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彤四點半回到家,洗漱完,躺在床上,正對上沒拉上窗簾的飄窗。天空露出魚白,絲絲血紅然染在天邊,一團紅日即將掙脫云朵的包裹,跳脫出來。那抹紅色漸漸擴散,金色的光芒就要照耀整個大地,這并未讓房間空氣中的涼意散去。當從浴室帶來的溫熱水汽慢慢消散,她環抱雙臂抵御著溫度的降低。
那冰冷的告別,這涼薄的重逢。
眼皮越來越沉重,她最終墜入了黑暗的睡夢。
再次醒來,蘇彤是被門鈴聲從睡眠中拉回現實。她起身去開門,是厲建華來接她去浮島。高中畢業以后,蘇彤和厲建華住了一年。但是蘇彤到底是大姑娘了,他們再住在一起不合適,厲建華買了樓上的一套住房,既能讓她有自己的空間,也方便他照顧。
“厲叔。”蘇彤剛醒來,還有些睡眼惺忪。
厲建華進了屋里,“昨天很晚回來?”
“嗯,有點晚。”
厲建華坐在沙發上,目光落在蘇彤的臉上,腫脹的眼睛引起他的注意,“眼睛怎么腫了?昨晚沒睡好?”
蘇彤摸了摸眼睛,稍微隆起,應該是腫了。
厲建華露出擔憂的神色,問:“又做噩夢了?”
“沒有,我去洗漱,馬上就好。”蘇彤轉身進了浴室。
浴室洗臉臺的鏡子里印出的是沾滿水珠的臉。如不是厲建華剛才的話,蘇彤還沒有意識到曾經驚擾她夜夜不能入眠的噩夢已經很久沒有造訪。
厲建華開車載著蘇彤到了浮島,林芷珊過了一會兒也到了。在這個城市,他們都沒有其他親人,習慣分享屬于家庭的晚餐、假日。晚餐照例是旁邊小館子叫的外賣,不精致,但味道很地道。
飯桌上通常是林芷珊的演講臺,今天也不例外。
“彤彤,昨天的同學會怎么樣?”
“挺好的。”
“那些高中同學現在都在做什么呢?”
“各行各業都有,有當公務員、公司上班的,也有自己做生意的。”
“那有沒有條件不錯的男同學?”
聽了林芷珊的話,蘇彤停下筷子,轉頭疑惑的望著她,沒預料她會突然轉向這個話題。正當著蘇彤遲疑著怎么接話的時候,林芷珊已經笑瞇瞇的問了下一個問題。
“有沒有條件不錯的男同學向你示好?”
蘇彤也對著她笑,帶著一絲尷尬,“珊珊姐,我們是高中同學,就是一個純粹的同學生日慶祝,不是相親會。”
林芷珊自顧自的笑著轉向厲建華,說:“我問的這么直白嗎?”
厲建華顯然沒有興趣加入林芷珊的八卦陣營,把話題轉向了別處,“彤彤,以后要是晚了,我來接你。現在治安不好,不太安全。”
蘇彤點點頭,放下了碗筷,說:“我去后面點點存酒。”
等蘇彤進了后面儲物間,林芷珊收起笑容,杏眼瞪圓,緊盯著厲建華。厲建華泰然自若了兩秒,抵擋不住激光眼神,開口問:“瞪著我干什么?”
林芷珊哼了一聲,“你說干什么?我在和她說正經事,你不幫忙還來鬧場。”
“正經事?什么正經事?”厲建華喝了一口湯,疑惑的反問。
林芷珊終于收起了凌厲的眼神,嘆了一口氣,說:“彤彤不是16歲,她26了,你覺得她這樣的修女狀態正常嗎?難道你準備讓她以后真的去修道院或者尼姑庵過下半輩子?”
“哪有這么嚴重。你不知道,她只是沒準備好。”厲建華最后的答案永遠是這一句話。
林芷珊用筷子狠狠的戳了碗里的白米飯兩下,說:“我看問題出在你的過度保護。”
就在爭論正要激烈時,門口的鈴鐺響了,有人走進了浮島。厲建華和林芷珊的目光都轉向門口,那人站在門口似在張望。他踱步進來,靠近了吧臺。
“不好意思,我們還沒開始營業。”厲建華出聲提醒。
那人轉身,循著聲音在角落的桌子上發現了厲建華和林芷珊。
“厲叔。”那人忽然喊了一聲。
厲建華一愣,仔細的打量著來人。
“是我,阿庭。”
厲建華猛地站起來,常年面無表情的臉上竟然露出笑意,這讓林芷珊不由詫異。他快步走向那人,拍拍他的肩,“阿庭。”
厲建華招呼程靖庭往靠窗的桌子坐下,問:“要喝點什么酒?”
程靖庭笑笑,“厲叔,現在喝酒早了點吧,太陽才剛剛開始下山呢。不喝了,晚上我還得好一頓喝呢。”
厲建華點點頭,說:“嗯,我知道你在對面街上開了家店,規模挺大,弄得挺好。”
程靖庭擺擺手,回答:“小店,小店。”
厲建華轉身對林芷珊說:“芷珊,幫我泡兩杯咖啡,謝謝。”
“不用客氣。”說完,林芷珊起身,往吧臺走去。她邊走邊想,這個人是何方神圣,還能讓厲建華都這樣假惺惺的說話。人家都說浮島有位冷面掌柜,客人難得能和他說上一句話。
厲建華的目光又回到了程靖庭的身上,“阿庭,你長大了,叔叔都認不出你了。”
“哪里?我胖了?”程靖庭配合的摸摸臉頰。
“不是胖,是壯了,小時候瘦的跟竹竿一樣。你媽就怕你不長個,整天讓隔壁阿婆給你燉骨頭湯。現在長的這么挺拔。”
兩個人相識一笑,似乎都想起了過去的時光。
“是啊,弄得我現在聞到骨頭的味道還有點想吐。”程靖庭配合的說到。
“阿庭,你爸爸還好嗎?”厲建華問。
“其他都好,就是心臟不穩定,過段時間還得去美國治療。叔,你有空去找我爸爸聊聊吧,他現在得靜養,不能管事,無聊著呢。”
厲建華突然沉默了兩秒,然后才恢復了剛才的笑容,“嗯,難為他了,他可是閑不住的人。有空我就去,就是店里不太走的開。”
程靖庭端起了林芷珊送來的咖啡,輕輕吹散了上頭的飄著的熱氣,說:“店里不是還有蘇彤嘛。”
厲建華不動聲色的望著程靖庭,“你知道彤彤在這里?你媽媽跟你說的?”
程靖庭喝了一口咖啡,下意識的皺了一下眉頭,他喝不慣沒加奶的咖啡。迅速舒展了眉頭,他回答:“不是,從別的同學那兒知道的,我們是高中同學啊。”
“哦,對,”厲建華淡淡的回應道,“你們是同學。”
“昨天開同學會了,見了不少同學。”
“彤彤回來說了,見到老同學挺高興的。”
“是挺高興,”程靖庭抬腕看了手表,“叔,我有個約會得走了,幫我轉告蘇彤,下星期三我過生日,在店里開生日會,讓她有空過來。您有空也過來我店里玩。”
厲建華送走了程靖庭,林芷珊已經一頭鉆進了儲物間。她把外面的情況一五一十的告訴蘇彤,包括程靖庭的邀請。
沒想到蘇彤想也不想,斷然回絕,“我不去。”
林芷珊覺得來的小伙子稍微花哨了點,樣貌還是不錯的,性格嘛,看上去也是外向的,剛好和蘇彤沉悶的性子互補,說不定更還能帶著她也活潑些。和蘇彤又是同學,搭配起來也挺不錯,只是沒想到蘇彤的態度出奇的抵觸。林芷珊碰了一鼻子灰,出來找厲建華。厲建華還坐在剛才的位置上,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林芷珊坐到他對面,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問:“剛才那小伙子是誰啊?”
厲建華又恢復了平時的冷靜,回答:“我結拜大哥的兒子。”
很少有人清楚,這個不起眼的小酒吧老板是Y市酒店大亨程友新的結拜兄弟。程友新是這個城市上個世紀稱得上傳奇的商人。他從一個籍籍無名的流浪青年成為Y市最大酒店的擁有者不過十幾年。
程友新祖上是舊式官僚,到了爺爺這一輩已經無官可做,守著祖產度日。他的父母生下兒子后,雙雙去了美國求學。程友新在爺爺身邊長到十五歲,給爺爺送完終,就遇上了全國大動亂的高潮。父母已斷了聯系,家產被充公。他只身逃往外地,在沒人認識的地方短暫停留。做小工,睡荒野。直到在皖北的山村遇見了一戶愿意收留他的人家。那個在程友新快餓死的時候遞給他一碗飯的善良村婦就是厲建華的母親。厲家有8個子女,厲建華是最小的。程友新和他們生活了十年,最后能夠回故鄉的時候,他對厲家媽媽說,可以提任何要求,他一定滿足。厲媽媽只有一個要求,把小兒子帶出山村,見見外面的世界。
這一走,就是三十年。
厲建華跟著程友新到了Y市,程友新開始為了實現自己的一番抱負打拼。而厲建華還是個單純的毛頭小伙子,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大哥指哪兒他打哪兒。就這樣橫沖直撞了十幾年。程友新不光帶著他到了Y市,還把他帶出了國,真正的完成了母親的心愿,見了大世面。
回到Y市之后,程友新帶著淘到的資金繼續奔著似錦前程而去,厲建華則買了這個小酒館,再不過問生意的事。
(二)
這個晚上,意外到訪的除了程靖庭還有另一隊人。當穿著制服的人走進浮島的大門的時候,林芷珊心里已經忍不住的飚起臟話。繼工商、衛生、治安大隊之后,消防檢查也造訪了這個小小的店鋪。
“有人舉報你們這里消防設施有問題,我們來檢查一下。”帶隊的人通報。
厲建華沉默不語,林芷珊口是心非的笑著。穿著軍服的五六個人繞著屋里轉,連角角落落也不放過。過了一會兒,后門處有人喊:“你們怎么把雜物放在消防通道?”
厲建華和林芷珊走過去一看,是剛到的兩個酒箱子還沒來得及拿進儲貨間。
“我們馬上移走。”林芷珊捅了一下厲建華,讓他趕緊動手。
“隊長,他們的滅火器快過期,還沒更換。”廳里的聲音又把他倆吸引了過去。
這邊的火星還沒撲滅,那邊的又著了起來,林芷珊覺得這消防隊來不是滅火,是來拼命點火的。她急忙走過去,陪笑著說:“馬上換。”
那隊長低頭不語,在文件夾上寫了一會兒,才抬起頭說:“你們這里消防檢查不合格,停業整頓。等我們檢查過后合格以后才能重新營業。”他大手一揮,遞給林芷珊一張通知單。
那一隊人消失后,林芷珊坐上吧臺的高腳椅,恨恨的說:“我們被人栽贓了。”
蘇彤帶著些驚異,厲建華漠然,林芷珊則氣憤難平,“要是讓我知道誰在背后耍這種陰招,我饒不了他。”
“彤彤,收拾一下,關門。這段時間,大家好好休息。”
蘇彤照著厲建華的話去把垃圾收拾了,帶到后門去丟掉。她前頭林芷珊終于忍不住向厲建華發難:“你怎么搞的,一點都不著急。這擺明有人折騰我們呢。”
門阻斷了里面的聲音,蘇彤拿著兩大袋垃圾扔進小巷里的橘紅色垃圾桶。街邊的路燈已經亮了,她不經意的轉頭,瞧見巷口燈下的立著兩個人。火星一明一滅,那是煙頭的起伏。或許是剛才的消防檢查讓她對火突然敏感。她仔細一看,那一身綠的恰好就是剛才來檢查的人,而另一個人是剛才來過浮島的程靖庭。
蘇彤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正在閑聊程靖庭突然回過頭,眼神定在她的方向。因為距離的關系,蘇彤不確定他是否看見了自己,但總有種不安定的感覺,快速的轉身躲進了后門。
前面的爭吵似乎已經停了,沒有了林芷珊高昂的聲音,只剩下厲建華低沉的聲音,“芷珊,你冷靜下來。”
“冷靜?”林芷珊不可思議的望著厲建華,在他平靜的表情中得不到答案,她轉向剛好進來的蘇彤,依舊憤憤不平,“我要是有把刀就捅你厲叔,看他的血到底會不會流。”
厲建華還是沒有被她激怒,還是說:“這段時間好好休息。”
林芷珊最終敗下陣來,嗤笑一聲,冷嘲似地說:“你們都是大款,不差錢。不愁吃喝,不靠開店過活。都是興趣,愛開不開吧。”
蘇彤并不是個喜歡夜生活的人,早睡早起曾經是她一直保持的。后來因為工作關系,她必須稍微的日夜顛倒。因為浮島停業整頓,她的作息有可以調整過來。
蘇彤吃完午飯,正在收拾碗盤,門鈴響的時候,她以為是快遞來了。擦干了手上的水珠,她快步走過去開了門。而門口的景象,讓她愣住了。
門口的并不是快遞小弟,而是顧儷。她一臉明媚的笑容站在門口,而蘇彤則根本忘了怎么反應。
大概是靜默的時間太長,顧儷忍不住開口,“蘇彤。”
蘇彤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不好意思的笑,“啊,顧儷,你怎么來了?”
“來找你啊。”顧儷笑的更歡,“不讓我進門啊。”
蘇彤趕忙側身讓出位置,讓顧儷進來。顧儷進門換了鞋,走進客廳,對蘇彤說:“你這小家弄的不錯啊,挺小資。”
“一個人住,干凈而已。”因為不習慣家里有其他人,蘇彤反而顯得有些局促。
顧儷悠然自得轉了一圈,在沙發上坐下。蘇彤這時候剛好端了咖啡過來遞給她,她嘗了一口,問:“你現煮的?”
“速溶,剛泡的。”
顧儷笑起來,“你還沒那么矯情。”
蘇彤也笑,“我又什么好矯情的。”
顧儷放下杯子,則靠在沙發上,撈了一個抱枕抱在懷里,一派閑適的姿態,“你呀,不應該說是矯情,是太過素凈。以前上學的時候就是,現在看這房子也是。端正的讓人靠近不了。”
“是嗎?”蘇彤垂下眼眸,低聲反問。
“這房子是租的還是買的?”
“買的。”
“不錯啊,現在的女孩在沒出嫁前能有套房太難得了。”
“不是自己買的,我爸爸留下來的。”
“你爸爸真是個好爸爸。”
顧儷是自然而然的接下了這句話,蘇彤則是思考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除了過早的離開了自己,她的爸爸確實挑不出缺點,而唯一的缺點卻是無法彌補的。
這套房子是厲建華買的,當初蘇彤不肯要,只肯借住。厲建華讓她不要多心,買房子的錢是她爸爸的,她只管放心住著。她突然又想起前幾日林芷珊的話,說他們吃喝不愁,還真的是。她有房,有能養活自己的地方,著實什么都不缺了。
“你怎么找到這里的?”蘇彤這時候才想起來問這個問題。
“我去你店里,不營業。我找了朋友找到你老板林芷珊。她一聽我是你同學,立刻把你的地址給我了。還讓我一定跟你多聯系,說你沒什么要好的朋友。”顧儷的聲音突然輕了起來,最后的話似乎不該當著蘇彤的面直接說出來的。
她打量了一下蘇彤的臉色沒什么異常,接著說:“蘇彤,你畢業以后為什么不跟我們聯系了?連露萍都說你消失了一樣。”
這就是蘇彤不喜歡聯系同學的原因,免不了回憶從前,免不了問起那段日子。不想面對這樣的問題,她選擇逃避,當逃不了的時候,她選擇編個謊言。
“我高考沒考好,不像你們個個歡天喜地的去讀大學了。我高復去了,后來還是沒考上,就直接工作了。”
顧儷臉上明顯是不相信的表情,但還是笑笑的回應,“你們這么平時成績好的,就是容易有壓力。考試的時候都發揮不出來。像我這樣沒心沒肺的,倒還能心甘情愿的去三流大學混日子。”
顧儷上的并不是三流大學,是本市的大學,只不過不是全國名校而已。她學財務,在本市知名的大公司財務部做助理,也不是一般人隨隨便便就能進去的。她這樣說,不過安慰蘇彤罷了,蘇彤心里很清楚。
蘇彤的性子恬淡,不知道是不是跟厲建華待久了,喜怒哀樂都不掛在臉上,只不過厲建華是板著一張臉,而蘇彤總是淡淡的笑。顧儷則像這個年紀的女孩,情緒習慣在冰點與沸點交替。上一秒還神采飛揚的說著,下一秒,神色突然落寞起來,靠著沙發,心事重重的樣子。
“現在想想日子過的真是沒勁。”顧儷嘆息道。
蘇彤不知道她這突然的惆悵是從哪個角落冒出來的,“怎么了?速溶咖啡太難喝了?”
顧儷被逗樂了,但笑容只是短暫的,嘴角又慢慢的垂下。
“到底怎么了?”
顧儷又嘆了一口氣,向蘇彤傾吐了她畢業以后的生活。在大學里老老實實的過了四年,順利畢了業。因為在學校表現還不錯,家里又托了些關系,進了現在這家名企的財務部。有了這樣一個穩定又體面的工作,她媽媽就立開始即著手她的終身大事。透過了所有的親戚與社會關系,幫她找合適的丈夫人選。
但要不就是她不喜歡,一眼就否決了,要不就是還看得過去,處了一段時間,覺得不行吹了。兜兜轉轉她就26了。今年年初,又有人介紹了一個比她大2歲的男孩子。那人是公務員,工作這幾年單位里風評很好,以后仕途很光明。顧儷的媽媽很滿意,一是公務員工作穩定,能不能升官她們到不是很在乎。二是家世水平差不多,名當戶對好相處。他們兩個都到了適婚年齡,處了還不到一年,家里就開始催著辦婚事。顧儷對那人的感覺就跟白開水似的,沒什么特殊的感覺,更不要提心動了。
“但我心里清楚,這樣的男人做丈夫是最好的。不用擔心生活,永遠不會有意外的變動。也不用擔心他出軌,老實的很。”顧儷對這點還是有很清楚的認識的。
蘇彤靜靜的聽她說著,靠著沙發,把雙手疊放在沙發背上,下巴墊在上面,疑惑了起來,“那還有什么問題?”
從顧儷的話里,她聽出了她現在工作穩定,男友優秀,是個適合步入婚姻的人選,是最近剩女大軍可遇不可求的類型。
“問題就在于我對他根本沒感覺。”顧儷著重的說著最后三個字。
這下可把蘇彤聽愣了。感覺這回事,誰說的清,“那你對誰有感覺?”
蘇彤無心的一問,倒是讓顧儷的眼睛亮了起來。
“原來我也以為平平淡淡才是真,戀愛結婚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最后日子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顧儷頓了一下,“但是上個禮拜同學會,我才發現,我誰都看不上眼,是因為心里已經有人了,所以誰也進不來了。”
蘇彤對八卦向來不敏感,但聽到顧儷此時的坦白,心里還是驚了一下。
“蘇彤,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歡是非,也從不說三道四。這些我跟別人都不敢說,我只跟你說了。”
蘇彤明白了顧儷來找她的原因。她是距離她生活最遠的人,于是她能將心事和盤托出,而不對她的生活造成任何影響。
“我高中的時候就喜歡他,到現在都沒變過。那時候喜歡他的女生太多,我覺得自己條件不好,同學那時候都叫我朱古力,根本沒想過表白。”
顧儷的話讓蘇彤開始回憶那久遠的高中時光。在記憶中,顧儷好像沒有和班上的哪一個男同學有特別親密的關系。高中生的戀愛可能可以躲開老師與父母,但在同學間是很難保守秘密的。畢竟心事聊的最多的還是同學之間。
“明天,程靖庭的生日會,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顧儷拉著蘇彤的手笑著說。
蘇彤沒想到她提出的是這個要求,今天的造訪充滿著無法預想的意外。
“明天不是挺多同學都去嗎?”
程靖庭念書的時候同學關系處的都不錯,特別是男生。愛慕他的女生也不再少數,如今英氣更盛,還有家知名的店。明天的生日宴一定門庭若市。
“你陪著我壯壯膽唄,其實那天他也問我了,明天我要去給答復的。”顧儷的話語中帶著猶豫,并沒有說的十分明白。
她口中的那個誰,蘇彤并不好意思問,一是覺得關系沒那么近,二是她其實沒什么興趣知道,好奇害死貓,對于這些和隱私沾邊的東西還是小心為好。
“答復?”蘇彤問。
“嗯。”顧儷臉上劃過一絲嬌羞,“他說也有那方面的意思。”
蘇彤瞪大了眼睛,“那你男朋友?”
顧儷還是笑,“其實他現在也有女朋友,也是家里介紹的,一樣是好女人但沒感覺。趁著現在還沒結婚,想試試別的可能性。”
蘇彤的腦子里瞬間跳出了程靖庭的名字,如此荒謬的想法,除了現在的他還能有誰。
(三)
第二天,蘇彤還是出現在了瀾庭。身邊的顧儷一臉輕松的和同學打招呼,而蘇彤心里藏著她們之間的小秘密反而略帶緊張。
這次不是在VIP包廂,而是在大廳,瀾庭今天歇業,專門辦老板的生日宴。平常以黑暗為主色的瀾庭,難得燈光全開,一片亮堂。舞池照例可以跳舞,周圍是自助餐桌和沙發,讓人不是置身刺激的夜店,而是高級舞會。來的除了程靖庭的同學,還有大批回國后迅速結識的Y市名流。華燈初上,歌舞升平。
她們待在同學扎堆的地方,吃著點心喝著酒聊著天。這一次,地方雖然寬敞了,但陌生的人卻多了。蘇彤還是不習慣這樣的場合,但不能躲到別的角落,只好更放松的面對同學。她不再閃躲重復的問題,拿昨天回答顧儷的答案對應,說的多了,竟然覺得那就是真的。她只是個高考失意的落榜生,不想看著同學都上了大學,前程似錦而拒絕聯系。這樣一說,同學們紛紛表示理解,還勸她這是多想了。
也許是喝了點酒,蘇彤變得放松了。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夜漸漸深了。酒精迷醉了神經,擴張了血管,加速了血液。她臉色微紅,眼神稍顯迷離,對著朝她說話的人越笑越開。等她回過神來,顧儷早已不在身邊,不知所蹤。
蘇彤突然慌了起來,她只顧著喝酒聊天,享受難得的放松,差點忘了來這里的目的。她起身,在大廳里搜尋,目光所到之處都沒有發現顧儷的影子。覺得視線有些模糊,蘇彤詢問了侍應生,往洗手間走去。
在洗手間里,蘇彤用冷水洗了臉,熱度消退了些。溫度驟然下降,思緒恍然清楚。她擦干了臉上和手上的水珠,轉身準備走出洗手間,繼續尋找顧儷。門口已經站著一個人,她避了一下,想讓那個人先進去,然后再走出去,但對面一直沒有動靜。
剛才洗臉的時候揉了眼睛,隱形眼鏡有些不舒服,蘇彤一直低著頭半閉著眼睛讓隱形眼鏡歸位。等了一會兒,她覺得奇怪,這時候才看清對面站的人穿著西裝長褲和男士皮鞋,而這里明明是女洗手間。
蘇彤抬起頭,程靖庭就在眼前。原本面無表情的他,視線相對的時刻,露出一貫的笑意,嘴角微揚,眼神冰冷。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這次,程靖庭沒有像對待獵物一樣觀察許久,先開了口。
“我不想來。”酒壯慫人膽,蘇彤將心里的想法毫無顧忌的說了出來。
程靖庭臉上得逞的笑意被吃驚取代了一分。蘇彤從小就不是情緒化的孩子,典型的外柔內剛。從來不會鬧脾氣,從來不會和人紅臉,但是心底決定的事絕對不會改變動搖。她將厭惡表現的這么直白,實屬難得。
下一秒鐘,他有開始覺得有趣,“那怎么又來了?”
蘇彤覺得冷卻的溫度驟然回升。她不再躲閃,直視著程靖庭,說:“顧儷現在有男朋友。”
“什么意思?”程靖庭困惑。
“他們已經準備結婚了。”蘇彤并不想說的太直白,點到為止,避免彼此的尷尬。
對于她沒頭沒腦的話語,程靖庭愣了一下,伸手去點了一下蘇彤的額頭,“胡言亂語什么呢?和顧儷有什么關系?燒壞腦袋了?”
這個動作發生的太過自然,完成過后,兩個人都感覺吃驚。有一次,蘇彤幫程靖坤補課,恰好發燒,吃了藥直打瞌睡。他看她趁著自己做數學題的時候托著腮小雞啄米的樣子太可笑,忍不住點了她一下,害的讓猛地醒了。以后他就經常喜歡這樣點她,雖然她幾次表示不悅,但他就像頑劣的孩童屢試不爽。
“反正你看著辦吧。”
蘇彤丟下這句話急匆匆的想要離開,她低頭繞過程靖庭要去開門。程靖庭先她一步身子往后一靠貼在門上,一下子就把路給堵死了。蘇彤保持著低頭側身的姿勢,好像這時間空間都靜止。燈光太刺眼,距離太尷尬。她知道只要一抬頭,他的臉就在眼前。她的慌亂無措就無處遁形。
程靖庭絲毫沒有讓開的跡象,他等待了片刻便開始慢慢靠近。她凍結一般,剛好讓他細細打量。光潔的額頭散著幾絲碎發,燈光下,長睫在眼下印出的陰影他也瞧得清清楚楚。一年一年過去,這樣清晰的畫面早已漸漸模糊。
“到底為什么來?”程靖庭不知道問的是蘇彤還是自己。
蘇彤石化的姿態沒有改變,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她暗暗在心里問自己,這次的來意究竟是什么。
“我們店被封的那天,我看見了,你和消防隊的人在門口。”她終于不再像石像,開口說話了。
她顧左右而言他的話語像一根根厲刺狠狠的扎進程靖庭的心里。這許多年不見,似乎只有他一個人在乎,心有不甘,還在求一個結果。
“是,我是和他們有交情,那又怎么樣?”他倚著門,冷冷的說道。
程靖庭大方的承認讓蘇彤的思緒一下子清醒了。她來不就是為了把這件事弄清楚嗎?或者再把這件事做個了斷。
她緩緩的抬頭,做好面對的準備,問:“為什么要這么做?”
程靖庭的目光未離開過蘇彤的臉,此時正好目光相接,沉默過去,他突然笑了,“你認為是我指使人去檢查,讓你們停業整改?”
他側過頭去,又是一陣笑,然后轉回來,說,“蘇彤,你想象力真是太豐富了。那你說,我這么做有什么好處?”
蘇彤不知該怎么接話,她現在根本分不清他的話是真是假。站在她面前的程靖庭是那么陌生,讓她捉摸不透。他問的也對,浮島封了對他沒好處,她倒霉了也跟他沒關系。
“沒有就好。”喃喃自語完,她如夢初醒要去開門。
程靖庭抵著門一動不動,蘇彤有些惱,抬起頭,瞪著他說:“這是女廁所,你在這里不太好吧。”
程靖庭一臉不在乎,“這是我的店,我在哪兒都行。”
蘇彤感到一絲挫敗,低聲說:“那讓我走。”
程靖庭盯著蘇彤,似笑非笑的說:“今天是我生日。”
蘇彤靠在墻上瞟了他一眼,并不說話。
程靖庭慢慢的把距離拉近,笑意漸深,幾乎抵著她的鼻尖,問:“送我什么生日禮物?”
蘇彤被逼到退無可退的角落,他越靠越近,她的眼神越來越緊張。
程靖庭抬起手,撫上了蘇彤的脖子,輕輕的摩挲,氣氛一下子變得曖昧不明。他的視線緩緩向下,循著燈光下閃著淡粉光澤的唇去。
蘇彤的身體緊繃到極致,在他的唇即將碰上自己的時候再也無法忍受。她抓起了身側的挎包往他身上砸去。程靖庭閃躲開來,蘇彤趁著這個空隙,奪門而出。
因為燈光明亮,蘇彤能夠直奔著大門而去。她的腦袋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趕緊離開這里。
出了大門,到了車流不息的街道上,蘇彤驚魂未定,下意識的要往對面的巷子里走。剛走了兩步就聽到一聲急促的剎車聲,她莽撞的橫穿馬路,差點撞上飛馳而來的一輛車。她愣愣的站在路中間,車燈打在她臉上,逆著光,她的眼前只是一片刺眼的光。就在這時,她被一股力量拉了回去,道路又恢復了通暢。
蘇彤回頭,看見拉住她的人是程靖庭,慌忙的往另一個方向走。程靖庭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從容淡定,見她這副避之不及的模樣就皺緊了眉頭,絲毫不掩飾的怒意。
程靖庭干脆雙手牢牢的環住蘇彤,不讓她隨便亂走。蘇彤不是小鳥依人的體形,程靖庭并不能輕輕松松的就控制住她。他半抱半拖的把她塞進了瀾庭后門停車處他的車里。等他到車里坐穩,已經汗濕了脊背。發動了車子,把空調開到最大,用力的踩下了油門在夜色中揚長而出。
程靖庭已經好幾年沒有回Y市了,憑著記憶找到了市中心的一處公園,把車停在一片樹蔭之中。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提供了完全隱秘的空間。
蘇彤已經從慌亂中冷靜了下來,靠坐在副駕駛座,顯露出些許疲態。程靖庭停好了車,立刻開了車里的燈,對著后視鏡檢查著臉。剛才被蘇彤狠狠砸中了左臉頰,現在紅了一片,有些麻麻的疼。他用手指按了按紅腫處,刺痛的感覺讓他一陣窩火。狠狠的“嘖”了一聲,不再看鏡子。
蘇彤不動聲色的坐著,看著他對著鏡子氣急敗壞的樣子,想了想還是說了句“對不起。”
程靖庭冷笑了一聲,回答:“你這禮物真特別。”
“我不是故意的。”蘇彤想說那動作是下意識的,不論是誰都會遭這一下。
“那是為什么?”
蘇彤沉默不語,只是把視線移向了窗外。
程靖庭從口袋里掏出煙盒,抽出一根,放在唇上點燃。
“我們剛才的話應該還沒說完吧。”他深吸一口,吐出長長的煙霧,說,“顧儷是怎么回事,你還沒跟我說清楚呢。”
“我以為,”蘇彤略顯尷尬,欲言又止,“是我弄錯了,沒事了。”
程靖庭吐出又一個煙圈,說:“你不想知道浮島為什么被封了嗎?”
他的話果然讓她渙散的眼神重新有了聚焦。
“你把顧儷的事情說清楚,我就告訴你浮島的事。”
煙霧在程靖庭的面前縈繞,蘇彤望過去似夢似幻,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毫無真實感。她微微瞇起眼睛,努力過后卻還是看不清。
“怎么?覺得不劃算?”程靖庭轉過頭來問她。
蘇彤愣了一下,然后把昨天顧儷到家里跟她說事大致描述了一遍。程靖庭聽完,想笑的時候還不小心嗆了一口煙。
程靖庭平復下了咳嗽,問:“你覺得她說的那人是我?”
蘇彤不置可否,只專注的看著他,似在等待一個答案。
程靖庭調整好了呼吸,彈掉手里的煙灰,說:“你以前就知道死讀書,同學間的事一點都不關心。”
“不是你?”
“是我,我還會在這兒嗎?”程靖庭搖搖頭。她以前真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好學生,像這種女孩扎堆最愛聊的八卦一點兒不關心。
程靖庭把謎底揭曉,“是劉立淇。”
蘇彤聽完露出驚訝的表情,上次的生日會她聽到劉立淇似乎結婚準備已經就緒,馬上就要發喜帖了。不過這樣一來也剛好和顧儷描述的貼切了。
“他們,”蘇彤低下頭,若有所思。
“男未娶,女未嫁。你情我愿,有什么不可以?”程靖庭靠著車窗淡然的說。
蘇彤突然轉過身來,面對著程靖庭,問:“我已經把顧儷的事說了,該你說浮島的事了。”
程靖庭輕輕的壓碾,一明一暗的火星爆發完最后一點亮度,陷入永遠的黑暗。蘇彤急切的眼光就在身側,但他并不著急,慢慢悠悠的扔掉了手里的煙頭,緩緩的開口:“浮島的合伙人之一是林芷珊?”
聽到珊珊姐的名字,蘇彤猶疑了一下,回答:“是。”
“她過去是什么人你應該清楚的吧。”
程靖庭提到林芷珊的過往,蘇彤的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緊張,“那不都是以前的事了嗎?”
“以前的事情是過去了,但以前得罪的人還活的好好的呢。”程靖庭不以為然的回答。
“珊珊姐,她得罪誰了?”蘇彤心里不詳的感覺越來越濃烈。
“出來做小三,總是要還的。”程靖庭挑眉輕嘆,“以前包養她的顧銘偉病死了,正房成了寡婦,怨氣無處發泄,林芷珊不就是最好的收拾對象嗎?聽說顧銘偉走之前留給林芷珊不少財產,在國外還心心念念著她,顧太太怎么咽的下這口氣。顧家走私的事情這幾年國內風聲過去了,顧太太已經回國了。她不是隨便能招惹的人,娘家的根基很深。”程靖庭沒有把話說的太透徹,事實上,這個顧太太來勢很兇,對林芷珊的怨念不是一般的深。讓浮島停業整頓只是個開頭,她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蘇彤對于林芷珊過去的事并不比路人清楚多少。林芷珊不多說,她也不會多問,只是相依為命的過日子。程靖庭提到富商后來還對林芷珊有所留戀,蘇彤在心里默默點頭。若那人對珊珊姐不好,她也不會年復一年哭的那么傷心。雖是不倫之戀,為世人所詬病,能有幾分真情也實屬難得。
浮島就好像是一艘船,載著他們三個一度快溺死的人。若是這船翻了,他們又該何去何從?
蘇彤微垂著頭,陷入沉思。車內微弱的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線條讓程靖庭在一旁看的有些愣神。她的習慣姿勢經年未變,他的感覺也跟著復蘇,沉靜美好。
蘇彤的愁緒只持續了一會兒,她知道現在的狀況不是她在這里發愁就能改變的。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先回去了,再見。”蘇彤說完,伸手去開車門。
程靖庭先一步按下中控鎖,一聲利落的“滴”,讓平和的車內氣氛立馬變換了。蘇彤回望過去,程靖庭面無表情的坐著,冰冷的眼神直視著前方。
“蘇彤,來都來了,再跟我去一個地方。”
“時間不早了,我不回去厲叔會擔心。”蘇彤搬出厲建華希望能對程靖庭有一點威懾。
程靖庭并不為所動,“你跟厲叔說,是跟我在一起,看他還擔不擔心。”
密閉的車廂內煙氣還未散盡,蘇彤視線里的程靖庭依舊模糊,又像籠著一張密織的網,是要將誰牢牢捕捉。
(四)
一個人的一生總會有一間能稱之為老房子的舊居所,在多年后午夜夢回還會出現那里的情景。蘇彤10歲以前可謂顛沛流離,出生的時候,媽媽因為醫療事故白白送了性命。跟著爸爸住過老舊宿舍,簡易農民出租房,在曼谷干脆住在了聲色場所。直到她成了孤兒,來到了這里,16年前這個城市最新式的公寓住宅區。時光流逝,當年的風光不再,當年雪白的新樓早已蒙上灰色,顯出老態。
程靖庭和蘇彤是同時住進這里的。這年程友新從曼谷淘金回來,買了當時還很稀少的躍層公寓。他帶回來的不光是金錢還有程靖坤和蘇彤。和媽媽相依為命了好幾年的程靖庭在這一年有了固定的五口之家。
時隔八年,再次踏進這里,連空氣都是熟悉的。蘇彤覺得不可思議,但那種熟悉感如影隨形,無比真實。
程靖庭把一層客廳的燈通通打開,一切清清楚楚的展現了蘇彤的眼前。所有的家具、擺設都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程靖庭出國之后,這里就沒人住了。程友新和谷暮云買了市郊別墅區的一套,程靖坤從美國回來以后干脆住在維港方便工作。這個舊宅幾乎被他們所遺忘。程靖庭回來后偷偷問谷暮云要了過來。谷暮云一向對小兒子有求必應,也沒有多問。不過,他一次也沒有來住過,只定期讓人清掃,保持屋內整潔。
程靖庭在屋子里自顧自的走動著,蘇彤站在客廳中央顯出陌生人的局促。雖然對這里再熟悉不過,但她心里清清楚楚知道,她與這里早已沒有絲毫的關聯。
從玄關處的酒柜拿了酒,又去廚房拿了杯子,程靖庭悠悠閑閑的踱回了客廳。這時候接到了朋友的電話問他怎么不見了,人在哪兒呢?他笑答,不在店里,佳人有約。那人識相的掛了電話。程靖庭又往瀾庭打了電話,囑咐店長好好招待客人。
蘇彤走到客廳靠近陽臺的角落,低著頭左右望,不知在找什么?程靖庭掛了電話心情不錯,壓下了哼小曲的悸動,把東西放在茶幾上,坐在沙發上問蘇彤:“你在找什么?”
蘇彤來不及多想,脫口而出:“你的琴呢?”
程靖庭開了瓶蓋,正準備倒酒,這一句話讓他動作驟停。剛才破云見日的心霎時又被烏云罩住。
褐色的酒被緩緩的倒進透明的玻璃杯里,在燈光下閃出琥珀色光芒。程靖庭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瓶,往兩杯酒里各倒了一點。他拿起其中一個杯子搖晃一下,放到唇邊抿了一口,微微瞇起眼,體味著舌尖的醇香。等著心頭被揪起的痛被另一波刺激的感覺沖淡去。
見蘇彤還窩在角落,他說:“別找了,早就扔了。”
“扔了?”蘇彤迷茫中帶著訝異。那把琴是程靖庭學琴的第六個年頭,谷暮云讓去德國參加科學比賽的大兒子程靖輝從德國帶回美國,再寄到國內的。琴是好琴,又這樣大費周折,程靖庭拿到的時候如獲至寶。她還記得他當時捧著琴的樣子,眼里真的是放出光來。
這么寶貝的琴,日日相伴了8年,最后還是丟掉了,蘇彤生出唏噓,“丟了可惜了,那么好的琴。”
程靖庭閉著雙眼,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再好也不過一把舊了的琴。東西舊了就該扔,放著也不會變成新的。”
一股熱流在身體里漸漸升騰起來,思維被輕飄飄的感覺填滿,再次看她的時候,他的眼里已經沾染上一層迷蒙。
“過來。”他不受控制的笑的歡,露出左側的虎牙。因為這點,讓他看上去充滿孩童般的稚氣。
蘇彤還沉浸在那把舊琴的惋嘆,對程靖庭的話并未太在意。他見她不動,便伸出手去拉住她的,將她扯到身邊。
“這酒不錯,嘗嘗。”程靖庭把茶幾上的另一杯酒遞給蘇彤。
蘇彤推開,說:“我不懂品酒,好酒喝了也是浪費。”
程靖庭重新把酒杯放到蘇彤的面前,“別人的生日你還知道敬一杯酒,到我這兒怎么就行不通了?”
蘇彤接過酒杯,賭氣似地一飲而盡,對程靖庭說:“這樣可以了嗎?我可以走了吧。”
程靖庭笑容更燦爛,眼神愈發迷離,貼近蘇彤的耳際,低聲喃喃:“這可是好東西,國內還見不著,我特地從英國帶回來。”真正的醉生夢死,真正的忘憂仙丹。
“吃完就像做了一場美夢。”
仿佛如同一場夢,如此突然的重逢,如此突然的交纏。
在這一場夢中,蘇彤頭皮刺痛,視線模糊,陣陣熱流激蕩身體。她無意識的揮舞雙手,企圖趕走那鋪天蓋地將她淹沒的不安。但這心魔,無形、無聲、無色,緊緊的包圍,揮之不去。她被拋上一張柔軟的床,她奮力的向床沿側身,企圖逃離,但是被狠狠的壓制回去。眼前的笑臉忽然模糊,與那些猙獰的笑聲重合,就如那一場噩夢,一樣無力反抗。頭上的痛感越來越劇烈,以至于無法思考。身體不受控制的越是想掙扎越是無力。她絕望的閉上雙眼,墜入像是永無止境的黑暗。
不要,不要回來。蘇彤只能夠握緊雙手,指甲幾乎掐進肉里,乞求這可怕的感覺趕快過去。
程靖庭在狂烈釋放之后,心滿意足的睡去,夢里一片平靜。在夢里,他同樣在睡覺,不過是在午后。夢里,他穿著校服回到高中教室,踢完球,吃完午飯,照例累的趴在課桌上午睡。一覺醒來,抬頭就望見前方左側靠窗處坐著看書的身影。陽光從窗外灑進來,勾勒出她低頭捧書的曲線,藍色的衣裙像是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光環。他的目光停在她眼睛架著的紅色鏡框上久久不能離開。這個畫面靜止許久,程靖庭努力的想繼續的時候忽然醒了。那如夢似幻,飄飄飄欲仙的快感褪去,熱潮褪去,他感覺到空氣微涼,像從云端回到了人間。
他忍不住回味,勾起了嘴角,轉身看見另一側的空床,愣了一下神,一時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程靖庭口干舌燥,去客廳喝了水,上了二樓,果然在最里面的房間找到了蘇彤。他打開房門,里面沒有開燈,蘇彤坐在房間中央的地上,環抱著膝蓋,把頭埋在雙膝之間,長發遮去了面容。
程靖庭打開了門邊墻壁上的開關,地上的壁燈亮了,里面空空如也。所有的東西都被搬空,只有四面白墻,仿佛這里從未有人住過。
蘇彤沒有辦法像程靖庭一樣睡得安穩,她像是在海里溺水的人,胸腔里的空氣被慢慢掏空,奄奄一息之時被撈上來,仍舊無法順暢的呼吸。于是上了樓,找到原來的房間,坐在這里將那些驚慌平復。她抬起頭,房間里的狀況清清楚楚的映入眼里。所有痕跡均被抹去,這是他在傳達什么訊息?
程靖庭靠在門邊,看著蘇彤坐在地上發呆。火熱的交纏鮮活仿佛上一刻,轉眼便是她迫不及待的逃離。無喜無悲,這就是一貫的冷漠回應。希望與失望之間,他記不清徘徊過多少遍,就這一個晚上已經好幾回。他若有希望便又要承受失望帶來的煎熬。捫心自問,他不能允許自己被同一塊石頭再次絆倒。
“我的東西,都扔了嗎?”蘇彤緩緩的開口。
“在樓下車庫里。”程靖庭冷冷的回答。
程靖庭轉身下樓,拿了鑰匙回去,扔在地上,一言不發的走了。
蘇彤撿起了地上的鑰匙,離開了屋子,到了樓下車庫,里面果然堆滿了東西。她翻開其中的一個紙箱,里面是她用過的書和資料。再旁邊靜靜躺著那把舊琴的琴盒。她的手指劃過不滿灰塵的書的表面,往日的記憶如觸電般閃回腦海。
那一刻,蘇彤淚如雨下。就算用手緊緊的捂住口鼻,不讓聲音出來,但無法阻止淚水不受控制的從眼眶里涌出。
那些曾經無憂的青蔥歲月,那些曾經憧憬的美好未來,那些曾經心動的無暇愛戀。如今就像這些舊物被無情的扔進塵封的角落。
不甘、不舍、不平,混雜在一起,時隔七年,她再次嘗到了崩塌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