到漢考克說的話。

又被拉著向北放走。

何港回頭看那巨大的墓碑。

在焦黑、粉碎的廢土荒原上，百米巨大的方形投下延伸出去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影子。

食肉者的余燼還在紛紛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