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Y市的秋天在一夜之間到來。程靖庭陪著白艾琳回老家參加她外婆的壽宴。他走出機場大門的時候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兩天前C市持續35度以上高溫的大火爐,秋風一起,立馬降到了十幾度。
白艾琳趕著回來參加恩師在中國的首場作品秀,下了飛機直接去了會展中心。看完整場秀,白艾琳還要陪恩師去after party。她看著程靖庭滿臉的倦意,已然沒有跟著去的興致,便體貼的讓他先回去休息。
程靖庭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氣,但臉色依舊平靜,說:“我去店里轉一轉。”
分別之后,程靖庭開著車疾馳在深夜寂靜通暢的大道上,最后停在一幢高層住宅前。
門鈴響的時候,蘇彤剛合上雜志,準備入睡。她帶著一絲疑惑開了門,見到的是程靖庭拖著行李箱站在門口。
蘇彤默然的站著。程靖庭等了一會兒,終于不耐煩,他繞過站的跟木樁一樣一動不動的蘇彤,抬腳進了屋里。
蘇彤正在想怎么開口的時候,程靖庭就這么無預警的進來了,她想攔,但是晚了。她關上門回身,程靖庭已經閑適的坐在沙發上了。
正當蘇彤腦子里正在想著程靖庭不請自來的原因,程靖庭先開了口。
“我家里的鑰匙丟了,今晚借住你這兒,好不好?”
提到鑰匙,蘇彤急忙進了房間。她從里面拿著一串鑰匙出來,遞到程靖庭的面前,說:“那天找不到你,還給你。”
程靖庭看著眼前明晃晃的鑰匙,愣了一下。他并不去接鑰匙,只是抬起頭,望著蘇彤,說:“我早不住那里了。”
蘇彤把鑰匙放在茶幾上,說:“反正我還給你了,時間不早了,你該走了。”
“你讓我走哪兒去?反正那個房子我是一定不會回去住的。”程靖庭看了鑰匙一眼,低聲說,“你走了以后,我就沒在那兒住過了。”
程靖庭并不是沒地方住,他家經營著本市最高檔的酒店,這點蘇彤很清楚。而對于他的來意,她已經不需要再猜。
“你走吧。”
蘇彤說完,程靖庭并不動彈,微仰著頭,一臉平靜,柔和的燈光下,望向她的眼眸閃著淡定的光。此時無聲勝有聲,他明白的告訴她,他不會走。
突然想起的手機鈴聲打破了兩人之間僵持的局面。程靖庭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看到屏幕上閃著白艾琳的名字,十分自然的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還有喧鬧的雜音,白艾琳還在宴會,她告訴程靖庭要陪老師去北京參加時裝周,今晚回去收拾一下東西就要上飛機,大致要去一個星期。
程靖庭一直笑著應答,掛了電話,他拿手機在蘇彤面前晃了晃,挑起劍眉,甚至露出幾分得意,說:“看,我女朋友出差去了,我回不了家了。”
被一再挑釁,終于觸及了蘇彤忍耐的底線。她立即轉身往臥房里走去,狠狠的關上了房門。
程靖庭拿著手機的手垂下來,對著已經暗下來的屏幕嗤嗤的一笑。
蘇彤醒的很早,這夜幾乎沒睡。因為已經習慣了,所以她并不覺得難受。不確定昨夜的不速之客是否已經離開了,內心深處猶存著忐忑,蘇彤就躺在床上,看著太陽破云而出,高掛天空。
一打開門,蘇彤的目光直接向著沙發,有人蜷在上面。得到了答案,她的心倒是平靜了下來。初秋的室內溫度也不高了,回臥房拿了一床薄被放到了程靖庭的身上。蘇彤居高臨下的看著他,他的個子只能縮著窩在沙發上,就這樣不舒服的姿勢他倒睡的很踏實。
旅途奔波的疲憊讓程靖庭昨夜早早的睡沉了,也讓他難得的在這個點悠悠的轉醒。張開眼,他的神智還處于混沌狀態,視線里均是陌生的家居擺設。他下意識的翻身,險些從窄小的沙發上滾落。這一個小小的驚嚇倒是讓他徹底的清醒了。
程靖庭扯了扯被子,找了個平穩的姿勢在沙發上躺好,閉上眼睛,感覺眼睛腫脹,還有些許的睡意纏繞,思緒一點一點清晰。這里是蘇彤的家,他昨夜自說自話留宿下來的地方。還記得昨夜,她生氣的摔門進屋。身上的被子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她出來蓋上的。
他稍微躺了一會兒便從沙發上起來。房子小巧通透,他一眼就找到蘇彤在廚房。
程靖庭輕車熟路的進衛生間洗漱。出來之后,徑直去了廚房。
蘇彤在廚房做早餐,看程靖庭進來,把烤好的土司面包擺到餐桌上。程靖庭靜靜的打量了一會兒蘇彤,好像在等待她下一步的反應。
蘇彤心里看著他試探的樣子心中暗自好笑。再想看她失控的生氣可不那么容易了。
“坐吧,不餓嗎?”蘇彤開口說。
程靖庭默默的拉開椅子坐下,蘇彤背對著他鼓搗豆漿機。蘇彤對榨汁機的偏好曾經讓程靖庭很不解。上學的時候,程靖庭每天早上睡到鬧鐘響三遍才醒,急急忙忙的洗漱出門。蘇彤卻每天提早半個小時起床,就是為了榨兩杯果汁。榨果汁的時候,她能情不自禁的哼著小曲,露出發自內心的喜悅表情,而這在平常是見不到的。
大部分時候蘇彤對人都是客套而疏離的。程靖庭慢慢的才懂了這點,在他的二哥程靖坤身上也有一模一樣的感覺。這是他們親人早逝的經歷所致。某一個小小的動作承載著她對家庭的寄托。
蘇彤的生活像她的性格,單調而無趣。程靖庭知道她的理想十分適合她。她曾說過,她想做外交官。需要刻板、務實的性格才能適應。她一直在朝這個方向不聲不響的努力,幾乎將全部的時間投入到學習中,成績在全校名列前茅,每年拿獎學金,上尖子生課外提升課,很有希望考上國內最高學府。
18歲的程靖庭曾經為了這件事苦惱了一陣。他要去英國學琴,而她放棄那么好的學習機會跟著他到國外也太可惜。兩個人求學方向的偏離,勢必導致分隔兩地。她的夢想和他的同樣重要。他甚至還憧憬著,過不了兩年,他們會在倫敦會和。結局卻是他在英國過了那樣的8年。
蘇彤磨好了豆漿,拿了一杯放在程靖庭的面前,手指剛要離開杯沿,突然遲疑。她不確定的問:“你要牛奶嗎?”
想到程靖庭在國外生活了那么多年,口味可能已經西化,她做了吐司,卻按自己的習慣倒了豆漿。
程靖庭直接拿起了面前的豆漿喝了一大口。
“還不錯,味道很濃郁。”他評價道,然后拿起了盤子里的吐司抹了果醬塞進嘴里。
蘇彤坐下,跟著程靖庭開動吃早餐。
早上剛醒來腦子轉的慢,程靖庭只顧著填飽從最晚開始就一直處于空虛狀態的肚子。倒是蘇彤若無其事的先開了口。
“浮島的事你能幫忙嗎?”
程靖庭正埋頭啃土司,吃的太急都噎在喉嚨里,喝了一口豆漿順了下去。聽見蘇彤的話,他并不正面作答。只想到她現在平和的態度,動手做早餐的模樣,突然覺得胃里堵得慌。
“浮島封了你正好放假嗎?”程靖庭故作平靜的說。
“厲叔最近身體不太好。我不想因為浮島牽出以前的事讓他操心。”
程靖庭放下吐司,看了一眼蘇彤,她一臉平靜的望著他。一瞬間,程靖庭有種敗下陣來的感覺劃過心間。不過,這種挫敗感一閃而過。
他重新吃起早餐,說:“這件事很棘手,我只能試試。”
聽見程靖庭這么說,蘇彤微笑,“你愿意幫忙就好。”
“找我幫忙就不怕要額外回報?”程靖庭反問。
蘇彤僵了一下,還是笑著,說:“怎么會呢?我們是朋友嘛。”
朋友,程靖庭忍不住笑出來,原來她打得是這個主意,想若無其事的當回朋友。她這種鴕鳥姿態,他突然覺出趣味來。
蘇彤看著程靖庭自顧自笑著的樣子發怔。程靖庭不笑的時候五官鋒利顯得不易靠近,她喜歡他笑起來的樣子,那種洋溢著天之驕子的自信和自豪,恰恰彌補了她身上謹小慎微的缺陷。
“那你說我們怎么突然不做朋友了?”程靖庭笑問,明知故問還要故作無解。
蘇彤從幻想會到現實,撤掉了臉上的微笑,恢復了平靜,回答:“畢業以后大家各奔前程,班里的同學讀大學,天南地北的,聯系自然就少了。”更不要說他還去了大洋彼岸。
程靖庭想問卻又不敢再問下去,這件事反反復復折磨了他8年,他沒有勇氣尋找真相,害怕下一個8年再受折磨。
放掉過去才有未來的希望。就像這樣,在初秋早晨和煦的陽光里,和她一起吃早餐,只在夢里出現過。他希望這樣的夢做得長長久久,永遠不會醒。
蘇彤自然不知道程靖庭笑容里的深意。她心里進行的是另一番自己的盤算。硬推是不能把程靖庭推出她的生活,他身上依舊帶著頑劣的孩子氣,越是不讓他做什么,他便偏要做什么。所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靜靜等待他想要啟程去下一個地方。
(二)
程靖庭在蘇彤家里窩了一整天,晚上出來去了自己店里。包廂里已經坐著白天他約好的客人,消防中隊中隊長方鳴。
程靖庭從準備開店開始就跟方鳴打交道,加上程友新經商關系深厚,和幾任中隊長關系都不錯,現在他倆也算熟識。
程靖庭白天打電話的時候是說晚上來店里喝兩杯消遣消遣。等幾杯皇家禮炮下肚,程靖庭說出了浮島的事。
方鳴酒興剛剛要起來,聽到程靖庭的要求,臉色有些僵硬。他放下酒杯,說:“靖庭,那家店的事有點麻煩,其實并不是我們中隊要封他的店。”方鳴欲言又止,不好再說下去。
程靖庭當然聽出了這是上頭的招呼,方鳴只是照辦而已的意思。他笑笑,說:“我知道,這次的事不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誤會嘛。”
“你也知道,我們當兵的就是聽命令的。”方鳴的臉色并沒有放松,明顯猶豫著。
程靖庭接著說:“那家店是我爸的拜把兄弟開的。他自己不太好出面,但是兄弟的事不能不管啊。”
程靖庭搬出程友新加重自己這邊的砝碼,讓方鳴思量過后下定決心。他說的也是事實,程友新要是知道厲建華的店被封了是不可能袖手旁觀的。
“我知道你現在定不了,但是有些程序可以先走起來。別的事我再想想辦法。”程靖庭向方鳴舉起了酒杯,一口喝干了。
夜越來越深,喝了一晚上的程靖庭紅暈滿臉,對面的方鳴已經眼神迷離,不復進來時的端正模樣。程靖庭叫人來送方鳴回消防隊,臨出門,在酒精作用下,方鳴大著舌頭,口齒模糊的對程靖庭說:“靖庭,那事我回去就辦。”
程靖庭笑著送方鳴出了門,等包廂門一關上,他立馬做回了沙發上,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酒氣一陣一陣往頭上冒,他拿著冷毛巾往臉上敷,得到片刻的清涼。這頓酒喝的難受,但比任何一次醉酒都來的舒心。
厲建華和林芷珊一起去體檢,厲建華的肺部不清,醫生說要注意,有病變的征兆。林芷珊有朋友在離Y市一個小時車程的云嶺開度假山莊,她就拽著厲建華去那里休養。原本厲建華不愿意,生怕蘇彤知道他生病。林芷珊自作主張先告訴了蘇彤,讓厲建華措手不及,只能被兩個女人架著去了山溝溝里。
這天蘇彤去山里看他們。秋高氣爽,空氣清新,厲建華坐在房前的木椅上看報,林芷珊拿著棉被在院里的晾曬。剛到院門口,乍一看到這景象的蘇彤恍惚,仿佛誤入了桃花源,青山綠水間,有人過著世外桃源的生活。他們兩人的姿態就像一對尋常夫婦,自然的生活著。厲叔,珊珊姐。她從沒想過,這兩個人組合在一起會有如此微妙的感覺。
“彤彤。”林芷珊看到了蘇彤大門口出聲叫她。
蘇彤回過神,笑著進了門。
因為蘇彤來訪特地加菜,燉了一只附近農戶放養的母雞,一端上桌,香氣四溢。林芷珊不像在城里梳妝整齊,面容素凈,頭發隨意的挽著,招呼蘇彤吃飯,還不忘把雞腿塞進厲建華的碗里。
“這些城里吃不著,彤彤,你多吃點。”林芷珊撕了雞胸脯肉放到蘇彤碗里。
“珊珊姐,你別光顧著我們。”蘇彤笑著說。
夜里,蘇彤留在山里過夜。一入夜,萬籟俱寂,月色也比城里涼的多。蘇彤坐在窗口望著掛在山坳里的月亮出了神。林芷珊端著水果進了房間,喊蘇彤吹水果。
蘇彤說晚飯吃多了吃不下。
林芷珊依然勸她吃,“女孩子就是要多吃水果,皮膚才會水嫩。女孩子過了25歲,皮膚的新陳代謝變慢了,身體機能也往下走了。你都26了,這時候應該開始注意保養了。”
林芷珊20歲的時候清純可人,靠的是天生的美麗。如今36歲,會化妝、會打扮、平常注意保養、堅持跳舞保持形體,風華更勝。
在這山間微涼的月色中,蘇彤的笑容中藏著落寞。林芷珊看出她這次來興致始終不高,似乎是有心事。
“珊珊姐,能問你個事嗎?”蘇彤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
蘇彤平時雖然話不多,林芷珊這些年也從沒見過她猶猶豫豫,心里有事的樣子。
“說。”林芷珊回答她,帶著一絲好奇聽她說下去。
蘇彤的心里確實壓著一塊大石頭,她進山來就是為了散心。而林芷珊恰好就是最適合的傾訴者。
“珊珊姐,你還記得你以前的男朋友嗎?就是那位,顧先生。”要是她們是在浮島,蘇彤是斷然問不出這個問題的。但在這里,她覺得林芷珊身上有些東西在改變,兩個人可以再靠近一些。
林芷珊明顯僵化的表情在臉上停留了幾秒,而后又釋懷的笑開了,說:“當然記得,怎么能忘呢?”
林芷珊靠著窗欞,燈光灑在臉上形成柔和的光。她的眼神悠遠,似在穿越時光隧道。
“我們第一次見面,我是被經紀人騙去的。當時說是有演出,一去結果是夜總會里陪些老總喝酒。那時候年輕氣盛,脾氣說爆就爆,死活不肯進包廂。最后經紀人沒辦法唱片公司老板請客,我不去太不給面子,只進去坐5分鐘就走。”
那五分鐘讓一生都改變。
那時,她一臉不情愿進了包廂,經紀人諂媚向里面的老板們逐個介紹。就在那當中,有一人沒有赤裸的打量她,握手的時候趁機揩油,只是淡然的笑著向她說出幾個字:“岸芷汀蘭,珊珊而來。”
一個眼神,一句話,愛情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到來。那一剎那的意亂情迷,這輩子都難再尋覓。
“珊珊姐,你當時想過你們生活差那么多,他還有太太。”
林芷珊對著蘇彤笑得別有深意,“彤彤,愛情實在太難能可貴,思索太多,它悄悄溜走,也許就永遠找不到了。可以說我自私,但我不后悔。因為我知道那樣美好的日子這一生都不會再有了。”
林芷珊的眼眶有了濕意,努力忍住心中涌起的傷悲。她永遠不會因為回憶他們一起度過的時光而流淚。顧偉銘在出國之前見她的最后一面,對她說,珊珊,想我的時候就想想我們一起過的日子,那就不會想哭了。
當年,林芷珊以一首《天上星》紅極一時,唱片脫銷,各種演出邀請紛紛而來,而她永遠是舞臺上壓軸的那一顆星。但風光只持續了一年的時間,不是被后浪拍死在沙灘上,也不是公司不再捧她,而是林芷珊自己中斷了所有活動,突然銷聲匿跡。
幾年后,震驚全國的走私案被查處,以走私成為巨富的這一個家族一系列權錢交易和窮奢極侈的行徑都被曝光。金額之巨大,賄賂手段之高超,涉案官員數量之多,被一一炒過新聞之后,被挖出的另一則桃色新聞就是,其中就有家族中的一名成員包養了紅極一時的歌星。該名成員在案發前久逃亡國外,情婦的身份一時成謎。一家報紙經過秘密渠道挖出了獨家新聞,這個秘密情婦正是突然隱退的林芷珊。而林芷珊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的態度,更讓事情撲朔迷離。這個新聞實在太具爆炸性,各路媒體都削尖了腦袋想挖出點什么。在原來的城市被騷擾的待不下去,林芷珊就到了Y市。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場桃色新聞漸漸淡出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林芷珊在這里落腳,終于能擁有平靜。蘇彤的視線轉到小舞臺上的林芷珊。人的一生有多少東西是心甘情愿的放棄,哪樣不是被現實逼迫。林芷珊是真心愛唱,就算是窩在這個小酒吧里也好。
(三)
蘇彤站在陽臺晾一件絲綢裙子。她接到程靖庭的電話說晚上來接她去聽演奏會,打扮得體正式點。
她默默地掛了電話,從柜子的最深處找出了這條裙子。放的太久,積了灰塵,她動手洗了。現在這條米白色的連衣裙正在晾衣架上隨風飄揚。水滴順著裙擺滴落,在陽光的投射下晶瑩剔透。蘇彤不知不覺的看呆了,塵封的記憶冒了出來。在程家的8年,她一直把自己當做客人,沒有一點謹小慎微的過日子。程友新和谷暮云工作都很拼命,他們相處的時間并不長。程友新是男性長輩平時不會和蘇彤走的太近,但她能感覺出程伯伯還是非常關心她的。而谷阿姨則保持著客氣疏離的態度。
那年高考結束,她自我感覺不錯,等待著分數,幻想著徜徉在最高學府的草坪上展開大學生活。那種喜悅在別人面前還是小心翼翼的。程靖庭去了臨近的S市辦出國簽證的事,谷暮云有一天回來的特別早,因為程靖庭出國的事情塵埃落定了,她的心情很好。那天,她帶著蘇彤去了市里一家高檔女裝店,為挑了一下午的衣服。
“彤彤,你要上大學了,該買點新衣服了。去了大學和中學可不一樣,去個舞會呀什么的,得有身漂亮裙子。”
谷暮云還說到了當初她和程友新就是在學校舞會遇見的,那是的美好感覺在二十年后仍能在她的沉醉的表情里體驗。
蘇彤剛出生母親就去世了,在那一刻她身體里對母愛的渴望本能蘇醒了。她和谷暮云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那一個下午,她們就像是一對普通的母女,度過了親密的時間。
蘇彤無比的滿足,似錦的前程,甜蜜的愛情,溫馨的親情,都在不遠處等著她。只可惜,接下來的那個夜晚,將她的人生徹底顛覆,幻滅了所有希望。那些似乎已經在她手中的幸福灰飛煙滅。
這條裙子是那次購物的唯一紀念品,她一直不舍得扔,因為上面沾染著一點像媽媽的味道。
程靖庭晚上7點過來接蘇彤。他到的時候,蘇彤已經打扮妥當站在公寓大門口等他。他看見她穿著米白色綢緞及膝連衣裙,樣式中規中矩,和白艾琳那些樣式新潮性感的衣服完全不同。乍一看見,旁邊的景物都幻化成煙霧,只剩下她白色裙擺飄揚,絕世獨立。
塵封在記憶中的蘇彤這個名字在那一瞬間被釋放。這就是蘇彤,他的記憶中,他的想象中,她就是這個樣子。
蘇彤上了車,程靖坤開車往大劇院去。車上太安靜,程靖庭不太習慣,開口說:“你這件裙子挺不錯。”
一直望著窗口風景的蘇彤聽到他的話,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裙子,做工和款式實在是是經典,就算過了八年,光彩依舊。她回答:“是嗎?這裙子是挺好的。”當年這條裙子的價格,她還真是惴惴不安的捧著走出那家店的。
“這顏色,適合你。”
程靖庭說完,蘇彤在心里暗自笑了一下。適合她,卻是他不喜歡的。她一貫穿的,用的都挑單一的暗色。而他喜歡亮色,總嫌她打扮的太過素凈。
“是谷阿姨送的,她幫我挑的。”蘇彤淡淡的說。
程靖庭有一絲驚訝,問道:“什么時候,我怎么不知道?”上中學以后,谷暮云忙的連他的東西都很少親自去買,他要買什么,她都直接給錢,后來就都讓秘書處理。
蘇彤面無表情的望著前方,說:“那時候你去辦簽證了。”
“哦,那個時候啊。”
程靖庭沒有再說下去,車廂里恢復了沉默。他心情有些糾結的繼續開車,蘇彤則轉過頭,繼續望著窗外不斷變換的街景。
今天晚上Y市大劇院有里斯本城市交響樂團的演奏會。幾天前,程靖庭開車路過大劇院看見大幅的廣告板,當即下車買了票。這是八年來他第一次又想聽演奏會。
他怕蘇彤不肯來,特別找個顧儷和劉立淇一起來。他們在大劇院門口碰面。顧儷挽著劉立淇站在門口,一臉幸福的招呼蘇彤。
蘇彤故作輕松的笑著迎上去,顧儷和劉立淇的組合在她眼里還有一絲怪異,加上她和程靖庭,更加不搭調。
里斯本城市交響樂團不是世界頂尖的交響樂團,這只是一場普通的演奏會。蘇彤詫異程靖庭怎么會特地約了人來看這場演奏會,還在落座之后異常認真的觀看。期間,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連眼神都沒有移開過舞臺。
他目不轉睛的盯著舞臺,眼睛里充滿了專注。
(四)
Y市中心有一處湖山相傍絕妙美景。四個人看完了音樂會從大劇院開車辦個小時到了山腰處新開的法式餐廳。這個鬧中取靜的風水寶地寸土寸金,這家餐廳是法國知名的連鎖集團花重金打造的,價格不菲仍門庭若市,甚至要一個月才能預約到晚上的位子。程靖坤也是輾轉多層關系才能臨時訂到。
這天天氣不錯,氣溫適宜,適合坐在露天平臺的餐桌上。
程靖庭點迅速點好了自己的餐,對面的劉立淇和顧儷靠在一起拿著一份菜單不停的討論。他轉頭看蘇彤,她對著菜單面露難色,久久沒有決定。
程靖庭伸手拿過她手里菜單一邊翻一邊對著身邊的waiter下單。
“少點一點,我吃不完。”蘇彤忍不住小聲提醒。
程靖庭并不理會,直到點完餐后甜點,把菜單遞回給waiter。
餐用到一半,蘇彤和顧儷去了洗手間。顧儷的心情很好,哼著小曲,補著妝。蘇彤則站在一邊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發呆。顧儷轉過頭看著蘇彤面無表情的樣子,用手肘輕輕捅了她一下,笑嘻嘻的說:“想什么呢?半死不活的。”
蘇彤看著顧儷,她的眉宇間盡是被愛滋潤的甜蜜,不想掃了她的興致,于是陪著笑說:“沒什么。”
“你不補補粉?”顧儷邊往臉上撲粉,一邊問。
蘇彤沒有化妝的習慣,今天出門稍微花了點淡妝,但卻沒有把化妝品一并帶出來。
“我不用。”她臉上的妝確實淡的可以忽略不計。
“唉,你說,程靖庭怎么突然非要聽音樂會了?”
蘇彤愣了一下,轉向顧儷的眼神帶著疑惑,“不是你們想聽音樂會么?”
顧儷收起了粉盒,看著蘇彤說:“劉立淇說程靖庭買了四張音樂會的票請我們看。本來我們是要去外地溫泉游的,程靖庭還說改期請我們去,今天就非要聽這張音樂會。”
蘇彤剛才一直以為,她和程靖庭是來給顧儷和劉立淇打掩護,殊不知始作俑者原來是他。
“你和劉立淇要去旅行?”
“嗯,”顧儷露出笑容,眼角眉梢都是掩飾不住的柔情蜜意,“不遠,就是附近新開的溫泉會館。”
距離程靖庭的生日宴會不過一個月,顧儷和劉立淇的戀情正在飛速的發展著。
“那你和原來的男朋友分手了?”蘇彤問。
顧儷的雀躍褪去了幾分,突然低落下來。
“還沒有呢。”
“那你和劉立淇?”蘇彤突然迷惑了。
“那邊分手哪有那么容易。我爸媽那邊就不好過,劉立淇那邊也一樣。我們就想先拖著,等時機成熟的時候說。”
“我們現在約會都是找同學一起,就說是同學聚會,你可得幫我保密。”顧儷囑咐道。
蘇彤點點頭。她雖然不是很能理解他們的行為,不過也沒有立場評判,而且真沒有管這件事的想法。
“你和程靖庭呢?怎么樣?”顧儷轉移了話題。
蘇彤毫無準備,楞楞的問:“什么怎么樣?”
“還裝,你們兩個在一起沒有?”顧儷笑著說,一臉曖昧的打量著蘇彤。
蘇彤哭笑不得,她不知道顧儷是哪里來的這想法。
“他有女朋友的。”蘇彤拋出答案。
顧儷并不買賬,“女朋友怎么了?男未婚,女未嫁。我看你們有戲。說,是不是上學的時候就暗度陳倉了?”
蘇彤笑著搖頭,笑容里帶著若有似無的無奈,“我們沒有可能的。”他們的故事還沒開始就已經落幕。
沉浸在熱戀中的女子并不打算體會另一個人莫名的惆悵,她對著鏡子繼續精心的修飾著妝容,滿心歡喜的要將完美的一面展現在戀人面前。
程靖庭和劉立淇坐在露天的餐桌上對飲著紅酒。這時另一桌的客人結賬要走,經過他們桌的時候,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突然停了下來。
“程靖庭。”那女人打招呼。
程靖庭抬頭一看,笑著回應道:“linda,真巧,你也在這兒吃飯?”
“是啊,跟幾個朋友。”那個叫linda的女子朝桌子看,問程靖庭:“艾琳呢?”
“她去北京看秀了。我和同學吃飯。”程靖庭向她介紹到,“這是我高中同學,劉立淇。”
Linda和劉立淇互相微笑點頭示意,門口的朋友催促,linda就離開了。
她走了之后,劉立淇問:“她是誰啊?”
“艾琳的朋友,一起在英國留學的。”程靖庭喝了一口酒說。
“你和白小姐最近怎么樣?”
“挺好的。”
“那你今天帶蘇彤來算怎么回事?”劉立淇喝著酒假裝不經意的問起。
“反正跟你不一樣。”程靖庭依舊簡單的回答他。
劉立淇心里暗笑,不就是出來偷腥,有什么不一樣的。
顧儷維護好精致的服裝和儀容,從洗手間出來遠遠的看見劉立淇就像蝴蝶見了蜜,滿心歡喜的往他們的餐桌走。蘇彤默默的跟在后頭,和花枝招展的顧儷相比不論外貌還是情緒都顯得黯淡。
顧儷和劉立淇繼續黏在一起說話,一個星期錢一起吃的晚餐也能一道菜一道菜聊的很詳細而充滿樂趣,幾個月后的情人節已經開始盤算該怎么吃喝玩樂,膩在一起。蘇彤在低著頭的切著餐盤里的牛排,旁邊的程靖庭也一直沒有出聲。她忍不住內心的好奇,假裝不經意的抬頭,正要打量,目光卻恰好和他對上。
蘇彤一時慌了,像是觸電般的將目光趕緊收回來。沒有看見程靖庭也是同樣慌亂的收回了目光,臉上還帶著局促的表情。小鹿亂撞早已離他們遠去,但遇上彼此,還是會不知所措。
夜已深,這家情調餐廳專門準備了小型樂隊,意猶未盡的客人可以在中間的空地跳舞。劉立淇和顧儷和其他用餐的情侶們在優雅緩慢的曲子中擁抱著跳起慢搖,享受著醉人的甜蜜。
程靖庭和蘇彤退到了最邊緣處的欄桿旁,游離出了里頭你儂我儂的氛圍。
秋夜晚風輕柔拂過,身后是直入云霄的高樓和霓虹做映襯,眼前是淡妝濃抹總相宜的悠然湖景,耳邊是舒緩動人的浪漫音樂。
蘇彤抬頭望著朗朗星空,不知不覺分外輕松。
“后來為什么不拉琴了?”她側頭望他,問出了心中所想。他分明對音樂的熱愛沒有絲毫退減,音樂會時他的癡迷的眼神已經說明一切。
程靖庭手握高腳杯,晃動著其中的紅色液體,等液體在他喉間濕潤過后才開口:“到了英國就拉不出曲子了,不知道怎么回事,琴的聲音都不對,可能水土不服吧。”
他說完不自覺的苦笑,喝了一口酒,掩飾過去。
程靖庭學著蘇彤的樣子,抬頭望著浩瀚無邊的夜空,回想起以前的星星點點。他和她又站在了同一片星空之下,那一年,他們也曾望著星空,有那么多的燦爛的夢。
深夜,他們兩兩分開,各自回家。程靖庭開車把蘇彤送到了公寓樓下。蘇彤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
“今天謝謝你,早點回去休息,路上開車小心。”
蘇彤低著頭自顧自的客套完,抬頭看見程靖庭愣愣的望著她。
“我,我送你上去。”他欲言又止,也不等她回答,迅速的解了安全帶,開車門下了車。
蘇彤和程靖庭一起坐電梯,電梯門的模糊的映出兩人的身影。程靖庭盯著紅色的樓層數字,感覺在狹小的空間里呼吸都不順暢,下意識的摸了摸脖子處的紐扣,早已解開,便又假裝若無其事的把手放了下去。從餐廳出來他的臉上就一直掛著僵硬的神情,呈現出一種焦灼的狀態。就像現在,電梯門開了,他還愣在原地。
蘇彤回身望著他,他才如猛然驚醒般跟著出了電梯。到了大門口,蘇彤拿出鑰匙要開門。
程靖庭站在一邊,緊緊盯著她從包里把鑰匙拿出來的每一個動作,突然按住了她握著鑰匙的手。
蘇彤訝異的轉頭,程靖庭神色緊張,雙眼都不能直視她,“蘇彤,我有話跟你說。”
“嗯。”蘇彤回應他,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程靖庭嘆了一口氣,似乎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能正視著蘇彤開口:“我們重新開始吧。”
鑰匙落地的清脆響聲在這時響起。蘇彤沒想過這一個晚上的行程都是程靖庭為此時的告白做的鋪墊,她像豆蔻年華的少女面對初次告白時羞紅了臉。而他像情竇初開的少年告白過后在焦急等待中不知所措。
程靖庭俯身撿起了蘇彤掉落在地上的鑰匙交到她手里,指尖相觸的瞬間她像解凍了一般縮回了手。兩人沉默以對,面對彼此都有了尷尬。
“我是認真的,你考慮一下。”程靖庭臉上無措的神情還未散去,邊說邊往后走,因為忘了回頭后背撞上了拐角的墻壁,這才想起應該看著前面走路。略顯狼狽的轉身向前,走向電梯口。
進了電梯,門關上的瞬間,他靠在電梯上,手還下意識的緊握成拳,仰起頭深深的舒了一口氣。
而等程靖庭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蘇彤低頭看著手里握著的鑰匙,想起他剛才緊張到無措的模樣,不禁展開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