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霧都孤兒(譯文40)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5589字
- 2021-09-06 11:36:27
第八章 奧立弗步行上倫敦。在路上他遇見一位奇怪的小紳士
奧立弗走到小道盡頭的擋畜梯欄那兒,重又上了大路。現在是八點鐘。雖然他離鎮已有將近五英里,但他每跑一陣,還是要在樹籬后面躲一會,生怕有人追上來把他抓回去。直到中午,他才在一塊里程碑旁坐下來歇息,同時第一次開始考慮到哪里去謀生比較好。
他旁邊那塊碑石上的大字標明,從此地到倫敦的距離正好是七十英里。這個地名在奧立弗心中喚起了一大串新的聯想。倫敦!那可是個了不起的大地方!任何人,即使是班布爾先生,也決不可能在那里找到他。他常常聽貧民習藝所里的老人說起,好樣的小伙子在倫敦衣食不用愁;在那個其大無比的都市里,有些謀生的手段是生長在外鄉的人怎么也想象不出來的。對于一個無家可歸、倘若沒有人幫助只能死于街頭的孩子來說,那是最合適的去處。想到這里,他立刻站起來重新登程。
他把自己與倫敦之間的距離又縮短了足足四英里,這才想起他必須熬過多少困難方能指望到達目的地。這一層考慮迫使他把步子稍微放慢了些,開始盤算自己具備哪些手段可以到那里去。他的包裹里有一塊面包干、一件粗布襯衫和兩雙襪子。他口袋里還有一個便士,那是在某一次葬禮后索厄伯里給他的,因為他干得特別出色。“一件干凈襯衫是很有用的,非常有用,”奧立弗尋思著,“兩雙補過的襪子和一個便士也用得著;但所有這些對于冬天步行六十五英里畢竟幫不了多少忙。”同其他大多數人的思想一樣,奧立弗的思想在給他指出困難方面極其敏捷、活躍,但在提供任何可行的克服辦法方面卻一籌莫展。在冥思苦想不得要領之后,他把包裹換了一次肩,慢騰騰地重又上路。
這一天奧立弗走了二十英里地。整整一天,除了吃一點面包干和在路旁村舍門口討幾口水喝之外,再也沒有任何東西下肚。夜幕降落時,他折上一片草地,鉆到一個干草堆下面,打算在那里躺到天亮。起初他很害怕,因為曠野上空風聲凄厲,身上又冷,肚子又餓,他從來沒有覺得像現在這樣孤單無依。然而,他走得實在太疲乏,所以不久就睡著了,把所有的煩惱都拋在腦后。
第二天早晨醒來,他簡直凍僵了;肚子餓得實在難受,只得在接下來經過的第一個村子里將一個便士換了一只小面包。他只走了十二英里地,天又黑了。他腳酸腿軟,站也站不穩。在陰冷潮濕的野外度過又一個夜晚之后,他更覺得周身乏力;因此,當他早晨繼續踏上征途時,簡直已經寸步難行。
他在一道陡坡腳下等一輛公共馬車駛到近邊,然后向外座的乘客求乞,可是幾乎沒有人理他。即便有人對他說等馬車上了坡頂再給錢,他們也無非想看看他為了半個便士究竟能跑多遠。可憐的奧立弗竭力想跟上馬車,但由于腹空腳酸而力不從心。外座乘客看到這光景,把準備好的半便士銅幣又重新塞進口袋,說他是條懶小狗,不值得憐惜。于是馬車轔轔去遠,只留下一團飛揚的煙塵。
某幾個村莊里釘著油漆的大牌子,警告所有的人:若在境內行乞,便要被送進監獄。這可把奧立弗嚇慌了,他總是盡快離開那些地方。在另一些村莊里,他站在客店的院子左近,以乞憐的目光望著每一個打他身旁經過的人,其結果往往是老板娘吩咐某個閑著沒事的信差把這個野孩子趕走,因為她確信他是來偷東西的。如果他向一家農戶求乞,十次有九次會得到要放狗咬他的警告;當他探頭探腦出現在一家店鋪里時,人們的談話便會提到教區干事,從而使奧立弗的心好像通過喉嚨跳到嘴里,而這常常是許多小時內惟一進入他口中的東西。
事實上,如果沒有一個征收通行稅的好心人和一位仁慈的老太太,奧立弗的苦難也許早已結束,得到同他母親一樣的下場;換句話說,他肯定會在官道上倒斃。但是,那個收稅人用面包和干酪招待他吃了一頓飯;而那位有一個孫子因船只失事在天涯海角漂泊流浪的老太太,念這個孤兒可憐,把她拿得出的一點點東西都給了他;尤其可貴的是她還說了好些親切而體貼的話語,流了不少同情和憐憫的眼淚,所有這些比奧立弗所嘗到的全部苦楚更深地銘刻在他的心中。
奧立弗在離開出身地之后的第七天清晨,步履蹣跚地進入一個名叫巴涅特的小鎮。店鋪的窗板尚未卸下,街上空蕩蕩的,還沒有一個人起來做生意。太陽正在升起,射出霞光萬道,但朝暉只能讓這個兩腳滲血、滿身塵土、在冰冷的門階上坐下來的孩子看清楚,他自己是何等的孤獨和棲遑。

窗板陸續卸下,遮陽先后卷起,街上開始有人來往。少數人停下來向奧立弗注視片刻,或在匆匆走過后對他凝神回顧,但沒有人接濟他或費神問一問,他是怎樣來到這里的。他也無心求乞,仍舊坐在那里。
他在門階上蜷縮了一段時間,對于這里的酒店之多頗覺驚異(在巴涅特,平均每兩座房屋即有一家或大或小的酒店),一邊百無聊賴地瞧著來往的馬車,心想:真奇怪,他得拿出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勇氣和決心、整整花了一個星期才趕完的路程,這些馬車走起來只消幾個小時,而且非常輕松。忽然,他發現幾分鐘前打他身旁大大咧咧走過的一個少年又回來了,現在從街對面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他。起初他對此并不在意;可是少年保持這樣的姿態仔細觀察了半天,致使奧立弗抬起頭來,同樣以專注的目光回敬他。于是那少年穿過街道,走到奧立弗緊跟前,說:
“哈羅,小老弟,出了哪檔子事兒?”
向徒步遠行的奧立弗提出這個問題的少年同他差不多年紀,但這是奧立弗所看到過的樣子最古怪的一個。他長著一個獅子鼻,額頭扁平,其貌不揚,而且這少年的邋遢委實罕見,可是他偏要擺出一副十足的大人氣派。按年齡來說,他的個兒較矮,兩條羅圈腿彎得很厲害,一雙鼠目尖利而討厭。他的帽子在頭頂上戴得極不牢靠,隨時有掉下來的危險;若非戴帽子的少年掌握著一種訣竅,不時把腦袋驟然一晃,使帽子復歸原位,它確實會經常跌落下來。他穿一件幾乎拖到腳跟的大人外套,袖口翻到肘窩里,讓一雙手露在袖外,其根本目的顯然是為了把它們插進燈芯絨褲子的口袋,現在他的手就插在那里。總之,這是一位少見的裝腔作勢、好拿架子的小紳士,身高四英尺六英寸,也許還不到,足登一雙系帶的高幫皮鞋。
“哈羅,小老弟,出了哪檔子事兒?”這位陌生的小紳士向奧立弗招呼。
“我餓得慌,也累得很,”奧立弗答道,說時兩眼飽含著淚水。“我走了很多路。這七天來我一直在走路。”
“走了七天路?”小紳士驚問。“哦,我明白了。那是喙子的命令,是不是?不過,”他發覺奧立弗現出莫名其妙的神情,又說,“你大概不知道‘喙子’是什么意思吧,我的漂亮朋友?”
奧立弗溫和地回答說,他一向聽人家用“喙子”這個詞兒來表示鳥的嘴。
“我的老天,多嫩哪!”小紳士驚嘆道。“‘喙子’就是地方法官。如果是喙子命令你走的,就不會一直朝前,總是只上不下[1]的。你從來沒有上過踏車[2]?”
“什么踏車?”奧立弗問。
“什么踏車!當然是占地極少、裝在石甕[3]里開工的那一種。而且總是這樣:老百姓日子愈不好過,那里就愈興旺;要是老百姓日子好過,那里就找不到人手。噢,對了,”小紳士說,“你需要填填肚子;沒問題。我自己的水位也不高——只有一吊零一只鵲兒[4];不過,既然這樣,就由我來請客。站起來。一——二——三!好嘞!開步走!”
小紳士把奧立弗扶起來,帶他到附近的一家雜貨食品店去,在那里買了不少熟火腿和兩磅麩皮面包(或者用他的話叫做“四便士麩子”)。他用一個巧妙的辦法使火腿保持潔凈,不沾塵土:摳去一部分面包心,火腿就塞在面包的窟窿里。小紳士把面包夾在胳膊底下折入一家小酒店,并帶路走進設在后面的酒吧間。神秘的少年要了一缸子啤酒,奧立弗在他這位新朋友的款待下開始進餐。他放開肚皮吃了很久;在此過程中,那奇怪的少年不時以十分專注的目光打量著他。
“你想去倫敦?”等奧立弗終于吃好了以后,奇怪的少年問道。
“是的。”
“有住處嗎?”
“沒有。”
“有錢嗎?”
“沒有。”
奇怪的少年吹了一聲口哨,盡那件大外套的衣袖所容許的程度把兩只手往口袋里一插。
“你住在倫敦?”奧立弗問。
“是的,除非不在國內[5],”那少年回答。“我想今晚你需要有個地方睡覺,是不是?”
“確實很需要,”奧立弗答道。“我離開鄉下后還沒有在屋子里睡過覺。”
“為這點小事犯不著揉你的眼睛,”小紳士說。“今晚我要到倫敦去;我認識住在那里的一位可敬的老先生,他會讓你住下的,不要你花一文錢,也不要你報答;當然,得有一位他所認識的正人君子把你介紹給他。那末他是不是認識我呢?哦,不!完全不認識!根本不認識!當然不認識!”
小紳士臉帶微笑,實即表示末了那幾句是反話,是鬧著玩兒的;說著,他把剩下的啤酒都喝了下去。
奧立弗意想不到會有人向他提供住處,這個建議太誘人了,拒絕是不可能的。何況少年緊接著還擔保剛才提到的那位老先生一定馬上會給奧立弗找到一份合意的差事。這就使他們的談話朝著更加友好、更加推心置腹的方向發展,從中奧立弗了解到:這位新朋友名叫杰克·道金斯,他深得上述那位老先生的寵愛和保護。
道金斯先生的儀表不大有助于說明:他的保護人給予被保護者的眷顧是十分周到的。但由于道金斯說話口沒遮攔,如脫韁野馬,加之又承認他在親密朋友中間有一個更出名的諢號,叫做“逮不著的機靈鬼”,奧立弗認為,從他這種放蕩不羈的性格看來,他的老恩公的教誨到目前為止在他身上都落了空。抱著這樣的觀念,奧立弗暗暗下決心:
自己要盡快地給老先生留下一個好印象。倘若逮不著將來還是本性不改(料想也難改),奧立弗決定放棄與他繼續做朋友的榮幸。
由于杰克·道金斯反對在天黑前進入倫敦,兩人到達伊茲靈頓關卡時已將近十一點鐘。他們從安琪兒酒家拐向圣約翰路,沿著狹窄的街道直到它盡頭的塞得勒泉水劇場,經由埃克斯茂思街和柯皮斯路,走過貧民習藝所旁邊的小胡同,穿越一度名為洞中霍克利的古跡[6],先過小紅花山,再過大紅花山。經過大紅花山時,逮不著走得飛快,還叫奧立弗緊緊跟上他。
盡管奧立弗必須全神貫注,以免他的領路人從視野中消失,但他一路走,一路還是忍不住向兩旁匆匆投上一瞥。他從來沒有看到過比這更臟、更窮的地方。街道窄得要命、泥濘不堪,空氣里充滿臭味。小店倒有不少,但僅有的商品恐怕就是大量的小孩,他們這么晚還在門口爬進爬出,或者在屋里哭喊。在這滿目凄涼的地方,獨有酒店似乎生意興隆,可以聽到一些最下層的愛爾蘭人在里邊直著嗓子大吵大嚷。隔著從大街兩側某些地方岔開去的廊道和院落,看得見擠成一小堆一小堆的幾間陋屋,那里一些喝得爛醉的男人和女人確確實實在污泥中打滾。從其中幾家的門洞里,正鬼鬼祟祟地走出一些相貌兇惡的彪形大漢來,他們要去干的顯然不是光明正大或無傷大雅的事情。
奧立弗正在考慮要不要干脆溜之大吉,這時他們已走到山腳下。他的向導一手抓住他的胳膊,一手推開靠近田野巷的一所房子的門,拉著奧立弗走進過道,然后把門關上。
逮不著打了一聲唿哨。馬上有一個聲音從下面喊道:
“喂!”
“呱呱叫和滿貫!”逮不著應道。
這大概是表示一切正常的口令或暗號,因為接著就有微弱的燭光閃現在過道盡頭的墻上,從年久失修的廚房樓梯欄桿缺口中探出一張男人面孔來。
“你們有兩個人,”那人說著把蠟燭向前伸遠些,另一只手給自己的眼睛遮光。“另一個是誰?”
“新伙伴,”杰克·道金斯回答,一邊把奧立弗推向前去。
“他是哪來的?”
“格陵蘭[7]。費根在樓上嗎?”
“在,在整理抹嘴兒。你們上去吧!”蠟燭縮了回去,那張面孔也不見了。
奧立弗一只手摸索著,另一只手被他的同伴牢牢抓住,好不容易登上黑暗而危險的樓梯;而他的向導上樓卻動作敏捷,毫不費力,可見這對他是熟路。他打開一間后室的門,把奧立弗拉進去。
這間屋子的墻壁和天花板因年深月久完全給塵垢染黑了。爐火前擺著一張松木桌子,桌上有一支插在姜汁啤酒瓶里的蠟燭、兩三只白镴缸子、一只面包、一塊黃油和一只盤子。火上的煎鍋由鐵絲固定在壁爐架下,鍋內正在煎幾條香腸。一個年紀很老的干癟猶太人,手里拿著一把烤面包的長柄叉,俯身站在煎鍋前面;他那可憎可厭的面孔被一頭蓬亂披散的紅發遮蓋著。他身穿一件油光光的法蘭絨長袍,領子敞開;他的注意力似乎徘徊在煎鍋與掛著許許多多絲綢手帕的晾衣架之間。用舊麻袋胡亂堆就的鋪位一張挨著一張排在地板上;圍桌而坐的四五個男孩子歲數都不比逮不著大,卻擺出中年人的架勢抽抽陶制的長煙袋,喝喝酒。當逮不著向老猶太悄悄耳語幾句的時候,那四五個少年紛紛圍著他們這個伙伴,接著都轉過臉來向奧立弗咧嘴怪笑。老猶太也是這樣,手里仍然拿著烤面包的長柄叉。
“費根,他就是,”杰克·道金斯說,“我的朋友奧立弗·退斯特。”
老猶太齜牙一笑,先向奧立弗深深鞠了個躬,然后同他拉拉手,表示希望有榮幸成為他的知交。經此一說,那些抽煙袋的小紳士便來圍著他,十分熱烈地握他的兩只手——特別是他拿著小包裹的那一只。一位小紳士非常殷勤地給他把帽子掛起來;另一位更是招待周到,甚至把手伸進奧立弗的口袋,大概省得他就寢前把衣袋一一掏空,因為他太累了。要不是老猶太的長柄叉劈里啪啦敲在那些熱心少年的腦袋上和肩膀上,他們可能還要賣更多的力氣效勞。
“看到你我們都非常高興,奧立弗;非常高興,”老猶太說。“逮不著,把香腸拿下來,搬一只桶到爐子旁邊讓奧立弗坐。啊,你在瞧那些手絹兒!是不是,我的好孩子?手絹兒確實不少,可不是嗎?我們剛剛把它們理出來,準備拿去洗;就這么回事兒,奧立弗,就這么回事兒。哈哈哈!”
這位快樂的老先生的末了幾句話贏得了他全體高足的熱烈歡呼。他們就在這興高采烈的氣氛中去吃晚飯。
奧立弗吃了分給他的一份,老猶太還為他調了一杯熱的摻水杜松子酒,對他說:他必須立刻喝完,因為杯子別人要用。奧立弗當即照辦。緊接著,他只覺得自己被小心地抬到一張麻袋鋪位上,后來他就沉沉地睡著了。
[1] 指被絞死,系盜賊隱語(以下簡作“隱”)。
[2] 一種懲罰犯人的苦工(隱)。
[3] 指監獄(隱)。
[4] “水位不高”即手頭拮據;“一吊”即一先令;“鵲兒”即半便士(隱)。
[5] 這句話除了夸耀他有時出國這一點外,還隱含“只要不被流放到海外去服苦役”之意。奧立弗當然不解。
[6] 古時設獎比武、嗾狗逗熊、嗾狗逗牛的場所。
[7] 格陵蘭在英語中意為“綠地”;“綠”也就是“嫩”。此處隱喻奧立弗從老遠的地方來,還沒有干過他們的行當。